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王


刑卓

(一)

  上篇

  市委组织机关干部下乡扶贫,一年一拨,这拨有我。
  我和文化口的鲁厚生、杨如水分在一个组,杨如水是群艺馆的宣传员,画家;鲁厚生是市图书馆的副馆长,有衔,就任了我们这个组的头儿。
  年轻美丽的杨如水是我这次刚刚相识,而鲁厚生我早就认识,对他的名字则知道得更早。干我们这行的免不了到图书馆转转,碰见过他不少回,交情程度也就是点个头,喉咙里呜噜两声,更多的时候是头也不点,呜噜也不发,对视一下就各行各的事。那人面色很冷,左颊上一道镰片似的青疤更是寒光闪烁,总是心事很重的一副样子,不好交,但人不坏。
  人不坏是他同事对他的评价。他曾有过不很简单的事迹,在我们这座城市中小有传播。“文革”初始,要打碎一个旧世界的红卫兵们没忽略大量藏有封资修黑货的图书馆,想到这里来一番扫荡。这图书馆建造于民国二十二年,两层的砖木楼房。书库在二楼中央,除了十二方透气的孔口便是一扇厚墩墩的铁门,没有窗户。铁门设两道暗锁,钥匙掌握在鲁厚生手里。
  忧心如焚的鲁厚生自知凭自己一把瘦骨头无论如何抵挡不住那滚滚洪流,钥匙可以誓死不交,可造反派的脾气谁都知道,两道铜锁哪拦得住小将们的钢拳铁脚?自己流血牺牲不怕,可肝脑涂地于事何补?眼睁睁瞅着那金山难买银海难换的国财世宝要遭毁于一旦,急得七窍生烟,急中生智,头脑间金光一闪,迸出了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主意。
  这天红小将们杀到之后,发现一张庄严的伟大领袖像牢牢地粘贴在书库的门上,不敢擅动,把鲁厚生找到,勒令他把书库的大门打开。鲁把钥匙摆在掌心,说,要开你们自己去开。小将说,让你开你就开!鲁厚生说,主席像我不敢破坏。小将说,这像是谁贴的?鲁厚生说,热爱主席的革命群众。小将说,你算什么革命群众,牛鬼蛇神的孝子贤孙。鲁厚生灰色的出身已被小将们掌握个清楚,但不管何等身份,热爱领袖总不是错误。小将们像是掉进井里的壮牛,浑身的劲儿不知怎么使。有个小头目恭恭敬敬拭着把主席像往下揭,那纸像是被铁门吸进了骨髓里,不扯烂就休想分离,气得小头目回身劈了鲁厚生一个嘴巴子。鲁厚生将腥苦的鲜血吞进肚里,一朵灿烂的微笑在心头开放。
  小将们肩担五洲风云,有许多的事要忙,对鲁厚生放下一道早晚要收拾你的警告,就奔赴其他战场去了。以后内部分裂,派仗艰辛,焦头烂额的小将们把鲁厚生这道小菜忘到爪哇国里去了。
  喝了乡里的接风酒,赴了村里的欢迎宴,鲁组长还没从醉里醒过来,就跟我们告假,说后天是老人的忌日,要到坟上烧把纸去,得离开两天。
  老鲁离村的第二天上午,“大下办”的人来检查人员落点儿情况,见不着鲁厚生,问我们他的去向。我说,人是来了,家里有急事又走了。“大下办”的说,什么急事,这么重要。若说上坟烧纸理由似不够充分,我说,可能是家里老人突然病了。“大下办”的将信将疑,立即揿手机把电波传到鲁厚生的家里。鲁的老婆接的电话,说,老鲁到A县马粪庄下乡去了。“大下办”的说,他家老人不是病了吗,他没回去?老婆说,病了?他二老的骨灰都在家里撂着呢,你们是哪儿的呀,有事到马粪庄去找吧。停了电话,“大下办”的冲我和杨如水说,听着了吧,老鲁到底上哪去了?我和杨如水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大下办”的对老鲁一肚子的意见,我和杨如水更是一脑门子的不满,你想干嘛就干嘛,谁也不拦你,何必撒大谎呢。“大下办”的说,老鲁回来马上让他给我们去电话。不像话!我也不给老鲁上好话,说,这小子是不是会情人去了?杨如水说,八成。“大下办”的气呼呼坐上车走了。
  晚上,我刚躺进被窝,老鲁回来了,一身灰坐,像个刚耍过场的猴儿。
  我告诉他,“大下办”的来了。
  他喔了一声,问,说什么了?
  我说,给你家打电话了。
  他警觉地瞅着我。
  你老婆说你根本没回去!
  鲁厚生脸上的长疤抖动了两下。
  我说,您是我们的领导,您干什么去,我们管不着。这扶贫工作,干也好,不干也罢,我们听您吆喝。可您别拿我们傻小子似的涮着玩儿,我也是四十岁的人了。
  鲁厚生木鸡似的怔在了那里。
  十二点了,鲁厚生还没睡,一支接一支地嘬卷烟,污染严重的牙齿在昏暗的灯下闪着黄光。他突然开口问我说,你和小杨是不是觉得我挺不是东西?
  这话说得重,我有些承受不住,但没作解释。
  静默了半支烟的工夫,鲁厚生说,我真的是给老人烧纸去了。
  这话使我大为光火。我斜愣了他一眼,把我的不满表现出来。
  他依然说,我没回家,到坟上去了。
  我说,您夫人说您二老的骨灰在家撂着呢,您到哪个坟上去了?
  他拿下贴近嘴边的烟头,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用火头对了一下,深吸一口,缓缓地吐出雾气,说,这个老人不是我的父母,是我的师傅。他埋在一百里外的抱月山边,他去世三十多年了。
  我不怀疑他此话的真实性,走了这么些天,总是有事去做,幽会情人一类的私事恐怕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可他是从家门到校门再到机关的书生,这是教他哪门手艺的师傅,而且又是如此的情深谊厚。
  这天晚上,鲁厚生以哀婉凄楚的语调向我讲述了他和他师傅的故事。
  我师傅姓楚,叫楚宜成,人称蛐蛐二爷。五十年前,也就是1946年的秋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他。那时,我的父亲已卧病多年,患的是骨坏死,下不得地,起不得炕。我母亲在我三岁那年就已经去世,有一个不务正业的哥哥,他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管。我们家原本是很殷实的富户,明朝徽宗年间祖上做过翰林学士,一辈辈下来,存藏了书籍数千册(卷),并有其他的财产遗留下来。我的父亲自小读史诵经,文化不浅,做过几天国民党县党部的秘书。后来受不得腐败官场的蹂躏,退下来全力以赴地经商。病倒之后,家资被我嗜赌成性的哥蚕食卷荡,除了那几屋子书,一无所有,我们的日子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
  父亲不得不考虑变卖些祖传的宝贝了,这数千书籍的篇章题目他如数家珍地记在心头,向外出卖一张一页都似割他心头之肉。但那时我年仅七岁,尚无经济能力,父亲需求医治病,我们要吃饭穿衣,不忍痛割爱就无法生活。父亲经过反复掂量,挑选出几册旧书,他亲自注明了价钱,让我到旧书铺去卖,而书铺老板给的价钱不及我们索要的一半,我就摆地摊自己来卖。这些要卖的书籍虽然不是家藏的珍本,但也是有价值的重品,其中有两册蟋蟀古谱,一本是宋代贾似道的《秋壑促织论》,一本是光绪十四年聚珍堂编的《蟋蟀秘谱》,当时城隍庙街一带专有售卖、玩赏蛐蛐的场所,蛐蛐捕养斗的行家和爱好者们在此聚会,我就把书摊摆到了那里。几天过去,书摊前只有人滞留翻阅,并不见真的买主。
  这天楚二爷乘洋车来蛐蛐市场,在我的书摊前站下,把两本蛐蛐谱拈在手中,稍加翻阅就问我价钱,我报了价,他说贵。我说您给个价,他摇摇头要走,我一星期没好好吃过饭了,脸色蜡黄,身体虚飘,再想到煎熬在床的父亲,急得眼泪往下掉,扯住楚二爷的衣裳说大爷您给个价吧。
  楚二爷腿不大麻利,斜立着,问,你哪来的这些书?
  我说,家里藏的。
  楚二爷说,作啥要卖?
  我就把家中苦景说给他听。
  他沉吟了一陈儿,按我说的价钱掏出钱来,把两本蛐蛐谱揣进了杯里。
  这天我切了熏肉买了茶蛋,高高兴兴跑回家来。父亲听我把好消息报告出来,面色灰暗,一声不吭,继尔浊泪纵横,香肉鲜蛋他一口也吃不下去,说,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我再也不敢去卖那些书了,就到热闹街口摆了个擦皮鞋的摊,那年代穿皮鞋的人很少,我年纪又小,没人来找我干活,一天下来常常仍是囊空袋瘪。
  又一个无所收益的日子,街灯黄黄的闪着无精打采的光亮。秋风扫荡着飘零的落叶。伤心疲惫的我蜷缩在街角,瑟瑟地打抖,行人在我面前匆匆而过。这时有一双穿千层底布鞋的脚停在了我的眼前,我却懒得抬头上瞅一眼。那双脚又朝我近了半寸,接着左耳朵就被一只手提溜住了,我顺势站起,一看,是楚二爷。
  楚二爷穿着藏蓝长衫,头上呢子礼帽扣着。挺有派。他说,你咋又跑到这儿来了?
  我说,书我不卖了,那是我爸的命。
  楚二爷说,今天挣了几个子儿?
  我摇了摇头。
  楚二爷说,还没吃饭吧,你等着。就去道边的烧饼摊买过来一掐火烤,说,带回家吃吧。
  我接了火烧,愣了会儿,给二爷鞠了个躬。
  楚二爷说,看你挺机灵的,明天你到我家去一趟,我给你找点儿事。
  我一激动就又给二爷鞠了个躬。
  楚二爷掏出来一张现在到处可见的名片,那时候这东西只有有身份的人才有。楚二爷说,按这上边的地址找我就行了。我嘴里谢谢两字没落音儿,楚二爷拐达拐达地走了。
  回家琢磨了一晚上,没猜出楚二爷要叫我干什么。第二天一早我就出了家,在街上转到日头高悬,敲开了楚二爷家的红木门。
  楚二爷的宅子很宽阔,青砖高檐的四合院,庭间有花圃树木,在这秋风疯飒的季节,仍见团团绿意。
  客厅里楚二爷手夹一根毛锋长挺的蛐蛐草,拔弄着躺在光滑如镜的八仙桌上的一粒扛豆。只见二爷腕旋指抖,草锋之下的那粒豆子跳动、翻转、正滚反弹(后来才知道,他这是在练芡草动,芡草功是蛐蛐格斗中十分重要的一项,好的功法可以增强蛐蛐的斗性)。二爷玩得专心致志,好半天才抬起头,手中的东西收了,让我在一边的凳上坐。
  二爷说,我给你些事做,不知你愿不愿意做。
  我说,您尽管吩咐。
  二爷说,你会不会逮蛐蛐?
  我说,逮过,那有什么难的。
  二男说,难倒不难,但也得下些功夫。
  我说,什么苦我都吃得了。
  二爷说,那好。以后你就专门给我捉蛐蛐,以质论价。
  我说,行,今儿就可以干。心说,蛐蛐还不有的是。
  二爷说,我要的不是路灯底下的那些蹦的跳的,要江米蛐蛐。
  我说,啥是江米蛐蛐,您得教我。
  二爷说,我先叫你认识认识。
  跟二爷往一间厢房来,进门见四壁矗着一排排的木橱子,橱子上开着一层层小门,有点像现在殡仪馆存骨灰盒的样式。小门上粘着白纸红漆莫名其妙的字儿,什么蟹壳青,老白青,葡萄青,井泥青,什么紫金青,黄麻头,冰浪白,金顶黄亮伞,宝石红牙白,铜头金被紫,芦花尖翅红……不下一百种。
  楚二爷打开一扇小门,取出里面一只暗红瓦罐,放在八仙桌上,叫我把脑袋凑上来。揭开盖,只见一只项宽体阔的蟋蟀六足高撑龙风虎气地立在那里,细看,此虫生就寿星大头,头色漆黑闪亮,银白斗丝细直透顶,乌金翅,白脂肉,双眼圆滚饱满晶莹透澈,腿足苍黄,腿根筋玟清晰,两条长须轻摇慢荡,双尾尖长如针,一副健将模样。
  二爷从草筒中抽出一根芡草,摘了麦秆护套,草锋伸进瓦罐,在那条黑虫尾端轻轻一扫,黑虫迅疾掉转头来,水须翘立,紫牙大张,嘟嘟嘟鸣声大作,好不威风。
  二爷说,看着了吧,要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为了让我获得更丰富的感性认识,二爷又开了几扇木门,取下数只瓦罐,让我细观虫形,这些蟋蟀色相五花八门,有红眼赤尾朱砂须,有紫盖黄额梅花翅,有黄头蓝项玉白腿,有烂衣墨牙菊花肚。二爷逐一用芡草试过,有的如老蚕静卧虎视眈眈,有的如强蛇游走,寻敌捕战,但个个鸣声壮伟,扣人心弦。二爷说,听好它们叫唤的声音,捕捉时有这样的唤声才可下手。
  我尽力把二爷说的记在脑里,把看的印在心上。二爷又教我最基本的知识,说,蛐蛐的种类很多,有油葫芦,棺材盖,猴头等等,惟有江米蛐蛐可用,这江米中也有诸多品相,但不管何种品相,都有英雄猛将栋梁之材。雄蛐蛐皆为二尾,三尾为雌,你去捕捉首先要凭鸣叫声辨别种类,进而再凭鸣声分辨优劣,鸣声以洪壮宽亮刚强为佳,再过些时候虫熟翅老也会有“软沙大将”;蛐蛐的习性是昼伏夜出,凌晨一时到四时是捕捉的好时间,这时夜气清凉,蛐蛐最爱鼓翅欢唱,捕蟋当到砖石瓦砾深坑硬土中去寻,不可到农田乡野去找。那里虽然蟋声频繁,却无甚有用之材。藏于浅草细泥者其身必软。另外,好虫一般鸣叫之声短促,间隔时间也长,有时二三十分钟才鸣叫一次,稍见动静就哑口无声,捕者极须耐心……虫到手后,鉴别其优劣还得从头脑眼须牙项翅身背腿脚铃门尾方面看,说详了没用,你这小脑袋一时也记不了那么多,只管照着高、方、阔、厚的捕。楚二爷送我一件细铜丝编织的蛐蛐罩,二十管装虫的竹筒,嘱我携电筒,穿雨靴,带锥刀铁铲,说静候我满载而归。
  事后我才了解了楚二爷的身世情况。他家祖上干的是烧砖烧瓦的营生。南宋时期,丞相贾似道养斗蟋蟀如醉如痴,民间也盛行斗蛩之风,楚二爷的先人们便开始了蛐蛐罐的制作。经过世代摸索,在选土、炼泥、制坯、焙烧、闷盆各个步骤上积累了丰厚的经验,所制之盆形状多样,精致美观,花纹、人物、鸟兽图案丰富多彩,且火力成熟透气性好,敲击时带金属器皿韵味。及至清代乾隆年间,楚家窑被定为御窑,专门为皇室定制各种蟋蟀盆。民国后,楚家窑的产品乇底向民间开放,全国各地来此取盆者络绎不断。
  凭这一技之长,楚家世世代代财源茂盛,置田地,办房产,设银号,开帽店鞋厂,搞得热火朝天,蟋蟀盆自然还是主打项目,烟火不断。楚二爷有个能干的儿子,洋学堂里深造过,掌管经济大业,举重若轻,里里外外捋得顺顺溜溜,年近半百腿脚不很利落的楚二爷就乐个轻闲自在。楚家门庭自然是结识着不少蛐蛐界的行家里手,楚二爷自小身熏耳染于其间,对这项活动兴趣盎然,乐此不疲,是蛐蛐界大名鼎鼎的人物。
  楚二爷养蟋斗蟋,却从不捕蟋,餐风露宿抠泥扒土的事儿不合适他的身份。楚二爷凭眼力凭智慧从蛐蛐贩子手中觅上品——他养蟋的真正兴头在那刀光剑影的格斗场上。
  楚二爷是看我可怜才雇佣我做这事的,其实他直接从蛐蛐贩子那儿提货更简捷更便当。为了重病在床的父亲,为了自己没着没落的生计,我当然是要拿出劲来干的。
  捉蟋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开头真没有意识到,以为此乃雕虫小技一般。我依照楚二谷的嘱咐,披挂齐整,凌晨时分走出城,在出产名蛐的热岗一带的残垣败壁砖头瓦砾边听到了此起彼伏的一片蛐蛐的鸣声,这鸣声个个都像楚二爷叫我听过的江米斗蟋的音响。我贴上前去,听准一处力大声洪的,手电筒的强光下,将一块破砖搬开,见一只二尾蟋蟀稳稳地趴在那里。我悄悄将网罩扣下去,蟋蟀突地跳了出来,落在了我的脚面上,我再用网罩扣捕,它又一下子跳开。我跟踪而上,却见它三蹦两蹦钻进了乱石缝中,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抛砖甩石地翻找,但见一只又一只蛐蛐蹦了出来。我不禁大喜,手忙脚乱地捡大个的捕捉起来。这一晚收获颇丰。
  十八只装着大蛐蛐的竹筒摆到了楚二爷的面前。我喜滋滋地等他大把地往外掏工钱。二爷将竹筒中的蛐蛐分别一一倒在盆里,他哈哈大笑起来,笑过说,你可真有两下子。
  我听出这不是表扬。
  二爷对这些活虫一一作了指点:这只突出的脑门又扁又宽的是棺材盖;那只生着尖长脸的是猴头儿;这只江米是江米,翅梢凸出一块,俗称“出角”,品位太差;这只项上白毛铺盖,也是下品之虫,不可取;再看这只,牙齿似黄非黄,似红非红,似白非白,一片水光色彩,系无用之虫;这只牙腮短窄,脸形如红面猫,古人早有定论“酒醉猫儿脸,无须费养功”,是十足的弃品;这只肚皮稀松,肉身灰黑,铃门粪门粗大,不堪为用;这只斗丝昏暗麻路凌乱应在淘汰之列……这十八只蛐蛐只有一只勉强可留,但决上不得正堂,可做勾头用。所渭勾头,是用来为骁兵猛将调夹试口的蟋蟀,有点像当今乒乓球队里的陪练运动员,其水平可以比种子选手马虎些。
  楚二爷一番挑剔把我搞得挺丧气。二爷说,这也是门学问,一下子是弄不来的,得慢慢领悟,前面跟你说过,熟悉此道要下些功夫。慢慢摸索着来吧。我说,听您的。二爷说,捕捉蛐蛐要先从辨别鸣叫之声开始,这点学好了才能百里挑一去捉。即使是百里挑一捉到的,也不一定能上品级,还得再作筛选,一秋下来能捕到一员无敌枭将就不算白忙了。眼下,你只管多多去捉,别怕无功,待我细细教你,定有所成。
  按照以质论价的原则,头回二爷给了我五毛钱。二爷说,日后干得出色,工钱绝不封顶,有你挣的。我说,谢师傅。从此我就称二爷为师傅。
  经过昼伏夜出餐风饮露摸爬滚打的几番磨练,我的辨蟋捕蟋的技能很有长进。捕蟋时我不再盲目下手,捕到后也不再青红不辨一古脑拿给师傅,除了从身形色相作基本的鉴选,自己也养了些勾头,认为不错,又拿不很准的蛐蛐就搬出勾头作厮杀的尝度,因此所送秋虫越来越接近师傅的要求,所获酬旁也越来越丰厚。一次在郊外铁路基石下听得一虫鸣声尖急如击金磬,将其捕捉到手,回家细观其形,见是四字长头,黑脸,红钳宝光射目,淡金翅上起紫雾铺红沙,蜂腰龟背,六足白净无瑕,一着芡草,即如怒马陷阵,满盆飞腾,有万夫莫挡之势。为了确证它的品级,我让它与勾头交战,此虫一遇敌手即鼓翅开牙奋勇向前,拼败一只勾头。我见它气力不衰斗性仍旺,就违犯角力场上一蟋不做二斗的大忌,再下一只较为厉害的勾头与它交口。这回斗得有些难分难解,四只钳牙紧夹紧抱,冲、摇、拐、甩滚带翻结成一团(这叫结夹),激战足有半分钟时间,以勾头被拧破牙根须软色暗不能再战而告终。我心中大喜,为这只大将起名叫红沙玉紫,使其大休后送到师傅那里。
  师傅接了这只红沙玉紫,在放大镜下一番鉴别后,说了句,还不错。今天我所得报酬,两块银元,是捕蟋以来最高的收荻。捏着银元,我心中充满自豪,一个学龄儿童,能在一夜之间挣到如此高薪,实在伟大,要知道这两块银元能解决我父子两人整月的开销。我自豪,是因为这头红沙王紫物有所值,高酬入囊,没有丝毫受之有愧的感觉。想着师傅能从我手中得此大将的喜悦心情,不免有些得意忘形。为了显摆显摆自己的功旁,我说,这头蛐蛐有力得很呀,一跳老远,捉它时好费了些力气。师傅没言声,一副淡漠如常的样子。
  我又说,这家伙咬起来真不含糊,跟一只大红头一只大黑头掐了足有一分钟,几十夹子,凶得很呢。
  师傅仍不做认可的回应,对奇才红沙玉紫好像并不放在心上。
  我有点受不得这样的冷漠,继续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今年我还得再给师傅您捕上一头这样的大将。
  师傅微微地笑了一笑,说,去,从橱里给我搬一只罐来。
  我说,作甚?
  师傅说,开开斗口,叫你看一看。

下一页

***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扫描校对,独家推出,如欲网上转载,请保留此行说明网易中文排行榜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