一 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时,她们正在等幼儿园的班车。石莼远远地就发现那个男 人一步步地接近她们。 在2岁的石莼眼中,他十分高大,罩在军绿色的制服里,象 路边绿色的电线杆。他走过来带来一阵初冬的风,而风伸出冰凉的手清冷地探进石 莼的脖子里,石莼感觉到颤栗,于是紧紧抓住楠姨的手,却发现那只手湿冷僵硬, 石莼抬头仰视着楠姨的脸,只看到高昂的下巴。 “你好,好久不见了!”男人浓重口音的普通话石莼听不太懂。她还是努力仰 头看着楠姨,依旧还是一个冰冷的下巴。 楠姨终于点了点头,算是和他打了个招呼。这让石莼相当纳闷,楠姨很少如此 冷漠。气氛冻结在他们三人之间,石莼不安地在地上跺着冻得僵硬的脚。 “这是石莼吧。”男人并不气馁,蹲下身努力对她微笑。“你好,我早就知道 你了。我姓魏。” 一股寒气突然拔地而起,卷起几张红红黑黑的大字报在他们身周打了个转,石 莼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喷嚏,小孩子的直觉很难解释,她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的气息让 自己特别的不舒服,所以她蜷缩到楠姨身后,静静地瞅着他,同时也躲开他伸向她 的手。 男人尴尬地蹲在那里,许久终于说:“这孩子真象你。” 楠姨的手挛缩了一下,石莼被她握的有些痛了,瘪了瘪嘴,却忍住哭泣。只是 浓浓地皱起眉头,怒气冲冲地看向那根绿色的电线杆。 幼儿园的班车终于到了,楠姨抱起石莼就登上车。把他晾在街头。车子不耐烦 地发动起来,尽管那个男人被黑色的尾气呛的喘不过来气,却还是对她们招了招手。 记忆里的大街如此肮脏,所以他的背影也变成了污秽一片,让石莼不愿想起。 楠姨走了,走的如此突兀,在我的思想中,似乎不过是开了个玩笑,事实就象 是一颗原子弹在广岛上的降落,在人们尚未明白之前,已经乍裂开来,爆破出无法 接受的打击。所以在楠姨死后,我所作的一切都处于下意识,楠姨曾经说我这个孩 子过于现实。在病床上,她总是不肯放开我的手,护士说:“病人都这样,他们不 肯放开每一线求生的希望。”其实护士完全理解错了,楠姨只是不放心我。 他们告诉我楠姨的死讯时,我还不知道我的生活已经改变,我只是依赖我的直 觉,沿着生活的惯性向前走。我冷静地办理着楠姨的后事,冷静地看着他们把楠姨 的骨灰盒送到墓穴,冷静地看着墓碑上“石楠同志千古”的字样。我一直没有落泪, 象是与生俱来的铁骨钢肉, 没有一丝热血在体内奔流。 我听着人们在我身后说: “真是石头不开花,阿姨和侄女一样。”我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的墓石,眼中干涩如 同沙漠,我低低地对楠姨说:“一切都错了,是不是,楠姨?” 我冷静地回到已经空无一人的家,我冷静地做上壶茶,冷静地坐在楠姨的躺椅 上,一口口地把它喝下去。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干什么?我在屋子里慢无目的 地走着,给楠姨的花都浇了一遍水,认真地擦洗着每一片叶子,我换下了家里所有 的床单和被罩,我的还有楠姨的,泡在洗衣机里,按下开关,我听着洗衣机吵人地 运转,忽然间就松下一口气,原来我已经被满屋慑人的寂寞压得难以呼吸。于是我 听着隆隆隆地喧嚣,躺在楠姨的床上安静地睡着了。 电话铃声把我吵醒,我听见电话里传来大头的声音:“石莼,你上次托我挂的 号,我已经挂好,明天来拿吧。”突然一阵倦意袭来,我听见我的声音远远传来: “不要了,谢谢你。”“为什么不要了?好不容易挂上的,知道我走了多少后门?” 大头的声音也开始遥远。我的声音被甩干机的隆隆声几乎淹没:“真的没用了,大 头。人都不在了。”“什么呀?我一点都听不见,你那里太吵了,大声点。”我大 声对他说:“楠姨已经故去了。”甩干机象是被我吓倒了一样,骤然就不言声了, 电话那头也突然一片沉默, 我感觉到空气从四面八方围来,冷冷的,冷冷的~~~~~ 我这只包进茧里的蚕拼命而急促地呼吸着,一大口,一大口。我放下话筒,重新躺 回楠姨的床上,把脸埋进楠姨的旧睡衣里。 鼻端贪婪地吸进淡淡的幽香,那是混合着熏衣草和卫生球的气息,我努力地辨 别着,因为我希望在这间陡然陌生的房子里,能够找到一点安全的依靠。楠姨的体 味终于被我捕捉,我闭住气,让楠姨的味道温暖地浸淫入我的血液,在楠姨去世的 24小时后,我迟钝的神经被切肤之痛慢慢地灼伤,原来楠姨已经走了。原来从此之 后只有我一个人了。在楠姨无所不在的家里,我跌入深渊,并且无力自拔。我收拾 着楠姨的遗物,发现了一封信,“莼儿:我走后,千万不要过份忧伤,记住我告诉 你的话,爱恨有度,如果爱我,就一个人坚强地走下去,答应我好好生活,我才能 心无羁绊。我走后,有一位姓魏的同志找你,请你告诉他一句话:罪恶止于我。存 折和家中的钥匙我都放在三屉桌右边的抽屉里。我还留下了信通知几位好友我的死 讯,帮我发出。莼儿,以后的生活一定要快乐,请你牢记:阿姨爱你。姨:石楠绝 笔。”信不争气地跌落尘埃,我无助地坐在地板上,看着悲伤如决堤的长虹滚滚而 下。这个深秋的瞬间我终于被沉重的痛苦摧毁。 两天之后,我正在上课,一个老师进来告诉我,有人在校门口找我。我来到校 门口,看见一个瘦瘦的男人背对着我站在校门口的白杨下。我走过去和他招呼。他 回过头来,一张苍老的脸展现在我眼前。他局促地握握我的手,对我说:“你就是 石莼嘛?我认识你的阿姨,你小的时候我还见过你。我姓魏。”我抽回自己的手, 冷冷地看着他,因为我熟悉他的背影,那肮脏不堪的背影。他尴尬地收回手,讷讷 地说:“我知道了你阿姨的事情,觉得十分哀痛,请接受我的致哀。”我还是看着 他,不说话。他对我说:“我想知道你阿姨留下了什么没有?”我慢慢地告诉他: “我阿姨让我告诉你,罪恶止于她。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想知道。阿姨 她从来就是个好人。”我转头就走,把他留在当地,象16年前一样。 石莼记得那个惺忪的夜,窗外飘着雪花。天地间一片渺渺茫茫,石莼的眼已经 陷入了寒冬的迷离。后来到底梦见了什么一样,石莼早已忘记。她只是忽然从梦里 惊醒了过来。呆呆地坐在床上,声浪是自己游移来的,并没有遵循任何的物理法则。 “你到底要查到什么时候?事情已经过去10年了。”楠姨的声音恍恍忽忽在石莼的 枕边不肯落足。“石楠同志,这是我的职责,如果不能水落石出,死者难安,天理 难容。”声音如此陌生,石莼10岁的记忆里没有这样坚定的“客人”。“客人”… …石莼模糊地想,家里从来没有过“客人”。敌意从什么地方蔓延了过来,对准石 莼不怀好意地露齿微笑。石莼虽然早已从头到脚把自己裹起来,还是胆怯地紧了紧 棉被。“我告诉你,没有什么死者难安,天理难容的事,你所知道的就是事情的全 部。”石莼无法入睡,爬起来,一步步走向客厅。北风忽然在高大的俄式窗外打了 一声呜噎,而后就是那个男人北风一样无情的继续:“并不是事情的全部,我知道, 还会有人知道,石楠同志,你可以选择遗忘,但是良心所向,怕你寝食难安。况且 还有石莼,你叫她石莼,一定是希望她不染一丝尘埃。你能做到吗?”沉默,长久 的沉默。石莼害怕这沉默。石莼怯生生地站在客厅门口,看见两个人面对面的站立。 石莼记得那阴影,在两个成年人背后的阴影,幢幢翩跹,摇摇摆摆象是要从斑驳的 墙上迈步下来,自成生命一样。石莼感觉的到他们的呼吸,那是影子特有的呼吸, 阴暗潮湿,“呼嗒,呼嗒~~”“呼嗒,呼嗒~~”石莼定定地看着他们在人的背 后似笑非笑地呼吸,漫布层层叠叠的网。也许该告诉楠姨,石莼拿不定主意,大人 吗,总是把你的看法当成是孩子话。然而石莼知道自己远没有设想的勇敢。她怕那 些影子,因为她知道他们是如何的可怕。楠姨抬起头来,看见石莼站在客厅门口瑟 瑟发抖,走过去抱起她,石莼喜欢楠姨软软的怀抱,但是恐惧的太久了,石莼必须 慢慢消化这种温暖, 她抖抖地叹出一个字: “怕~~~~”楠姨紧紧地抱着她, “不怕了,楠姨在这里。”石莼看见那根军绿色的柱子伫立在那里,影子在他的身 后曼妙地舞蹈,象祭坛上的巫师。“那到底谁是牺牲?”石莼无知地想着,这问题 对她而言太艰辛了,也比较血腥,她决定暂时放弃。石莼不知道这个问题会伴随她 一生,所以她只是任由那影子的俘虏摇头叹气,而后转身开门出去。门的开阂之隙, 石莼瞥见高高的深黑的天,只有雪无声无息地盖下来,不动声色。 二 我没有想到阿姨还有这么多的朋友,我一共发出了四封信,地址遍布大江南北。 一个月之间居然收到了他们的回信,每个人都告诉我,将尽快赶来祭奠。 枫叶红遍了西山的墓地。当四个老朋友集会在姑姑灵前时,我突然发现,她们 都和阿姨同龄。金合欢最美丽,木锦比较沉寂,水莲处世得体,黄菊气质独特。她 们站在阿姨的墓碑前,彼此并不说话,却把同样的忧伤都挂在眼角眉梢。 拜祭完毕,水莲走过来,仔细地看着我,从头到脚,许久在唇边绽开一丝微笑: “小莼儿长大了。你如果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助你。”我点点 头,她握了握我的手,轻轻拂开我头发上的一片落叶,孤独地离去。 金合欢等她消失在墓园门后,对我说:“小莼儿,石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走 之后,我们来照顾你,只要你需要,无论什么时候,金阿姨都会在你身边。”泪水 慢慢涌出她美丽的眼睛,一滴滴打湿姑姑汉白玉的墓石。 黄菊拿出手绢,抹去墓石上的泪痕,“石楠不喜欢眼泪。”她慢慢站起身,转 向我:“石莼,你记住:你的楠姨是一个伟大的人,她、还有我们四个都深深地爱 着你。所以你失去了一个亲人,却多出四个阿姨。”木锦也走到我身边,不发一言, 却轻轻地揽住我的肩头。 忽然响起一阵冷笑:“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我们同时回首,看见一个 中年妇女从门口走过来,站定在楠姨墓前,满眼轻蔑不屑。她愤愤地往地上吐了一 口痰,“死了还害人,阴魂不散。”我觉得怒火开始在我心里燃烧,木锦却紧紧地 按住我的肩头,黄菊用眼神阻止我。所有的人都冷冷地瞅着她,墓前一片寂静。中 年妇女枯黄的脸上突然间布满哀伤:“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这个婊子死就死了, 为什么老魏要自杀,为什么?我们没有亏欠她什么呀?为什么?”她转过身来,指 着我的鼻子:“就是你这个小杂种,你跟老魏说了什么了?他见过你之后就吃了安 眠药。是你害死我爱人的,是你还有地下这个婊子。你这个小杂种,连妈是谁都不 知道。石楠更是个婊子加杀人犯。我一定要把20年前的事情抖落出来,一定!老魏 都查了18年了!18年了 !” 干燥的风从她们身边掠过,卷起阵阵黄土,风沙弥漫在她们周围,不一会就在 楠姨的墓基上盖了一层灰尘。石莼拼命地擦拭着,一定要还它纯洁如初。中年妇女 那双仇恨的眼睛在她面前晃动,逐渐向她逼近,占据了她整个的视野。她的头脑中 一片混乱。谁是杂种?谁又是杀人犯?石莼感觉到自己轻飘飘的浮上了天空,却好 像又进入了一片深深的海底。窒息紧紧卡住她的脖子,透过变形的水波的折射,她 看见自己晕倒在木锦的怀里。几只寒鸦在她们头顶不合时宜地呱噪着,苍白的游灵 们围着她们嘻嘻偷笑着看着热闹,楠姨在哪里,石莼在心底里大声的呐喊,没有人 听的到,金合欢和木锦掐着石莼的人中,黄菊跑去求援,而那个罪魁祸首狠狠地在 墓石上践踏了几脚,转身离去。石莼用尽全力想浮出没顶的死水,缺氧的心脏剧烈 地跳动着。“没有用的,我快憋死了,我现在只想要楠姨。”幽灵们轰然大笑,一 个个用冰冷的手捂住石莼的口鼻,把她重新压在水底,淹没,在挣扎的瞬间里淹没。 石莼想,我马上就可以看见楠姨了。死亡交织着希望冲击着石莼的身体。石莼突然 看见了1岁的自己。 三 我被致命的怀疑紧紧攫住,我开始对一切质询,我的楠姨,我和我所有固有的 信念。大头说,全是无稽之谈,楠姨是怎样的人大家有目共睹。我不应该听信一个 陌生人的诋毁。我相信大头说的对,所以我尽量摆脱掉质疑的影子,假装若无其事 地生活。但是一切都不同了,我知道,有一天事情的本来面目一定会以我完全想象 不到的方式豁然出现。 我的预感是对的,两月之后,一个年轻人找到了我,他叫魏学军。第一眼看见 他,我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和他爸爸长的一模一样。 魏学军是个高大的男人, 他局促地站在学校门口, 身上穿着军绿色的大衣。 “你好,我知道我的妈妈曾经烦扰过你,我想先向你道个歉。” 我不说话。 他接着说:“我妈妈她只是接受不了我父亲的死。我的父亲是个本分的好警察。” 突然话音开始哽咽, 我抬起头,第一次注意到这个魁梧的男人双眼红肿。我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 说什么,终于还是对他伸出了手。 他握了握我的手,对我说:“是这样的,我现在顶替了我父亲原来的名额,做 了警察。我父亲生前一直在调查一件案子。其中牵涉到你的阿姨,这件案子到最后 也没能水落石出,我总觉得这件案子和你阿姨还有我父亲的死息息相关。所以我想 把调查继续下去,希望你能够帮助我。” 该来的还是来了,我在心底里默默地问自己,要不要知道事情的真相?要不要 呢?楠姨临别孤苦的眼在远远的迷雾里向我望来,什么样的苦难啊,在楠姨的心底 里长期埋藏,还要累及她身后的清白? 我下定决心:“我们从哪里开始?” 1岁的石莼在床上蹒跚地走着, 跌倒又爬起来,楠姨探身迎接着歪歪扭扭的石 莼。周围站着金合欢她们。大家欣喜地看着石莼艰难地迈着人生的第一步。终于石 莼走到了床边,所有的人争相恐后地挤过来抱住她。她在幸福里呵呵傻笑着。生活 原来如此美好过,石莼在水底里无端地想着,水草蔓延而过,完全掩盖住她过往的 镜头,她最后的一点希望完全淹没在蓝蓝的海洋深处。周围永远只是漠漠的深蓝的 水,没有波澜,长久的无边无捱。石莼明白自己退回了母亲的子宫。我这是另一种 死亡,石莼在心底开始嘲笑自己。 四 调查本身十分枯燥无味。我们在浩渺的卷宗中工作,打开一份又一份尘封的回 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要查什么,因为魏学军也没有任何线索,他的父亲十分谨 慎,回家后很少提工作的事,所以他和他的母亲都不知道老魏到底在干什么。我的 名字和楠姨的名字是魏学军的母亲无意识中发现的。老魏临死前紧紧攥着一封信, 上面提到我的名字。魏学军却不肯拿给我看,只是模模糊糊地说:是你阿姨请求不 要我父亲去找你。 所以我们的进展微乎其微,我们最终只是得知,我和楠姨是1967年迁入北京的, 楠姨调到了北京妇产医院后,工作努力认真,群众关系不错,而且2年后就入了党。 周围的同事邻居对楠姨的反映不错,认为楠姨是个老实人,而且决不是非。魏学军 前后问询了上百个人,得到都是同样的答案。科里的护士长说:“石楠是个大大的 好人,病人都对她有口皆碑。我们对于她的死很不理解,其实一个乳腺纤维瘤不应 该这么早亡的。”只是楠姨来北京以前的事情却没有人知道。只有一个和楠姨共事 的于大夫提起一件小事:“那也不算什么了,石楠好像不习惯用手电筒,那时候我 们上毛选学习班的时候,要走很长的夜路,我和她搭伴,开始我打手电筒照路,她 就偷偷关上,我觉得奇怪,问她,她说习惯了走夜路,觉得手电筒刺眼。我很不高 兴,觉得她这人怪癖,一定坚持要用手电筒。后来她就不和我一起走了,一个人独 来独往。唉,想起来,还是我的不对,也许她真的有夜盲症一类怕光线刺激的毛病 呢?” 我拍着魏学军厚厚的笔记本说:“你的所有收获吗?好像远远不够呢。”魏学 军沉思之后,回答我:“确实远远不够,看来我们要从你们迁入北京之前着手了。” 我们迁入北京之前,我拿起户口登记册,看见上面写着:迁出地:江西省平江市医 科专业学校。 我们登上了未知的旅途。我挤坐在烘烘闹闹的火车上在两个二道贩子间东倒西 歪。 火车的小喇叭里传来“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一个个提篮子的妇 女从我身边挤过去, 偷偷模摸地问我:“要不要鸡蛋?一斤粮票5个。”甚至其中 有那么一位一屁股坐在我脚下,把鸡蛋硬往我手里塞。如果不是前途的不可预测, 我会放声大笑,现在怎么看我都不象一个护士专科学校的学生。而魏学军做在我对 面,整晚盯住腻着厚厚油烟的窗户一言不发。 我看着他,忽然一阵疲倦,我在干什么?和他在一起干什么?他对楠姨和我并 无好意,他在努力地发掘着楠姨的历史,意图证明他父亲18年的心血不是一场白日 梦。一旦他获得证明,楠姨很有可能就不是现在人们心目中的楠姨。不,不可能, 我的楠姨圣洁如绽开的石楠,没有人能够证明她的瑕疵。我就是要看到他的失败。 但是我无法阻挡心目中一个声音悄悄响起,越来越大,如万马奔腾,席卷而来:罪 恶止于我,罪恶止于我!哐当当,哐当当,火车在夜色里驰骋过山川平原。我又一 次在嘈杂的诸多南腔北调中昏昏睡去,周围是让人心烦意乱的现实。 羊水远比想象中温暖,石莼在快活的嬉戏着,她游到前面,玩弄着自己的脐带, 把它绕上自己的脖子再拿下来,这个游戏她经常玩耍。有时候她也改变一下自己的 姿势,伸展四肢,不小心就踹到了前面那块红红的障碍。引来巨大的海洋里一阵波 动。突然她感到身下的一阵骚动,冰凉的风悄悄地钻了进来。石莼意识到前所未有 的危机。她听到红红的障碍外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她紧紧地顶上去,不要,妈妈, 我不要。远远的一个声音传来:“不行,她的血压一直在下降,必须放弃手术。” 于是身下的压力骤然消失,石莼在羊水里呆呆地坐下来,一口口机械地吞进羊水, 危机之后她需要更多的养份。红红的墙壁忽然响起镇人的巨响,一下接着一下。隐 隐传来妈妈的哭喊。“为什么呀?为什么呀?我受的还不够吗?”周围的羊水开始 渐渐变酸,让石莼无法下咽。石莼感觉到自己的眼中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渗出来混合 进暖暖的羊水。许久以后,她才意识到那是她的第一滴眼泪。 五 下了火车,我们又搭乘了很长时间的长途汽车。当我们的行李被从长途汽车里 摔下来时,我才发现平江是一条混浊的河流,小市镇里的人们在河边日出而做,日 落而息,生活中蕴含着一种亘古的宁静。男人们懒洋洋地汲着木屐,眯着似睡非睡 的眼睛,从我们身边走过。女人们轻声燕语地在我们背后议论着,一回头,她们缈 缈婷婷地就飘远了,只留下一阵嗒嗒的木屐声。 魏学军引领着我来到招待所,神态间说不出的轻车熟路。他看见我纳罕的眼神, 解释说:“我从小就在平江长大,10岁才去的北京。” 平江的调查并不顺利。江西省平江市医科专业学校的学生档案上没有石楠的名 字。负责陪同我们调查的李老师20出头,和我们年级相仿,他也是顶替他的父亲空 缺才有了这份工作。所以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楠姨的名字。而且他说学校里的老师走 的走,死的死,大部分老人都已经退休在家,让孩子能有个工作。真正了解那些陈 年往事的几乎没有了。“67年那场大水冲走了很多的资料和档案。也可能你阿姨的 学籍证明就此再也找不到了。”我叹了口气。李老师看了看我,欲言又止。魏学军 敏锐地察觉到了:“李老师,你是不是有什么办法能够帮助我们?”小李并不理他, 转头对我说:“我的祖父在1967年以前在校任教务主任,也可能对你有帮助。”我 眼前一亮:“你真是雷锋呀,谢谢你,请你带我去,好吗? ”小李红着脸,嘻嘻地 不好意思笑着,点点头。 私下里,魏学军对我说:“李老师确实雷锋学的不错,对你如春天般温暖,对 我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我听出他的不自在,心里居然涌起一阵恶意的痛快。潜 意识里,我还是把他等同于我和姑姑的敌人。 我们跟在小李老师后面穿过一条条的小街,行进间曲曲折折,街边的高墙贴满 了各色的大小标语,“打倒XXX”~~~~~触目惊心地跳入我们眼帘,而无论是魏学军 还是小李老师都视若无睹,我也就见怪不怪起来。 我们在一所矮小的阁楼里见到了江西省平江市医科专业学校的老教务主任。没 想到老人已经那么的老,躺在一张竹躺椅上喘息不定。小李大声叫着爷爷,趴在他 的耳边告诉他我们是谁,来干什么。老人忽然就从椅子上坐了起来,白蒙蒙的眸子 盯向我。良久不曾开口,这次轮到我不好意思。我半侧过身,避开老人烁烁的目光。 老人喃喃地说:“象,真是太象了。” 我心里不由得一颤:“李爷爷,你说我象谁吗?” 老人并不回答,只是仔细地看着我,衰老的身体慢慢地落回躺椅中。 魏学军走过去恭恭敬敬地敬了个礼:“李爷爷,你好,我是魏学军,想向您了 解一下20年前的一些旧事。” 老人凝神看着他,想起了什么似的:“魏海是你的什么人?” 魏学军回答道:“他是我的父亲。” “对喽,一切都对喽,你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魏学军诧异地看着他,“谁?您说谁和我在一起。” 老人疲倦地合上眼:“你们不应该在一起,天意啊,无论是谁,逃到天涯海角, 也还是要纠葛不断。石楠的苦心算是白费了。”老人再也不说话了,片刻后响起呼 噜噜的鼾声。 小李把我们送出门,“石莼同志,真是对不起,我爷爷最近精神很不好,长期 的气管炎肺气肿,所以现在有些糊涂了,没有给你帮上忙。” 我连忙说:“没关系的,是我们耽误了老人的休息。” 魏学军突然问:“李老师,你还知道有谁了解当年的情况吗?” 小李不满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对我说:“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我再和老一 辈的人打听一下。”握了握我的手,他回身进房。 石莼每一次听到这个声音都觉得无比的安心,那个声音通过红红的障碍物传来, 柔和地飘进石莼小小的耳朵。石莼决定将来浮出水面一定要好好地看看那个声音的 主人。“天阴阴,欲落雨,宝囡囡,入房来。”石莼在简单的吟唱里轻轻地摇摆起 来,声音隐隐地说:“将来一定是个乖囡,你看她多听话,在你的肚子里安静下来 了。”困倦在最后一刻来临。石莼在子宫里头一次体味到安详的滋味。她沉沉睡去, 没有听到远远地从头顶上方传来的嘤嘤哭泣。 六 我们在平江逗留了2周, 魏学军不肯放弃,一定要找到线索。小李告诉我有一 个老锅炉工已经在学校里工作了40年,也许他能知道点什么。 我和魏学军找到这个叫张得富的老人,老人60岁年纪,黑膛膛的面孔,象所有 锅炉工一样普普通通,他看见我吃了一惊,好像见到了一个熟人。 我单刀直入:“您是不是也觉得我象谁?” 老人搓着手说:“难说,不过真象呢,您贵姓呀?” 我回答:“我姓石,是石楠的侄女。” 老人如释重负,“难怪,难怪,你长的确实象石家人。” “您认识石楠?”我的心扑通扑通地开始加速。 “是呀,那么漂亮的姑娘,我怎么会不记得?她们都很漂亮,是平江六朵花呢。” “您说的‘她们’是谁?”魏学军忍不住了,插嘴进来。 “105宿舍的六个姑娘呀。” 我忽然明白姑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死讯通知那四个阿姨了,但是为什么只有四 个人,那第六朵花呢?为什么始终没有出现过。 “都是陈芝麻滥谷子了, 难得还有人来问我。 ”老人絮絮道道地坐了下来, “那年她们至多16岁吧,我好象没弄错。那年的春天特别亮堂,大家都说,医专一 下子成了平江的小花园。” 我和魏学军静静地听着,也许真相马上就要揭晓。 “六朵花个个出类拔萃,学习都是顶尖的好,我记得其中最好的那个还差点被 省文工团选中,去跳《红色娘子军》。可惜呀,出了事,又遇见一场大水,前途都 给毁了。可惜!” “什么事呢?”我和魏学军不约而同地追问。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只有老校长和教务主任知道。”老人叹了口气,“那时 候,我住在学校后面的工房里,窗户正对着105的房门。”老人顿了一下,继续说: “夜里,她们常常在哭,人们都说以为是闹鬼,其实只有我知道,是她们在哭。女 人哭起来真是惨呀。” 石莼觉得自己被拼命地挤压,挤压,她努力地挣扎着,羊水在她周围慢慢地渗 下去,她感到窒息的威胁。必须探出头来寻求新的空气。于是她钻着钻着,同时她 觉察到母亲在帮助她,用大力把她推挤出来。但是脐带绕在她的脖子上,她不能呼 吸。纠缠了很久,她感觉来自周围的压力渐渐减弱,母亲的力气已经用之殆尽。忽 然一把冰冷的钳子拉住石莼的肩膀,一下把石莼解放出来。同时迅速地解开致命的 脐带。 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拍在石莼的屁股上, 她咳出一口羊水,开始放声大哭。 “看看吧,是个女娃。”石莼在两只大手里哇哇大哭,这个世界真是冰冷。石莼感 觉到自己被高高举起,她面对着一张青肿的脸,脸上的表情如释重负,感情开始在 两双同样清澈的眼睛间默默交流,电闪光耀一般,石莼瞬间明白,这是她的母亲, 而且马上就要离开她。除了石莼,没人知道生命正在从这个产妇身上迅速流失,只 有石莼看见了这个致命的事实。她大声哭着,意图唤起人们的注意。但是人们只是 在产妇的胯下忙碌着,等待着胎盘的娩出。母亲对着石莼展开一个无助的笑容,石 莼听懂了母亲无声的嘱托,四肢在护士的手里用力地挣扎。石莼眼睁睁地看着母亲 闭上了双目,冰冷的脸上流下两行泪水。石莼空空如野的大脑忽然间充斥了各种各 样的记忆,痛苦的不能让人回首。那是母亲的记忆。 七 我坐在平江的江边,污浊的河流从我脚下流过。岸边还是那些踏着木屐的女人, 伊们蓬头垢面,灰色的罩褂下垂落着松松垮垮的乳房。她们的其中一些在河边涮着 大尿埽,另一些则在拍打着湿淋淋的衣物。灰蒙蒙的水气冰浴着我的全身,平江一 行对我来说并无收获,疑惑一个又一个的来临,到底楠姨和那几个阿姨遭遇了什么? 为什么有人知道却不肯告诉我?那神秘的第六朵花是谁?前所未有的沮丧隐袭而来。 一只破旧的乌蓬船咿咿呀呀地摇过。平江慢慢泛起一阵黑色的浪,悄无声息,如一 个张大口的黑鬼,欲择人而食。我突然间十分肯定,姑姑憎恨平江,而且这样的憎 恨有充分的理由。 我知道魏学军一直在平江市公安局的档案科查资料,我也知道他发现了一些什 么,但是他不肯告诉我,只是看我的目光越来越深邃。我惧怕他深不见底的眼睛, 同时又对于他的秘而不宣十分气愤。 自作主张,我托小李老师定了2天后返京的火 车票。 我已经厌倦了这个破落的小城市,80年代初的中国这样的小镇遍地都是,人们 余悸未了地生活着,在某些遗留了很多污秽的角落里,即使呼吸着混浊的空气,人 们也心满意足,在没有运动的空间里,不用提心吊胆地开口,不用躲避窥视的一双 双眼睛。人们因为前所未有的安详,神经也陷入一种长期亢奋后的疲劳。于是对于 罪恶,对于腐臭,没有人再斤斤计较,任由忍耐度发挥,超出以往不可逾越的极限。 临行前,魏学军突然跑回来,拉着我就走。我愤愤地甩开他的手:“干什么?” “老教务主任不行了,肺心病,一定要找你去,说有话和你说。” 我心中一阵战栗, 又一个人要走了,这3个月里,我经历了太多的死亡。我摇 摇头,“我不去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怎么不去呢?他最了解情况,不然就没机会了。”魏学军的脖子涨的通红。 “你想知道,自己问他好了,我已经告诉你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我提起包,打算去车站。魏学军抢过我行李,拦在门口。“你不能走,你走了。当 年的那个案子就真成了死案了。” 我平心静气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这与我无关。”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母亲是谁,她又是怎么死的吗?”魏学军一下子击中了我 的要害,“你的阿姨又为什么远走他乡?” 血慢慢从我的心头滴下,沉思了片刻,我说,“我们走吧。” 老人的呼吸十分沉重,小李告诉他我来了,沉荷的双目倏然一亮,活力似乎又 重返这具早已掏空的外壳。“是石莼?我有话和你说,你们都走!” 几个亲属和魏学军退出病房,他身上散发着濒死的气息,我强迫自己走近老人。 老人喃喃地说:“走吧,石莼,赶快离开这里吧。千万不要回来了。已经过去的事 就不要再追究了。我知道你想了解什么,那些事情你不应该知道,你的阿姨非常爱 你。这就够了。我曾经很对不起你的阿姨和你的母亲。不能再让你受苦了,孩子, 走,马上!” 老人挥着手,对着我身后的某一点迷离地呢喃,“小囡,你怎么来了?你还是 不肯原谅老师吗?”他开始急促的喘息,嘴唇呈现一种死亡的苍白。我连忙叫人们 进来。 石莼看见一道昏黄的光在自己的头顶上摇曳不定,石莼明明知道自己十分害怕, 却不敢出声,忽然一只湿冷的手搭在石莼的脸上,缓缓地沿着石莼细致的轮廓滑下, 伸延到她的脖颈,石莼胃中一阵涌动,几乎就要喷吐出来。但是不能够,心底里一 个小小的声音怯懦的说,没有用的,不能够。耳边响起一声古怪地低笑。石莼陡然 明白,这是妈妈的感觉,凌乱的却残酷般真实的感觉。 八 我和魏学军终于还是离开了平江,我没有告诉他老人的遗言。魏学军几次旁敲 侧击,都被我冷冷地回绝。在北京火车站我们分手,魏学军递给我一个本子,“石 莼,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我向你隐瞒了什么,这是我在平江市公安局查到的资料,我 已经整理过了,事实十分让人吃惊。不过我想你承受的住,我的电话你也知道,到 底是否继续调查,我等待你给我答复。”说完,他伸出手,好像要和我握手,我接 过本子,对此却并不理会。他的手僵在空中,许久叹了口气,他转身离去。 回到家里,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本子, 开始阅读。这是一篇并不长的笔录。是 1967年7月24日发生在平江市医科专业学校宿舍的一件意外死亡事故。 死者叫刘阿 贵,43岁,是该校的体育教师,事件发生的相当突然,死者在示范高低杠的大回环 动作时,杠体突然脱落,死者被甩出十余米后,坠地身亡。当时上课的学生都是目 击者,事后经过勘察,高低杠确实年久日长,连月大雨,锈损十分严重,所以脱落 事件看不出有人为迹象。因为死者是校革委会的主任,这个并不离奇的案子受到了 格外的重视,戴着反动权威帽子的法医因祸得福,被从牛棚里解放出来,戴罪立功。 法医发现唯一的可疑之处在于死者脑后的淤伤。他怀疑此处淤伤是重物打击所致, 而且位置及深度都十分可观,足以致命。本来没有一丝疑点的案子开始变得扑朔迷 离。不象谋杀的谋杀,确实让人困扰。六个学生的证词惊人的一致,没有人看见死 者事后受到过任何的打击。除了她们中的一个跑去求救外,其他人从来没有离开过 现场。公安局也只能推断死者在跌落过程中碰到了什么坚硬的石头,导致上述伤口。 不久,平江市爆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水,调查不了了之。笔录残缺不全,某些关键并 没有解释清楚,魏学军多次在页眉边脚注明:“该档案遗失。”看到六个学生的名 字时,我心里的预感得到证实,她们是石楠、水莲、金合欢、木锦、黄菊和石荷。 石荷,第六朵花终于出现了。 但是这份笔录意味着什么呢?我心底里更是茫然。当时该案件的调查人是魏海, 也就是魏学军的爸爸,魏学军说10岁时随父母迁来北京,为什么魏海要离开平江市? 是在追踪该案的疑凶吗? 难道说~~~~~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一个可怕的念头吞噬 着我的良心。我的眼前一片黑暗。疑雾卷土重来,我努力地拨开我面前重重的面纱, 却始终看不清楚楠姨的样子。我开始抗拒事实。合上了笔录,把它推到角落,几天 来对它避若蛇蝎。 水莲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最近去了哪里,她找我几次,都不在。我告诉她我 去了平江,电话那头似乎陷入一片震惊。水莲的有条不紊瞬间消失:“什么?你去 了平江。你干什么去那里?” 我把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终于我忍不住了,“水莲阿姨,我知道你们和楠姨 是同学了,我也知道当年的那个案子了。您能不能和我谈谈?我现在很困惑。很多 的谜团我弄不清楚。” 水莲在彼端沉默着,而后嘎然挂了电话。 石莼被母亲的记忆牢牢锁住,她闭上眼睛,却还是能够看见冷漠的现实。于是 她只能沿着母亲的视线,用母亲的眼睛去看去感觉。走廊的西窗一扇扇地倒退而过, 大雨隔着玻璃肆虐地滂沱,风阴阴地卷来,在身周滴溜溜盘旋,仿佛是黑暗的帮凶。 石莼知道母亲赤着脚在地面上踏过,冰冷已经悄悄爬上母亲的膝盖。石莼知道母亲 在低着头,因为眼前是绵延不尽的水泥地,和一双翻动向前的木屐,木屐里的那双 脚粗大肮脏,时不时露出的脚底板结着的厚厚黄茧。而昏黄的光在前面闪烁不定, 石莼发现眼泪滴落在自己的衣襟上,神经却渐渐陷入惯常的麻木。 九 我一直在躲避魏学军。回到家里,我总是能听到某个角落传来深深的叹息,有 时候,我大声问:“楠姨,想喝茶吗?”却得不到回答,半晌我才明白过来,那不 是楠姨。于是我把家里所有的灯打开,让它们彻夜长明。纷繁的思绪乱麻样地扭转, 五颜六色的网住我,并且越抽越紧。 我开始变得暴躁,上课时心不在焉,丢失了钱包和一个月的粮票。我和大头多 次无端地争吵,只为了一些琐碎的称不上理由的理由。一次暴躁的争吵后,大头忽 然说: “石莼, 你知道你现在象什么?象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我忿忿地说: “怎么了?你受不了吗?我天生就这样。”大头忍耐着我的坏脾气:“石莼,告诉 我发生了什么?什么让你如此害怕?”我的火一下子就蹿了起来:“你胡说!我怕 什么了?怕什么了?”大头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温柔地看着我色厉内荏地爆发。我 喊着喊着,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我慢慢地垂下头,第一次,我在大头面前卸 去了我所有的武装。大头轻轻地把我揽进怀里,笨拙地抹去我的眼泪,“别怕,别 怕,有我在呢。告诉我,你到底在怕什么?”我贪婪地汲取着他的力量,我需要, 我迫切地需要一个这样的朋友。但是我没有回答,我其实不知道我怕什么,也因为 未知而更加的恐惧。大头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他也不能理解。 魏学军没有来找我,另一个人却不请自来。 那天我正在听人体解剖课,忽然就听见窗外一阵喧哗,大家跑到窗口看,看见 一个女人在校舍里大吵大闹,“石莼,你滚出来,小妖精,小婊子!害了我老公, 害了我儿子,你滚出来,我要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我的耳中轰然一声,眼睁睁看见魏学军的母亲冲进一间间教室,布满血丝的眼 睛狼视般搜寻着,搜寻着我的影子。 一声声龌龊不堪的咒骂在我的脑中爆裂开来,“石莼小杂种,你妈妈是个婊子, 你阿姨是个杀人犯,你爸爸是个流氓,就是你们这一家子破鞋害得我家破人亡。我 砍死你!”她的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让学校的保卫人员不敢接近。我木立 在当地,本来围在我身边的同学都退避三舍,各种各样的目光烧灼着我,我仿佛成 了最可怕的洪水猛兽,被耻辱牢牢钉在教室中央,一时间本来拥挤的教室空旷如野。 人们远远地站着,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着,我的脸涨得通红,心却似要爆炸开 来。我多么希望我现在只是人群中一个冷眼旁观者,多么希望是别人在承受着如此 不堪的屈辱。但是我不能够,不能够在这样的时刻退缩,为了我敬爱的楠姨,为了 我善良的母亲,也为了我自己。我应该做点什么。 那个女人狗一样咆哮着,终于闯进我的教室,我和她面对面站着,象两只对峙 的野兽,她恶狠狠地戗指而跳,“小婊子,你TM不是人,是杂种,你害死了我丈夫, 还要抢走我儿子!你的烂姨怎么叫你当杀人犯,你的鸡妈就教你怎么当狐狸精!” 我再也不能忍受,“啪”的一声狠狠甩给她一记耳光。她先是一愣,突然间就 明白过来,搂头向我砍过来。我侧身躲过去,她抡起刀没头没脑地同我撕打。 我脑中一片空白,反复地说着两句话:“不许侮辱我妈,不许侮辱楠姨!”直 到警察赶到,我身周已是一片血泊,我呆愣愣地被抬上急救车,直到进了急诊室我 还在重复着那两句话,我看见护士和大夫附向我的脸变形扭曲,扭曲出那个疯狂的 女人仇恨的双目。我拼命地挣扎着,警告他们:“不许侮辱我妈,不许侮辱楠姨!” 我被迅速地注射了一针,机械地重复着我的誓言慢慢陷入未知的恐惧的世界。 石莼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阵若隐若现的呜咽,声音几不可闻,但是却令石莼痛入 骨髓,她忍不住想回过头去,却听见一声沉沉的厉喝:“不许回头,动作快点,天 很快就要亮了。”石莼心中充满了惧怕,她的手颤抖起来,这样漫长的凄冷的路什 么时候是尽头?她在空荡荡的走道里快步地走着,绝望在头顶徘徊。越是接近目的, 石莼越是害怕,好像她早就预感到的不幸。一个声音在心里悄悄地说:“终于轮到 你了。”石莼堵住耳朵,她不想听,她不要听,她想逃走,只要有路,她一定逃走。 十 我醒来时看见周围围满了人。水莲、金合欢、黄菊、木锦都来了,他们站在我 的床边,看着我,眼中充满关切。大头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看见我醒来,脸上显 现的是不加掩饰的惊喜。我慢慢地转动我沉重的头,突然我看见了他,魏学军。我 惊呼了出来,声音却小的可怜。我想抬手,手却根本不听话。 “别怕,石莼,我不会伤害你。”魏学军开口时,声音中蕴含着深刻的痛苦。 “你这个人真不识趣,我们都不欢迎你。”黄菊看着他,一脸的厌倦。 “石莼,我母亲她在父亲死后就患了精神分裂,在安定医院住院,这次走失是 因为看守人员的疏忽,对不起,给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魏学军看着我,神情颓 废复杂,有歉疚,有伤心,还有更深的东西,我惧怕探究。 “魏同志,你给石莼和我们带来了很多的不幸,我希望你能适可而止,因为你 和你母亲所作的一切一直在干扰我们正常的生活。”水莲语速缓慢,却字重千斤。 “我的本意绝不是想伤害石莼,”魏学军直视着水莲,“别人我就不知道了, 或者心里有鬼,所以做贼心虚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金合欢站在水莲身边,灼灼地看向魏学军。“别指桑骂 槐,吃人不吐骨头。” “你们真的这么无辜吗?扪心自问一下,别对不起自己的良心。”魏学军冷冷 的语调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时候他实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公安,“请想想1967年 7月24日发生了什么。别以为没有人知道真相。” 屋中突然一片沉默,只有我在沉默中虚弱地呼吸着。天狗终于追上了月亮,正 在一口口的撕开她的面纱。 “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水莲镇静自若地回答。只有我注意到黄菊的手却 开始颤抖。我抬起头,不带任何表情地看向她,黄菊下意识地避开我的眼睛。 “大水确实冲走了一些证据,但是我告诉你们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们不知 道当时有一个目击证人吧。这么多年你们逍遥法外,不是因为法律无能,是因为我 父亲的善良。”魏学军咄咄逼人。 “咕咚”一声,黄菊晕倒在我的床上。 大家开始忙乱,把黄菊救醒之后,人们又都不开口了,个怀个的心事。终于木 锦打破了沉默:“大头,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们和石莼有点私事要谈。” 大头懂事地站起来低头对我说:“石莼,不要害怕,记住有我呢!”转身走出 门。 木锦看着大头关上门,才又开口,“魏同志,其实你并不知道全部真相,我们 也并不准备告诉你,因为这涉及到一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如果不是因为小莼,我们 谁都不会再提起了,但是我们都对小莼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我们的誓言,我 们不能让小莼生活在往事的阴影里,如果我们告诉你一切,希望你不要再来打搅小 莼,让她象一个普通快乐的女孩子一样生活好吗?” 魏学军点点头:“我最不想伤害的就是石莼,虽然你们不理解,但是为了石莼 我可以放弃一切。” 水莲摇摇头,“其实,你所关心的就是刘阿贵是怎么死的,对不对?你爸爸对 我们穷追不舍这么多年,也是出于这个目的。那好,我告诉你,刘阿贵不是我们当 中的某一个人杀的,虽然他罪有应得,但是没有一个人动手去杀他。” 魏学军冷笑了一声:“我很想相信,但是我告诉你,这个事件决非偶然,你以 为当事人死的死,走的走,你们故意隐瞒真相就能湮灭罪证吗?”他拿出一封陈旧 的信,上面的钢笔字已经退了颜色,信纸泛着久远的枯黄,“这是当年法医的亲笔 信,说明高低杠的榫头部位有明显的酸腐蚀的痕迹。难道连月的大雨也会下硫酸吗?” 黄菊发出一声窒息的轻呼,木锦拍了拍她的手,而后对魏学军说,“这件事情 远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如果做了什么,也是替天行道。” 魏学军严肃地皱起眉头:“只要你杀了人,你就是罪犯。没有人能轻易裁决别 人的生死,除了法律,” 金合欢愤怒起来,“你知道什么?那个时候真的有法律吗?如果真有法律,我 的父母被批斗致死,怎么就不见你这样的好警察来伸张正义,执行法律呢?我们受 到伤害的时候,怎么就不见法律来履行天职呢?法律?!草芥不如。” 木锦看了金合欢一眼,又看了看一脸不屑的魏学军,再关切地看向我。我明白 她的意思。于是对她说:“木阿姨,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们觉得刘阿贵 该死,因为我不想楠姨在地下被别人如此冤屈。” 石莼被卷入湍流不息的洪水,汹涌的波涛狠狠地拍打在她身上,她已经不能呼 吸。在心底里她大声呐喊,却根本没有人听见。时间的漩涡无情地周转着,溅起白 色的浪,一点一点吞噬着她的身体,妈妈呢?妈妈在哪里?石莼绝望地伸着手。一 张脸出现在她面前,丑陋地咧开血盆的口,唾液顺着黄黑的牙齿一滴一滴地浸透她 的头发。 沙哑的声音响起来:“乖,你妈妈不在了,现在你要听我的话。”"呼哧 呼哧", 石莼闻到血腥的气息一阵阵飘过来,恐惧从她的每一个毛孔里溢出来,她 骇然地拼命地挣扎,然而腿却被什么紧紧拖住,慢慢下沉,她的力气消耗待尽。石 莼的意识渐渐消失。忽然石莼被一双有力的手托举出水面,她听见身下一个温柔的 声音说:“快逃呀,孩子,快逃呀,天涯海角跟着楠姨走,别停留在这里。”她低 下头,看见一张凄美的脸在水底摇曳,一双漆黑的眼凝视着她。“不行,我没力气 了, 妈妈, 让我陪着你吧。”石莼苦苦地哀求。凝视她的那双眼瞬间泛起涟漪, “孩子,我不能让你葬送在江底,这里龌龊腌臜,上岸去,远离这片泥淖,为了妈 妈。答应我。”身下的手如芦苇般纤细,却又柔韧坚定,陡然加大了托举的力量, 漆黑的眼睛里充满希望, 期待地望着石莼,石莼被这样的目光温暖着,顿时有了求 生的勇气,向岸边游去。在她爬上堤岸之前,她听见一声凄楚的叹息,蓦然回首, 那双漆黑的眼被罪恶的血盆大口吞噬,转瞬不见了踪迹,而带给她生命的手也被一 阵黑浪悍然卷走,再也不见踪影。暗黑的云迫切压来,乌沉沉的天被尖锐的闪电划 破,支离破碎摇摇欲坠,就象是石莼的心。 十一 木锦沉思良久,终于点点头,转身对水莲说:“还是你说吧,我的口齿不是很 好。别让他们听岔了。” 水莲叹了口气,“二十年了,我以为永远都不用说了呢。小莼,你真的要知道 吗?” 我想了想,终于还是颔首。 水莲开始了漫长的叙述,一切在她低沉地叙述中慢慢展开:“我想你们已经知 道了我们几个是医专的同学,而且住在同一个宿舍。那时候我们就象小莼一样风华 正茂,而且更加天真。我们在平江出尽了风头,甚至最小的石荷被省文工团选中去 跳《红色娘子军》。那时候我们真的以为前途是一帆风顺,无论是文革的狂风恶浪, 还是连月的淫雨肆虐都不能打消我们对生活的热情,我们太年轻,也太脆弱。” “我们对于未来的幻想是一片明亮的颜色,没有一点暗癍的隐折。直到有一个 晚上,我被刘阿贵叫走,他是我们的体育、老师”水莲在提到老师之前轻微地停顿 了一下,我感到她语气中阴森森的寒意,“也是校革委会的头,对于我们的毕业分 配和入党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告诉我要和我谈谈组织问题,那时候我刚刚递 交了入党申请。所以我一点也没有怀疑,~~~~~~~~等到我被他关在房里,按在床上 时,我~~~~~~~才明白过来,~~~~~~但是已经晚了。” “~~~~~~~~~~” “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有衣冠禽兽的存在。” “~~~~~~~~” “而后就是黄菊。~~~~金合欢~~~~~木锦。” 黄菊开始呜咽,低低地却无限孤苦的呜咽。 “但是水阿姨,你们为什么不告他?”我愤怒地问。 “莼儿,你不明白,那时候砸烂公检法,我们到哪里告他去?而且我们告了他, 吃亏的是我们,女人怎么能顶着这样的名义生活?”水莲的眼睛渐渐红肿。 “不是没想过告他。”金合欢慢慢地痛苦地说,“他的叔父当时是省革委会的 主任,大权在握,那时候也是生杀与夺,不要说告发,只要我们有一点违逆,随便 扣一个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要我们的命。” 魏学军忍不住了,也插嘴道:“你们可以逃走。” 黄菊幽幽地叹了口气,“逃又能逃到哪里?逃出平江,别的地方也有刘阿贵, 你以为那时候中国真的能有一片净土吗?” “我们忍耐,想他总有个限度,总有个满足,直到他意图染指石荷。石楠那时 候还没有被他糟踏,为了妹妹,(对了,小莼,石荷是石楠的亲妹妹。)石楠挺身 而出。那畜生答应石楠,暂时放过石荷,条件是石楠满足他的兽欲。石楠咬牙做了。 然而他是个畜生,怎能相信一个畜生?”水莲无限悲苦地述说让我不寒而栗。“每 一次那畜生都在熄灯后, 趿着木屐,打着手电来到105室,每一次,我们都提心吊 胆地不知道这次手电筒光会停在那张床上。” 黄菊叹了口气:“我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碰过手电筒,也绝不肯再穿木芨。可是 无论我如何努力,噩梦还是如影随形。”无法压抑的痛苦扭曲了黄菊清秀的面容。 木锦轻轻抵住她的头,屋里是沉闷的平静。我在震荡里不能苏醒。“水莲阿姨,如 果~~,就别说了。” 水莲似乎陷入了一种行动的惯性,盲目却坚定地揭着自己的伤疤,不顾自己的 鲜血淋漓。就象是那些沉冤许久的灵魂,眼泪已经演化成肤浅,人对痛苦的惰性占 据了绝对的上风。水莲在回忆的利刃上倘佯,飘飘不肯回头,以致声色间有了一种 鬼魅的阴柔。 “那天夜里雨可真大,那个畜生终于把手电照到了石荷的床上。石楠正好去省 城参加学习毛选的竞赛,不在宿舍。清晨的时候石荷回来了,下体留血不止,脸色 苍白的可怕。我一直记得她的样子,象是刚刚从平江里浮出的水妖,那样的绝望, 那样的冷漠。我们叫她,反复叫她,甚至打她耳光,她始终不开口,漠视地看着远 方的某一点,象是早已魂魄出壳。我们只能把她送到校医室。终于这件事情被老校 长和教务主任知道了。” “石楠回来后,发疯地要找刘阿贵拼命,被老校长劝止住了,老校长说,那是 以卵击石。石楠凄厉的叫声我现在还记得,‘那是我的妹妹,她只有14岁,14岁。 我一定杀了这个畜生。’我们抱头痛哭。真傻呀,有什么用呢?”水莲轻蔑地自嘲, 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下来。 “石荷在医院躺了2个星期, 出来后象是变了个人,天天不言不语,谁和她说 话,她都不理。本来一朵娇艳的花就这么瞬息枯萎了。我们心里恨透了那个畜生,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我们面前招摇过市。” “出事的那天,事先我并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他利用纠正动作的机会轻轻 地掐石荷的乳房,石楠狠狠地推开他,他却满不在乎,嬉皮笑脸,他在我们面前卖 弄,在高低杠上耍着。我心里涌起一个怪念头,他要是摔死可有多好。突然我就看 见他从高低杠上甩下来。我吓傻了,几乎以为就是自己害死了他。” 魏学军哼了一声,“你当然这么说,谁又看见了?” “是真的!”金合欢和黄菊同时开口。 “我们确实很希望他死,而且希望他死的越惨越好,但是我们没有动手杀他。” 木锦一字一顿地说着。 魏学军看看她们,又缓缓地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这封信字迹鲜明,我分明看到 了楠姨的署名。魏学军递给我:“石莼,这就是石楠寄给我爸的信,你看看吧。我 不想瞒你,你有自己的眼睛,可以分辨是非。” 我的手无端地颤抖起来。打开信。我念出声来:“魏海同志:来信收悉。你所 询问之事18年前我曾给你答案。但是你不肯接受,这些年来始终苦苦追寻,老校长 的证词我也看了,我想我应该告诉你真相了。 刘阿贵的罪行, 老校长都说的清楚客观。我没有什么补充。1967年7月24日, 老校长看见往高低杠上泼硫酸的是那个人其实是我。刘阿贵带给我们的痛苦远远不 是他的死能补偿的。 我忍了18年,并不是我想逃脱法律的制裁,只是为了我的侄女石莼。如今小莼 已经长大成人,可以独立生活。所以我也应该做个了断,还过往一个清白。我希望 你知道真相后,不要再打搅小莼的生活。 质本洁来还洁去,18年前我就已经做好这个准备。只恨我动手太晚,连累了小 妹。 你的无悔追踪我相当钦佩,乌烟瘴气的文革中居然有你这样忠于职守的警察, 实在可叹可惜。只是我想问你一个18年前就想问的问题。我们遭受凌辱时,你在哪 里?你捍卫的法律又在哪里?难道说你口中的法律只用来对付弱者,而对于刘阿贵 这样的捍匪就无能为力了吗? 我走了,其实我和妹妹一样满怀不解。我们所信仰的是什么?为什么面对罪恶 永远只是无能为力,生命到底是什么?是弱肉强食吗?为什么我们要一一死去,去 给那样一个畜生陪葬? 为什么?? 石楠 XXXX年X月X日” 我发现信纸上皱皱巴巴的尽是泪痕。那是楠姨的泪还是我的泪,我已经分辨不 清, 或者~~~~~还有魏海的泪水,这样的斑斑血泪,谁能够无动于衷?我的视线一 片模糊。屋中一片喑哑的呼吸。 我听见窗外北风咆哮,在一树树枯枝间不屈穿梭,那声音仿佛在不断地追问, 追问一个没有答案的难题。 我缓缓抬起头,看见一个少女隐隐约约飘在半空,探身看着我,“你是谁?” 我悄悄地问。她凝眉看我,婉转地叹了口气:“我是石莼呀,你早就知道我的。” 我震惊地问她:“那我是谁?”她慢慢飘了过来:“你是她的女儿,石楠的侄女, 你是杀人犯的孩子,是被凌辱的象征。”我大叫着:“不,你瞎说,我不是,不是。 楠姨不是杀人犯!”她凄然一笑,对我张开手臂,我看见她的身体上一个巨大的黑 洞,无数的人影婆娑而过,百感莫名的魏海,满怀仇恨的疯子,无限愧疚的教务主 任,无能为力的老校长,慈祥善良的楠姨,还有我看不清楚面目的母亲,他们在黑 洞中游走,随着黑洞旋转,被岁月的流沙无情地磨砺,碎若齑粉,而他们始终沉默, 在沉默中丧失轮回的自由,从此不能超生。终于我也被它吸进去,18年前的一幕幕 风驰电掣般闪现。我,看见了所有的一切。 十二 “石莼,你怎么了?”水莲拼命地摇着我的身子。我突然间清醒,迷雾从我眼 前散去。一切都清如明镜。 我坐起来,心神反常地镇静,“魏学军,你知道楠姨是凶手,为什么还要纠缠 我们?” 魏学军一惊,仔细地看了看我,好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过了很久,他发现我 十分认真。于是语气也相当的严肃起来,“石莼,我不相信石楠是凶手。” “为什么?” “因为动机,石楠曾经在公开场合说过要杀死刘阿贵,哪一个谋杀犯会这样的 不顾嫌疑?这是犯罪心理学上一个常识性的谬误。 而且刘阿贵的死因并不完全在于高低杠的脱落,脑后致命的淤伤也很难解释。 如果石楠在他从高低杠上摔下来之后, 再砸死他,那么在场的另外5个人肯定同时 目睹,她们没有劝阻,也于理不合,何况她们一致否认刘阿贵曾经受到重击。这就 更可疑。” 我叹了口气,心里的悲哀慢慢溢了出来:“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就不明白?知 道了事实又有什么用?难道就能替你父亲找回公道吗?” “我确实这样想,我爸爸为了这个案子水落石出,背井离乡,不过就是要正义 得到伸张,杀人者偿命。” “你找到了杀刘阿贵的人,正义真的就得到了伸张吗?再问你一个不礼貌的问 题,如果真的如此理直气壮,你父亲又为什么自杀?” 魏学军沉默了。 我继续说下去:“你父亲是个好人,可惜生在那样的乱世。其实你我都明白, 你父亲的不幸就在于他太有良心。” 魏学军背过身去,我看见他肩头耸动,他瓮声瓮气地说:“父亲从小就教育我, 做一个好警察,就要记得自己的责任,不能眼睁睁看着道消魔长。为了这个案子, 他辛苦了18年,放弃了平江的刑警工作,到北京来做公安局的档案员。我知道他只 是想无愧于自己的责任。我也知道他的痛苦,石楠死后,他每晚都把自己灌醉,我 和妈妈不知道为什么只能在一边干着急, 我们只能听着他反复地问‘为什么? ’ ‘为什么?’~~~” “其实没人知道答案,但我就是不明白,难道我们这持续18年的痛苦还不够吗? 还要有多久才能偿还这种罪恶带来的一切不幸?还有我那纯朴善良的妈妈,她一生 只是爱着我和爸爸,并没有做错什么呀?为什么也卷进这样的深渊?为什么?” 我只能沉默,因为我实在无从答起,北风还在窗外无知地嚎叫着,破碎的塑料 袋飘摇地浮上灰尘的海面。天地间郁闷地发泄着一种莫名的力量,不屈不挠地找寻 着,找寻着,象是魏海的灵魂,找寻背后却是阴郁的软弱,一个错误的地点,一件 错误的事,造就了一群同样错误的弱者。 魏学军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我爱我的父亲,你知道的。即使我所作的毫无意义,我也希望他知道我做了, 为了他。” 很久之后,他拿起楠姨和法医的信,一片一片撕得粉碎,打开窗户,北风立刻 席卷而来,吞噬了他手中的纸片,高冲云霄,转瞬不见了踪迹。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看着他这样做,看着他关上窗户,大步走出房门。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魏学军,只是隐约听说他的母亲很快就去世了,听说的 时候,心中隐隐浮起一丝羡慕,尘世里有太多不能负载的苦难。在她的世界里,也 许这样匆匆地辞世会是一种解脱,我望尘莫及的解脱。而魏学军好象是我生命中的 一个中介,让我看到我生存的意义之后就失去了作用,随岁月的洪流漂流而去。 大头几次提出和我结婚,被我婉转拒绝,终于在和我的拉锯战中丧失信心,败 走美国。想现在也已经被几个混血娃娃乱叫爸爸了。这样也好,我常常微笑地想着 他的焦头烂额,庆幸我的放手,欣羡他单纯的幸福。终究还是有罪恶不能染指的人 和事。 我后来问木锦:“木阿姨,我妈妈葬在哪里?”木锦吓了一跳:“你知道你妈 妈是谁?”我点点头,“猜到的,我妈妈是石荷,对吗?”木锦摸着我的头,只叹 了一口气,“她在大水来临之前就死了,生你的时候难产死的。葬在平江边上,大 水退后,她的坟再也找不着了。”我虽然早有预感,但是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涌了 出来,楠姨的话突然在我耳边响起:“质本洁来还洁去”。仰首看天,悠悠长风过 境,南方,水晶般透明的蓝天荡过几朵白云,原来天空也能纯静如斯。 几年后,我收到一封信,“石莼同志,我们在搬家的时候,才发现爷爷留给你 一个包裹,并且注明这是你母亲的遗物,随信寄去,请查收。”落款是平江的小李 老师。我并没有打开看。我心里早就知道包裹里面是什么,其实不止我知道,1967 年7月24日平江医专的操场上那七个人也知道:那七个人包括 105宿舍的六个姑娘, 还有就是无意中目睹事实的教务主任。魏学军说的对,楠姨并不是杀人凶手。我把 包裹卷了起来,请工人帮助埋在楠姨的墓边。工人填埋时,不小心戳破了包裹,露 出了里面黑黝黝的东西,他不由得挠挠头:“同志,一块石头,埋它干什么?”我 深深地叹了口气,却没有回答,我埋在这里为的是告慰亡灵。那上面有我妈妈的指 纹,还有那个畜生的血。 后记:水莲:1995年调至江苏省政法委工作,主管妇女权益保障。 金合欢:1997年当选湖北省人大代表,主持提起《未成年人保护法》请求全国 人大会议审批。 黄菊:1993年起担任山西太原煤矿子弟学校教师,多次被评为省优秀教师,育 人无数,桃李满天下。 木锦:1994年赴港定居,1996年被评为香港十大青年才俊,创建xx珠宝公司, 并建立慈善基金会,专门救助被强奸妇女及被遗弃非婚生子。 石莼:1990年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妇产医院,成为一个助产士,接生孩子近千个, 5年内未发生过死产或伤产。 石楠:1984年故于北京,经人查实系静脉注射氯化钾自杀身亡。报告提交人: 魏学军。 以上6人终身未婚, 石楠最后还是错了,罪恶远未停止。只是改头换面,在生 活中无孔不入,因为不再狰狞,所以更深地伤害着无辜者。刘阿贵们在社会的各个 角落,衣冠楚楚地出侯入相,他们手持大把大把的钞票,无往不利。凌辱者和被凌 辱者之间蒙上了柔情的外纱,那东西叫做金钱。什么时候法律能够一视同仁,什么 时候法律能够公正无私?什么时候法律能够凌驾于金钱与特权之上,高高审视人间 的黑白是非,给所有的人以公平裁决? 平江的水依旧浊浪滔天,传说人死后如果总是不能排解疑惑,灵魂就会凝集在 产生疑惑的上空,平江的天空闷雷般的轰鸣,我知道那是冤魂,10年间所有的冤魂, 背负着不解的困窘在天际徘徊,徘徊,也许永无休止。 本作品参赛期间,请勿转载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