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下篇
马粪庄村委会是个廉明的领导班子,干部们急着带领村民往富裕路上奔。
此地四面环山,盛产山楂果。然而交通十分不畅,每年果子下来,运出去便要颠烂大半,于是,村里自前年就筹备建个红果罐头厂。村民们以入股形式积资,建起了厂房,主要设备也拉了进来,眼下就差瓶儿钱、糖钱了,四十万只玻璃瓶的合同早跟人家订好,可原先乡里答应帮着解决的十万块钱落实不了了,乡里要上化肥厂,资金缺口也大着呢……
村干部急得横蹦,一天三趟来找我们讨辙,说你们是上头人,招儿多,帮著给找点款,搞得我们文化口的几个穷僧抓耳挠腮的。鲁厚生说,这事儿不管不好,在人家这儿吃住得一年呢。先考察考察他们的项目,看技术力量设备情况怎么样,本地山楂果产量质量没问题,技术、设备要是行,再打探打探销路,销路若有保证,投入能很快就收回来,钱不是不可以搞。
考察结果很快出来了,罐头厂引进的设备先进,聘请的技术人呗经验丰富,村长马路的一个战友在天津食品公司负点责,只要质量合格,马粪庄的这点产品悉数吃进。
此项目十拿九稳。鲁厚生说,我们帮着凑凑,最多七八个月也就收回来了,我家有三万块可以拿出来。
我说,我也有两万存款,可那是留给两个双生子上大学用的。
厚生说,不是明年才考嘛,误不了。小杨,你呢?
老乡有困难,小杨着的急比谁也不小,可这拿钱的事儿她作不了主,就给丈夫去电话,说这边有急事,那准备买房的五万块钱先借过来用一用。丈夫说这资明年开春就得集。杨如水说,等不到明年春天就能还了。丈夫说,在银行存着死期,不到期就取会少了利息。杨如水说,这边也给利息;主要是我在这儿扶贫,你得支持支持。丈夫说那你就回来取吧。
杨如水就返家一趟,回来把五万钞票交给鲁厚生的时候手还有点哆嗦。厚生说,别怕,没不了你的,拿不回来你朝我老鲁说。我说,真要是没喽,榨了你这把骨头也没有。鲁厚生说,甭把我老鲁说得这么不值钱,我卖腰子卖肾,十万八万也还卖得出来。
马路接了这十万块,感激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说好像又看见了当年的八路军。
罐头厂的开工准备马不停蹄地进行着,万事俱备,只欠秋风,待秋风吹起,满山满树的山楂果红彤彤的一放彩,罐头厂的大机器就轰轰隆隆地响起来,硬扎扎的票子就哗哗啦啦地流进来。此时马粪庄的山山岗岗洋溢着丰收在望的喜悦。
然而,暗藏杀机的老天爷不管你梦做得多么香,翻脸就在一瞬间,一场掀山覆地的泥石流,如虎军出穴,呼啸狰狞,一夜之间将宁静的山庄搅荡得鬼哭狼嚎,百间民宅梁倒砖塌,百亩果林一片狼藉,罐头厂的大机器也被埋在了泥石里。自然之力凶暴残忍,软弱的人们无法抗拒。
重建家园的工作艰难地进行,衣食问题住宿问题求助于政府的帮助,工厂没有了,果实没有了,几十万钞票泡在了汤里,昔日绚丽多姿的憧憬灰飞烟灭。鲁厚生脸上的黄疤一阵儿一阵儿地涨紫。
杨如水白净的小脸涂了一层黄腊。
我的脑袋里填满了泥沙,沉得不像是白己的了。
铅云在上空翻卷,哀愁在地下沸腾。马路见了我们,脑袋耷拉着,眼皮也不往上抬,什么话也没有了。
杨如水没敢把这残酷的事实报告给她的丈夫,整天不是瞅着老鲁发呆,就是簌嗒簌嗒掉眼泪儿。明年我的一双儿女要上大学,由于比别人家多一口人的开销,就只攒下那两万块钱,让泥石流一锅烩了。麻烦!
村里民舍的建设总算完成,初秋的山风打得消闲下来的我们倍感寒凉。杨如水的眼泪已流淌成河,一天深夜,她竟然跑出宿舍游荡到了熊头山的悬崖旁。老鲁深沉地安慰她说,那点账记在我的身上,误不了你资集买房。老鲁说过这话的当天就没了踪影,失了去向。
杨如水的脸色依然蜡黄。鲁组长好心一片,可他能有什么办法。
我说,老鲁是回去筹钱了?他的家底也抖了个精光,哪筹去?——突然想到了卖腰子的戏话。
给老鲁家打了个电话,人没有回去。
我和杨如水紧张了。找到了熊头山的悬崖上,又找到断腰洞的洞底下。鲁厚生在星光下默坐着,像一座石像。
我说,组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老鲁眼珠子动动,没说话。
我说,回去吧,别凉着。
老鲁摆摆手让我们在他身边坐下,朝前方指了指;除了一块岩石我啥也没看见。
我正要劝老鲁别再这样发呓怔,忽听到一串居居居的蟋叫声自岩石下发放出来。老鲁的精神一抖,探头伸耳,待蟋鸣寂灭,他抬起头,说,准了,准了。
老鲁慢慢地起了身,腿似有些僵硬,一时竟拉不开步子。我扶了他一把,心里产生些不愉快的想法。你老鲁蔫不拉唧地跑这儿寻消遣来了,让我们神经兮兮地一通好找,啥时候呀还有这心思。
杨如水也把一张冷脸甩给老鲁,掉头要走。老鲁说,回来。
小杨滞下步子,老曾指指蟋蟀鸣叫处说,你们听到了?
我俩谁也没接茬。
老鲁走动了两步,回过身来神色凝重地说,咱们那十万块钱就得在它们身上找了。
我不甚明白,杨如水更是大惑不解。
老鲁说,走,回去说。
回来就郑重其事地开了个小组会。
老鲁说,十月中旬有全国性的蟋蟀大奖赛在上海举行,香港老板赞助,冠军奖十五万元。
我一听兴奋不已,杨如水则仍是一脸苦霜,很费解地端望老鲁,像是看一张外星人画的星象图。
老鲁说,别的出路没有,胜败在此一役。
我说,几成把握?
老鲁说,得看下来的运气。
他分析形势说,我们北方的蛐蛐虫色干,牙口硬,身强体壮,这是因为北方土质含钙程度高,北方虫既经受了越冬的严寒,又经历了酷热的考验,从全国而言,我们这地区的蟋蟀有甲天下之称。第二,我自小捕养蟋蟀,受到过名师传带,经验不弱。第三,这两天我四处踏寻,已有一只上将级蛐蛐在掌握之中,昨晚你们已经听到了。下来还要继续寻觅,要找元帅、找虫王,要拿出干劲,但愿我们能有好运。
我说,元帅、虫王哪个级别高?
老鲁说,当然是虫王。天下无敌者才可称王。
我说,那就捕虫王。
老鲁说,谈何容易。我们这儿虽然占有地利,但全国各地都有不凡之虫,山东宁津、浙江杭州、上海西郊、南京东北角等都曾有虫王出现,当然捕到有王气之虫未必就能称王,饲养调理的功夫也必须到家,有丝毫的差池都会影响成功。
我说,虫王、元帅我们奋力去捉,寻到的那员上将也得赶紧把它收笼啊,轻易放过岂不可惜。
老鲁说,一员上将之材有时踏破铁鞋也难得,哪有放过的道理,只是还不到捕捉的时日。蛐蛐是天然微小之物,需要得到自然界阳光、雨露、温湿气息的滋养,这些在盆中是不易得到的,等它在自然界中养足元气再捉来才好。现在立秋节刚过,要再过十几天到处暑时捕捉最佳。这期间我们要有专人到那将材栖身处巡视监管,不能让闲人破坏了它的生存环境。这个任务交给小杨,你有更重要的事情。
接下来,老鲁细钿向我作交待。说,你回城去,到北河沿蟋蟀市场买瓦盆三十只,尼龙蟋蟀罩三个,到中药铺买牛膝、甘草、制首乌、旱莲草,炒五加皮、猴姜、川续断各50克(老鲁边说边写),再去天秀池公园想办法采5斤鲜荷叶,遇麻烦可找公园赵主任通融,说我要,无论如何得完成任务,明天一早就走,快去快回。
分派完我们的事情,老鲁整理自己出征的行囊,水瓶、手电、饼干,风油精,棉大衣。临近午夜,起身上路,我送他出门,担心他已近花甲的年龄吃不消山中的风寒,但也找不出温暖的话来,在此危难之即,只能听凭他糟践这把老骨头了,别人谁替代得了呢!
老鲁走了,像奔赴秋风沙场的决战,一脸的肃穆庄严。
在家乱了两天,事情按老鲁的吩咐统统办完,载重而归。见老鲁在山里找虫归来,累得身摇腿晃,只见他捉了些三只尾巴的雌蟋蟀,宝贝似的养起来,说是日后给斗蟋配对用,问他有没有佳品斗蟋寻到,他直摇头,说准备一下继续出征。他让我将小杨找来,向她交待如何将三尾们侍候好;吩咐我在蟋蟀盆中逐一注入半碗掺水米醋,说等几天再用绿茶水煮,并亲自动手制作荷叶露。老鲁在锅中注水,放上蒸笼,蒸笼上铺厚厚一层荷叶,再在蒸笼上扣上脸盆,沿盆口一圈放几只碗,旺火将水烧开,锅内蒸汽在脸盆内壁凝聚成水,倒流出来,接在碗中,然后用瓶装了,密封好,说,这是蟋蟀们的早秋食用水。接下来,又用砂锅把我买的几味中药煎了,也用瓶封装,说,喝的,洗的齐了;老鲁又去捕来一条大蜈蚣,在瓦片上焙干碾烂,到镇中药店买回雄黄、巴豆、麝香研成粉末,和蜈蚣粉掺了,再串村走户弄来几只孩子们抄子玩的陈年杏仁,把杏仁儿磨去一角,里面填了药末,用蜡封好。老鲁说这是治疗蛇咬的良药,前天在野地探查,有一条大蛇吐着信子猛然出现在脚边,幸亏躲得及时,不然……我和小杨惊得目瞪口呆。
这次出征,老鲁带我同行,近旁搜索过了,要往远处走。小杨也要跟着,说那只上将蛐蛐的藏身之处人迹罕至,用不着再去监视。老鲁说家里得有人照料三尾们,按时给它们供食喂水。我有疑问说,为这么几只老母子占用整个劳力,不如也让他们在野地里养着,晚些时候再逮。老鲁说,三尾早捕,可捕到刚脱壳的元雌,它们在野土中尚未交配,在盆中一旦需要则可快速贴铃,养好蟋蟀雄雌交配很是重要,这里面讲究不少,以后慢慢给你讲,现在当务之急是觅到上好品种,没有好材料,说啥也没用。
在外餐风露宿摸爬滚打了两天,方圆二十里都勘察到了,费尽心机只听准了五六只可做勾头的校级军官——勾头也非随意可取,亦是百里挑一之虫。接下来,我们向更远处奔行,老鲁毕竟是快六十的人了,几天下来显得气力不支,我心疼他,劝他回去歇些日子再出来,老鲁拿卫生球眼珠瞅我,我就不敢再说,小杨那套房子,我两个孩子的前程都在他身上背着呢,可为这也不能把命玩进去呀。老鲁不玩命,小杨那儿还有条命搭拉着呢,五万块够勒人的了。
又颠出十几里,饿了到零星蜗居在深山里的老乡家买些吃的,渴了倒不要紧,山泉溪涧不缺乏,白天有时在老乡家睡上三五个小时,夜里是绝对满负荷。我大大品尝了捉蟋之苦,尤其捕捉上品名虫,这些家伙皆隐伏在蟋蟀密度极小的地方,且异常狡猾,叫声快捷短促,(好虫每次急鸣总是单数,三声、五声、七声)稍觉动静马上就销声匿迹。这时捉虫者必须定下心神,原地或立或坐静候其鸣声的再次出现,一旦再闻其声,立即轻快无声小步趋近,如此反复地斗智慧斗耐性,才能认准目标有所收获。经过七天七夜的奋斗,我们终于认准了两只好虫的穴位,标记下途程路线,回来略作休整。
小杨在家已经等得心急火燎,见我们安全回归如释重负,看到我们尤其是老鲁那被荆条棘藜割得到处是伤的身体,眼泪劈劈啪啪往下掉,老鲁说,快去做些好吃的来,吃了赴紧歇息,明天还得走。
往后又有三次栉风沐雨的出动,就到了处暑时节,保存在野外的蟋蟀该捕捉入盆了。这回小杨也跟上,三人携了器械,清晨出发,去收拾那些早在我们猎眼之下毫无所觉仍在自鸣得意的小家伙。
捕捉也是一门艺术,一门学问。对那些暴露明确的洞穴,先铲净周边的杂物,然后浇水淹灌或用铁铲洞底掀翻,蟋蟀蹦出后,用网罩捕获,装进特制的竹筒里。遇到匿藏在岩隙石缝里的,老鲁也自有办法,出来时,我们准备了几根两头锯通的大竹筒,此时嚼几口生苹果置于筒中,然后将竹筒放在蟋蟀身旁,嗅到香味的蟋蟀晚间便出来觅食,身入良穴,乐不思蜀,到时候来人捂住竹筒两头,即可将其捉拿归案了。用此方法我们擒拿住不少狡猾之徒。
在涧溪国一片叶似手掌,藤长刺厉密不透风的植物从中老鲁听到一个十分出众的虫鸣声,大体位置测准,人却难以迈进,而这只蟋蟀绝对上了等级,不可放弃。老鲁便命我和小杨回村去背来一捆麦秸一把铁耙两只脸盆和几张塑料布,他脚踏长筒雨靴,进入藤丛,拨开几处草窝,将麦秸分置其间,然后围绕这丛藤蔓,用脸盆舀溪水由外向内接连泼浇,直至藤蔓底下的泥土湿透水汁浸淌。再用鞅耙由外至内慢慢除去藤蔓,最后只剩那些麦秸,用塑料布将麦秸围住,再一把一把除去麦草。当麦秸除尽,见地上群虫乱蹿,将斗蟋一一捉净,只等回家将那必定在网的好虫区别出来,而且说不定还会另有骁勇在其中呢。
三天的捉捕工作结束,所获还算满意。能够入围的上品虫暂选出五只,能否最后成材还得往下走着瞧。用药水煮过、用筛去杂质的蚯蚓粪拌上茯苓粉搅了糯米汤和成泥团垫了底的蛐蛐盆已经晒好晾干,河边拾来的小贝壳经过粗略打磨作水盂,切割齐整磨去锋边的破璃片权作饭板。鲁厚生的话,什么条件打干什么仗,能凑和的就凑和着了,而有些事是万万不可凑和的。老鲁率领我们用敞口容器把中药汤搅得旋转,将蟋蟀放入虫罩,虫、罩一起浸入水中一两秒钟,给每一只蟋蟀做了洗浴;用煮熟去壳的绿豆拌了青菜叶末喂给蟋蟀,使它们排出泥水巽便,做了一次“清肠”;老鲁还挺费心机地捕了一只活老鼠,取其须,胶在一根竹签上,用煨浓的金毛狗肾汤泡过,再将须部放入破开的肥大人参中间,经此处理的芡草在来日开斗时点在蛐蛐的牙上能止痛去庠振奋精神。
老鲁像照料亲老子似地侍候着这些虫爷爷,原本一天两包烟的他瘾得死去活来也不摸一支,我也被逼着早在捕捉工作前停了品尝尼古丁——蟋蟀们怕烟气,焦黄的手指头也得洗了又洗。看着老鲁这老练精到的手段,小杨的眉头有所舒展,宽阳台大客厅的房子好像已瓢瓢忽忽地矗在了眼前,老鲁则没有丝毫的松快,一副任重道远的样子。
还要熬一个来月才能将这些小黑虫送上战场夺取我们已经损失惨重的人民市。这期间事情多得让人手忙脚乱,单喂食一项,大豆、米粥粒、鸡蛋白、绿叶菜、胡梦卜、生苹果、生芝麻、血羊肝、牛骨粉、菱肉、蚂蚁、苍蝇、熟蟹肉、熟虾肉、熟鲫鱼肉、维生素脂肪蛋白质炭水化合物缺一不可,比人吃得还全乎。这些东西或买或捉,或煮或蒸,荤素搭配,定时定量。卫生也丝毫不能含糊,为保证食物新鲜,严格讲应每八小时添喂一次,老鲁让了一把,定为一天两次,换新食时,旧饭要清除干净,战将、勾头、老母子,总共四十几盆,实在够我们忙乎。为了这些家伙吃好喝好,我们自己的伙食常常是一盆烂面条,一锅大烩菜的将就凑合。虽然很苦很累,大家却也没有什么怨言,尤其对精选出来的五只准备厮杀疆场的大将,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宝贝。
不光侍候它们吃喝,还得关照着诸位的恋爱婚配,这些膀大腰圆的健将求雌之情十分迫切,如求之不得,就上蹿下跳自我折磨,而对身边配偶还非常挑剔,如不遂意,决不近前。老鲁说,这些家伙的性欲如果得不到满足,就全丧失斗性,成为废物一个。老鲁为它们选择的对象也不一般,不是小头圆肚短尾的梅花三尾,就是乌头弓背细斗丝的躬背三尾,又皆是在早秋捉来未曾婚配过的元雌;大将们都对小巧玲珑的对象情有独钟;而且要给它们备下一妻二妾,贴过蛋的三尾一旦肚子大了起来,就懒于媾和,又不能让大将们独守空房;经过测试,为三尾们确定下如意郎君之后,都要贴上标签,注清名姓,寺侍专用;雄雌见面也不能随便,晚间下放三尾,清晨要提它出去,以免雄虫窝雌,丧失斗志;每天中午的十二点左右再让它们贴一次午铃,不使雄虫因无三尾而自泄虫铃或发生其他意外。为了证实这批首选的大虫是否真的是精兵良将,老鲁常在半夜一时开盆观虫,若是健斗的佳虫,此刻或与三尾勾肩搭背或自己不规则地弓身撑腰,甚至有的把大腿伸至头部。相反,平庸之辈则是僵伏呆立之状。老鲁说,这是师传秘决,外界没有多少人知道的。
五虎上将个个威武雄壮气宇轩昂没有孬种,它们是闪烁在我们心中的希望之星,是我们尊崇备至的小祖宗。小杨和我交流梦境,都说那里也总晃动它们矫健的身影。为了最后检验它们的雄风,还需作真枪实弹的格斗。寒露节后的第一天是破口开战的日子,是骡子是马刀光剑影中遛一遛就能知道。
惊心动魄的一天姗姗来到,做勾头的蛐蛐们个个也都精神抖擞,中午十二时,为所有参战者下雌,尔后不分轻重级别进行生来死往的较量。
五虎将中的黑面白青、金青麻头、乌背黄和藤花紫过关斩将胜旗高悬,轮到我颇为看好的射弓红出战,竟出乎意料地被一匹黑马拦在了门槛之外。射弓红初逢对手即鼓翅急鸣,大逞军威,而对方,一只小脑袋粗大腿前身窄后身阔双翅收紧状如瑟琶的瘦瘪紫虫不慌不忙,一动不动地钉在原地。射弓红冲到了面前,这瘦虫仍是安如泰山地默在那里,当射弓红愤怒的钳牙快要夹上它的脑门了,这家伙才张开浓紫色的大牙迎故上来,四牙紧夹之后双方大腿支撑向上,形成搭桥姿势,老鲁评点说,此为造桥夹,非上等大将莫能如此。接着,两虫抱成一团在盆中乱翻乱滚,形成精彩结球夹。突然身魁力壮的射弓红猛一抬头,钢牙向上一撩,给对方来了个霸王举鼎,再用力一甩,那小紫头竟被扔出盆外。射弓红摔夹得手,得意非常,在盆中雄赳赳一番巡逻,高唱凯歌。再看那只小紫头,跌身盆外却斗志不失,一直哑着的双翅也吱吱吱地畅叫起来。重将它放入盆中,这家伙立即扑向仇凶,二将飞、跃、腾、掷又起一番厮杀,昏天暗地。我看得张口结舌,老鲁也神敛息屏。二虎相斗必有一伤,我有些于心不忍,说,把它们分开了吧。老鲁没作声,眼珠子亮亮晶晶,脸上的伤疤紫红紫红。这时射弓红数口重力攒夹,将对方仰面朝天按在身下,这一下,我以力射弓红胜券在手,谁料小紫虫突然翻身跃起,甩开射弓红的钢钳,一个快疾冲刺,斜叼住对手腰部,狠狠一夹,射弓红登时血浆流淌,惨痛异常,横卧在那里,再无回手之力。
小紫头凭这“狮子抱腰”的绝招,一口定乾坤,令我们始料不及,叹赞不已。战事结束了好久,老鲁还愣在那里,尔后对盆中的小紫头作了足有半小时的观望,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很有些欣喜地叫道,这是一头紫项瑟琶鸡!
瑟琶鸡是斗蟋中的好品种,罕见难得。老鲁说,在师傅那里曾经见过一只,但并不十分出众,古谱上讲,瑟琶鸡必紫项紫足方是锐不可当之才,这家伙倒叫我忽视了。你们瞧,一般将材皆头大项阔尾长,而瑟琶鸡则小头粗尾,紧肉,这是纯正良种。好,天助我也!
被我们爷爷似地侍候了几十个日日夜夜的射弓红顽强地驱动着重伤的身体,步履蹒跚。老鲁说,它是好样的,尽力了,即使这会儿它还是不服气的,但心有余已力不足,好斗蟋不仅要有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还得有实力。把它放归自然吧。我和小杨郑重地将射弓红捧出户外,在一水肥草美之处让它自由而去,并默默祝它早日康复,心中的不舍之情被收获瑟琶鸡的喜悦很快掩去。
经过几次严格的战斗,出线的猛士确定,老鲁为它们排了座次:金青麻头为一号种子,此虫央口甚重,擅用崩夹,四牙交口的一刹那,坚牙聚力一合,使对方有遭电击之感,有时一记重夹可把对方夹成纵身虾,卷曲后难以动弹。聪明的来虫一碰即知其力,多有不敢“以卵击石”一触就逃者。二号种子为黑面白青,此虫属“智多星”,防守型,与强手交阵,往往对以磨盘术,不直接缠口,“蝴蝶穿花”似地转来转去,寻找下夹的机会,一旦找到空当,出夹迅疾,使对方翅破爪断,无力再战疆场。文武双全的瑟琶鸡被排在了第三,再下来是乌背黄和紫花藤。
好了,一切就绪,只等待大赛来临。我们绷得紧紧的神经可以略略松弛一下了;老鲁需回城去与蟋蟀协会接触,联系参赛事宜,这里留下我和小杨恪守照料这些金豆豆们的职责。
老鲁临走前对我们已经极为熟悉的饲养程序做反复叮咛,其实,用不着他多说,我们也会像走钢丝一样尽心尽责,小家伙们身负千斤重担,我们岂敢不当好它们的后勤部长?老鲁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要快去快回,开战的日子为时不远了。
不知是耐不得寂寞,还是放心不下那笔大数额的款子,小杨的丈夫在老鲁走后的第二天突然来到了这里。这是个细皮嫩肉的奶油小生。
奶油在小杨的屋里窝了一阵儿,就提出看一看集资项目,小杨一着急把他带到了我这里。我正在给雄蛐蛐们下雌,小杨说,他要参观参观罐头厂。
我不是魔幻师,变不出什么工厂来,冲他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奶油的小白脸上像是涂上了辣椒油,眼珠子也突了出来,说,你们这是搞的啥把戏?
小杨和我面面相觑,无言无语。
奶油疑心顿生,性情爆起,扯大嗓门,说呀,工厂呢,在哪儿?我那五万块钱在哪儿?
我说,甭冲我嚷,你的钱我一分没摸。
奶油矛锋就对了小杨,喊着,怎么回事儿?五万块你到底投哪儿了?
小杨没有编谎的能力,只好照实说了。
奶油一听差点背过去。也不怪奶油不志气,五万块,巨款呀,撂谁身上也是个事儿。
小杨慌慌忙忙做解释,说,没关系,还有这些黑蛐蛐……
奶油一听唾沫啐出去,呸,伤了我五万块,你还有心思玩蛐蛐,叫你玩,叫你玩。奶油张牙舞爪疯了似地扑向墙根摞着的蛐蛐盆,我一蹦三尺,横身将他拦住,小杨也在他身后下手拽住他的脖领。奶油气急败坏,狂飞一脚,把就近的一只瓦盆踢得翻了滚,又碰翻两个盆。我就抢起胳膊照他面颊狠狠一掌,他晃了晃身,倒在了地上,血从鼻孔嘴缝淌了出来。
奶油被怒目金刚似的我镇住了,没有胆量反扑,小杨吓得有点傻,腿肚子直哆嗦。奶油抹了把脸上的血,指了小杨又指我:你们赔我钱……一个也跑不了,一个子儿也不能少……我到法院告你们……奶油立起身,花贫着脸往屋外跑,我赶紧追捕奔逃了的蛐蛐们,小杨醒了醒神儿追奶油去了。
小杨到底是把事情跟奶油说清楚了,说有老鲁给担戴着呢,下来才算没惊动法官。我急赤白脸蹿跳了一阵儿,逮住了两对脱盆的蛐蛐,核查了一下,仍然在逃的一对是瑟琶鸡和它的小老婆。我头上冒著油汗挪桌子甩凳逮逃犯,小屋的墙根犄角空缝隙洞斑驳错乱,有的泄光漏气通向户外,我又屋里屋外搜寻个遍,两只黑虫踪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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