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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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宏的另一次约会是在一两个月之后。因为余宏忙于工作,这段时间在他的感觉上
过得很快。在这一两个月里,余宏几次半真半假地对小岚说,他想请王芳跳一次舞,还
上次王芳请他跳舞所欠的人情。小岚也半真半假地回答他。在这一两个月里,小岚也去
跳过一两次舞,是和她单位里的一位女同事一起会的。那位女同事可以说是个舞迷,不
过由于各方面小岚了解不周的原因(小岚如是说),她似乎并没有固定的舞伴,常邀自
己的女同事一起去。小岚也受她邀请过几次。在趣味上小岚是爱去舞厅的,不过舞厅的
现状又常令她失望,和她的趣味不甚吻合。小岚否定舞厅里邀请她跳过舞的男人有令她
满意的(具有“绅士风度”),他们不是形象欠佳,就是举止粗俗、谈吐可笑,或者身
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儿。有的男人上述三者兼而有之。不少男人和她跳舞时总想往她身
上靠。她用左臂抵住他们,他们就会不悦地说,你不要这么紧张,放松些。小岚直截了
当地回敬他们,你退后些。他们会厚颜无耻地说,靠得近些感情好,否则像陌生人。小
岚嗤之以鼻:笑话,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有的男人甚至想和她跳贴面舞。由于她的不
合作态度,她每回去舞厅邀请她的人总是不多,她坐冷板凳也觉得没趣。和她不同,她
的那位名叫曹欣欣的同事和舞厅的气氛十分相融,跟每一个邀请她跳舞的男人都像相处
很熟,显得“感情好”。可是即便如此,舞厅的诱惑对小岚依旧存在。小岚还想在舞厅
里寻找什么呢?是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如小岚语)风度翩翩的高贵绅士?小岚说,什么
呀,我不过是想去活动活动。
有一天午饭后,余宏和小岚一起睡午觉。由于平时他们俩的作息时间不一致,他们
常在午后的这段时间里做爱,那天他们俩也做了这件事情,之后睡了一会儿,小岚去上
班,余宏也起床。那个阳光明媚的温暖的下午他们俩心情都不错。由于他们的住房在那
个住宅区的最前面,他们午睡时没有拉上窗帘,阳光直接透过窗户照在他们床上。他们
俩都习惯于这样拥有天空和阳光的睡眠,他们做爱时身体沐浴在白晃晃的阳光下,会有
一种不同于一般(黑暗)的感觉。
余宏不由自主地又对小岚说,今天晚上他想去跳舞。
小岚说,随你,我不管。
余宏说,我要征得你的同意。你同意吗?
小岚说,关我什么事,你去好了。
余宏说,你没有生气吧。我想她请我跳过舞,我也应该请她一次,礼尚往来。
小岚问:“她”是谁?
余宏脸红耳热地说,你不要嘲我了。
傍晚小岚下班回来,余宏告诉她已经打过电话了,晚上去。看不出小岚是真是假,
她惊讶地说,你真的要去啊。余宏说,是真的,下午不是和你说过了。吃晚饭时他们没
谈这件事。饭后余宏洗了碗,换下衣服,准备去了。上幼儿园大班的儿子忽然在一边大
声问,爸爸,你要去哪儿?未及余宏哄他,小岚说,你看爸爸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去哪
儿呢?儿子说,肯定是去跳舞,我也要去。余宏在儿子脑袋上拍了一下,说,别上妈妈
的当,爸爸不是去跳舞,是去一个朋友家谈点儿事;就算爸爸是去跳舞,你小孩子也不
能去。儿子说,我就是要去。说着儿子就跑到鞋柜那儿去取鞋。这时余宏在换鞋,对小
岚说,别开玩笑了,快拉住他。小岚只作不听见,继续怂恿儿子说,跟他去。儿子找到
了他的鞋,有些兴奋地对小岚说,妈妈,我们一起去。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换鞋。余宏换
了鞋,直起腰用鞋尖朝儿子屁股杵了一下,对小岚说,你这是干什么?犯什么病啊?小
岚仍装作不听见,对儿子说,好的,我们一起跟他去。红扑扑的脸上挂着笑容,也去鞋
柜那儿取鞋。余宏说,好吧,你们跟我一起去吧。就出门下楼去了。
余宏也许心里明白小岚是不会带儿子跟他去的,但他还是心慌意乱地走得很快,一
溜烟似地在街道昏暗的拐角处消失了。余宏走得那么快,即使小岚和儿子想跟他去也不
可能跟得上,但在另一个拐角处他还是又心怀鬼胎地回头看了一眼。
余宏这才放慢脚步,看了一下表,朝汽车站那儿的一个公用电话房走去。
在电话房门口,余宏似乎踌躇了一下。
电话房里的几部电话都有人在用。轮到余宏时,他显得有些紧张。
打完电话,余宏回到街上,站在电话房旁边的一棵梧桐树下。过了大约十五分钟左
右,有一个穿风衣(夜里看不出颜色)的女人来到他面前。他们互相打了招呼。
王芳说:“等了很久了吧。”
余宏回答:“没有,你来得很快——给你打电话不要紧吧?”
王芳说:“不要紧。”
余宏说:“我今天晚上感到特别无聊,就想约你出来一起走走。但愿你不是勉强出
来的。”
王芳说:“哪儿的话。我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你会打电话给我,不过我很高兴。”
余宏瞟了一眼旁边的街道,问:“我们往哪儿走呢?”
王芳说:“随便的。”
余宏说:“待在家里,老想出来走走;出来了,又觉得没有一条街道清静。本来有
一条街道很好,又宽又干净,最近也被菜贩子糟蹋了。”
王芳也随着余宏的目光瞟了一眼旁边的街道,说:“你有没有兴趣到我家去坐一会
儿?”
余宏问:“方便吗?”
王芳说:“很方便的,家里就我一个人。”
余宏笑道:“你刚才在电话里怎么不说?”
王芳回答:“刚才是你邀请我,我接受了你的邀请;现在是我邀请你。”
他们到了她家,王芳脱下风衣(现在可以看出是墨绿色的),余宏也脱下外套,一
起挂在门边的衣帽架上。王芳请余宏到房间里去坐。她家是中套,两房一厅。但厅比较
小,只摆一张小餐桌和几只圆凳,沙发在房间里。
房间里醒目的是连成一片的窗帘、床罩和枕套,同样的蓝底粉红色的大玫瑰花图案。
沙发在窗下。
王芳倒了两杯茶水,取了些零食过来,搁在两只沙发中间的茶几上。
王芳先说话: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其实并不是姓我现在这个姓。我也姓余,和你是
同姓——你没有想到吧?
王芳人坐得端正(正襟危坐),神情和语调都显得郑重其事,不同寻常。
余宏一面呷着茶水,一面问,你现在姓什么?不是姓余吗?
王芳问,你不知道我现在姓什么?
你现在不是姓余?余宏还是那么说。
王芳说,你和我开玩笑。
王芳似乎觉得十分可笑,笑了起来,说下去,我是小时候被自己的亲生父母送人的。
我父母共生了十个子女,从第五个起都送了人,我是第六个,我先是被送到一家姓刘的
人家,后来那家人家又把我送了人。我到我后来的养父家时大概是五六岁,那时起我才
算安定下来,在我养父家一直长到成年。
王芳停下,问余宏,我对你讲我自己的事情,你不会嫌烦吧?
余宏说,怎么会呢?
王芳一笑:可能是因为在我自己家里,我很想对你讲讲我自己的事情……
她往下说,我养父自己没有孩子,待我还好。实际上我养父没有结过婚。他是码头
上的搬运工人,苏北人,没有读过书。由于长年累月露天作业,我养父模样也比较显老,
皮肤被太阳晒得乌黑。不过我养父身体很壮,人长得高大,我小时候觉得他力大无比。
我被我养父收养时,他大概35岁。是35岁。我和我养父一起生活了十年。我小时候虽然
经历了这些事情,但我天性还是比较活泼。不过我也很听话,所以在那十年里我养父几
乎没有打过我。他脾气其实是不好的。我养父不喜欢说话,也不会说话,他喜欢干活儿、
睡觉,不抽烟、不喝酒。我们家当时住在一个大杂院里,那个院子里有七八户人家;我
们家只有一间房,另外在那间房旁边我养父自己砌了一个四五平方来的小间,里面摆一
张小床。读小学时我睡在那儿,读中学后我养父让我住大间,他自己搬进了那个小间。
我养父平时对我学校的事从来不闻不问。不过我那时读书很认真,成绩不错,如果像现
在这样有高考的话,我肯定也能考上大学的。
在我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里,我养父搬出了家,住到码头上去了。事情是由我引起
的。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我们班的一个男生悄悄地跟踪我,到了我家。那一阵子那个男
生一直在向我献殷勤。我之所以感到他在向我献殷勤,是因为他平时在学校里总是偷偷
地看我,我注意到他时,他就向我微笑。有一次下乡学农,摘棉花,他正巧排在我旁边
的一垄,他故意经常手伸到我这一垄来帮我摘棉花。那天下午,他本来是想叫我放学后
跟他到他家去的。我没去。我没想到他会跟在我后面,一直跟到我家。他说要对我说几
句话。他胆子很大,有些异想天开。我想不让他进来。但当时他的做法确实有些感动我,
而且他站在门外不走,我也怕被邻居看见。结果我还是让他进来了。说实话,我当时也
有些好奇和虚荣。他进来后,我就等他说话,可是他又好像不想说什么了,两手插在裤
袋里,在我家里走来、走去,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我站在那
里也说不出话来,满脸通红地看着他。就在这时,我养父忽然意外地回来了。平时这个
时候我养父还在码头上干活儿,总要到五点钟才能回家,那天却神差鬼使地提早回来了。
他开门后看见了我们。当时我们俩都站着,也许在我养父看来,我们是听见他回家的声
音后站起来的,也许我养父还认为那个男生想躲起来,但来不及了(老实说也没地方可
躲)。我养父那么看我们是有道理的,我们俩的样子肯定都显得很怪;我们还没有说上
一句话,本来就很尴尬,我养父的突然出现只会使我们更加慌乱,局促不安、手足无措,
根本不知道怎么应付这样的局面。特别是当我养父沉着脸叱问一句:“你们在做什么?”
这时候我差不多感觉到我们真的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非常羞耻。那个男生这时候
不声不响地溜了出去。这就更加深了我养父对我们的猜疑。那个男生离开后,我养父走
到我面前挥手就打了我一记耳光。我养父以前几乎从没有打过我,我猝不及防,他用的
力气又大,我一下就跌倒在地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养父又上来踢了我几脚。我还
从来没有像这样亲身领教过我养父的力量,我被踢得在地上打滚,滚到床底下。然后我
养父让我从床底下爬出来,站在他面前,他抓住我的一只胳膊,问我,他怎么会到这儿
来的?我委屈得哭了起来。我养父喝道,不许哭。我尽力抑制住抽泣,回答我养父,不
是我叫他来的,是他自己硬跟来的,说要对我说几句话。我养父问,他对你说什么了?
我回答,他刚进来,还没说。我养父问,你们做什么坏事了?我说,没有。这个问题我
养父又连续问了我几遍,一面把我的手臂捏得很痛。我忍不住又哭出了声,回答,没有。
我养父吼道,不许哭。虽然我那时已经长得像我现在这么高,也差不多有我现在这么重,
但我养父居然一下子就把我抓了起来,扔在床上。
第二天,我养父打了一个大包裹,搬到码头上去住了。那以后直到我毕业参加工作,
他没有回来过,和我的养父女关系明存实亡,我参加工作后,也搬出了那个家,住在单
位宿舍里……
余宏不解,问:“你养父为什么要搬到码头上去住?为了那件捕风捉影的事?以后
再也没有回来过?至于吗?——那天晚上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
王芳迟疑了一下,答:“是的。”
余宏要求王芳说下去。
王芳低着头,垂下眼帘,两腮酡红,欲言又止,好像过了很长时间才迟迟疑疑说道:
“那天晚上,确实发生了一件我一辈子都难以启齿的事情……你可能猜想到了,不过,
也许并不完全像你想象的那样……我养父打了我后,我忍着羞耻、委屈和身上的疼痛,
做了晚饭。我自己没吃,就躺下了。我在被窝里痛哭了一场,用枕头捂住嘴。我也不知
道我养父吃饭了没有。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惊醒过来,感觉到
身边有一个人。当时我非常害怕。夜好像已经很深,房间里漆黑一团。我显然是被那个
人弄醒的。我明白那个人是我养父。我的身体好像失去了知觉,无法动弹,也不敢动弹。
我养父从不和我睡在一张床上,我小时候也是他睡大床,我睡小床,何况那天晚上我养
父不仅和我睡在一张床上,还和我盖一条被子。在那骇人的一刻,我好像怕被我养父发
现醒了似的,马上又闭上眼睛。可是我养父已经觉察到我醒了,在我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我养父的声音依然粗重,但已经不再像刚才那么恶狠狠的。也许我被那个声音打动了,
没有注意它的意义。我养父的手也动了一下,我这时才感觉到我养父的手不仅裹着我的
身体,而且两只巨大的手掌伸在我的衬衫里面,直接贴在我的皮肤上。”
王芳停了一下,好像有些难受,或者是在斟词酌句似的,然后再往下说:“我无法
描绘当时的具体情况,我的记忆被两件事情纠缠了。一件事情是我养父断断续续对我说
的一些话。那些话的大意是:他当初收养我是打算等我长大后给他当老婆的;他收养我
后,并不是没有机会结婚,但他不愿意;他也知道他那么想是不行的,但没有办法,他
从一开始就是那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养父对我说这些话时脑子是否清醒。第二件事情是
我养父在我睡着时就已经把我衣服的扣子都解开了,他后来把我衣服脱下,把被子掀开,
跪在我旁边,借着窗户上幽暗的月光看我……然后我养父下了床,回到他自己的小间。
有一段时间,虽然我养父已经离开了,我还是那样躺在床上,裸着身体,不敢动一动。”
第二天我养父就搬到码头上去了。王芳说。
事实上我虽然没再见我养父回来过,但我知道他每个月都回来一次,把给我的生活
费压在我的枕头底下。
我高中毕业前听说了我养父的两件事。一件事是我养父不再当装卸工了,领导上照
顾他的身体,让他到码头门房间去看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养父的身体很好。其实已
经有一个时期我养父经常感到腹胀、腹痛,浑身乏力,头昏眼花。他那天下午就是提早
回家休息的,第二件事情更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简直无法想象。这件事情是码头上的某
个领导来通知我的,他告诉我说,我养父已经被“隔离”起来,监督劳动,罪名是“现
行反革命”。我养父祖上三代都是码头工人,“苦大仇深”,这怎么可能呢?后来我才
了解到原来是我养父用一张毛主席宝像包了一双鞋。我养父这么做肯定是无意的,但在
当时他的这种行为马上就被“上纲上线”,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刚刚给他的照顾也
被取消了,他又回到码头上去当装卸工。因为他现在是“管制分子”,所以最苦最累的
活儿都由他干,比以前更辛苦了。
这件事也影响到了我的毕业分配。照理我作为我养父的独生女,可以得到一份比较
好的工作,一般可以进市属工厂。
我参加工作后不久,终于传来了我养父病倒不起的消息。由于得不到起码的治疗,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我养父究竟是患了什么病死的。我猜想他可能是患了肝癌。
我养父最后的日子我陪着他。
那些日子我心灰意冷……我从小自卑,习惯于独自一人面对空无一人的昏暗的屋子。
不过这种自卑的情绪有时被我活泼的天性掩盖了。但在那些日子里,我的性格再也活泼
不起来,自卑到了极点,甚至想我连一个会虐待我的“后妈”都没有。我感到空虚,经
常想到死。但死又显得那么困难和可怕,我也怕死。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怀着一种
侥幸的心理和我现在的丈夫结婚了。
我们是别人介绍认识的。当初可以说我是高攀他,因为他是市属工厂的工人。我可
以给你看他那时候的照片(取照片给余宏看)。皮肤比我还白,年轻时是算比较漂亮的。
和他认识我始终是处在被动的状态,有一种似真似假的感觉,直到和他结婚。他后来总
说我变了,说他和我谈恋爱时我是多么温柔、文静、含蓄,哪像现在这样。他总爱说那
时候他对我的印象多么好,所以他不嫌弃我穷,不嫌弃我死去的养父的政治问题,不顾
他的家庭的反对,执怠和我结婚。
“哪想到你现在会反过来嫌弃我。”他总爱这么说。
“那是你瞎了眼睛。”我就这么回答他……
余宏见她停了下来,一时半会儿说不下去的样子,就问:“你现在是不是嫌弃他
呢?”
她没有回答,眼里淌出两道泪水,眼睛红了。她没去擦,只是稍稍把头侧向一边,
任泪水在脸颊上淌过。她的面容仍旧显得平和,但其中似乎有一种揪心的东西,回答了
余宏的问题,或者是对余宏的间话作出的一种更为剧烈的反应。
这样的场面伤感得令人困惑,余宏不知道说什么,怎么做,局促不安。但他的一只
手却下意识地、梦游似地将搁在茶几上的一块毛巾(她取来请余宏擦手的)递给她,那
只手仿佛想到她会不接似的,只是若即若离地碰了一下她的肩膀,又捏着毛巾伸到她脸
颊上去轻轻抹了抹。
两道泪水被抹去了,她好像没有感觉到,可是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她依然向另一
边侧着脸,任泪水淌过脸颊,也任余宏替她抹脸。因为他们是分别坐两只单人沙发,中
间隔着茶几,余宏不由自主地欠起身,站了起来。她对余宏的关怀作出了反应,抬头看
了余宏一眼,握住了余宏的那只手。余宏弯下腰,一边和她相握,一边搂住她的背,轻
声说:
“我没有想到你经历过这样的苦难。”
她的泪水仍在涌出,也沾湿了余宏的脸颊,余宏情不自禁地做了一个动作,把脸转
过来些,以这个动作表示自己内心至深至烈的感动,表示对她的宽慰和体贴;也像是要
用这个动作去吮她脸上的泪水似的。
余宏弯腰站了一会儿,想起手里的那块毛巾,尚未用清水冲洗过的皮肤和头发上也
有一些沙土味儿,但是我从她的嘴唇和舌头上、从对她的柔嫩丰润的身子的抚摸中,感
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洁净和清澈,它像一汪温水似地在我心里洋溢,把我的心房涨大起
来。
“我早就有些激动了。我一边和她接吻、拥抱,一边不由自主地想把她泳衣的两根
肩带拉下去。我的手指不时地摸住那两根肩带,又触电似地、无奈地移开。按照通常的
说法,这时候我的身体和脑子分别担任了两种不同的角色;其实无论是我的身体还是脑
子这时候都在向我提供互相矛盾的信息,既热烈、投入,不顾羞耻,又冷漠、回避,不
得不掩盖羞耻。这使我不知所措:是和她做爱,还是不这么做?前者和后者都有简单充
分的理由。前者的理由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后者的理由是:她是学生,我是老师。
“在这样的时刻,也许我的手在不知所措的盲目的移动中快要把她的肩带拉下去了,
她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两只眼睛看着我。她的脸上似笑非笑,若嗔未嗔;她的手也不
知道是无意作出了一个条件反射,还是存心要拉开我的手。这虽然使我害怕,但也给了
我一种刺激和鼓动,我的那只手不禁有意用了一点儿力,把一根肩带从她肩上拉到了她
臂膀那儿。她几乎没有抵制我,只是又瞪了我一眼。当时我非常恐惧她抵制我,以致丝
毫没有想到她可能也像我一样不知所措,其实肯定是这样的。我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与其说是对她的宽慰,不如说是一种暗自庆幸,甚至是对她的感激。我让她仰卧,轻轻
挪开了她抓住我手腕的那只手,将它从泳衣肩带里抽了出来。她仍然睁眼看着我。我也
睁眼看她,想把她的另一条手臂也从肩带里套出来。可我没那么做,只是把泳衣的那一
边掀开了些。她这才闭上眼睛,脸绯红。她的乳房细白、小巧,由于结实,仰卧时依然
形状挺拔。我的子这时又有些不知所措,既想将她另一根肩带也拉下来,又想将她裸露
了出来的这只乳房遮掩好。顺其自然。她是学生,我不知道该倾听哪一种声音。
“我没有准备的是,她这时忽然做了两件事:一,她自己把那根不怎么雅观地拴在
臂膀那儿的肩带拉了下来,富有弹性的泳衣上片往下缩,露出了另一只乳房;二,她又
睁开眼睛看着我,欲言又止,问我,你怎么不说话?
“我问,说什么呢?
“她反问我,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我有些莫名的紧张。
“她的布满红晕的脸颊在我面前亮得晃眼,双眸执著地盯着我看,显得非要我回答
不可。
“我说,你呢?想对我说什么?
“她说,是我先问你。
“我说,你不要这么……我并不要你说什么
“我想了一下,问,你是不是认为这是很重要的?
“她点点头。
“我说,其实我也不是不想说什么,而是……拿你来讲,我知道你也不能给自己的
心情某种说法;或者与其说你想这么做,不如说你更想别人给他的态度一种说法。当然,
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回答你,我可以对你说,我这样,是因为……什么什么的。可是我这
样说的话,感觉和心境就全乱了……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她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不会说的。
“其时我们的动作都有意无意地停下了,也许别人会说这是不可能的,但事实是,
在我们谈话时我不仅没去碰她,反而像是怕她着凉似的,或者像是要遮掩一种令人难堪
的景象似的,将她泳衣的上片拉了拉,盖在她胸上。我确实一直感到有些隔膜和困窘。
在我事后的回想中,我觉得她的反应也有一种我难以表达的‘冷静’。但是她的状态和
我的状态又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我说,我觉得现在发生的事情在我们的关系里是非常特殊的,所以也可以把它看
成是一篇虚构的故事。我指了指我刚才过来的方向,说,我们既不能把那儿的故事带到
这儿来,也不能把这儿的故事带到那儿去……我好像是患了失语症,无法说清楚在那儿
也许可以说清楚的事情。
“她看着我忽然目夹了目夹眼睛,说,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很生气。
不过,你说得很聪明。你其实没有必要对我说这些话,你应该知道,女孩子是最不喜欢
听这种话的。
“我不解,也可以说是作不解状,问,我说了什么女孩子最不喜欢听的话?又怎么
说得聪明呢?
“她回答,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们一时无话……
“那一阵子我们学校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凶杀事件,死者是一年级的一个十六岁
的女生,凶手是我们学校的副校长。事情发生在那个学期结束前夕的一个星期六的晚上。
那天夜里是那个副校长值班,他在半夜时分带着学生宿舍楼的钥匙摸到了一间女生宿舍。
因为是星期六的晚上,留宿的学生很少,那间宿舍里只有那个女生一人。副校长事先了
解这个情况,他把宿舍门打开后就开了灯,对被他惊醒的那个女生和颜悦色地说,你躺
着别动,我有几句话对你说。那个女生睡意朦胧中可能以为是同寝室的谁突然回来了,
待她撩开蚊帐,才看清是学校的副校长。因为平时晚上也常有值夜班的老师‘突袭’女
生寝室检查作息情况,所以她并不感到十分惊奇,只是尴尬地朝副校长笑了一下,放下
蚊帐,重新躺回床里。那时已进入夏季,那个女生身上穿得很少。副校长也不再把灯关
上,就朝女生走过去。在他对女生强奸时,他怕女生叫喊,把一只枕头捂在女生脸上,
强奸完后,女生看上去已经窒息而死。副校长去学校车库拎来一桶汽油,倒在女生身上
和那间寝室各处,用打火机点燃了,想焚尸灭迹,自己回到值班室睡觉。这场火很快就
被迅速赶来的消防队扑灭,除了那间寝室,也没有造成更严重的损失。那个女生被烧成
焦炭一般,起火的原因被查明后,有人认为是他杀,但也有人认为还不能排除自杀的可
能。由于现场所有的物品都被烧毁,这件事好像很难调查清楚。结果帮助警察破案的是
两封匿名信。原来那个副校长并不是第一次强奸女生,以前他也如法炮制过多次,那些
被他强奸过的女生由于恐惧和羞耻都忍气吞声不敢说出来。这次才有两人写了匿名信,
将警察调查的视线引向了这位谁也不可能怀疑的学校领导。等到案情大白了,有一个细
节让全校师生震惊:那个被害的女生应该是躺在床上的,可是她的被烧成焦炭的尸体却
是倒在寝室门边的水泥地上。这也就是说,她在着火后曾经挣扎过,想离开寝室。这一
事实意味着,那个副校长等于杀死了她两次。我们去青岛参加夏令营活动时副校长已经
被逮捕。新学期开学后不久,法院在我们学校召开了公判大会,副校长被押到学校来,
人看上去又苍白又虚胖,和以前西装革履的样子判若两人。他被宣判死刑,立即执行。
会场上死者所在班级的全体女生嚎啕大哭;其他班级的许多女生也和她们一起哭,既是
为了死者,也是感到恐惧。连一些男生也陪她们掉泪……
“那天我们在沙滩上不知不觉地谈起这事。我相信不是我提起的。她好像问了我一
些问题,其中有一个是问我会不会这么做?我当时不理解她的意思,反问她,怎么做?
她告诉了我。因为存在谈话的前提,我就又问她,像蔡家福(那个副校长的名字)那样
采用暴力和凶杀的手段?我想她不是这样的意思,但是她却问,你会吗?我说,当然不
会。她感兴趣地问,如果是在正常的情况下,你会吗?我仍然不加思索地回答,不会。
她问,为什么?我慷慨地说,我应该对人家负责,不能害了人家。她问,什么叫对人家
负责呢?她的眼睛盯着我看。我不回答。她却忽然显得很激动似地对我说,我喜欢你这
么说。
“虽然这时她裸着上身躺在沙滩上,只要将她的泳衣轻轻往下一拉,她就全裸了,
我也只穿着一条泳裤,四周空无一人,阳光明媚,涛声缠绵,我的一只手甚至放在她一
侧的胸脯上,但是,我和她的故事好像要结束了,至少该告一个段落了……
“那个下午,我的身体受到了极大的折磨,它在兴奋和抑制之间不停地摇摆,到那
时已经显得精疲力竭、无可奈何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感觉到身体像退潮似地沿着沙滩滑了下去。也许过一会儿它还
是会涨大起来,但是我没有信心了。我俯过脸去在她的乳房上吻了一下,替她将泳衣的
肩带重新套回肩上。我说,我们过去吧,他们可能要找我们了。她表示同意,我们就一
起起身,拍掉身上的沙子,穿上衣眼。
“……我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终于和它告别,往回去。
可是走了片刻,她又不死心地问我,你说,他们现在在说什么呢?
我回答,不知道。不过,他们说的肯定和我们现在说的不一样。
她又想转身。我勾住她的肩膀。她笑,说,你不应该勾住我的肩膀。她又回头,想
要跑过去似的。一阵很大的波浪涌上来。海水退下去后,我说,现在身上湿了。她问,
谁身上湿了?我说,他们。她又笑,说,是我们,不是‘他们’。我不由得低头看‘我
们’身上,确实被海浪打湿了。我们朝那儿深深望了最后一眼,终于离去……”
余宏说得有点儿自言自语。也许他只是说了一点儿……也许余宏甚至睡着了一会儿
(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虽然他有时合上眼睛)。
余宏现在迟疑地、恍惚地问她:“我们做什么呢?这么躺一会儿?讨论一些事情?
还是做什么?”
她说:“我们不是已经讨论了一些事情吗?”
余宏问:“躺一会儿?”
她点点头。
余宏问:“是不是觉得没有情绪了?”
她说:“有点儿?”
余宏问:“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
余宏表示:“可以重新开始。”
轮到她问:“为什么?”
余宏说:“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互相增进了了解,难道反而不能继续下去了?……
我们还想找到什么样的情绪和感觉、找到什么样的状态呢?”
她不回答。
余宏说:“是不是我们之间的关系还不够完美?……老实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想和你肌肤相亲;我也知道你想要什么。也许对你来说,听我说一些铭心刻骨的话比
和我肌肤相亲更为重要,而对我来说,则相反。也许女人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如男人相
信自己的眼睛一样。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呢?为什么我不能对你说一些那样的话
——即使哄哄你也不行——可还是想要和你肌肤相亲?是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你肯
定是这么想的。可是你是不是爱我呢?你是因为爱我才希望听到我同样的表白,还是因
为不爱才心怀好奇,想听我能不能对你那么说?你是怀疑爱情还是渴望爱情?如果爱情
不存在,或者高不可攀,我们之间是不是还有其他基础呢?如果我们放弃对爱情的猜疑
和期待,我们的关系会显得很庸俗吗?男女交往应该是单纯愉快的,还是应该像生活中
普遍存在的那样折磨人?”
她一直不说话,这时忽然一笑,说:“我知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余宏有些怔愣地问。
她说:“你自己心里有数,你不过是为自己不爱我、又要和我做爱辩护,你不过是
替自己的情欲做文章。”
余宏说:“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她说:“我没有误解你的意思。你不能说爱我吧?”
余宏不响。
她又问:“你不能说不想和我做爱吧?”
余宏不响。
她说:“我没有误解你的意思。”
余宏说:“你误解了。”
她说:“你可以对我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的,不会感到大失望。否则我也不会这
样……”
她一只手反到背后去解胸罩的扣子。
余宏仍有些怔愣:“我恐怕不是……我不能说爱不爱你,并不是说不爱你——不是
这样的说法……”
她将内衣和胸罩一起往上脱去,将内裤退到脚下,一根食指竖在嘴前,示意余宏不
要说话。
可是她自己却向余宏提了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有事和我谈?”
余宏不响。
她说:“我知道你想和我谈什么。”
“什么?”余宏的神态问。
她说:“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余宏笑:“我不想听。”
她问:“为什么?”
余宏说:“现在没有必要讲故事。”
她的裸露的身体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完美,并不如她平时着装时那么匀称。不过她
的臂膀和腿都很好,丰润光洁;她的柔韧细长的腰肢也令人振奋。当然余宏并没有细看,
他只是把脸和一只手埋在她的胸脯上,另一只在下面抚摸她的臀部,她的臀部比她着装
时显得丰厚得多,乳房则显得要小一些,而且略有些松弛。他们很快就做爱,一面接吻。
也许对余宏来说,接吻起初是敷衍性的,但不一会儿就不由自主了,因为她的口中毫无
异味儿,甚至可以说清香袅绕,从她的呼吸和口水中散发出来。他们的动作都做得很大,
好像急不可捺。她阖上眼睛,口中不时地发出哼哼的声音,腰肢和臀部不时柔韧有力地
摆动,两腿一会儿伸直,一会儿勾在他身上。余宏也不知所措似地进行得很快,没有对
自己的身体和动作进行适时的控制和调节,甚至没有充分地注意做爱时和她“肌肤相亲”
的“铭心刻骨”的震撼(也许这样的感觉不仅需要“注意”,更需要寻觅、想象和挖
掘),当然也没有充分地注意她的身体的变化。这仿佛不是一次做爱的经历,而是某种
事件和故事的终结。最后的时刻,他下意识地压抑住自己的呻吟。当他气喘吁吁地躺在
她旁边时,他甚至对自己这一刻产生的孤独的悲哀的情绪感到羞耻和丑恶。这一刻余宏
对她肉身的排斥不仅是生理上的,这也使他感到自身的污秽和可怕。
做爱后他们几乎没有说什么(他们的喉咙也确实被粘液堵住了)。余宏起身穿上衣
服,和她吻了一下,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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