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血记(二) 余华 第六章 许三观躺在藤榻里,两只脚架在凳子上,许玉兰走过来说: "许三观,家里没有米了,只够晚上吃一顿,这是粮票,这是钱,这是米袋,你去粮店把米买回来。" 许三观说:"我不能去买米,我现在什么事都不做了、我一回家就要享受,你知道什么叫享受吗?就是这样,躺在藤榻里,两只脚架在凳子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享受吗?就是为了罚你,你犯了生活错误,你背着我和那个王八蛋何小勇睡觉了,还睡出个一乐来,这么一想我气又上来了。你还想让我去买米?你做梦去吧," 许玉兰说:"我扛不起一百斤米。" 许三观说:"扛不起一百斤,就扛五十斤。" "五十斤我也扛不起。" "那你就扛二十五斤。" 许玉兰说:"许三观,我正在洗床单,这床单太大了,你帮我揪一把水。" 许三观说:"不行,我正躺在藤榻里,我的身体才刚刚舒服起来,我要是一动就不舒服啦。"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来帮我搬一下这只箱子,我一个人搬不动它。" 许三观说:"不行,我正躺在藤榻里享受呢……" 许玉兰说:"许三观,吃饭啦。" 许三观说:"你把饭给我端过来,我就坐在藤榻里吃。" 许玉兰问:"许三观,你什么时候才享受完了?" 许三观说:"我也不知道。" 许玉兰说:"一乐,二乐,三乐都睡着了,我的眼睛也睁不开了,你什么时候在藤榻里享受完了,你就上床来睡觉。" 许三观说:"我现在就上床来睡觉。"第七章 许三观在丝厂做送茧工,有一个好处就是每个月都能得到一副线织的白手套,车间里的女工见了都很羡慕,她们先是问: “许三观,你几年才换一副新的手套?” 许三观举起手上那副早就破烂了的手套,他的手一摇摆,那手套上的断线和一截一截的断头就像拨浪鼓一样晃荡起来,许三观说: “这副手套戴了三年多了。” 她们说:“这还能算是手套?我们站得这么远,你十根手指都看得清清楚楚。” 许三观说:“一年新,两年旧,缝缝补补再三年,这手套我还能戴三年。” 她们说:“许三观,你一副手套戴六年,厂里每个月给你一副手套,六年你有七十二副手套,你用了一副,还有七十一副,你要那么多手套干什么?你把手套给我们吧,我们半年才只有一副手套......”许三观把新发下来的手套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笑嘻嘻地回家了。回到家里,许三观把手套拿出来给许玉兰,许玉兰接过来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走到门外,将手套举过头顶,借着白昼的光亮,看一看这崭新的手套是粗纺的,还是精纺的。如果是精纺的手套,许玉兰就突然喊叫起来: “啊呀!” 经常把许三观吓了一跳,以为这个月发下来的手套被虫咬坏了。 “是精纺的!” 每个月里有两个日子,许玉兰看到许三观从厂里回来后,就向他伸出手,说: “给我。” 这两个日子,一个是发薪水,另一个就是发手套那天。许玉兰把手套放到箱子的最底层,积到了四副手套时,就可以给三乐织一件线衣;积到了六副时能给二乐织一件线衣;到了八九副,一乐也有了一件新的线衣;许三观的线衣,手套不超过二十副,许玉兰不敢动手,她经常对许三观说: “你胳肢窝里的肉越来越厚了,你腰上的肉也越来越多了,你的肚子在大起来,现在二十副手套也不够了......”许三观就说:“那你就给自己织吧。” 许玉兰说:“我现在不织。” 许玉兰要等到精纺的手套满十七八副以后,才给自己织线衣。精纺的手套,许三观一年里也只能拿回来两三副。他们结婚九年,前面七年的积累,让许玉兰给自己织了一件精纺的线衣。 那件线衣织成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许玉兰在井旁洗了头发,又坐在屋门口,手里举着那面还没有被摔破的镜子,指挥着许三观给他剪头发,剪完头发后她坐在阳光里将头发晒干,然后往脸上抹了很厚一层的雪花膏,香喷喷地穿上了那件刚刚织成的精纺的线衣,还从箱底翻出结婚前的丝巾,系在脖子上,一只脚跨出了门槛,另一只脚抬了抬又放在了原地,她回头对许三观说: “今天你淘米洗菜做饭,今天我要过节了,今天我什么活都不干了,我走了,我要上街上走一走。” 许三观说:“你上一个星期才过了节,怎么又要过节了?” 许玉兰说:“我不是来月经,你没有看见我穿上精纺线衣了?” 那件精纺的线衣,许玉兰一穿就是两年,洗了有五次,这中间还补了一次,许玉兰拆了一只也是精纺的手套,给线衣缝补。许玉兰盼着许三观能够经常从厂里拿回来精纺的手套,这样......她对许三观说:“我就会有一件新的线衣了。” 许玉兰决定拆手套的时候,总是在前一天晚上睡觉前把窗户打开,把头探出去看看夜空里是不是星光灿烂,当她看到月亮闪闪发亮,又看到星星闪闪发亮,她就会断定第二天阳光肯定好,到了第二天,她就要拆手套了。 拆手套要有两个人,许玉兰找到手套上的线头,拉出来以后,就可以一直往下拉了,她要把拉出来的线绕到两条伸开的胳膊上,将线拉直了。手套上拉出来的线弯弯曲曲,没法织线衣,还要浸到水里去,在水里浸上两三个小时,再套到竹竿上在阳光里晒干,水的重量会把弯曲的线拉直了。 许玉兰要拆手套了,于是她需要两条伸开的胳膊,她就叫: “一乐,一乐......”一乐从外面走进来,问他母亲: “妈,你叫我?” 许玉兰说:“一乐,你来帮我拆手套。” 一乐摇摇头说:“我不愿意。” 一乐走后,许玉兰就去叫二乐: “二乐,二乐......”二乐跑回家看到是要他帮着拆手套,高高兴兴地坐小凳子上坐下来,伸出他的两条胳膊,让母亲把拉出来的线绕到他的胳膊上。那时候三乐也走过来了,三乐走过来站在二乐身旁,也伸出了两条胳膊,他的身体还往二乐那边挤,想把二乐挤掉。许玉兰看到三乐伸出了两条胳膊,就说: 三乐,“你走开,你手上全是鼻涕。” 许玉兰和二乐在那里一坐,两个人就会没完没了地说话,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和一个八岁的男孩,两个人吃完饭,两个人睡觉前,两个人一起走在街上,两个人经常越说越投机。 许玉兰说:“我看见城南张家的姑娘,越长越漂亮了。” 二乐问:“是不是那个辫子拖到屁股上的张家姑娘?” 许玉兰说:“是的,就是有一次给你一把西瓜子吃的那个姑娘,是不是越长越漂亮了?” 二乐说:“我听见别人叫她张大奶子。” 许玉兰说:“我看见丝厂里的林芬芳穿着一双白球鞋,里面是红颜色的尼龙袜子。红颜色的尼龙袜子我以前见过,我们家斜对面的林萍萍前几天还穿着,女式的白球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二乐说:“我见过,在百货店的柜台里就摆着一双。” 许玉兰说:“男式的白球鞋我见过不少,林萍萍的哥哥就有一双,还有我们这条街上的王德福。” 二乐说:“那个经常到王德福家去的瘦子也穿着白球鞋。” 许玉兰说:“......” 二乐说:“......”许玉兰与一乐就没有那么多话可说了,一乐总是不愿意跟着许玉兰,不愿意和许玉兰在一起做些什么。许玉兰要上街去买菜了,她向一乐叫道: “一乐,替我提上篮子。” 一乐说:“我不愿意。” “一乐,你来帮我穿一下针线。” “我不愿意。” “一乐,把衣服收起来叠好。” “我不愿意。” “一乐......”“我不愿意。” 许玉兰恼火了,她冲着一乐吼道: “什么你才愿意?” 许三观在屋里来回踱着步,仰头看着屋顶,他看到有几丝阳光从屋顶的几个地方透了进来,他就说: “我要上屋顶去收拾一下,要不雨季一来,外面下大雨,这屋里就会下小雨。” 一乐听到了,就对许三观说: “爹,我去借一把梯子来。” 许三观说:“你还小,你搬不动梯子。” 一乐说:“爹,我先把梯子借好了,你再去搬。” 梯子搬来了,许三观要从梯子爬到屋顶上去,一乐就说: “爹,我替你扶住梯子。” 许三观爬到了屋顶上,踩得屋顶吱吱响,一乐在下面也忙开了,他把许三观的茶壶拿到了梯子旁,又端一个脸盆出来,放上水,放上许三观的毛巾,然后双手捧着茶壶,仰起头喊道: “爹,你下来歇一会儿,喝一壶茶。” 许三观站在屋顶上说:“不喝茶,我刚上来。” 一乐将许三观的毛巾拧干,捧在手里,过了一会儿又喊道: “爹,你下来歇一会儿,擦一把汗。” 许三观蹲在屋顶上说:“我还没有汗。” 这时候三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了,一乐看到三乐过来了,就挥手要他走开,他说: “三乐,你走开。这里没你的事。” 三乐不肯走开,他走到梯子前扶住梯子。一乐说: “现在用不着扶梯子。” 三乐就坐在了梯子最下面的一格上,一乐没有办法,仰起头向许三观喊: “爹,三乐不肯走开。” 许三观在屋顶上对着三乐吼道: “三乐,你走开,这瓦片掉下去会把你砸死的。” 一乐经常对许三观说:“爹,我不喜欢和妈她们在一起,她们说来说去就是说一些谁长得漂亮,谁衣服穿得好。我喜欢和你们男人在一起,你们说什么话,我都喜欢听。” 许三观提着木桶去井里打水,吊在木桶把手上的麻绳在水里在水里浸过上百次了,又在阳光里晒过上百次,这一次许三观将木桶扔下去以后,没有把木桶提上来,只提上来一截断掉的麻绳,木桶掉到了井底,被井水吃了进去。 许三观回到家中,在屋檐里取下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又搬一把凳子坐在了门口,他用钳子把一截粗铁丝弯成一个钩,又找来细铁丝将铁钩将铁钩绑在了竹竿的梢头上。一乐看到了,走过来问: “爹,是不是木桶又掉到井里去了?” 许三观点点头,对一乐说: “一乐,你帮我扛着竹竿。” 一乐就坐在了地上,将竹竿扛到肩上,看着许三观把铁钩绑结实了,然后他用肩膀扛着竹竿的这一头,许三观用手提着竹竿的另一头,父子两个人来到了井边。 通常只要一个钟头的时间,许三观将竹竿伸到井水里,摸索几十分钟,或者摸索一个钟头,就能钩住那只木桶的把手,然后就能将木桶提上来。这一次他摸索了一个半钟头了,还没有钩住木桶的把手,他擦着脸上的汗说: “上面没有,左边没有,右边没有,四周都没有,这把手一定被木桶压在下面了,这下完了,这下麻烦了。” 许三观将竹竿从井里取出来,搁在井台上,两只手在自己的头上摸来摸去,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乐扒在井边往里面看了一会儿,对他的父亲说: “爹,你看我热得身上全是汗......”许三观嘴里嗯了一声,一乐又说: “爹,你记得吗?我有一次把脸埋在脸盆的水里,我在水里埋了一分钟二十三秒,中间没有换过一次气。” 许三观说:“这把手压到下面去了,这他妈的怎么办?” 一乐说:“爹,这井太高了,我不敢往下跳;爹,这井太高了,我下去以后爬不上来。爹,你找一根麻绳绑在我的腰上,把我一点一点放下去,我扎一个猛子,能扎一分钟二十三秒,我去把木桶抓住,你再把我提上来。” 许三观一听,心想一乐这崽子的主意还真不错,就跑回家去找了一根崭新的麻绳,他不敢用旧麻绳,万一一乐也像木桶那样被井水吃了进去,那可真是完蛋了。 许三观将一根麻绳的两头从一乐两条大腿那里绕过来,又系在了一乐腰里的裤带上,然后把一乐往井里一点一点放下去......这时三乐又摇摇摆摆地过来了,许三观看到三乐走过来,就说:“三乐,你走开,你会掉到井里去的。” 许三观经常对三乐说:“三乐,你走开......” 许玉兰也经常对三乐说:“三乐,你走开......” 还有一乐和二乐,有时也说:“三乐,你走开......” 他们让三乐走开,三乐只好走开去,他经常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吞着口水在糖果店外面站很久,一个人蹲在河边看着水里的小鱼小虾,贴着木头电线杆听里面嗡嗡的电流声,在别人的家门口抱着膝盖睡着了......他经常走着走着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了,然后就问着路回到家中。许三观经常对许玉兰说:“一乐像我,二乐像你,三乐这小崽子像谁呢?” 许三观说这样的话,其实是在说三个儿子里他最喜欢一乐,到头来偏偏是这个一乐,成了别人的儿子。有时候许三观躺在藤榻里,想着想着会伤心起来,会掉出来眼泪。 许三观掉眼泪的时候,三乐走了过来,他看到父亲在哭,也在一旁跟着父亲哭了。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父亲的伤心传染给了他,就像别人打喷嚏的时候,他也会跟着打喷嚏一样。 许三观哭着的时候,发现身边有一个人哭得比他还伤心,扭头一看是三乐这小崽子,就对他挥挥手说: “三乐,你走开。” 三乐只好走开去。这时候三乐已经是一个七岁的男孩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弹弓,口袋里装满了小石子,走来走去,看到在屋檐上行走或者在树肢跳跃的麻雀,就用弹弓瞄准了,把小石子打出去,他打不着麻雀倒是把它们吓得胡乱飞起,叽叽喳喳地逃之夭夭。他站在那里气愤地向逃亡的麻雀喊叫: “回来,你们回来。” 三乐的弹弓经常向路灯瞄准,经常向猫、向鸡、向鸭子瞄准,经常向晾在竹竿上的衣服、挂在窗口的鱼干,还有什么玻璃瓶、篮子、漂在河面上的蔬菜叶子瞄准。有一天,他将小石子打在一个男孩的脑袋上。 那个男孩和三乐一样的年纪,他好端端地在街上走着,突然脑袋上挨了一颗石子,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又伸手在挨了石子的地方摸了一会儿,然后才哇哇地哭了起来。他哭着转过身体来,看到三乐手里拿着弹弓对着他嘻嘻笑,他就边哭边走到三乐面前,伸手给了三乐一记耳光,那记耳光没有打在三乐的脸上,而是打在三乐的后脑勺上。三乐挨了一记耳光,也伸手还给了他一记耳光,两个孩子就这样轮流着一个人打对方一记耳光,把对方的脸拍得噼啪响,不过他们的哭声更为响亮,三乐也在哇哇地哭了。 那个孩子说:“我叫我的哥哥来,我有两个哥哥,我哥哥会把你揍扁的。” 三乐说:“你有两个哥哥,我也有两个哥哥,我的两个哥哥会把你的两个哥哥揍扁。” 于是两个孩子开始商量,他们暂时不打对方耳光了,他们都回家去把自己的哥哥叫来,一个小时以后在原地再见。三乐跑回家,看到二乐在屋里坐着打呵欠,就对二乐说: “二乐,我跟人打架了,你快来帮我。” 二乐问:“你跟谁打架了?” 三乐说:“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二乐问:“那个人有多大?” 三乐说:“和我一样大。” 二乐一听那孩子和三乐一样大,就拍了一下桌子,骂道: “他妈的,竟还有人敢欺负我的弟弟,让我去教训教训他。” 三乐把二乐带到那条街上时,那个孩子也把他的哥哥带来了,那孩子的哥哥比二乐整整高出一个脑袋,二乐见了头皮一阵阵发麻,对跟在身后的三乐说: “你就在我后面站着,什么话也别说。” 那个孩子的哥哥看到二乐他们走过来,伸手指着他们,不屑一顾地问自己的弟弟: “是不是他们?” 然后甩着胳膊迎上去,瞪着眼睛问二乐他们: “是谁和我弟弟打架了?” 二乐摊开双手,笑着对他说: “我没有和你弟弟打架。” 说着二乐把手举到肩膀上,用大拇指指指身后的三乐: “是我弟弟和你弟弟打架了。” “那我就把你的弟弟揍扁了。” “我们先讲讲道理吧,”二乐对那个孩子的哥哥说,“道理讲不通,你再揍我弟弟,那时我肯定不插手......”“你插手了又怎么样?” 那个人伸手一推,把二乐推出去了好几步。 “我还盼着你插手,我想把你们两个人都揍扁了。” “我肯定不插手,”二乐挥着手说,“我喜欢讲道理......”“讲你妈个屁。”那个人说着给了二乐一拳,他说: “我先把你揍扁了,再揍扁你弟弟。” 二乐一步一步往后退去,他边退边问那个孩子: “他是你什么人?他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他是我大哥,”那个孩子得意地说,“我还有一个二哥。” 二乐一听他说还有一个二哥,立刻说: “你先别动手。” 二乐指着三乐和那个孩子,对那孩子的哥哥说: “这不公平,我弟弟叫来了二哥,你弟弟叫来了大哥,这不公平,你要是有胆量,让我弟弟去把他大哥叫来,你敢不敢和我大哥较量较量?” 那人挥挥手说:“天下没有不敢的事,去把你们的大哥叫来,我把你们大哥,还有你,你,都揍扁了。” 二乐和三乐就去把一乐叫了来。一乐来了,还没有走近,他就知道那个人比他高了有半个脑袋,一乐对二乐和三乐说: “让我先去撒一泡尿。” 说着一乐拐进了一条巷子,一乐撒完尿出来时,两只手背在后面,手上拿了一块三角的石头。一乐低着头走到那个人面前,听到那个人说: “这就是你们大哥?头都不敢抬起来。” 一乐抬起头来看准了那个人脑袋在什么地方,然后举起石头使劲砸在了那人的头上,那个人“哇”的叫了一声,一乐又连着在他的头上砸了三下,把那个人砸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一乐看他不会爬起来了,才扔掉石头,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对吓呆了的二乐和三乐招招手,说: “回家了。” 第八章 他们说:“方铁匠的儿子被丝厂许三观的儿子砸破脑袋了,听说是用铁榔头砸的,脑壳上砸出了好几道裂缝,那孩子的脑壳就跟没拿住掉到地上的西瓜一样,到处都裂开了......听说是用菜刀砍的,菜刀砍进去有一两寸深,都看得见里面白花花得脑浆,医院里的护士说那脑浆就像煮熟了的豆腐,还呼呼地往外冒着热气......陈医生在方铁匠儿子的脑壳上缝了几十针......那么硬的脑壳能用针缝吗......不知道是怎么缝的......是用钢针缝的,那钢针有这么粗,比纳鞋底用的针还要粗上几倍......就是这么粗的钢针也扎不进去,听说钢针用小榔头敲进去的......先得把头发拔干净了......怎么叫拔干净?是剃干净,又不是地上的草,那脑壳本来就裂开了,使劲一拔,会把脑壳一块块拔掉的......这叫备皮,动手术以前要把周围的毛刮干净,我去年割阑尾前就把毛刮干净了......”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他们说:“方铁匠的儿子被陈医生救过来了,陈医生在手术室里站了有十多个小时......方铁匠的儿子头上缠满了纱布,只露出两只眼睛,一个鼻尖和大半个嘴巴......方铁匠的儿子从手术室里出来后,在病房里不声不响躺了二十多个小时,昨天早晨总算把眼睛张开了......方铁匠的儿子能喝一点粥汤了,粥汤喝进去就吐了出来,还有粪便,方铁匠的儿子嘴里都吐出粪便来了......”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你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吗?” 他们说:“方铁匠的儿子住在医院里,又是吃药,又是打针,还天天挂个吊瓶,每天都要花不少钱,这钱谁来出?是许三观出?还是何小勇出?反正许玉兰是怎么都跑不掉了,不管爹是谁,妈总还是许玉兰......这钱许三观肯出吗?许三观走来走去的,到处说要何小勇把一乐领回去......这钱应该何小勇出,许三观把他的儿子白白养了九年......许三观也把一乐的妈白白睡了九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要是有个女人白白陪我睡上九年,她的儿子有难了,我是不会袖手旁观的......说得也对......为什么?有个女人给你白睡了九年,长得又像许玉兰那么俏,她儿子出了事,当然要帮忙。可许玉兰是许三观花了钱娶回家的女人,他们是夫妻,这夫妻之间能说是白睡吗......不会......不会......许三观已经做了九年乌龟了,以前他不知道,蒙在鼓里也就算了,现在他知道了,知道了在出钱,这不是花钱买乌龟做吗?”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你听不到全部的,也会听到一些......方铁匠来过好几回了,要你们赶紧把钱筹足了送到医院去,你和何小勇筹了有多少钱了?你哭什么?你哭有什么用,你别求我,要是二乐和三乐在外面闯了祸,我心甘情愿给他们擦屁股去......一乐又不是我的儿子,我白养了他九年,他花了我多少钱?我不找何小勇算这比账已经够客气了。你没听到他们说什么吗?他们都说我心善,要是换成别人,两个何小勇都被揍死啦......你别找我商量,这事跟我没关系,这是他们何家的事,你没听到他们说什么吗?我要是出了这钱,我就是花钱买乌龟做......行啦,行啦,你别在哭啦,你一天接着一天的哭,都把我烦死了。这样吧,你去告诉何小勇,我看在和你十年夫妻的情分上,看在一乐叫了我九年爹的情分上,我不把一乐送还给他了,以后一乐还由我来抚养,但是这一次,这一次的钱他非出不可,要不我就没脸见人啦......他妈的,便宜了那个何小勇了......”第九章 许玉兰走到许三观面前,说她要去见何小勇了。当时许三观正坐在屋里扎着拖把,听到许玉兰的话,他伸手摸了摸鼻子,又擦擦嘴,什么话都没有说,继续扎着拖把。许玉兰又说: “我要去见何小勇了,是你要我去找他的,我本来已经发誓了,发誓一辈子不见他。” 然后她问许三观:“我是打扮好了去呢?还是蓬头散发地去?” 许三观心想她还要打扮好了去见何小勇?她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抹上头油擦上雪花膏,穿上精纺的线衣,把鞋上的灰拍干净,还有那条丝巾,她也会找出来系在脖子上;然后,她高高兴兴地去见那个让他做了九年乌龟的何小勇。许三观把手里的拖把一扔,站起来说: “你他妈的还想让何小勇来捏你的奶子?你是不是还想和何小勇一起弄个四乐出来?你还想打扮好了去?你给我蓬头散发地去,再往脸上抹一点灶灰。” 许玉兰说:“我要是脸上抹上灶灰,又蓬头散发,那何小勇见了会不会说:‘你们来看,这就是许三观的女人。’” 许三观一想也对,不能让何小勇那个王八蛋高兴得意,他就说: “那你就打扮好了再去。” 许玉兰就穿上了那件精纺的线衣,外面是藏青色的卡其布女式翻领春秋装,她把领口尽量翻得大一点,胸前多露出一些那件精纺线衣,然后又把丝巾找了出来,系在脖子上,先是把结打在胸前,镜子里一照,看到把精纺线衣挡住了,就把结移到脖子的坐侧,塞到衣领里,看了一会,她取出了那个结下面的两片丝巾,让它们翘着搁在衣领上。 她闻着自己脸上雪花膏的香味向何小勇家走去,衣领上的两片丝巾在风里抖动着,像是一双小鸟的翅膀在拍打似的。许玉兰走过了两条街道,走进了一条巷子,来到何小勇家门前。她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坐在何小勇家门口,在搓衣板上搓着衣服,她认出了这是何小勇的女人,瘦得像是一根竹竿。这个女人在十年前就是这样瘦,与何小勇一起走在街上,看到许玉兰鼻子里还哼了一声,许玉兰在他们身后走过去以后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音,她心想何小勇娶了一个没有胸脯、也没有屁股的女人。现在,这个女人还是没有胸脯,屁股坐在凳子上。 许玉兰对着何小勇敞开的屋门喊道: “何小勇!何小勇!” “谁呀?” 何小勇答应着从楼上窗口探出头来,看到下面站着的许玉兰,先是吓了一跳,身体一下子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他沉着脸重新出现在窗口。他看着楼下这个比自己妻子漂亮的女人,这个和自己有过肉体之交的女人,这个经常和自己在街上相遇、却不再和自己说话的女人,这个女人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何小勇干巴巴地说: “你来干什么?” 许玉兰说:“何小勇,很久没有见到你了,你长胖了,双下巴都出来了。” 何小勇听到自己妻子“呸”的吐了一口口水,他说: “你来干什么?” 许玉兰说:“你下来,你下来我再跟你说。” 何小勇看看自己的女人:“我不下来,我在楼上好好的,我为什么要下来?” 许玉兰说:“你下来,你下来我们说话方便。” 何小勇说:“我就在楼上。” 许玉兰看了看何小勇的女人,又笑着对何小勇说: “何小勇,你是不是不敢下来了?” 何小勇又去看看自己的女人,然后声音很轻地说: “我有什么不敢......”这时何小勇的女人说话了,她站起来对何小勇说: “何小勇,你下来,她能把你怎么样?她还能把你吃了?” 何小勇就来到了楼下,走到许玉兰面前说: “你说吧,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许玉兰笑眯眯地说:“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许三观说了,他不来找你算账了,从今天起你就可以放心了。本来许三观是要用刀来劈你的,你把他的女人弄大了肚子,他又帮你养了九年的儿子,他用刀劈了你,也没人会说他不对。许三观说了,以前花在一乐身上的钱不向你要了,以后一乐也由他来养。何小勇,你捡了大便宜了,别人出钱帮你把儿子养大,你就做一个现成的爹,不花钱又不出力,许三观可是吃大亏了,从一乐生下来那天起,他整夜整夜没有睡觉,抱着一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个一乐放下来就要哭,抱着才能睡。一乐的尿布,都是许三观洗的,每年还要给他做一身新衣服,还得天天供他吃,供他喝,他的饭量比我还大。何小勇,许三观说了,他不找你算账了,你只要把方铁匠的儿子住医院的钱出了......”何小勇说:“方铁匠的儿子住医院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儿子把人家的脑袋砸破啦......”“我没有儿子,”何小勇说,“我什么时候有儿子了?我就两个女儿,一个叫何小英,一个叫何小红。” “你这个没良心的。” 许玉兰伸出一根指头去戳何小勇:“你忘了那年夏天,你趁着我爹去上厕所,把我拖到床上,你这个黑心烂肝的,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让你的孽种播到我肚子里......” 何小勇挥手把许玉兰的手指打开:“我堂堂何小勇怎么会往你这种人的肚子里播种,那是许三观的孽种,还一口气播进去了三颗孽种......” “天地良心啊......” 许玉兰眼泪出来了,“谁见了一乐都说,都说一乐活脱脱是个何小勇!你休想赖掉!除非你的脸被火烧糊了,被煤烫焦了,要不你休想赖掉,这一乐长得一天比一天像你了......”看到很多人都在围过来,何小勇的女人就对他们说: “你们看,你们来看,天还没黑呢,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就要来偷我家男人了。” 许玉兰转过去说:“我偷谁的男人也不会来偷这个何小勇,我许玉兰当年长得如花似玉,他们都叫我油条西施。何小勇是我不要了扔掉的男人,你把他当宝贝捡了去......”何小勇的女人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在许玉兰的脸上,许玉兰回手也给了她一巴掌,两个女人立刻伸开双臂胡乱挥舞起来,不一会儿都抓住了对方的头发,使劲揪着,何小勇的妻子一边揪许玉兰的头发一边叫: “何小勇,何小勇......”何小勇上去抓住许玉兰的两只手腕,用力一捏,许玉兰“哎呀”叫了一声,松开了手,何小勇对准许玉兰的脸就是一巴掌,把许玉兰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许玉兰摸着自己的脸哇哇的哭了起来: “何小勇,你这个挨千刀的,你这个王八蛋,你的良心被狗吃掉了......”然后许玉兰站起来,指着何小勇说: “何小勇,你等着,你活不到明天了。你等着,我要许三观拿着刀来劈你,你活不到明天了......”许玉兰在遭受打击之后向何小勇宣判的死刑,没有得到许三观的支持。许玉兰回到家中时,许三观还在扎那个拖把。许玉兰脸上挂着泪痕疲惫不堪地在许三观对面坐下来,眼睛看着许三观,看了一会儿眼泪掉了出来。许三观看到她掉眼泪了,就知道没要着钱,他说: “我就知道你会空手回来的。”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许三观说:“你他妈的一看到何小勇心就软了,就不向他要钱了,是不是?”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许三观说:“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把钱去要来,明天方铁匠就要带着人来抄我们家了,把你的床,把你的桌子,把你的衣服,你的雪花膏,你的丝巾,全他妈的抄走。” 许玉兰哭出了声音,她说: “我向他们要钱了,他们不给我,还揪住我头发,打我的脸。许三观,你就容得下别人欺负你的女人......许三观,我求你去把何小勇劈了,厨房里的菜刀我昨天还磨过,你去把何小勇劈了。”许三观说:“我去把何小勇劈了,我怎么办?我去把何小勇劈死了,我就要去坐监狱,我就会被毙掉,你他妈的就是寡妇了。” 许玉兰听了这话以后,站起来走到了门口,坐在了门槛上。许三观看到她往门槛上一坐,就知道她那一套又要来了。许玉兰手里挥动这擦眼泪的手绢,响亮地哭诉起来: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今生让何小勇占了便宜,占了便宜不说,还怀了他的种;怀了他的种不说,还生了一乐;生下了一乐不说,一乐还闯了祸......”许玉兰继续哭诉:“一乐闯了祸不说,许三观说他不管;许三观不管,何小勇也不管,何小勇不仅不肯出钱,还揪我的头发打我的脸,何小勇伤天害理,何小勇不得好死!这都不说了,明天方铁匠带人来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一乐、二乐、三乐听到母亲哭诉,就跑回来站在母亲面前。 一乐说:“妈,你别哭了,你回到屋里去。” 二乐说:“妈,你别哭了,你为什么哭?” 三乐说:“妈,你别哭了,何小勇是谁?” 邻居也走了过来,邻居们说: “许玉兰,你别哭了,你会伤身体的......许玉兰,你为什么哭?你哭什么?” 二乐对邻居们说:“是这样的,我妈哭是因为一乐......”一乐说:“二乐,你给我闭嘴。” 二乐说:“我不闭嘴,是这样的,一乐不是我妈和我爹生的......”一乐说:“二乐,你再说我揍你。” 二乐说:“一乐是何小勇和我妈生出来的......”一乐给了二乐一个嘴巴,二乐也哇哇的哭了起来。许三观在屋里听到了,心想一乐这杂种竟然敢打我的儿子,他跑出去,对准一乐的脸就是一巴掌,把一乐掴到了墙边,他指着一乐说: “小杂种,你爹欺负了我,你还想欺负我儿子。” 一乐突然挨了许三观一巴掌,双手摸着墙在那里傻站着。这时许玉兰伸手指着他哭诉: “我命苦,一乐这孩子的命更苦,许三观不要这孩子,何小勇也不要,一乐这孩子好端端地没了爹,一个爹都没有了......”有一个邻居说:“许玉兰,你让一乐自己去找何小勇,谁见了自己亲生儿子不动心?那何小勇还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见了一乐说不定眼泪都会掉出来。” 许玉兰一听这话,立刻不哭了,她看着站在墙边咬着嘴唇的一乐说: “一乐,你听到了吗?你快去,你去找何小勇,你就去叫他,叫他一声爹......”一乐贴着墙边摇摇头说:“我不去。” 许玉兰说:“一乐,听妈的话,你快去,去叫何小勇一声爹,叫了一声他要是不答应,你就再叫......”许三观伸手指着一乐说:“你敢不去?你不去我揍扁你。” 说着许三观走到一乐面前,一把将一乐从墙边拉出来,把他往前推了几步。许三观一松开手,一乐马上又回到了墙边。许三观回头一看,一乐又贴着墙站在那里了,他举起手走上去,要去揍一乐,他巴掌刚要打下去时,突然转念一想,又把手放下了,他说: “他妈的,这一乐不是我儿子了,我就不能随便揍他了。” 许三观说着走开去,这时一乐响亮地说: “我就是不去,何小勇不是我爹,我爹是许三观。” “放屁。”许三观对邻居们说,“你们看,这小杂种还想往我身上栽赃。” 坐在门槛上的许玉兰这时候又哭了起来: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许玉兰这时候的哭诉已经没有了吸引力,她把同样的话说了几遍,她的声音由于用力过久,正在逐渐地失去水分,没有了清脆的弹性,变得沙哑和干涸。她的手臂在挥动手绢时开始迟缓了,她喘气的声音越来越重。她的邻居四散而去,像是戏院已经散场。她的丈夫也走开了,许三观对许玉兰的哭诉早就习以为常,因此他走开时仿佛许玉兰不是在哭,而是坐在门口织线衣。然后,二乐和三乐也走开了,这两个孩子倒不是对母亲越来越疲惫的哭诉失去了兴趣,而是看到别人都走开了,他们的父亲也走开了,所以他们也走开了。 只有一乐还站在那里,他一直贴着墙站着,两只手放在身后抓住墙上的石灰。所有的人都走开以后,一乐来到了许玉兰的身旁。那时候许玉兰的身体倚靠在门框上,手绢不再挥动,她的手撑住了自己的下巴,她看到一乐走到面前,已经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这时一乐对她说: “妈,你别哭了,我就去找何小勇,叫他爹。” 一乐独自一人来到了何小勇的屋门前,他看到两个年纪比他小的女孩在跳橡皮筋,她们张开双手蹦蹦跳跳,头上的小辫子也在蹦蹦跳跳。一乐对她们说: “你们是何小勇的女儿......那你们就是我的妹妹。”两个女孩不再跳跃了,一个坐在了门槛上,另一个坐在姐姐的身上,两个女孩重叠在一起,她们看着一乐。一乐看到何小勇和他很瘦的妻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就叫何小勇了一声: “爹。” 何小勇的妻子对何小勇说:“你的野种来啦,我看你怎么办?” 一乐又叫了一声:“爹。” 何小勇说:“我不是你的爹,你快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一乐再叫了一声:“爹。” 何小勇的妻子对何小勇说:“你还不把他赶走?” 一乐最后叫了一声:“爹。” 何小勇说:“谁是你的爹?你滚开。” 一乐伸手擦了擦挂出来的鼻涕,对何小勇说: “我妈说了,我要是叫你一声爹,你不答应,我妈就叫我多叫几声。我叫了你四声爹了,你一声都不答应,还要我滚开,那我就回去了。” 第十章 方铁匠找到许三观,要他立刻把钱给医院送去,方铁匠说: “再不送钱去,医院就不给我儿子用药了。” 许三观对方铁匠说:“我不是一乐的爹,你找错人了,你应该去找何小勇。” 方铁匠问他:“你是什么时候不做一乐的爹了?是一乐打伤我儿子以前?还是以后。” “当然是以前,”许三观说,“你想想,我做了九年的乌龟,我替何小勇养了九年的儿子,我再替他把你儿子住医院的钱出了,我就是做乌龟王了。” 方铁匠听了许三观的话,觉得他说得没有错,就去找何小勇,他对何小勇说: “你让许三观做了九年的乌龟,许三观又把你儿子养了九年,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看在这九年的份上,你就把我儿子住医院的钱出了。” 何小勇说:“凭什么说一乐是我的儿子?就凭那孩子长得像我?这世上长得相像的人有的是。” 说完何小勇从箱底翻出了户口本,打开来让方铁匠看: “你看看,这上面有没有许一乐这个名字?有没有?没有……谁家的户口本上有许一乐这个名字,你儿子住医院的钱就由谁出。 何小勇也不肯出钱,方铁匠最后就来找许玉兰,对许玉兰说。 “许三观说一乐不是他的儿子,何小勇也说一乐不是他的儿子,他们都说不是一乐的爹,我只有来找你,好在一乐只有一个妈。” 许玉兰听完方铁匠的话,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方铁匠一直站在她身边,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方铁匠才又说: “你们再不把钱送来,我就要带人来抄你们的家了,把你们家值钱的东西都搬定……我方铁匠向来是说到做到的。” 隔了两天,方铁匠他们来了,拉了两辆板车,来了七个人,他们从巷子口拐进来以后,差不多把巷子塞满了。那是中午的时候,许三观正要出门,他看到方铁匠他们走过来,就知道今天自己的家要被抄了,他转回身去对许玉兰说: “准备七个杯子,烧一壶水,那个罐子里还有没有茶叶?来客人了,有七个人。” 许玉兰心想是谁来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她就走到门口一看,看到是方铁匠他们,许玉兰的脸一下子白了,她对许三观说: “他们是来抄家的。” 许三观说:“来抄家的也是客人,你快去准备茶水。” 方铁匠他们走到了许三观家门前,放下板车,都站在了那里,方铁匠说: “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们都认识二十多年了,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儿子在医院里等着钱,没有钱医院就不给我儿子用药了……我儿子被你们家一乐砸破脑袋以后,我上你们家来闹过吗?没有……我在医院里等着你们送钱来,都等了两个星期了……” 许玉兰这时候往门槛上一坐,坐在了中间,她张开双臂像是要挡住他们似的说: “你们别抄我的家,别搬我的东西,这个家就是我的命,我辛辛苦苦十年,十年省吃俭用才有今天这个家,求你们别进来,别进来搬我的家……”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他们人都来了,还拉着板车来,不会听你说了几句话就回去的,你起来吧,快去给他们烧一壶水。” 许玉兰听了许三观的话,站起来抹着眼泪走开了,去替他们烧水。许玉兰走后,许三观对方铁匠他们说: “你们进去搬吧,能搬多少就搬多少,就是别把我的东西搬了,一乐闯的祸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所以我的东西不能搬。” 许玉兰在灶间给他们烧上了水,她通过灶间敞开的门,看着方铁匠他们走进屋来,看着他们开始翻箱子移桌子;有两个人把凳子抱了出去,放到了板车上;有一个人拿着几件许玉兰的衣眼走出去,也放到了板车上;她陪嫁过来的两只箱子放在两辆板车上,还有两块也是陪嫁过来的绸缎,她一直舍不得穿到身上,现在也被放到了板车上,软软地搁在了那两只箱子上。 许玉兰看着他们把自己的家一点一点地搬空了,当她给他们烧开了水,冲了七杯茶,桌子已经没有了,她不知道茶水该往什么地方放了,她看到许三观正帮着他们把吃饭和孩子做作业的桌子搬出去、搬到板车上。然后可能因为刚才过于用力,许三观站在那里呼呼地喘着粗气,伸手擦着脸上的汗。她的眼泪不停地流着,她对搬着她家中物件的两个人说: "世上还有这种人,帮着别人来搬自己家里的东西,看上去还比别人更卖力。"最后,方铁匠和另外两个人搬起了许玉兰和许三观睡觉的床了,许三观看到了急忙说: "这床不能搬,这床有一半是我的。" 方铁匠说:"你这个家里值点钱的,也就是这张床了。" 许三观说:"你们把我们吃饭的桌子搬了,那桌子有一半也是我的,你们把桌子搬了,把床给我留下吧。"方铁匠看看已经搬空了的这个家,点了点头说: "就把床给他们留下,要不他们晚上没地方睡觉了,"方铁匠他们用绳子把板车上的桌子箱子什么固定好以后,准备走了,有两个人拉起了板车,方铁匠说: "我们走了?"许三观向他们笑着点点头,许玉兰身体靠在门框上,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她对他们说: "你们喝一口茶再走吧。" 方铁匠摇摇头说:"不喝了。" 许玉兰说:"都给你们冲好茶了,就放在灶间的地上,你们喝了再走,专门为你们烧的水……" 方铁匠看了看许玉兰说:"那我们就喝了再走。" 他们都走到灶间去喝茶,许玉兰身体坐在了门槛上,他们喝了茶出来时,都从她身边抬脚走了出去,看到他们拉起了板车,许玉兰哭出了声音,她边哭边说: "我不想活了,我也活够了,死了我反而轻松了,我死了就不用这里操心、那里操心了,不用替男人替儿子做饭洗衣服,也不会累,不会苦了,死了我就轻松了,比我做姑娘时还要轻松……"方铁匠他们拉起板车要走,听到许玉兰这么一说,方铁匠又放下板车,方铁匠对许玉兰和许三观说: "这两车你们家里的东西,我方铁匠不会马上卖掉的,暂时在我家放几天,我给你们三天时间,四天也行,你们只要把钱送来了,我方铁匠再把这些送回来,放到原来的地方。" 许三观对方铁匠说:"其实她也知道你是没有办法了,她就是一下子想不开。" 然后许三观蹲下去对许玉兰说:"方铁匠也是没办法,怎么说你的儿子也把人家儿子的脑袋砸破了,方铁匠对我们已经很客气了,要是换成别人,早把我们家给砸了……"许丑兰双手捂着脸鸣鸣地哭,许三观向方铁匠挥挥子说: "你们走吧,走吧,"许三观看着他和许玉兰十年积累起来的这个家,大部分被放上了那两辆板车,然后摇摇晃晃,互相碰撞着向巷子口而去。当板车在巷子口一拐弯消失后,许三观的眼泪也哗哗地下来了,他弯下腰坐到了许玉兰身旁,和许玉兰一起坐在门槛上,一起呜呜地哭起来了。 上一页 下一页【“宇慧文学视界”扫校,如网上转载,请保留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