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卖血记 (一至五章) 余华
第一章 许三观是城里丝厂的送茧工,这一天他回到村里来看望他的爷爷。他爷爷年老以后眼睛昏花,看不见许二观在门口的脸,就把他叫到面前,看了一会儿后问他: “我儿,你的脸在哪里?” 许三观说:“爷爷,我不是你儿,我是你孙子,我的脸在这里……” 许三观把他爷爷的手拿过来,往自己脸上碰了碰,又马上把爷爷的手送了回去。爷爷的手掌就像他们工厂的砂纸。 他爷爷问:“你爹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爹早死啦。” 他爷爷点了点头,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那张嘴就歪起来吸了两下,将口水吸回去了一些,爷爷说: “我儿,你身子骨结实吗?” “结实。”许三观说,“爷爷,我不是你儿……” 他爷爷继续说:“我儿,你也常去卖血?” 许三观摇摇头:“没有,我从来不卖血。” “我儿……”爷爷说,“你没有卖血;你还说身子骨结实?我儿,你是在骗我。” “爷爷,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爷爷,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许三观的爷爷摇起了头,许三观说: “爷爷,我不是你儿,我是你的孙子。” “我儿……”他爷爷说,“你爹不肯听我的话,他看上了城里那个什么花……” “金花,那是我妈。” “你爹来对我说,说他到年纪了,他要到城里去和那个什么花结婚,我说你两个哥哥都还没有结婚,大的没有把女人娶回家,先让小的去娶,在我们这地方没有这规矩……” 坐在叔叔的屋顶上,许三观举自四望,天空是从很远处的泥土里升起来的,天空红彤彤的越来越高,把远处的田野也映亮了,使庄稼变得像西红柿那样通红一片,还有横在那里的河流和爬过去的小路,那些树木,那些茅屋和池塘,那些从屋顶歪歪曲曲升上去的炊烟,它们都红了。 许三观的四叔正在下面瓜地里浇粪,有两个女人走过来,一个年纪大了,一个还年轻,许三观的叔叔说: “桂花越长越像妈了。” 年轻的女人笑了笑,年长的女人看到了屋顶上的许三观,她问: “你家屋顶上有一个人,他是谁?” 许三观的叔叔说:“是我三哥的儿子。” 下面三个人都抬着头看许三观,许三观嘿嘿笑着去看那个名叫桂花的年轻女人,看得桂花低下了头,年长的女人说: “和他爹长得一个样子。” 许三观的四叔说:“桂花下个月就要出嫁了吧?” 年长的女人摇着头,“桂花下个月不出嫁,我们退婚了。” “退婚了?”许三观的四叔放下了手里的粪勺。 年长的女人压低声音说:“那男的身体败掉了,吃饭只能吃这么一碗,我们桂花都能吃两碗……” 许三观的叔叔也压低了声音问:“他身体怎么败的?” “不知道是怎么败的……”年长的女人说,“我先是听人说,说他快有一年没去城里医院卖血了,我心里就打起了锣鼓,想着他的身体是不是不行了,就托人把他请到家里来吃饭,看他能吃多少,他要是吃两大碗,我就会放心些,他要是吃了三碗,桂花就是他的人了……他吃完了一碗,我要去给他添饭,他说吃饱了,吃不下去了……一个粗粗壮壮的男人,吃不下饭,身体肯定是败掉了……” 许三观的四叔听完以后点起了头,对年长的女人说: “你这做妈的心细。” 年长的女人说:“做妈的心都细。” 两个女人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许三观,许三观还是嘿嘿笑着看着年轻的那个女人,年长的女人又说了一句: “和他爹长得一个样子。” 然后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过去,两个女人的屁股都很大,许三观从上面看下去,觉得她们的屁股和大腿区分起来不清楚。她们走过去以后,许三观看着还在瓜田里浇粪的四叔,这时候天色晴下来了,他四叔的身体也在暗下来,他问: “四叔,你还要干多久?” 四叔说:“快啦。” 许三观说:“四叔,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我想问问你。” 四叔说:“说吧。” “是不是没有卖过血的人身子骨都不结实?” “是啊,”四叔说,“你听到刚才桂花她妈说的话了吗?在这地方没有卖过血的男人都娶不到女人…。。。” “这算是什么规矩?” “什么规矩我倒是不知道,身子骨结实的人都去卖血,卖一次血能挣三十五块钱呢,在地里干半年的它也还是那么多……” “四叔,照你这么说来,这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摇钱树了?” “那还得看你身子骨是不是结实,身子骨要是不结实,去卖血会把命卖掉的。你去卖血,医院里还先得给你做检查,先得抽一管血,检查你的身子骨是不是结实,结实了才让你卖……” “四叔,我这身子骨能卖血吗?” 许三观的四叔抬起头来看了看屋顶上的侄儿,他三哥的儿子光着膀子笑嘻嘻地坐在那里。许三观膀子上的肉看上去还不少,他的四叔就说: “你这身子骨能卖。” 许三观在屋顶上嘻嘻哈哈笑了一阵,然后想起了什么,就低下头去问他的四叔: “四叔,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问什么?” “你说医院里做检查时要先抽一管血?” “是啊。” “这管血给不给钱?” “不给,”他四叔说,“这管血是白送给医院的。” 他们走在路上,一行三个人,年纪大的有三十多岁,小的才十九岁,许三观的年纪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走去时也在中间。许三观对左右走着的两个人说: “你们挑着西瓜,你们的口袋里还放着碗,你们卖完血以后,是不是还要到街上去卖西瓜?一、二、三、四……你们都只挑了六个西瓜,为什么不多挑一、二百斤的?你们的碗是做什么用的?是不是让买西瓜的人往里面扔钱?你们为什么不带上粮食,你们中午吃什么……” “我们卖血从来不带粮食,”十九岁的根龙说,“我们卖完血以后要上馆子去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 三十多岁的那个人叫阿方,阿方说: “猪肝是补血的,黄酒是活血的……” 许三观问:“你们说一次可以卖四百毫升的血,这四百毫升的血到底有多少?” 阿方从口袋里拿出碗来,“看到这碗了吗?” “看到了。” “一次可以卖两碗。” “两碗?”许三观吸了一口气,“他们说吃进一碗饭,才只能长出几滴血来,这两碗血要吃多少碗饭啊?” 阿方和根龙听后嘿嘿地笑了起来,阿方说: “光吃饭没有用,要吃炒猪肝,要喝一点黄酒。” “许三观,”根龙说,“你刚才是不是说我们西瓜少了?我告诉你,今天我们不卖瓜,这瓜是送人的……” 阿方接过去说:“是送给李血头的。” “谁是李血头?”许三观问。 他们走到了一座木桥前,桥下是一条河流,河流向前延伸时一会儿宽,一会儿又变窄了。青草从河水里生长出来,沿着河坡一直爬了上去,爬进了稻田。阿方站住脚,对根龙说: “根龙,该喝水啦。” 根龙放下西瓜担子,喊了一声: “喝水啦。” 他们两个人从口袋里拿出了碗,沿着河坡走了下去,许三观走到木桥上,靠着栏杆看他们把碗伸到了水里,在水面上扫来扫去,把漂在水上的一些草什么的东西扫开去,然后两个人咕咚咕咚地喝起了水,两个人都喝了有四、五碗,许三观在上面问: “你们早晨是不是吃了很多咸菜?” 阿方在下面说:“我们早晨什么都没吃,就喝了几碗水,现在又喝了几碗,到了城里还得再喝几碗,一直要喝到肚子又胀又疼,牙根一阵阵发酸……这水喝多了,人身上的血也会跟着多起来,水会浸到血里去的……” “这水浸到了血里,人身上的血是不是就淡了?” “淡是淡了,可身上的血就多了。”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都在口袋里放着一只碗了。”许三观说着也走下了河坡。 “你们谁的碗借给我,我也喝几碗水。” 根龙把自己的碗递了过去,“你借我的碗,” 许三观接过根龙的碗,走到河水前弯下身体去,阿方看着他说: “上面的水脏,底下的水也脏,你要喝中间的水。” 他们喝完河水以后,继续走在了路上,这次阿方和根龙挑着西瓜走在了一起,许三观走在一边,听着他们的担子吱呀吱呀响,许三观边走边说: “你们挑着西瓜走了一路,我来和你们换一换。” 根龙说:“你去换阿方。” 阿方说:“这几个西瓜挑着不累,我进城卖瓜时,每次都挑着二百来斤。” 许三观问他们:“你们刚才说李血头,李血头是谁?” “李血头,”根龙说,“就是医院里管我们卖血的那个秃头,过会儿你就会见到他的。” 阿方接着说:“这就像是我们村里的村长,村长管我们人,李血头就是管我们身上血的村长,让谁卖血,不让谁卖血,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数。” 许三观听了以后说:“所以你们叫他血头。” 阿方说:“有时候卖血的人一多,医院里要血的病人又少,这时候就看谁平日里与李血头交情深了,谁和他交情深,谁的血就卖得出去……” 阿方解释道:“什么是交情?拿李血头的话来说,就是‘不要卖血时才想起我来,平日里也要想着我’。什么叫平日里想着他?” 阿方指指自己挑着的西瓜,“这就是平日里也想着他。” “还有别的平日里想着他,”根龙说,“那个叫什么英的女人,也是平日里想着他。” 两个人说着嘻嘻笑了起来,阿方对许三观说: “那女人与李血头的交情,是一个被窝里的交情,她要是去卖血,谁都得站一边先等着,谁要是把她给得罪了,身上的血哪怕是神仙血,李血头也不会要了。” 他们说着来到了城里,进了城,许三观就走到前面去了,他是城里的人,熟悉城里的路,他带着他们往前走。他们说还要找一个地方去喝水,许三观说: “进了城,就别再喝河水了,这城里的河水脏,我带你们去喝井水。” 他们两个人就跟着许三观走去,许三观带着他们在巷子里拐来拐去的,一边走一边说: “我快憋不住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去撒一泡尿。” 根龙说:“不能撒尿,这尿一撤出去,那几碗水就白喝啦,身上的血也少了。” 阿方对许三观说:“我们比你多喝了好几碗水,我们还能憋住。” 然后他又对根龙说:“他的尿肚子小.” 许三观因为肚子胀疼而皱着眉,他往前越走越慢,他问他们: “会不会出入命?” “出什么人命?” “我呀,”许三观说,“我的肚子会不会胀破?” “你牙根酸了吗?”阿方问。 “牙根?让我用舌头去舔一舔……牙根倒还没有酸。”、 “那就不怕,”阿方说,“只要牙根还没酸,这尿肚子就不会破掉。” 许三观把他们带到医院旁边的一口井前,那是在一棵大树的下面,井的四周长满了青苔,一只木桶就放在井旁,系着木桶的麻绳堆在一边,看上去还很整齐,绳头搁在把手上,又垂进桶里去了。他们把木桶扔进了井里,木桶打在水上“啪”的一声,就像是一巴掌打在人的脸上。他们提上来一桶井水,阿方和根龙都喝了两碗水,他们把碗给许三观,许三观接过来阿方的碗,喝下去一碗,阿方和根龙要他再喝一碗,许三观又舀起一碗水来,喝了两口后把水倒回木桶里,他说: “我尿肚子小,我不能喝了。” 他们三个人来到了医院的供血室,那时候他们的脸都憋得通红了,像是怀胎十月似的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阿方和根龙还挑着西瓜,走得就更慢,他们的手伸开着抓住前后两个担子的绳子,他们的手正在使着劲,不让放着西瓜的担子摇晃。可是医院的走廊太狭窄,不时有人过来将他们的担子撞一下,担子一摇晃,阿方和根龙肚子里胀鼓鼓的水也跟着摇晃起来,让两个人疼得嘴巴一歪一歪的,站在那里不敢动,等担子不再那么摇晃了,才重新慢慢地往前走。 医院的李血头坐在供血室的桌子后面,两只脚架在一只拉出来的抽屉上,裤裆那地方敞开着,上面的纽扣都掉光了,里面的内裤看上去花花绿绿。许三观他们进去时,供血室里只有李血头一个人,许三观一看到李血头,心想这就是孪血头?这李血头不就是经常到我们厂里来买蚕蛹吃的李秃头吗? 李血头看到阿方和根龙他们挑着西瓜进来,就把脚放到了地上,笑呵呵他说: “是你们呵,你们来了。” 然后李血头看到了许三观,就指着许三观对阿方他们说: “这个人我像是见过。” 阿方说:“他就是这城里的人,” “所以。”李血头说。 许三观说:“你常到我们厂里来买蚕蛹。” “你是丝厂的?”李血头问。 “是啊。” “他妈的,”李血头说,“怪不得我见过你,你也来卖血?” 阿方说:“我们给你带西瓜来了,这瓜是上午才在地里摘的。” 李血头将坐在椅子里的屁股抬起来,看了看西瓜,笑呵呵他说: “一个个都还很大,就给我放到墙角。” 阿方和根龙往下弯了弯腰,想把西瓜从担子里拿出来,按李血头的吩咐放到墙角,可他们弯了几下没有把身体弯下去,两个人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了,李血头看着他们不笑了,他问: “你们喝了有多少水?” 阿方说:“就喝了三碗。” 根龙在一旁补充道:“他喝了三碗,我喝了四碗。” “放屁,”李血头瞪着眼睛说,“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膀恍有多大?他妈的,你们的膀恍撑开来比女人怀孩子的子宫还大,起码喝了十碗水。” 阿方和根龙嘿嘿地笑了,李血头看到他们在笑,就挥了两下手,对他们说: “算啦,你们两个人还算有良心,平日里常想着我,这次我就让你们卖血,下次再这样可就不行了。” 说着李血头去看许三观,他说: “你过来。” 许三观走到李血头面前,李血头又说: “把脑袋放下来一点。” 许三观就低下头去,李血头伸手把他的眼皮撑开: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看看你的眼睛里有没有黄疽肝炎……没有,再把舌头仲出来,让我看看你的肠胃……肠胃也不错,行啦,你可以卖血啦……你听着,按规矩是要抽一管血,先得检验你有没有病,今天我是看在阿方和根龙的面子上,就不抽你不一管血了……”再说我们今天算是认识了,这就算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他们三个人卖完血之后,就步履蹒跚地走向了医院的厕所,三个人都歪着嘴巴,许三观跟在他们身后,三个人谁也不敢说话,都低头看着下面的路,似乎这时候稍一用劲肚子就会胀破了。 三个人在医院厕所的小便池前站成一徘,撇尿时他们的牙根一阵阵剧烈地发酸,于是发出了一片牙齿碰幢的响声,和他们的尿冲在墙上时的声音一样响亮。 然后,他们来到了那家名叫胜利的饭店,饭店是在一座石桥的桥堍,它的屋顶还没有桥高,屋顶上长满了杂草,在屋檐前伸出来像是脸上的眉毛。饭店看上去没有门,门和窗连成一片,中间只是隔了两根木条,许三观他们就是从旁边应该是窗户的地方走了进去,他们坐在了靠窗的桌子前,窗外是那条穿过城镇的小河,河面上漂过去了几片青菜叶子。 阿方对着跑堂的喊道:“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给我温一温。” 根龙也喊道:“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我的黄酒也温一温。” 许三观看着他们喊叫,觉得他们喊叫时手拍着桌子很神气,他也学他们的样子,手拍着桌子喊道: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温一温。” 没多少工夫,三盘炒猪肝和三盅黄酒端了上来,许三观拿起筷子准备去夹猪肝,他看到阿方和根龙是先拿起酒盅,眯着眼睛抿了一口,然后两个人的嘴里都吐出了咝咝的声音,两张脸上的肌肉像是伸懒腰似的舒展开来。 “这下踏实了。”阿方舒了口气说道。 许三观就放下筷子,也先拿起酒盅抿了一口,黄酒从他嗓子眼里流了进去,暖融融地流了进去,他嘴里不由自主地也吐出了咝咝的声音,他看着阿方和根龙嘿嘿地笑了起来。 阿方问他:“你卖了血,是不是觉得头晕?” 许三观说:“头倒是不晕,就是觉得力气没有了,手脚发软,走路发飘……” 阿方说:“你把力气卖掉了,所以你觉得没有力气了。我们卖掉的是力气,你知道吗?你们城里人叫血,我们乡下人叫力气。力气有两种,一种是从血里使出来的,还有一种是从肉里使出来的,血里的力气比肉里的力气值钱多了。” 许三观问:“什么力气是血里的?什么力气是肉卫的?” 阿方说:“你上床睡觉,你端着个碗吃饭,你从我阿方家走到他根龙家,走那么几十步路,用不着使劲,都是花肉里的力气。你要是下地干活,你要是挑着百十来斤的担子进城,这使劲的活,都是花血里的力气。” 许三观点着头说:“我听明白了,这力气就和口袋里的钱一样,先是花出去,再去挣回来。” 阿方点着头对根龙说:“这城里人就是聪明。” 许三观又问:“你们天天下地干重活,还有富余力气卖给医院,你们的力气比我多。” 根龙说:“也不能说力气比你多,我们比你们城里人舍得花力气,我们娶女人、盖屋子都是靠卖血挣的钱,这田地里挣的钱最多也就是不让我们饿死。” 阿方说:“根龙说得对,我现在卖血就是准备盖屋子,再卖两次,盖屋子的钱就够了。根龙卖血是看上了我们村里的桂花,本来桂花已经和别人定婚了,桂花又退了婚,根龙就看上她了。” 许三观说:“我见过那个桂花,她的屁股太大了,根龙你是不是喜欢大屁股?” 根龙嘿嘿地笑,阿方说:“屁股大的女人踏实,躺咽床上像一条船似的,稳稳当当的。” 许三观也嘿嘿笑了起来,阿方问他:“许三观,你想好了没有?你卖血挣来的钱怎么花?” “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花,”许三观说,“我今天算是知道什么叫血汗钱了,我在工厂里挣的是汗钱,今天挣的是血馒,这血钱我不能随便花掉,我得花在大事情上面。” 这时根龙说:“你们看到李血头裤裆里花花绿绿了吗?” 阿方一听这话嘿嘿笑了,根龙继续说: “会不会是那个叫什么英的女人的短裤?” “这还用说,两个人睡完觉以后穿错了。”阿方说。 “真想去看看,”根龙嬉笑着说,“那个女人的裤裆里是不是穿着李血头的短裤。”
第二章 许三观坐在瓜田里吃着西瓜,他的叔叔,也就是瓜田的主人站了起来,两只手伸到后面拍打着屁股,尘土就在许三观脑袋四周纷纷扬扬,也落到了西瓜上,许三观用嘴吹着尘土,继续吃着嫩红的瓜肉,他的叔叔拍完屁股后重新坐到田埂上,许三观问他: “那边黄灿灿的是什么瓜?” 在他们的前面,在藤叶半遮半掩的西瓜地的前面,是一排竹竿支起的瓜架子,上面吊着很多圆滚滚金黄色的瓜,像手掌那么大,另一边的架子上吊着绿油油看上去长一些的瓜,它们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风吹过去,先让瓜藤和瓜叶摇晃起来,然后吊在藤叶上的瓜也跟着晃动了。 许三观的叔叔把瘦胳膊抬了起来,那胳膊上的皮肤因为瘦都已经打皱了,叔叔的手指了过去: “你是说黄灿灿的?那是黄金瓜;旁边的,那绿油油的是老太婆瓜……” 许三观说:“我不吃西瓜了,四叔,我吃了有两个西瓜了吧?” 他的叔叔说:“没有两个,我也吃了,我吃了半个。” 许三观说:“我知道黄金爪,那瓜肉特别香,就是不怎么甜,倒是中间的籽很甜,城里人吃黄金瓜都把籽吐掉,我从来不吐,从土里长出来的只要能吃,就都有营养……老太婆瓜,我也吃过,那瓜不甜,也不脆,吃到嘴里粘糊糊的,吃那种瓜有没有牙齿都一样……四叔,我好像还能吃,我再吃两个黄金瓜,再吃一个老大婆瓜……” 许三观在他叔叔的瓜田里一坐就是一天,到了傍晚来到的时候,许三观站了起来,落日的光芒把他的脸照得像猪肝一样通红,他看了看远处农家屋顶上升起的炊烟,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然后双手伸到前面去摸胀鼓鼓的肚子,里面装满了西瓜、黄金爪、老太婆瓜,还有黄瓜和桃子。许三观摸着肚子对他的叔叔说: “我要去结婚了。” 然后他转过身去,对着叔叔的西瓜地撒起了尿,他说: “四叔,我想找个女人去结婚了,四叔,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卖血挣来的三十五块钱怎么花?我想给爷爷几块钱,可是爷爷太老了,爷爷都老得不会花钱了。我还想给你几块钱,我爹的几个兄弟里,你对我最好,四叔,可我又舍不得给你,这是我卖血挣来的钱,不是我卖力气挣来的钱,我舍不得给。四叔,我刚才丫起来的时候突然想到娶女人了。四叔,我卖血挣来的钱总算是花对地方了……四叔,我吃了一肚子的瓜、怎么像是喝了一斤酒似的,四叔,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脚底,我的手掌,都在一阵阵地发烧。”
第三章 许三观的工作就是推着一辆放满那些白茸茸蚕茧的小车,行走在一个很大的屋顶下面,他和一群年轻的姑娘每天都要嘻嘻哈哈,隆隆的机器声在他和她们中间响着,她们的手经常会伸过来,在他头上拍一下,或者来到他的胸口把他在后一推。如果他在她们中间选一个做自己的女人,一个在冬天下雪的时候和他同心协力将被子裹得紧紧的女人,他会看上林芬芳,那个辫子垂到了腰上的姑娘,笑起来牙齿又白又整齐,还有酒窝,她一双大眼睛要是能让他看上一辈子、许三观心想自己就会舒服一辈子;林芬芳也经常粑她的手拍到他的头上,推到他的胸前、有一次还偷偷在他的手背上捏了一下,那一次他把最好的蚕茧送到了她这里、从此以后他就没法把不好的蚕茧送给她了。 另外一个姑娘也长得漂亮,她是一家小吃店里的服务员,在清晨的时候她站在一口很大的油锅旁炸着油条,她经常啊呀啊呀地叫唤。沸腾起来的油溅到了她的手上,发现衣服上有一个地方脏了,走路时不小心滑了一下,或者看到下雨了,听到打雷了,她都会响亮地叫起来: “啊呀……” 这个姑娘叫许玉兰,她的工作随着清晨的结束也就完成了,接而个白昼里,她就无所事事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她经常是嗑着瓜子走过来,走过来以后站住了,隔着大街与对面某一个相识的人大声说话,并且放声大笑,同时发出一声一声“啊呀”的叫唤,她的嘴唇上有时还沾着瓜子壳。当她张大嘴巴说话时,从她身边走过的人,能够幸运地呼吸到她嘴里散发出来的植物的香味。 她走过了几条街道以后,往往是走回到了家门口,于是她就回到家中,过了十多分钟以后她重新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她继续走在了街道上。她每天都要换三套衣服,事实上她只有三套衣服,她还要换四次鞋,而她也只有四双鞋,当她实在换不出什么新花样时,她就会在脖子上增加一条丝巾。 “她的衣服并不比别人多,可是别人都觉得她是这座城镇里衣服最多的时髦姑娘。她在大街上的行走,使她的漂亮像穿过这座城镇的河流一样被人们所熟悉,在这里人们都叫她油条西施……“你们看,油条西施走过来了。……“油条西施走到布店里去了,她天天都要去布店买漂亮的花布。”……“不是,油条西施去布店是光看不买。”……“油条西施的脸上香喷喷的。”……“油条西施的手不漂亮,她的手太短,手指太粗。”……“她就是油条西施?”…… 油条西施,也就是许玉兰,有一次和一个名叫何小勇的年轻男子一起走过了两条街道;两个人有说有笑,后来在一座木桥上,两个人站了很长时间,从夕阳开始西下一直站到黑夜来临。当时何小勇穿着干净的白衬衣,袖管卷到手腕上面,他微笑着说话时,双手握往自己的手腕,他的这个动作使许玉兰十分着迷,这个漂亮的姑娘仰脸望着他时,眼睛里闪闪发亮。 接下去有人看到何小勇从许玉兰家门前走过,许玉兰刚好从屋子里出来,许玉兰看到何小勇就“啊呀”叫了一声,叫完以后许玉兰脸上笑吟吟他说: “进来坐一会儿。” 何小勇走进了许王兰的家,许玉兰的父亲正坐在桌前喝着黄酒,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跟在女儿身后走了进来,他的屁股往上抬了抬,然后发出了邀请: “来喝一盅?” 此后,何小勇经常坐在了许王兰的家中,与她的父亲坐在一起,两个人一起喝着黄酒,轻声说着话,笑的时候也常常是窃窃私笑。于是许玉兰经常走过去大声问他们: “你们在说什么?你们为什么笑?” 也就是这一天,许三观从乡下回到了城里,他回到城里时天色已经黑了,那个年月城里的街上还没有路灯,只有一些灯笼挂在店铺的屋檐下面,将石板铺出来的街道一截一截地照亮,许三观一会儿黑一会儿亮地往家中走会,他走过戏院时,看到了许玉兰。油条西施站在戏院的大门口,两只灯笼的中间,斜着身体在那里嗑瓜子,她的脸蛋被灯笼照得通红。 许三观走过去以后,又走了回来,站在街对面笑嘻嘻地看着许玉兰,看着这个漂亮的姑娘如何让嘴唇一撅,把瓜子壳吐出去。许玉兰也看到了许三观,她先是瞟了他一眼,接着去看另外两个正在走过去的男人,看完以后她又瞟了他一眼,回头看看戏院里面,里面一男一女正在说着评书,她的头扭回来时看到许三观还站在那里。 “啊呀!”许玉兰终于叫了起来,她指着许三观说,“你怎么可以这样盯着我看呢?你还笑嘻嘻的!” 许三观从街对面走了过来,走到这个被灯笼照得红彤彤的女人面前,他说: “我请你去吃一客小笼包子。” 许玉兰说:“我不认识你。” “我是许三观,我是丝厂的工人。” “我还是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许兰观笑着说,“你就是油条西施。” 许玉兰一听这话,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说: “你也知道?” “没有人不知道你……走,我请你去吃小笼包子。” “今天我吃饱了,”许玉兰笑眯眯他说,“你明天请我吃小笼包子吧。”, 第二天下午,许三观把许玉兰带到了那家胜利饭店,坐在靠窗的桌子旁,也就是他和阿方、根龙吃炒猪肝喝黄酒的桌前,他像阿方和根龙那样神气地拍着桌子,对跑堂的叫道: “来一客小笼包子。” 他请许玉兰吃了一客小笼包子,吃完小笼包子后,许玉兰说她还能吃一碗馄饨,许三观又拍起了桌子: “来一碗馄饨。” 许玉兰这天下午笑眯眯地还吃了话梅,吃了话梅以后说嘴咸,又吃了糖果,吃了糖果以后说口渴,许三观就给她买了半个西瓜,她和许三观站在了那座木桥上,她笑眯眯地把半个西瓜全吃了下去,然后她笑眯眯地打起了嗝。当她的身体一抖一抖地打嗝时,许三观数着手指开始算一算这个下午花了多少钱。 “小笼包子两角四分,馄饨九分钱,话梅一角,糖果买了两次共计两角三分,西瓜半个有三斤四两花了一角七分,总共是八角三分钱……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啊呀,”许玉兰惊叫起来,“你凭什么要我嫁给你” 许三观说:“你花掉了我八角三分钱。” “是你自己请我吃的,”许玉兰打着嗝说,“我还以为是白吃的呢,你又没说吃了你的东西就要嫁给你……” “嫁给我有什么不好?”许三观说,“你嫁给我以后,我会疼你护着你,我会经常让你一个下午就吃掉八角三分钱。” “啊呀,”许玉兰叫了起来,“要是我嫁给了你,我就不会这么吃了,我嫁给你以后就是吃自己的了,我舍不得……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吃了。” “你也不用后悔,”许三观安慰她,“你嫁给我就行了。” “我不能嫁给你,我有男朋友了,我爹也不会答应的,我爹喜欢何小勇……”’ 于是,许三观就提着一瓶黄酒一条大前门香烟,来到许玉兰家,他在许玉兰父亲的对面坐了下来,将黄酒和香烟推了过去,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你知道我爹吧?我爹就是那个有名的许木匠,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专给城里大户人家做活,他做出来的桌于谁也比不上,伸手往桌面上一摸,就跟摸在绸缎上一样光滑。你知道我妈吧?我妈就是金花,你知道金花吗?就是那个城西的美人,从前别人都叫她城西美人,我爹死了以后她嫁给了一个国民党连长,后来跟着那个连长跑了。我爹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妈和那个连长是不是生了我就不知道了。我叫许三观,我两个伯伯的儿子比我大,我在许家排行老三,所以我叫许三观,我是丝厂的工人,我比何小勇大两岁,比他早三年参加工作,我的钱肯定比他多,他想娶许玉兰还得筹几年钱,我结婚的钱都准备好了,我是万事皆备只欠东风了。” 许三观又说:“你只有许玉兰一个女儿,许玉兰要是嫁给了何小勇,你家就断后了,生出来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得姓何。要是嫁给了我,我本来就姓许,生下来的孩子也不管是男是女,都姓许,你们许家后面的香火也就接上了,说起来我娶了许玉兰,其实我就和倒插门的女婿一样。许玉兰的父亲听到最后那几句话,嘿嘿笑了起来,他看着许三观,手指在桌上笃笃地敲着,他说: “这一瓶酒,这一条香烟,我收下了,你说得对,我女儿要是嫁给了何小勇,我许家就断后了。我女儿要是嫁给了你,我们两个许家的香火都接上了。” 许玉兰知道父亲的选择以后,坐在床上掉出了眼泪,她的父亲和许三观站在一旁,看着她呜呜地用手背抹着眼泪,她的父亲对许三观说: “看到了吗?这就是女人,高兴的时候不是笑,而是哭上了。” 许三观说:“我看着她像是不高兴。” 这时候许玉兰说话了,她说:“我怎么去对何小勇说呢?” 她父亲说:“你就去对他说,你要结婚了,新郎叫许三观,新郎不叫何小勇。” “这话我怎么说得出口?他要是想不开。一头往墙上撞去,我可怎么办?” “他要是一头撞死了,”她父亲说,“你就可以不说话了。” 许玉兰的心里放不下那个名叫何小勇的男人,那个说话时双手喜欢握往自己手腕的男人,他差不多天天都要微笑着来到她家,隔上几天就会在手里提上一瓶黄酒,与她的父亲坐在一起,喝着酒说着话,有时是嘿嘿地笑。有那么两次,趁着她的父亲去另一条街上的厕所时,他突然把她逼到了门后,用他的身体把她的身体压在了墙上,把她吓得心里咚咚乱跳。第一次她除了心脏狂跳一气,没有任何别的感受;第二次她发现了他的胡子,他的胡子像是刷子似的在她脸上乱成一片。 第三次呢?在夜深入静时,许玉兰躺在床上这样想,她心里咚咚跳着去想她的父亲如何站起来,走出屋门,向另一条街的厕所走去,接着何小勇霍地站起来,碰倒了他坐的凳子,第三次把她压在了墙上。 许玉兰把何小勇约到了那座木桥上,那是天黑的时候,许玉兰一看到何小勇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告诉何小勇,一个名叫许三观的人请她吃了小笼包子,吃了话梅,糖果还有半个西瓜,吃完以后她就要嫁给他了。何小勇看到有人在走过来,就焦急地对许玉兰说: “喂,喂,别哭,你别哭,让别人看到了,我怎么办?” 许玉兰说:“你替我去还给许三观八角三分钱,这样我就不欠他什么了。” 何小勇说:“我们还没有结婚,就要我去替你还债?” 许玉兰又说:“何小勇,你就到我家来做倒插门女婿吧,要不我爹就把我给许三观了。” 何小勇说:“你胡说八道,我堂堂何小勇怎么会上你家倒插门呢?以后我的儿子们全姓许?不可能。” “那我只好去嫁给许三观了。” 一个月以后,许玉兰嫁给了许三观。她要一件大红的旗袍,准备结婚时穿,许三观给她买了那件旗袍;她要两件棉袄,一件大红一件大绿,准备冬天的时候穿上它们,许三观给她买了一红一绿两块绸缎,让她空闲时自己做棉祆。她说家里要有一个钟,要有一面镜子,要有床有桌子有凳子,要有洗脸盆,还要有马桶……许三观说都有了。 许玉兰觉得许三观其实不比何小勇差,论模样比何小勇还英俊几分,口袋里的钱也比何小勇多,而且看上去力气也比何小勇大,于是她看着许三观时开始微微笑起来,她对许三观说: “我是很能干的,我会做衣服,会做饭。你福气真是好,娶了我做你的女人……” 许三观坐在凳子上笑着连连点头,许玉兰继续说: “我长得又漂亮,人又能干,往后你身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得由我来裁缝了,家里的活也是我的,就是那些重的活,像买米买煤什么的要你干用,别的都不会让你插手,我会很心疼你的,你福气真是大好了,是不是?你怎么不点头呢?” “我点头了”,我一直在点头。”许三观说。 “对了,”许玉兰想起了什么,她说,“你听着,到了我过节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做了,就是淘米洗菜的事我都不能做,我要休息了,那几天家里的活全得由你来做了,你听到了没有?你为什么不点头呢?” 许三观点着头问她:“你过什么节?多长时间过一次?” “啊呀,”许玉兰叫道,“我过什么节你都不知道?” 许三观摇着头说:“我不知道。” “就是来月经。” “月经?” “我们女人来月经你知道吗?” “我听说过。” “我说的就是来月经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能做了,我不能累,也不能碰冷水,一累一碰上冷水我就要肚子疼,就要发烧……”
第四章 助产的医生说:“还没到疼的时候你就哇哇乱叫了。” 许玉兰躺在产台上,两只腿被高高架起,两条胳膊被绑在产台的两侧,医生让她使劲,疼痛使她怒气冲冲,她一边使劲一边破口大骂起来: “许三观!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跑哪儿去啦……我疼死啦……你跑哪儿去了呀……你这个挨刀子的王八蛋……你高兴了!我疼死啦你就高兴了……许三观你在哪里呀……你快来帮我使劲……我快不行了……许三观你快来……医生!孩子出来了没有?” “使劲。”医生说,“还早着呢,” “我的妈呀……许三观……全是你害的……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们只图自己快活……你们干完了就完了……我们女人苦啊!疼死我……我怀胎十个月……疼死我啦……许三观你在哪里呀……医生!孩子出来了没有?” “使劲。”医生说,“头出来啦。” “头出来了……我再使把劲……我没有劲了……许三观,你帮帮我……许三观,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助产的医生说:“都生第二胎了,还这样吼叫。” 许玉兰大汗淋漓,呼呼喘着气,一边呻吟一边吼叫: “啊呀呀……疼啊!疼啊……许三观……你又害了我呀……啊呀呀……我恨死你了……疼啊……我要是能活过来……啊呀……我死也不和你同床啦……疼啊……你笑嘻嘻……你跪下……你怎么求我我都不答应……我都不和你同床……啊呀,啊呀……疼啊……我使劲……我还要使劲……” 助产的医生说:“使劲,再使劲。” 许玉兰使足了劲,她的脊背都拱了起来,她喊叫着: “许三观!你这个骗子!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挨刀子的……许三观!你黑心烂肝!你头上长疮……” “喊什么?”护士说,“都生出来了,你还喊什么?” “生出来了?”许玉兰微微撑起身体,“这么快。” 许玉兰在五年时间里生下了三个儿子,许三观给他三个儿子取名为许一乐,许二乐,许三乐。 有一天,在许三乐一岁三个月的时候,许玉兰揪住许三观的耳朵问他: “我生孩子时,你是不是在外面哈哈大笑?” “我没有哈哈大笑,”许三观说,“我只是嘿嘿地笑,没有笑出声音。” “啊呀,”许玉兰叫道,“所以你让三个儿子叫一乐,二乐,三乐,我在产房里疼了一次,二次,三次;你在外面乐了一次,二次,三次,是不是?”
第五章 城里很多认识许三观的人,在二乐的脸上认出了许三观的鼻子,在三乐的脸上认出了许三双的眼睛,可是在一乐的脸上,他们看不到来自许三观的影响。他们开始在私下里议论,他们说一乐这个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许三观,一乐这孩子的嘴巴长得像许玉兰,别的也不像许玉兰。一乐这孩子的妈看来是许玉兰,这孩子的爹是许三观吗?一乐这颗种子是谁播到许玉兰身上去的?会不会是何小勇?一乐的眼睛,一乐的鼻子,还有一乐那一对大耳朵,越长越像何小勇了。 这样的话传到了许三观的耳中,许三观就把一乐叫到面前,仔细看了一会儿,那时候一乐才只有九岁,许三观仔细看了一会儿后还是拿不定主意,他就把家里唯一的那面镜子拿了过来。 这面镜子还是他和许玉兰结婚时买的,许玉兰一直把它放在窗台上,每天早晨起床以后地就会站到窗前,看看窗外的树木,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把头发梳理整齐,往脸蛋上抹一层香气很浓的雪花膏。后来,一乐长高了,一乐伸手就能抓住窗台上的镜子;接着二乐也长高了,也能抓到窗台上的镜子;等到三乐长高时;这面镜子还是放在窗台上,这面镜子就被他们打碎了。最大的一片是个三角,像鸡蛋那么大。许玉兰就将这最大的一片三角捡起来,继续放到窗台上。 现在,许三观将这面三角形的残镜拿在了手中,他照着自己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再去看一乐的眼睛,都是眼睛;他又照着自己的鼻子看了一会儿,又去看一乐的鼻子,都是鼻子……许三观心里想:都说一乐长得不像我,我看着还是有点像。 一乐看到父亲眼睛发呆地看着自己,就说: “爹,你看看自己又看看我,你在看些什么?” 许三观说:“我看你长得像不像我。” “我听他们说;”一乐说,“说我长得像机械厂的何小勇。” 许三观说:“一乐,你去把二乐、三乐给我叫来。” 许三观的三个儿子来到他面前,他要他们一排坐在床上,自己搬着凳子坐在对面。他把一乐、二乐、三乐顺着看了过去,然后三乐、二乐、一乐又倒着看了过来,他的三个儿子嘻嘻笑着,三个儿子笑起来以后,许三观看到这三兄弟的模样像起来了,他说: “你们笑,”他的身体使劲摇摆起来,“你们哈哈哈哈地笑。” 儿子们看到他滑稽的摆动后哈哈哈哈地笑起来了,许三观也跟着笑起来,他说。 “这三个崽子越笑越长得像。” 许三观对自己说:“他们说一乐长得不像我,可一乐和二乐、三乐长得一个样……儿子长得不像爹,儿子长得和兄弟像也一样……没有人说二乐、三乐不像我,没有人说二乐、三乐不是我的儿子……一乐不像我没关系,一乐像他的弟弟就行了。” 许三观对儿子们说:“一乐知道机械厂的何小勇,二乐和三乐是不是也知道……你们不知道,没关系……对,就是一乐说的那个人,住在城西老邮政弄,经常戳着鸭舌帽的那个人、你们听着,那个人叫何小勇,记住了吗?二乐和三乐给我念一遍……对,你们听着,那个何小勇不是个好人,记住了吗?为什么不是好人?你们听着,从前,那时候还没有你们,你们的妈还没有把你们生出来,何小勇天天到你们外公家去,去做什么呢?去和你们外公喝酒,那个时候你们的妈还没有嫁给我,何小勇天天去,隔几天手里提上一瓶酒,后来,你们的妈嫁给了我,何小勇还是经常上你们外公家去喝酒,你们听着,自从你们的妈嫁给我以后,何小勇就再也不送酒给你们外公了,倒是喝掉了你们外公十多瓶酒……有一天,你们的外公看到何小勇来了,就站起来说:‘何小勇,我戒酒啦。’后来,何小勇就再也不敢上你们外公家去喝酒了。” 城里很多认识许三观的人,在二乐的脸上认出了许三观的鼻子,在三乐的脸上认出了许三观的眼睛,可是在一乐的脸上,他们看不到来自许三观的影响。他们开始在私下里议论,他们说一乐这个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许三观,一乐这孩子的嘴巴长得像许玉兰,别的也不像许玉兰。一乐这孩子的妈看来是许玉兰,这孩于的爹是许三观吗?一乐这颗种子是谁播到许玉兰身上去的?会不会是何小勇?一乐的眼睛,一乐的鼻子,还有一乐那一对大耳朵,越长越像何小勇了。 这样的话一次又一次传到许三观的耳中,许三观心想他们一遍又一遍他说,他们说起来没完没了,他们说的会不会是真的?许三观就走到许玉兰的面前,他说: “你听到他们说了吗?” 许玉兰知道许三观问的是什么,她放下手里正在洗的衣服,撩起围裙擦着手上的肥皂泡沫走到门口,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许玉兰边哭边问自己: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 许玉兰坐在门口大声一哭,把三个儿子从外面引了回来,三个儿子把她围在中间,胆战心惊地看着越哭越响亮的母亲,许玉兰摸了一把眼泪,像是甩鼻涕似的甩了出去,她摇着头说: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呵?我一没有守寡,二没有改嫁,三没有偷汉,可他们说我三个儿子有两个爹,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我三个儿子明明只有一个爹,他们们说有两个爹……” 许三观看到许玉兰坐到门槛上一哭,脑袋里就嗡嗡叫起来,他在许玉兰的背后喊: “你回来,你别坐在门槛上,你哭什么?你喊什么?你这个女人没心没肺,这事你能哭吗?这事你能喊吗?你回来……” 他们的邻居一个一个走过来,他们说: “许玉兰,你哭什么……是不是粮票又不够啦……是不是许三观欺负你了,许三观!许三观呢?……刚才还听到他在说话……许玉兰,你哭什么?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是不是又欠了别人的钱……是不是儿子在外面闯祸了……” 二乐说:“不是,你们说的都不是,我妈哭是因为一乐长得像何小勇。” 他们说:“噢……是这样。” 一乐说:“二乐,你回去,你别在这里站着。” 二乐说:“我不回去,” 三乐说:“我也不回去。” 一乐说:“妈,你别哭了,你回去。” 许三观在里屋咬牙切齿,心想这个女人真是又笨又蠢,都说家丑不可外面,可是这个女人只要往门槛上一坐,什么丑事都会被喊出去。他在里屋咬牙切齿,听到许玉兰还在外面哭诉。 许玉兰说:“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我一没有守寡,二没有改嫁,三没有偷汉,我生了三个儿子……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让我今世认识了何小勇,这个何小勇啊,他倒好,什么事都没有,我可怎么办啊?这一乐越长越像他,就那么一次,后来我再也没有答应,就那么一次,一乐就越长越像他了……” 什么?就那么一次?许三观身上的血全涌到脑袋里去了,他一脚踢开了里屋的门,对着坐在外屋门槛上的许玉兰吼道:, “你他妈的给我回来!” 许三观的吼声把外面的人全吓了一跳,许玉兰一下子就不哭了,也不说话,她扭头看着许三观。许三观走到外屋的门口,一把将许玉兰拉起来,他冲着外面的人喊道: “滚开!” 然后要去关门,他的三个儿子想进来、他又对儿子们喊道: “滚开!” 他关上了门,把许玉兰拉到了里屋,再把里屋的门关上,接着一巴掌将许玉兰掴到了床上,他喊道: “你让何小勇睡过?” 许玉兰捂着脸蛋呜呜地哭,许三观再喊道: “你说!” 许玉兰呜呜地说:“睡过。” “几次?” “就一次。” 许三观把许玉兰拉起来,又掴了一记耳光,他骂道: “你这个婊子,你还说你没有偷汉……” “我是没有偷汉,”许玉兰说,“是何小勇干的,他先把我压在了墙上,又把我拉到了床上……” “别说啦!” 许三观喊道,喊完以后他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说: “你就不去推他?咬他?踢他?” “我推了,我也踢了。”许五兰说,“他把我往墙上一压就捏住了我的两个奶子……” “别说啦!” 许三观喊着给了许玉兰左右两记耳光,打完耳光以后,他还是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说: “他捏住了你的奶子,你就让他睡啦?” 许玉兰双手捧着自己的脸,眼睛也捧在了手上。 “你说!” “我不敢说,”许玉兰摇了摇头,“我一说你就给我吃耳光,我的眼睛被你打得昏昏沉沉,我的牙齿被你打得又酸又疼,我的脸像是被火在烧一样。” “你说!他捏住了你的奶子以后……” “他捏住了我的奶子,我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你就跟他上床啦?” “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是他把我拖到床上去的……” “别说啦!” 许三观喊着往许王兰的大腿上踢了一脚,许玉兰疼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了。许三观说: “是不是在我们家?是不是就在这张床上?” 过了一会,许玉兰才说: “是在我爹家。” 许三观觉得自己累了,他就在一只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开始伤心起来,他说: “九年啊,我高兴了九年,到头来一乐不是我儿子,我白高兴了……我他妈的白养了一乐九年,到头来一乐是人家的儿子……” 许三观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对着许玉兰又吼叫起来: “你的第一夜是让何小勇睡掉的?” “不是,”许玉兰哭着说,“第一夜是给你睡掉的……” “我想起来了,”许三观说,“你第一夜肯定是被何小勇睡掉的,我说点一盏灯,你就是不让点灯,我现在才知道,你是怕我看出来,看出来你和何小勇睡过了……” “我不让你点灯,”许玉兰哭着说,“那是我不好意思……” “你第一夜肯定是被何小勇睡掉的,要不为什么不是二乐像他?不是三乐像他?偏偏是一乐像那个王八蛋,我的女人第一夜是被别人睡掉的,所以我的第一个儿子是别人的儿子,我许三观往后哪还有脸去见人啊……” “许三观,你想一想,我们的第一夜见红了没有?” “见红了又怎么样?你这个婊子那天正在过节。” “天地良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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