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血记(三)
余华
第十—章
第二天,许三观把二乐和三乐叫到跟前,对他们说:
“我只有你们两个儿子,你们要记住了,是谁把我们害成这样的,现在家里连一只凳子都没有了,本来你们站着的地方是摆着桌子的,我站着的地方有两只箱子,现在都没有了,这个家里本来摆得满满的,现在空空荡荡,我睡在自己家里就像是睡在野地里一样。你们要记住,是谁把我们害成这样的……”
两个儿子说:“是方铁匠。”
“不是方铁匠,”许三观说,是何小勇,为什么是何小勇?何小勇瞒着我让你们妈怀上了一乐,一乐又把方铁匠儿子的脑袋砸破了,你们说是不是何小勇把我们害的?”
两个儿子点了点头。
“所以,”许三观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你们长大了要替我去报复何小勇,你们认识何小勇的两个女儿吗?认识,你们知道何小勇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吗?不知道,不知道没关系,只要能认出来就行。你们记住,等你们长大,你们去把小勇的两个女儿强奸了。”
许三观在自己空荡荡的家里睡了一个晚上之后,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说什么也要把被方铁匠搬走的再搬回来,
于是他想到卖血了,想到十年前与阿方和根龙去卖血的情景,今天这个家就是那一次卖血以后才有的,现在又需要他去卖血了,卖血挣来的钱可以向方铁匠赎回他的桌子,他的箱子,还有所有的凳子……只是这样太便宜何小勇了,他替何小勇养了九年的儿子,如今还要去替何小勇的儿子偿还债务。这样一想他的心就往下沉了,胸口像是被堵住一样,所以他就把二乐和三乐叫到了跟前告诉他们何小勇有两个女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以后,他要二乐和三乐十年以后去把何小勇的女儿强奸了。
许三观的两个儿子听说要去强奸何小勇的女儿,张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许三观问他们:
“你们长大以后要做些什么?”
两个儿子说:“把何小勇的女儿强奸了。”
许三观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然后他觉得自己可以去卖血了。他离开了家,向医院走去。许三观是在这天上午作出这样的决定的,他要去医院,去找那个几年没有见过了的李血头,把自己的袖管高高卷起,让医院里最粗的针扎到他胳膊上最粗的血管里去,然后把他身上的血往外抽,一管一管抽出来,再一管一管灌到一个玻璃瓶里。他看到过自己的血,浓得有些发黑,还有一层泡沫浮在最上面。
许三观提着一斤白糖推开了医院供血室的门,他看到李血头坐在桌子后面,穿着很脏的白大褂,手里拿着一张包过油条的报纸,报纸仿佛在油里浸过似的,被窗户上进来的阳光一照,就像是一张透明的玻璃纸了。
李血头放下正在看着的报纸,看着许三观走过来。许三观把手里提着的一包白糖放在他面前,他伸手捏了捏白糖,然后继续看着许三观:许三观笑嘻嘻地在李血头对面坐下来,他看到李血头脑袋上的头发比过去少了很多,脸上的肉倒是比过去多了,他笑嘻嘻地说:
“你有好几年没来我们厂买蚕蛹了。”
李血头点点头说:“你是丝厂的?”
许三观点着头说:“我以前来过,我和阿方、根龙一起来的,我很早就认识你了,称就住在南门桥下面,你家里人都还好吧?你还记得我吗?
李血头摇摇头说:“我记不起来了、到我这里来的人多,一般都是别人认识我,我不认识别人。你刚才说到阿方和很龙,这两个人我知道,三个月前他们还来过,你什么时候和他们一起来过?”
“十年前。”
“十年前?”李血头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他说:“十年前来过的人我怎么记得住?我就是神仙也不会记得你了。”
然后李血头把两只脚搁到椅子上,他抱住膝盖对许三观说:
“你今天是来卖血?”许三观说:“是。”
李血头又指指桌子上的白糖:“送给我的?”
许三观说:“是。”
“我不能收你的东西,”李血头拍了一下桌子说,“你要是半年前送来,我还会收下,现在我不会收你的东西了。上次阿方和根龙给我送了两斤鸡蛋来,我一个都没要,我现在是共产发员了,你知道吗?我现在是不鱼群众一针一线。”
许三观点着头说:“我一家有五口人,一年有一斤白糖的票,我把今年的糖票一下子全花出去,就是为了夹孝敬你……”
“是白糖?”
李血头一听是白糖,之级巴桌上的白糖拿在了手里,打开来一看,看到了亮晶晶的白糖,李血头说:
“白糖倒是很珍贵的,。”
说春李血头往手里倒了一些白糖,看着白糖说:
“这白糖就是细嫩,像是小姑娘的皮肤,是不是?”
说完,李血头伸出舌头将手上的白糖舔进了嘴里,眯着眼睛品尝了一会后,将白糖包好还给许三观。许三观推回去:
“你就收下吧。”
“不能收下,”李血头说,“我现在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了。”
许三观说:“我专门买来孝敬你,你不肯收下,我以后送给谁?”
“你国着自己吃。”李血头说。
“自己哪舍得吃这么好的糖,这白糖就是送人的。”
“说得也对,”李血头又把白糖拿过来,“这么好的白槽自己吃了确实可惜,这样吧,我再往自己手心里倒一点,”
李血头又往手里倒了一些白糖,伸出舌头又舔进了嘴里。李血头嘴里品尝曹白糖,手将白糖推给许三观,许三观推还给李血头:
“你就收下吧,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李血头不高兴了,他收起脸上的笑容说:
“我是为了不让你为难,才吃一点你的白糖,你不要得尺进丈。”
许三观看到李血头真的不高兴了,就伸手把白糖拿了过来说卜
“那我就收起来了。”
李血头看着许三观把白糖放进了口袋,他用手指敲着桌于间:
“你叫什么名字?”
“许三观。”
“许三观?”李血头敲着桌子,“许三观,这名字很耳熟……”
“我以前来过。”
“不是,”李血头摆了摆手,“许三观?许三……噢!”
李血头突然叫了起来,他哈哈笑着对许三观说:
“我想起来了,许三观就是你?你就是那个乌龟
第十二章
许三观卖了血以后,没有马上把钱给方铁匠送去,他先去了胜利饭店,坐在靠窗的桌前,他想起来十年前第一“次卖血之后也是坐在丫这里,他坐下来以后拍着脑袋想了想,想起了当年阿方和根龙是拍着桌子叫莱叫槽的,于是他一只乎伸到了桌子上,拍着桌子对跑堂的喊道: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跑堂答应了一声,正要离去,许三观觉得还漏掉了一句话,就抬起手让跑堂别走,跑堂站在他的身边,用抹布擦着已经擦过了的桌子问他:
“你还要点什么?”、许三观的手举在那里,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想起来,就对跑堂说:
“我想起来再叫你。”
跑堂答应了一声:“哎。”
跑堂刚走开,许三观就想起那句话来了,他对跑堂喊:
“我想起来了。”
跑堂立刻走过来问:“你还要什么?”
许三观拍着桌子说:“黄酒给我温一温。”
他把钱还给方铁匠以后,方铁匠从昨天帮他搬东西的六个人里面叫了三个人,拉上一辆板车,把他的东西送回来了,方铁匠对他说:
“其实你的家一车就全装下了,昨天我多拉了一辆车,多叫了三个人。”
与方铁匠一起来的三个人,一个拉着车,两个在车两边扶着车上的物件,走到许三观家门口了,他们对许三观说:
“许三观,你要是昨天把钱送来,就不用这么搬来搬去了。”
“话不能这么说,”许三观卸着车上的凳子说,“事情都是被逼出来的,人只有被逼上绝路了,才会有办法,没上绝路以前,不是没想到办法,就是想到了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做?要不是医院里不给方铁匠儿子用药了,方铁匠就不会叫上你们来抄我的家,方铁匠你说呢?”
方铁匠还没有点头,许三观突然大叫一声:
“完了。”
把方铁匠他们吓了一跳,许三观拍着自己的脑袋,把自己的脑袋拍得僻啪响,方铁匠他们发呆地看着许三观,不知道他是打自己耳光呢,还是随便拍拍?许三观哭丧着脸对方铁匠他们说:
“我忘了喝水了。”
许三观这时才想起来他卖血之前没有喝水,他
说:
“我忘了喝水了。”
“喝水?”方铁匠他们不明白,“喝什么水?”
“什么水都行。”
许三观说着搬着那只刚从车上卸下来的凳子走到了墙边,靠槽坐了下来,他抬起那条抽过血的胳膊,将抽管卷起来,看着那发红的针眼,对方钛匠他们说:
“我卖了两碗,这两碗的浓度抵得上三硫,我忘了喝水了,这些日子我是接二连三地吃亏……”
方扶匠他们问:“两碗什么?”
那时候许玉兰正坐在她父亲的家中,她坐在父亲每天都要躺着午睡的藤榻上抹着眼泪,她的父亲坐在一只凳子上眼因也红了。许玉兰将昨天被方铁匠他们搬走的东西,数着手指一件一件报给她的父亲,接着又把没有被搬走的也数着手指报给她的父亲,她说:
“我辛辛苦苦十年,他们两个多小时就搬走了我六、八年的辛苦,连那两块绸缎也拿走了,那是你给我陪嫁的,我一直舍不得用它们……”
就在她数着手指的时候,方铁匠他们把东西搬回去了,等她回到家中时,方铁匠他们已经走了,她站在门口瞪圆了眼睛,她半张着嘴看到昨天被搬走的东西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她十年的辛苦全在屋里摆着,她把桌子、箱子、凳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才去看和她十年一起辛苦过来的许三观,许三观正坐在屋子中间的桌旁。
第十三章
许玉兰问许三观:“你是向谁借的钱?”
订玉兰伸直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指一·直伸到许三观的鼻子前,她说话时手指就在许二观的鼻尖前抖动,抖得许三观的鼻子一阵阵地发酸,许三观拿开了她的手,她又伸过去另一只手,她说:
“你还了方铁匠的债,又添了新的债,你是拆了东墙去补西墙,东墙的窟窿怎么办?你向谁借的钱?”
许三观卷起袖管,露出那个针眼给许玉兰看:
“看到了吗?看到这一点红的了吗?这像是被臭虫咬过一口的红点,那是医院里最粗的针扎的。”
然后许三观放下袖管,对许玉兰叫道:
“我卖血啦!我许三观卖了血,替何小勇还了债,我许三观卖了血,又去做了一次乌龟。”
许玉兰听说许三观卖了血,“啊呀”叫了起来:
“你卖血也不和我说一声,你卖血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我们这个家要完蛋啦,家里有人卖血啦,让别人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说许三观卖血啦,许三观活不下去了,所以许三观去卖血了。”
许三观说:“你声音轻一点,你不去喊叫就没有人会知道。”
许玉兰仍然响亮他说着:“从小我爹就对我说过,我爹说身上的血是祖宗传下来的,做人可以卖油条、卖屋子、卖田地……就是不能卖血。就是卖身也不能卖血,卖身是卖自己,卖血是卖祖宗,许三观,你把祖宗给卖啦。”
许三观说:“你声音轻一点,你在胡说些什么?”
许玉兰掉出了眼泪,“没想到你会去卖血,你卖什么都行,你为什么要去卖血?你就是把床卖了,把这屋子卖了,也不能去卖血。”
许三观说:“你声音轻一点,我为什么卖血?我卖血就是为了做鸟龟。”
许玉兰哭着说:“我听出来了,我听出来你是在骂我,我知道你心里在恨我,所以你嘴上就骂我了。”
许玉兰哭着向门口走去,许三观在后面低声喊叫:
“你回来,你这个泼妇,你又要坐到门槛上去了,你又要去喊叫了……”
许玉兰没有在门槛上坐下,她的两只脚都跨了出去。她转身以后一直向巷子口走去,走出了巷子,她沿着那条大街走到头,又走完了另一条大街,走进了一条巷子、最后她来到了何小勇家门口。
许玉兰站在何小勇敞开的门前,双手拍拍自己的衣服,又用手指梳理了自己的头发,然后她亮起自己的嗓子对周围的人诉说了起来:
“你们都是何小勇的邻居,你们都认识何小勇,你们都知道何小勇是个黑心烂肝的人,你们都知道何小勇不要自己的儿子,你们都知道我前世造了孽,今生让何小勇占了便宜,这些我都不说了,我今天来是要对你们说,我今天才知道我前世还烧了香,让我今生嫁给了许三观,你们不知道许三观有多好,他的好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别的我都不说了,我就说说许三观卖血的事,许三观为了我,为了一乐,为了这个家,今天都到医院里去卖血啦,你们想想,卖血是妄丢命的,就是不丢命,也会头晕,也会眼花,也会没有力气,许三观为了我,为了一乐,为了我们这个家,是命都不要了……”
何小勇很瘦的妻子站到了门口,冷冷他说:
“许三观这么好,你还要偷我家何小勇。”
许玉兰看致何小勇的妻子在冷笑,她也冷笑了起来,她说:
“有一个女人前世做了很多坏事,今世就得报应了,生不出儿子,只能生女儿,这女儿养大了也是别人家里的人,替别人传香火,自己的香火就断掉啦。”
何小勇的妻子一步跨出了门槛,双手拍着自己的大腿说:
“有一个女人死不要脸,偷了别人儿子的种;还神气活现的。”
许玉兰说:“一口气生下了三个儿子的女人,当然神气。”
何小勇妻子说:“三个儿子不是一个爹;还神气?”
“两个女儿也不见得就是一个爹。”
义只有你,只有你这种下贱女人才会有几个男人。”
“你就不下贱啦?你看看自己的裤裆里有什么?你裤裆里夹着一个百货店,谁都能进。”
“我裤裆里夹了个百货店,你裤裆里夹了一爪公共厕所……”
有一个人来对许三观说:“许三观,你快去把你的女人拉回来,你的女人和何小勇的女人越说越下流啦,你快去把你女人拉回来,要不你的脸都被丢尽啦。”
又有一个人来对许三观说:“许三观,你的女人和何小勇的女人打起来啦,两个人揪头发,吐唾沫,还用牙齿咬、”
最后一个过来的是方铁匠,方铁匠说:
“许三观,我刚才从何小勇家门前走过,那里围了很多人,起码有三十来个人,他们都在看你女人的笑话,你女人与何小勇的女人又打又骂的,她们嘴里吐出来的话实在是太难听了,让别人听了哈哈笑,我还听到他们私下里在说你,说你许三观是卖血做乌龟……”
许三观说:“让她去吧……”
说着许三观坐到了桌旁的凳子上,他看着站在门口的方铁匠说,
“她是破罐子破摔,我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第十四章
许三观想起了林芬芳,辫子垂到腰下的林芬芳
嫁给了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生下一男一女,然后开始发胖了,一年比一年胖,林芬芳就剪掉了辫子,留起了齐耳短发。
许三观看着她的脖子变短了,肩膀变粗了,看着她的腰变得看不清楚了,看着她手指上的肉如何鼓出来……他还是把最好的蚕茧往她那里送,一直送到现在。
现在的林芬芳经常提着篮子走在街上,她的篮子里有时候放着油盐酱醋;有时候放着买来的蔬菜,在蔬菜的上面偶尔会出现一块很肥的猪肉,或者一、两条已经死去的鲢鱼;当她的篮子里放着准备清洗的衣服时,她就会向河边走去,她另一只手里总是要拿着一只小木凳,她的身体大重了,她在河边蹲下去时两条腿会哆嗦起来,所以她要坐在河边,脱掉自己的鞋,自己的袜子,将裤管卷起来,把两只胖脚丫伸到河水里,这一切都完成以后,她才能从篮子里取出衣服在河水里清洗起来。
林芬芳提着篮子走在街上,因为身体的肥胖,她每走一步都要摇晃一下,在街上走得最慢的人都会超过她。她笑呵呵地走在别人的后面,街上的人都知道她是谁,都知道她是丝厂的林芬芳,那个城里最胖的女人,那个就是不吃饭不吃菜,光是喝水都会长肉的女人,他们都知道这个一走上街就笑呵呵的女人叫林芬芳。
许玉兰经常在清晨买菜的时候见到林芬芳,见到她提着篮子一个一个菜摊子走过去,和卖菜的一个一个地去讨价还价,然后馒吞吞地蹲下去;一棵一棵地去挑选着青菜、白菜、芹菜什么的。许玉兰经常对一乐、二乐、三乐说:
“你们知道丝厂的林芬芳吗?她做一身衣服要剪两个人的布料。”
林芬芳也知道许玉兰,知道她是许三观的女人,知道她给许三观生了三个儿子,她生了三个儿子以后一点都没有发胖,只是肚子稍稍有些鼓出来。她和卖菜的说话时声音十分响亮,她首先在声音上把他们匝下去,然后再在价格上把他们压下去。她买菜的时候不像别人那样几个人挤在一起,一棵一棵地去挑选,而是把所有的菜都抱进自己的篮子,接着将她不要的菜再一棵一棵地扔出来,她从来不和别人共同挑选,她只让别人去挑选她不要的那些菜。林芬芳经常站在她的身旁,看着她蹲在那里衣服绷紧后显示出的腰部,她的腰一点都没有粗起来、她的两只手飞快地在篮子里进进出出,她眼睛同时还向别处张望。
林芬芳对许三观说:
“我认识你的女人,我知道她叫许玉兰,她是甫塘街上炸油条的油条西施,她给你生了三个儿子,她还是长得像姑娘一样,不像我,都胖成这样了。你的女人又漂亮又能干,手脚又麻利,她买菜的时候……我没有见过像她这么霸道的女人……”
许三观对林芬芳说:“她是一个泼妇,她一不高兴就要坐到门槛上又哭又叫,她还让我做了九年的乌龟……”
林芬芳听了这话咯咯地笑了起来,许三观看着林芬芳继续说:
“我现在想起来就后悔,我当初要是娶了你,我就不会做乌龟了……林芬芳,你什么都比许玉兰好,就是你的名字也要比许玉兰这个名字好听)写出来也好看。你说话时的声音软绵绵的,那个许玉兰整天都是又喊又叫,晚上睡觉时还打呼噜。你一回家就把门关上了,家里的事你从来不到外面去说,那么多年下来,我没听你说过你家男人怎么不好,我家的那个许玉兰只要有三天没有坐到门槛上哭哭叫叫,她就会难受,比一个月没有拉屎还要难受……这些都不说了,最要命的是她让我做了九年的乌龟,我自己还不知道已经做了九年的乌龟了,要不是一乐越长越像那个狗日的何小勇,我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了……”
林芬芳看到许三观说得满头大汗,就把手里的扇子移过去给他扇起了风,林芬芳对他说:
“你家的许五兰长得比我漂亮……”
“长得也没有你漂亮,”许三观说,“你从前比她漂亮。”
“从前我是很漂亮的,现在我长胖了,现在我比不上许王兰。”
许三观这时候问林芬芳:“我当初要是娶你的话,你会不会嫁给我?”
林芬芳看着许三观咯咯地笑,她说:
“我想不起来了。”
许三观说:“怎么会想不起来?”。林芬芳说:“是想不起来了,都十年过去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林芬芳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许三观坐在床前的椅子里,林芬芳邓位戴眼睛的丈夫在墙上镜框里看着他们。这时候的林芬芳摔断了右腿,她是在河边石阶上沿倒的,她刚刚把清洗干净的衣服放进篮子里,站起来才跨出去了一步,她的左脚踩在了一块西瓜皮上,她还来不及喊叫就摔倒了,摔断了右腿。
许三观这天上午推着蚕茧来到车间里,没有看到林芬芳,他就在林芬芳的缫丝机旁站了一会儿.然后在车间里转了一圈,和另外几个缫丝女工推推打打了一阵子,他还是没有看到林芬芳,他以为林芬芳上厕所去了,他就说:
“林芬芳是不是掉进厕所里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
她们说:“林芬芳怎么会掉进厕所里去?她那么胖,她的屁股都放不进去,我们才会掉进去呢。”
许三观说:“那她去哪里了?”
她们说:“你没有看到她的缫丝机都关掉了?她摔断了腿,她腿上绑着石膏躺在家里,她左脚踩在〕”西瓜皮上,摔断的倒是右脚,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们都去看过她了,你什么时候也去看望她?”
许三观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今天就去看望她。”
下午的时候,许三观坐在了林芬芳床前的椅子里,林芬芳穿着红红绿绿的诉权躺在床上,她千里本着一把扇子给自己扇着风,她的右腿上了绷带,左腿光溜溜地放在草席上,她看到许三观进来了,就拉过来一条毯子,把两条腿都盖住。
许三观看着她肥胖的身体躺在床上,身上的肉像是倒塌的房屋一样铺在了床上,尤其是她硕大的胸脯,滑向两侧时都超过了肩膀。毯子盖住了她的腿,她的腿又透过毯子向许三观显示肥硕的线条。许三观问林芬芳:
“是哪条腿断了?”
林芬芳指指自己的右腿,“这条腿。”
、许三观把手放在她的右腿上说:“这条右腿?”
林芬芳点了点头,许三观的手在她腿上捏了一下说:
“我捏到绷带了。”
许三观的手放在了林芬芳的腿上,放了一会儿;许三观说:
“你腿上在出汗。”
林芬芳微微地笑着,许三观说:
“你益着毯子太热了。”
说着许三观揭开了林芬芳腿上的毯子,他看到了林芬芳的两条腿,一条被绷带裹着;另一条光溜溜地伸在那里,许三观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粗的腿,腿上的粉白的肉铺展在草席上,由于肉大多,又涌向两端,林芬芳的腿看上去扁扁的两大片,它们从一条又红又绿的短裤权里伸出来,让许三观看得气喘吁吁,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林芬芳,看到林芬芳还是微笑着,他就咧着嘴笑着说:
“想不到你的腿会这么又嫩又白,比肥猪肉还要白。”
林芬芳说:“许玉兰也很白很嫩的。”
许三观说:“许玉兰的脸和你的脸差不多白,她身上就不如你白了。”
然后许三观的手在林芬芳的膝盖上捏了捏,问她:
“是这里吗?”
林芬芳说:“在膝盖下面一点。”
许三观在她膝盖下面一点的地方捏了捏,“这里疼吗?”
“有点疼。”
“就是这里断了骨头?”
“还要下去一点。”
“那就是这里了。”
“对了,这里很疼。”
然后,许三观的手回到了林芬芳的膝盖上捏了捏,问林芬芳:
“这里疼吗?”
林芬芳说:“不疼。”
许三观的手移到膝盖上面捏了捏,“这里呢?”“不疼。”
许三观看着林芬芳的大腿从裤衩里出来的地方,他的手在那里捏了捏,他问林芬芳:
“大腿根疼不疼?”
林芬芳说:“大腿根不疼。”
林芬芳话音未落,许三观霍地站了起来,他的双手扑向了林芬芳丰硕的胸脯……
第十五章
许三观从林芬芳家里出来,仿佛是从澡堂里出来似的身上没有了力气,他在夏日的阳光里满头大汗地走完了一条大街,正要拐进一条街时,看到有两个戴着草帽挑着空担子的乡下人向他招手,叫着他的名字。他们就站在街道的对面,他们问许三观:
“你是不是许三观?”
许三观说;“我是许三观。”
然后,许三观认出了他们,认出他们是从他已经死去的爷爷的那个村庄里来的,他伸出手掐过去,指着他们叫道:
“我知道你们是谁?你是阿方,你是根龙。我知道你们进城来干什么,你们是来卖血的。我看到你们腰里都系着一只白瓷杯子,以前你们是口袋里放一只碗,现在你们换成白瓷杯子了,你们喝了有多少水啦?”
“我们喝了有多少水了?”根龙间阿方。
根龙和阿方从街对面走过来,阿方说:
“我们也不知道喝了有多少水了。”
许三观这时想起了十多年前李血头的话,他对他们说:
“你们还记得吗?李血头说你们的尿肚子,他是说膀恍,你们的膀胱比女人怀孩子的子宫还要大。你们叫尿肚子,李血头叫膀眺,这膀眺是尿肚子的学名……”
接下去他们三个人站在大街上哈哈笑了一阵,许三观自从第一次和他们一起卖血以后,这十来年里只见过他们两次,两次都是他口到村里去奔丧,第一次是他爷爷死了,第二次是他四叔死了;”阿方说:
“许三观,你有七、八年没有回来了。”
许三观说:“我爷爷死了,我四叔也死了,两个和我最亲的人都死了,我也就死了回村里的心了。”
七、八年时间没有见过他们,许三观觉得阿方老了,头发也花白了,阿方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涌来涌去的,像是一块石头扔进水里、一石击起千层浪。’许三观对阿方说:
“阿方,你老了。”
阿方点着头说:“我都四十五岁了。”
根龙说:“我们乡下人显老,要是城里人,四十五岁看上去就像是三十多岁。”
许三观去看根龙,根龙比过去结实了很多,他穿着背心,胸膛上胳膊上全是一块一块的肌肉,许三观对根龙说:
“根龙,你越长越结实了,你看你身上的肌肉,你一动就像小松鼠那样窜来窜去的。你娶到桂花了吗?那个屁股很大的桂飞,我国叔死的时候你还没娶她。”
根龙说:“她都给我生了两个儿子了。”
阿方问许三观:“你女人给你生了几个儿子?”
许三观本来是要说生了三个儿子,可转念一想一乐是何小勇的儿子。他就说:
“和根龙的女人一样,也生了两个儿子。”
许三观在心里想:要是两个月以前阿方这么间我,我就会说生了三个儿子。他们不知道我许三观做了九年的乌龟,他们不知道我就不说了。
然后许三观对阿方和根龙说毛“我看到你们要去卖血,不知道为什么我身上的血也痒起来了。”
阿方和根龙就说:“你身上的血痒起来了,就是说你身上的血大多了,这身上的血广多也难受,全身都会发胀,你就跟着我们一起去卖血吧。”
许三观想了想,就和他们一起往医院定去。他走去的时候心里想着林芬芳,他觉得林芬芳对他真是好,他去摸她的脚,她让他摸了,他去摸她的大腿根。她让他摸了,他跳起来捏住她的两个奶予,她也让他捏了,他想干什么,她都让他干成了。林芬芳都摔断了腿,还让他干那种事,他把她的断腿碰疼了,她也只是哼哼哈哈叫了几声。许三观心想应该给她送十斤肉骨头,送五斤黄豆。医院里的医生经常对骨头断
光送些肉骨头和黄豆还不够,还得送几斤绿豆,绿豆是清火的,林芬芳天大躺在床上,天气又热,绿豆吃了能让她凉快一些。除了绿豆,再送一斤菊花,泡在水里喝了也是清火的,他跟着阿方和根龙去卖血,卖血挣来的钱就可以给林芬芳买肉骨头,买黄豆、绿豆和菊花,这样也就报答林芬芳了。
他卖血能挣三十五块钱,给林芬芳买了东西后还有三十来块钱,这三十来块钱他要藏起来,要花在他启己身上,花在二乐和三乐身上也行,有时候也可以花到许玉兰身上,就是不能花到一乐身上。
许三观跟着阿方和根龙来到医院前、他们没有马上走进医院,因为许三观还没有喝水,他们来到医院近旁的一口井前,根龙提起井多的木桶,扔进井里打上来一桶水,阿方解下腰里的白瓷杯子递给许三观。许三观拿着阿方的杯子;蹲在井旁喝了一杯又一杯,阿方在边上数着,数到第六杯时,许三观说喝不下去了、根龙说最少也得喝十来杯,阿方说根龙说得对可许三观就喝起了第七杯,他喝几口,就要喘一会儿粗气,第九杯没有喝完,许三观站起来,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出人命了,而且他的腿也蹲麻了。阿方说腿蹲麻了就站着喝,根龙说再喝一杯,许三观连连摇头,说他一口也不能喝了,他说他身上的血本来已经在发胀了;水喝多了就胀得更难受了。阿方说那就去医院吧,于是他们三个人走进了医院。
他们把身上的血卖给了李血头,从李血头手里拿过来钱以后,就来到了胜利饭店,三个人在靠窗的桌旁一坐下,许三观抢在阿方和根龙前面拍起了桌子,对着跑堂喊道: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给我温一温。”
然后他心满意足地看着阿方和根龙也和他一样地拍起了桌子,阿方和根龙先后对跑堂说: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许三观看到他们忘了说“黄酒温一温”这句话,就向离开的跑堂招招手,然后指着阿方和很龙对跑堂说:
“他们的黄酒温一温。”
跑堂说:“我活到四十三岁了,没见过大热夭还要温黄酒的。”
许三观听了这话,就去看阿方和根龙,看到他们两个人都嘻嘻笑了,他知道自己丢丑了,也跟着阿方和根龙嘻嘻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阿方对许三观说:“你要记住了,你卖了血以后,十天不能和你女人干事。”
许三观问:“这是为什么?”
阿方说:“吃一碗饭才只能生出几滴血来,而一碗血只能变成几颗种子,我们乡下人叫种子,李血头叫精子……”
许三观这时候心都提起来了,他想到自己刚才还和林芬芳一起干事了,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都要瘫痪了,他问阿方:
“要是先和女人干了事,再会卖血呢?”
阿方说:“那就是不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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