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王
  刑卓

(二)

  我一听高兴异常,说,取哪头?
  师傅说,随便吧。
  我个头矮,就开了下层标着菊花头字样的一扇门,抱出一只镌图瓦盆,放到桌上。掀盖观看,其身材不及红沙玉紫魁梧。师傅又吩咐我端来斗格,红沙玉紫、菊花头双双落盆,闸门开启,红沙玉紫见到对方即起翅狂鸣,声若洪钟,再看那菊花头不紧不慢,稳立不动,像是被对方赳赳气势吓住了。红沙玉紫挥刀抢攻,两只大牙犹如两柄大斧,此刻菊花头也是一抖黑身,出钳迎战,重重一口,竟将红沙玉紫腾空举起,继尔狠狠一丢,红沙玉紫滚个白肚,起身后,仓皇奔逃,以芡草数次拂拨,不存斗志。菊花头稳定乾坤。
  这场格斗了结得如此迅速,令我咋舌,也令我困惑。我说,红沙玉紫不至于这么软呀,跟两只勾头连斗,枪来剑往,激烈非常,到这儿怎么一夹即败呢?师傅道,斗蛩如斗拳,两个拳手若势均力敌,场面自然精彩,如一方强大,另方则不堪一击。蛐蛐优秀与否,不能单凭角斗时间长短、回合多少判定,力敌千钧者方为良材大将。我恍然大悟。师傅说,这头蛐蛐红沙紫色,若配一副白牙定勇锐难挡,可惜生一双红牙,档次就差了半格。我不由自羞自惭,对师傅更加佩服。
  暂短凉秋一纵即逝。这期间我在师傅那学到了捕养蛐蛐的初步技能,决心还要跟随师傅把这项活动继续下去。在盼着下一个秋季到来的时候,我酝存了许久的上学读书的心思很激烈地活动起来。用师傅给我的工钱只够全家半年的开销,师傅就预支了一笔工钱给我,使我能安心读书并承担起奉养父亲的义务。由于我五岁时就在父亲的指导下开始了读书诵诗的学习,正式送入学堂后,功课对我来说一点也不觉吃力。我便抽空研读家里收藏的几本蛐蛐谱,其中写得很好的有明人袁宏道著的《促织志》,清人朱从延的《旺孙鉴》,这些书本知识为我下一期捕捉活动奠定下一定的基础。不久,一个金灿灿的秋天如期来到。
  处暑前后的捕蟋时机我紧紧地把握着,学校假期过后,我仍不放松;白天读书,夜间出征,力争为师傅多做些贡献为自己多攒些收入。牢记着师傅的教导,结合着书本的经验,努力在突践中摸索,我的捕捉成绩比头年有了很大的提高。第三年,我捕到的一只天蓝青勇逞疆场,要不是后来天津卫杀来个凶神黑尖翅,说不定它就是当年津门一带的武状元。及到第四个年头,我的蛐蛐经已念得相当纯熟,有时候也可以跟师傅小作论辩了,先后捕到了几头大将,角斗场上为师傅增添不少颜色。师傅对我是赞赏有加,每得一回胜利,都有一份重奖给我,师傅参加的蛐蛐界争斗战大都是友谊赛,给我的奖金是师傅自己掏腰包的。
  又过了一年,推翻了旧政权的新政府开展了轰轰烈烈的“肃反”运动。父亲做过几天国民党县党部的秘书,我们被赶出了祖辈传下来的三合院。那三合院的五间屋,有四间满装着各类图书。重病在床的父亲把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他血肉相系的是那些历经风尘的书籍。此时父亲已气若游丝。
  我的师傅来到了。那个时候没有谁敢跟“反革命”接近,师傅是看我痛不欲生的样子,就冒险到我家来了。父亲拉着师傅的手,说,我们这家子多亏了二爷您的照应,要不也过不到今天了。厚生在家总念您的好,我这辈子算是有福气,遇上了您这么个好人。父亲喘了喘气:我没几天活头了,可厚生这孩子还小哇,往后就托您照应了。父亲歇了歇劲儿继续说,我这辈子没剩下什么财产,孩子吃喝拉撒睡全都得由您包带了,就当您自个养了这么个孩子,厚生长大了再好好孝敬您。师傅说,您尽管放心,厚生这孩子我喜欢,我在哪儿就把他带在哪儿。父亲说,孩子我是放心了,再有撂不下的就是那些书了。这是十几辈人的心血呀,丢在我的手里了。师傅说,这事儿厚生跟我说了,那些书也没怎么着,都并进图书馆里了。父亲说,前人的书就是留给后世人看的,按说在哪存着都一样,可就怕人家不把它当宝贝,随意糟蹋了呀。师傅说,图书馆的条件也不错的。父亲眼睛张得好大,说,政府要是真能重视文化,我死也瞑目了。父亲又长长地歇了一阵对我说,厚生啊,往后你一定要好好念书,听师傅的话,等你长大了,好好去看管咱家那些书,爸不能亲手私传给你,可也不能在咱手上毁了啊。师傅说,厚生听见了吗?我点点头说,记住了。
  父亲死了。从此,我成了师傅家中的一员。师傅家很清静,他曾经有过妻子,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婚后,师傅操忙经济业务,耐不得寂寞的夫人跟个药材店的老板明来暗去的好上了,师傅发现了情况,把她逐出了家门。一个儿子跟着他,很成气候,家中的几处产业由那儿子经营,尤其乡下那座很有些规模的瓦盆工厂扯着他大部分的精力,旷阔的宅院中就常常只有我和师傅相伴。
  师傅家境富足,衣食不愁,我却不能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可年纪尚小,没什么报答的办法,只是发奋读书,待日后长了出息再回报师傅的恩爱之情。师傅仍然视养斗蟋蟀为平生最大乐趣,凉秋一到,就抖擞出百倍的精神,这时我也就慢怠了毛本,到大自然中野上一季。
  然而,蛐蛐市场的景象同其他玩乐行业一样日见萧条,许多热衷于此的人们悄然离去,再后来七零八落的蛐蛐界索性窗封门闭。虽然蛐蛐们依然在田野引吭高唱,依然窄路相逢就来一场狂拼血斗,而人们却不再对它们去作理会了。师傅家那座焙烧了八百年蛐蛐盆的窑厂也改弦更张,烧起贮水的大缸来了。
  师傅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寂寞,但却没有中止养蟋这一活动,家里一只只瓦盆中仍雄踞着青黑红紫的将将英才,它们昂扬的欢叫将苍凉之秋点染出几分辉煌。
  日子像扔在篓中的废纸,皱巴巴静悄悄地挪蹭过去。在我上了高中的头一年,师傅家的祸事接连而来。师傅的儿子,我的大哥,因不满意国家对私有资产的改造,说了一些牢骚话,就被打翻在地,后来在劳改中从高大的窑顶跌了下来,命丧黄泉。师傅悲痛欲绝,一时昏迷了心智,竟奔走呼号地要为儿子讨个公道,言多有失,他自己也被正在兴起的反右运动逮个正着,鞋厂帽店连同这处老宅一律充公,他被扫地出门,扫进了寡妇桥边的一座矮屋间。
  师傅陡然老了十岁。师傅买了一瓶安眠药藏在枕下,深秋之夜,师傅躺在床上,看看昏黄的灯盏,看看灯下的我,呆滞的目光里布满了凄凉。突然一道来风推开了虚掩的窗,窗外,一只雄壮的蟋蟀正鼓足生命的全力振翅歌唱。那奋勇不屈至死不渝的精神在歌声中飞扬,师傅震动了一下,闭阖双眼,全身贯注聆听着窗外的音响,慢慢地,他开启了双睑,眼里闪动出一束火焰。
  生计问题严重地困扰着我们。师傅四处去求工作,年近花甲的人了,又背着坏分子的帽子,谁理睬他?每见到他跛着腿脚神色黯然一无所获地归来,我的神经就像被尖刀挑了似的痛,我不能再拖累师傅了,我要休学,去找事做。
  师傅说,你记着你父亲对你说的话么?
  我当然记得。
  师傅说,不读书能长出息么?
  我说,吃饭更是要紧的呀,您不能总这么奔波。
  师傅说,傻小子,师傅还能没有办法?去,把咱们那箱东西搬出来。
  师傅说的那箱东西是我们在被撵出家门的时候带出来的,里面装的是师傅心爱的蛐蛐罐。以往,曾有数以千计的蛐蛐罐在师傅的手下出世,他也曾拥有过上百只精品,而今,之竭力抢救出的形态各异的二十几只瓦盆,结晶着师傅一生的心血。师傅将这盆盆罐罐一只只用细布擦拭了,深情地端详着它们。师傅说,很久以前,人们饲养蛐蛐用的是光洁的瓷盆,瓷盆美观漂亮,可透气性不好,蛐蛐怕光,在盖儿上开透气孔会射进光亮。就改用瓦盆,别看一只瓦盆,用起来也有很多的并究,刚从窑中出来的新盆带有余火之气,有大量碱性,最好在井泥中浸泡半年使用,或是用绿茶、甘草、新鲜淡竹叶加水,同虫盆共入锅中烧煮一小时去除火气;若使用“九制虫盆法”效果更佳,用一两白醋注于小酒杯中,特酒杯放入虫盆,加盖静置至杯内白醋挥发干净,取出小杯,把虫盆放入净水锅中烧煮半小时,再分别准备绿茶水甘草水各一锅,先把虫盆放入甘草水中沸煮十分钟,再放入茶水沸煮同样时间,反复九次,可尽去火气碱气;古时候使用蛐蛐盆要分等级,宋朝末年时,盆底有翡翠官主字的为帝王所属,陶翠官主力一二三品大官所用,秋闲官主是小官们的玩物,平民百姓则使用三寿盆……
  说起蛐蛐盆,师傅的话就多了起来,眼睛里也放出异样的光彩,这些虎头形,馒头形,竹节形,南瓜形,香炉形,有足或无足,有角或无角,有纹或无纹的虫盆在师傅心里放射的奇光异彩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这些是他难分难舍的精神寄托啊。
  师傅将一只只盆罐把玩良久,最后拣出一只白泥盆,对我说,明儿你去把它卖了,也许还能卖个好价钱。
  我惊呆了,说,那怎么行,这蛐蛐盆是您的宝贝呀。
  师傅说,啥宝贝,真正的宝贝是学问呀。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嘛,你得把书念下去呀。
  我垂下头不作声。
  师傅说,你爹的话你得牢记着,不上学咋能长出息呢。蛐蛐盆是人制出来的,只要人在,有本事,啥宝贝都顶不了。这只蛐蛐盆是明朝万历年间的,你把它送到徐爷那儿,让他结个价,那阵子他看上了这只盆,跟我讨要了好几回,就给了他吧。
  第二天,我抱着这只白泥盆按照师傅的指点来到徐爷家。
  徐爷说,日子不好过呀。给你三十块钱吧。
  我又把盆抱了回来。师傅说,徐爷讲的是实话,日子大不如以前了,这盆他喜欢,三十就三十吧。
  我就再去徐爷家,撂了盆,收了钱。徐爷说,再有还拿来。
  一只古传珍盆的钱只够我们省吃俭用一个月。
  没得用了就再卖一只。卖一只师傅脸上就添几道褶玟,眼里就增几缕云翳。卖一只我的神经就剧发一阵搐痛,心上就刻下一道血痕。二十六只瓦盆卖光,到了我高中毕业的时期。
  我考上了南方的一所文科大学,所以跑得那么远,是因为那所学校有图书馆系。
  我的健康在长期的困苦劳读中受到损害,肺部生病,咳嗽、咯血。但总算蒙混过体检一关。师傅为我高兴,也为我忧伤,没有好的身体怎能够坚持下这漫长的学习生涯?师傅取出了最后一只瓦盆,这是他老人家珍藏的至宝。此盆制作于元初,变窑产品,大铜鼓形状,壁厚15厘米,20厘米圆周,20厘米高长。青白泥质,大沿边盖,盆盖与盆底由一朵梅花一分为二,盆外围四周刻的是一个古装孩童在泥地中捕捉一只蟋蟀,面露惊喜之状,然后将虫赠给蛐蛐爱好者,画面以市井茶肆为背景,衬托出盛世稳和的局面,受赠者的喜悦和旁观者的赞赏神情栩栩如生。接下来是蛐蛐会斗场面,十余人的观赛面容各不相同,有紧张,有兴奋,有欣喜,有全神贯注,穿衣戴帽反映着三教九流的身份。再下来是虫主将蟋蟀元可奈何呈交官府的情形,背景是花园假山,奇花异草,书斋中高官正坐;最后是高官进贡皇朝,手捧蛐蛐盆虔诚跪献,皇室宫殿画栋雕梁,旁立太监,帝王微笑,精妙绝伦。翻看盆底,见有“御窑”腰圆印章。师傅说,此盆是从宫中流回民间的,不知经过几家帝王的爱抚。师傅本来打算用它来装收自己的骨灰的,现在拿出来要做我赴学的盘缠。
  我无论如何也不肯将师傅的心宝拿出去卖了。师傅变了脸色,说,你还上不上学了,还看不看管你家的书了?我说,不上了,不管了!
  师傅叹了口气,抱起大盆,摇晃著身子出n去了。傍黑的时候,师傅走了回来,大盆卖掉了,在这饥荒之年,大家食不果腹,没人出价,就卖给了国家的文物商店,只换回四十块钱。在我上路的那天,师傅把这四十块钱塞进我的行囊,我说,师傅您……就泪如雨下。
  为了支持我的学业,加强我的营养,师傅干起了修鞋的行当。他以前做过鞋厂的营生,有一些做鞋的经验,但师傅毕竟是六十几岁的人了。每天清晨,他背着木箱行进到图书馆的门前,在那片空地上摆起摊,无论酷暑严寒,人们总看到一个佝偻的老人坐在那里,布满阴云的眼睛迷茫地望向远方,他的手皱裂了,头上铺满雪霜。
  在校读书的我时常收到师傅寄来的零用钱和营养品,这令我十分不安。为了节省费用,寒暑两假我不返家园,同时想找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做。这年暑假后期在秦淮河边,我意外地发现了一处隐秘的蛐蛐斗场,深入进去,知道这是顽强的蛐蛐爱好者们自己保留的一块领地,里面有蛐蛐的买卖。我高兴极了,马上开始了不辞旁苦的行动,多年的经验使我马到成功。起初,把捕到的好货出手卖掉,换回块儿八毛,那时候块儿八毛就是两天的饭钱。再往后,我勇敢地投入到与人赌斗的行列,赢多输少,收入大幅度增加。同时,我的野心也开始出现,我要攒足钱,把师傅的那只宝贝买回来,哪怕是出十倍的价钱!我奔窜于有好蟋蟀生存的荒郊僻岭,像是个野人。有造诣的捕蟋人求精不求多,而一只真正上档次的好蟋蟀也许十天八天难得一头。“大三”那年的秋季,我获得一头长衣督銮(此虫翅形上下长方,紧包至尾端,身体柔软,牙锋坚硬)。因已临近开学,便砍价售卖,被一行家以二十元买去,后听说此虫大战秦淮滩,所向披靡。
  四年的大学生涯很难过去,毕业时学校要把我这高材生留校使用,留在这所历史名城是许多同学奋力而不可实现的愿望,而我坚持要求回家乡去,那里有我朝思暮想的师傅。于是信函往返,与家乡的图书馆进行朕系,几经周折得以遂愿,我匆匆奔往家园。
  在那间低矮的小屋中我见到了昼思夜想的师傅,师傅枯缩得如一片离根的菜叶。我回来了,可以挣钱美活师傅了,师傅再也不必东奔西忙了,可以歇下那疲备已极的身子了。
  师傅累了,他真的走不动路了,我回来了,他倒下了。
  此时,正是蟋蟀长鸣的季节,我到田野里捉来了二十几只斗蟋养在粗糙的瓦罐里,摆放在师傅的周围,让它们铃样的歌声给师傅送一点乐趣。
  在蛐蛐们美丽的欢鸣中师傅度过了漫长的一冬,当温暖的春风吹来的时候师傅的生命到了尽头。临终前,他对我说,师傅把你等回来了,要不是等你,师傅早活不到今天了。你出息了,师傅也放心了,往后有空要常去看师傅呀。
  师傅葬在了他的老家抱月山下,3月28日是他的忌日,每年这个日子我都去看他。
  鲁厚生讲到这里,摘下眼镜,慢慢地用衣角擦着,他颊上那块香蕉样的长疤微微地放着紫光。此时我睡意全无,起坐在床上,燃了一支烟同他默默地对抽。浓浓的烟雾中,我仿佛看到一个矫小的身影在黑暗的草丛石岗孤寂地闪动,我想他脸上的那块疤痕是在那捕捉蟋蟀的日子里留下的吧。
  后来,我在与他一次对饮中得知,那伤疤是五年前一个风狂雨骤的夜晚,他爬到图书馆漏水的楼顶铺遮油布,不慎滑跌下来,被树枝割的,好在身体其他部位没有大伤。我说,咱市的图书馆也太寒酸,三十年代的产物,那时候可能还算壮观,现在简直像个鸽子窝。厚生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呀,这些年,起了多少高楼大厦呀,可图书馆仍是六十年一贯制。刮风进风,下雨漏雨,里面存着那么些珍本善本,总处在这潮湿明暗中,虫蛀、发霉,再这么下去,不得了呀。我说,图书馆是一座城市的文明象征,再说,咱这城市人比六十年前增长了十倍,还那么小一块地方,人挤人的,哪家个知识殿堂。厚生说,里面的明火暗线也都老化了,真担心哪天会着了火。我说,向上头建议建议盖座新的吧。厚生一脸苦相,建议过几百回了,不顶用呀。我悦,你不是政协委员嘛,说话能不受重视?厚生说,我连任两届了,开了五次全会了,提案也写了五回,上头说是没有钱。我说,盖别的楼堂馆所就有钱?亲自找市长呀,这不是小事儿。厚生又是苦笑:哪见得着呀,我到市府大楼跑过五六次想找市长当面谈谈,领导忙啊。有一回开政协会,市长作报告,我想等会开完拦住市长,可人家没等会散就离开了,我追出去,小轿车早溜烟儿了。
  我说,那就这么着了?
  厚生一脸的痛楚:不这么着又怎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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