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六)
  
  小青和买子

  自从那样一个时刻, 小青在孤寂的日子中走进自己设计的圈套并最终决定嫁给买子, 买子一直希望小青能在黄昏之后, 突然之间来到独处的小院, 像庆珠当初那样, 像月月那样。不, 绝不要像她们那样, 而像一个真正的这个院子的主人——女主人。可是买子等待多时一直没有等来, 买子不明白开朗大方的小青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那么在乎, 村里没经订婚私自来往的人家早已屡见不鲜, 有一回他们下班一同走回屯街, 买子曾经直白地邀请: 陪陪我去。小青却说, 你以为我是月月? 
  小青不在晚上到东崖口与买子幽会, 并不是小青害怕走了月月的老路就做了月月的替身, 而完全因为那个幽会的结果, 会使她提前走入一个一辈子都走不出来的过程, 因为不经意中打破了绝不同山庄人结婚的设想, 她必须以迟缓的速度走向对自己的背叛, 以期得到心理平衡。小青在爱上买子之后, 所有远离山村的设想都变成了镜子里的物体。然而, 就在这个下晌, 小青遇到一件意外的事情, 使她不得不在情急之中改变主意。
  这个下晌两点多钟, 后川杨玉松气喘吁吁来找小青给女人接生, 破门就说我老婆疼得不行了。小青没有吱声, 一边拾掇东西, 一边锁门出屋, 哐当的关门声带出一种急躁。小青虽然性情飘逸浪漫, 干起工作却是一丝不苟, 山路上穿着高跟鞋一扭一扭一路小跑。小青进门时苇席炕上女人的骨盆已经开裂, 黑茸茸的脑袋顶着一泓薄如蝉翼的亮膜展在那里, 女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小青赶紧轻装上阵, 压在女人身上连喊一二、一二, 不到十分钟, 裤裆里夹着小鸡鸡的生命呱呱坠地。小青从背包里拿出酒精洗净, 而后光光净净放到大红布包上, 教给女人一些侍候孩子的方法, 摘下手套包在纸里就想上路。刚欲推门, 男人递给一个纸包, 说你嫂说了, 要是女孩就不给了, 要是男孩就给二十。小青推着, 说我挣村里工资, 不用的。杨玉松似很受感动, 一边送小青出院一边说你嫂说你不要钱我还不信。
  小青告别屯落, 感到一种透腑的清静凉爽, 正当她在沟边慢下来, 深深地吸一口旷野的气息时, 一个人影抽冷子闪在她的身后。当她回转过身, 那人影又一闪回到石罅中间。小青没有感到害怕, 常常有些孩子因为单调的生活排遣不了对生活火热的激情, 妄自到野地里闹怪捣乱。小青深吸着旷野沁谧的气息, 娇小的身影愈发挺直, 臀部一扭一扭向前走着, 然而, 就在小青顺沟帮一溜上坡走到一块离树林很近的高处时, 一个人蹭地一声从树林钻出, 掠过她的身旁, 小青来不及反应, 只两手紧紧捂着她的药箱。来人从小青后边入手, 抱住小青就往树林里走, 呼哧呼哧的喘息在小青脑后仿佛一个引擎的火车, 闻到酒味小青开始紧张, 小青双脚离开地面时嗷嗷叫起来。那人于是铁钳似的一手钳住小青一手伸到前边捂住小青嘴巴。小青一阵风似的仄悬着被掠进小平山树林深处, 而后又将小青当做一个物体扔在杂草与树叶松针铺存的草地上。当小青使足了力气坐起来, 终于得机会面对打劫凶手, 她反而变得冷静。小青冷冷地看着对方恍如鸡冠似的乌紫的脸庞, 一字一句说道: 你要干什么? 金水朝小青走了一步, 金水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你疯啦? 小青再次叫出声来, 她将偎在身后的树桩抱在身前, 由于神经过于紧张, 眼里的光色有些错乱。金水说林小青, 我不干什么, 我问你一件事, 你必须给我回答, 你只要回答, 我立刻让你走。小青没有说话, 似在等待发问。金水说, 你从你妈的什么地方生出来? 金水眼睛钩子一样勾住小青的惊恐。小青想不到他会问这样下流的问题, 不假思索地说回家问你妈。谁知话刚出口, 金水就向小青扬起布袋, 小青呵一声尖叫, 而后央求道, 别让我回答问题, 咱们换个方式, 换个方式好吗? 金水放下手臂, 淫笑再度升起, 好, 可以, 你可以在两者之间选择, 一个是回答刚才的问题, 一个是……是你让我……让我摸摸你的奶子。他的语音刚落, 小青就毅然答应, 行! 让你摸! 许是小青的回答太出乎意料, 金水愣怔一下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当他真正反应过来, 他一甩丢掉手中布袋, 上前连人带树一同抱住。抱树是为了抱人, 树却成了他的有利的依靠。因为箍得太紧, 小青说你松开些, 我让你摸你松开些。金水松开手却并没有马上把手伸进小青衣服, 他一时显得有些慌乱, 金水袖着手, 板结的脸上跳动着惶悚。小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放松地审视金水, 目光里既没有英勇献身的悲壮, 亦没有害怕强暴的紧张, 倒显得轻松和毫不在意。摸一摸能失去什么? 她林小青怎么会在意摸一摸? 金水的僵持更是给了小青鼓励, 她挺着胸, 将乳峰在他面前一耸一耸, 金水终于不再惶悚, 他两手从腰间端起, 慢慢去揭小青衣襟, 手顺着小青汗湿的肚皮往上爬, 金水手指向纵深走动时, 小青感到虫子爬行一样的奇痒, 浑身毛孔兀地悚立。她想喊你使劲摸呵金水, 但没有喊出, 因为她感到手已经捉住了她的乳头, 她已经感到压力。小青感到两乳间有一只手在那里揉搓时, 一个念头突然升上她的脑际, 她想眼下只要咬一口他的耳朵, 她便可逃之夭夭, 因为他的耳朵离她很近, 但她不能, 那样会惹出更多的麻烦, 会使本来一摸就可了结的事节外生枝。小青感到身体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 小青说金水行了吧? 小青的口气是那样轻松自如。突然, 金水抽出双手扳倒小青, 金水的动作像扳倒一棵早已砍倒只剩一层树皮的大树, 有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金水把小青扳倒在地上, 而后掀开小青裙子去扯她的裤衩, 再后就全身压住小青很快做完了他想做的事, 一切是那么迅速那么草率, 有点像一个小偷慌不择路。小青来不及反抗, 或者已知反抗也毫无作用, 当她旋风似地爬起穿好裙子, 金水诡秘地笑着说, 林小青咱们账清了。小青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小青说, 你以为这算什么, 我还是我。我不在乎, 你什么都没得到。
  她一口气儿穿过收割完毕的包米地, 径直向买子家奔去。

  草房院见到买子, 小青不顾买子裸露的肩膀上的草屑和黏汗, 跨过低矮的院墙, 径直扑到买子怀里。眼泪在鼻子闻到一股汗酸的刹那顿时涌出眼角, 这是小青回到歇马山庄之后的第一次掉泪。小青在下山坡看到买子时眼窝就感到微微发热。一个受了欺辱的女人最需要男人的抚慰, 而有了这种需要的女人最容易感受情爱的重要。当小青真切地知道在歇马山庄, 她有了一个能够让自己倾吐怨屈的人时, 一种多日来故意延缓的、抵御的东西一下子就变成漫天大水, 须草不剩的淹没设计的理想的家园。
  晶莹的泪花在小青以往顽皮的脸上闪烁, 带给买子楚楚动人的印象。买子在自己裤子上焦急地蹭着两手的灰土, 而后扳着小青肩膀, 不迭声的问怎么了小青你这是怎么啦? 小青抬眼看着买子, 黄昏在他脸上打印出深厚的暖色, 这暖色带着兄长似的温情, 让她感到真诚可靠——他其实从来都让她感到真诚可靠。小青嘟起嘴唇, 亲着买子的胸膛, 边亲边说, 金水欺负我, 用马蛇吓我, 还, 还……。还怎么样? 买子警觉地追问, 推出小青看着她的眼睛: 告诉我我去找他告诉我。小青说金水强奸了我……像遭了雷击买子整个身子抖动了一下, 为什么, 他为什么? 小青不想隐瞒真情, 小青想她是受害者, 小青见买子目光中的温情变成了一道闪亮, 蓦地搂住买子哭出声来, 为了……为了我顶他妈, 为了我和你好……
  买子携小青走进西屋, 让小青详细讲过一遍事情经过, 而后一粒一粒揭开小青上衣扣子, 轻轻褪下她的裙子, 小青在买子做这些时, 并不知他要做什么, 但她顺从地任他去做。买子把小青衣裙脱光, 轻轻将她抱到炕上, 像摆弄一只怕碎的花瓶。小青裸露着身体躺在买子眼前, 他捉小鸟似的两手一齐将双乳捉住, 之后, 用力揉着, 像小青复述金水揉她那样揉着。一会儿, 他停下来, 一只手顺着小青的腹部下滑, 滑至大腿时, 买子发现小青脸上现出激动的神情, 随之四肢开始绞动。买子静静地察看着小青的反应, 像一个伺机而动的猎犬, 可是见小青身子一节一节活泛起来,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好像有一个人站在他的心里和他说话。小青无视买子的神态, 她在他毛糙的大手伸进蓬展的沼泽地带时, 一把搂住买子, 叫道我爱你程买子我爱你——我现在要你, 买子于是停止儒雅的动作拼力撕扯身上的衣服, 这一前一后判若两人。买子脱下衣服就把小青从火炕上抱起, 让肉与肉紧紧地、深深地、密密地嵌在一起, 买子在抚摸小青肉体时, 连声地重复道, 金水这个王八蛋我去告他告他——
  买子送小青回家时一路没有说话, 他挽着小青胳膊, 身体是亲密的, 心里却在想着一件可怕的事情, 那就是他还要不要娶小青。这事情原本没有这么严重, 不知怎么走着走着他就问起自己这样一个问题, 然而回答是坚决的, 要! 小青是歇马山庄最最与众不同的女子, 她又是林治帮的女儿。

  国军和月月

  经历了愤怒, 经历了打碎、撕裂, 经历了那物件的重新崛起, 国军对自己曾经有过的生活和眼下面临的生活做了认真思考。从感情讲, 月月是个确实难找的女人, 只要决心改正悔过, 重新开始, 他愿意接她回来, 虽然他曾说过病好了更要和她离婚, 那是气话。可是道理上却与自己无法说通, 她在自己遇难之际迅速地背叛了自己, 却又在背叛之后从不悔改自己的背叛; 重要的是, 那个使月月背叛的男人要成为自己未来的妹夫。国军无论如何不敢接受他们再在同一场合的出现, 如果与月月恢复婚姻关系, 眼下惟一的可能是让月月否定她的背叛, 月月如果站出来说那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 她只不过作为庆珠朋友去关心他, 月月如果坚持这样说下来, 国军想他也许不会细去追究是否真有其事。国军发现, 男人原来很虚荣, 他们有时只为一个面子, 男人有时又是这样脆弱, 只一个面子就可把它打个落花流水。其实他完全可以就固执地认为一切都不是真的, 去找回月月, 说我信任你, 我们之间是多么有感情。然而最终还是作不到。国军在认识自己作不到宽宏大量到能包容月月的背叛时, 对和月月恢复关系的惟一希望还是寄托在月月身上。
  秋后的野外让人坦荡让人开阔让人耳目一新, 国军因为心情舒畅, 便想起与月月恋爱几年共度的秋天时光。秋风荡涤了多日积淤心中的思考, 使国军走往学校的脚步特别轻松。月月是否能按自己的设计走回自己怀抱对他并不十分重要, 他们没有孩子, 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害怕从头开始, 重要的是, 国军终于有了处理婚姻问题的一分心情, 一分勇气。国军在月月办公室找到她时她正一人在屋。国军站在门口说, 你出来一趟。月月见是国军, 说不用, 你就进来吧, 李老师家里收粮提前回家了。国军走进屋子坐下来, 他闻到了月月身上独有的一种淡淡的味道, 心不由的一动。国军去看月月曾被自己扇过的瓜子脸腮, 那上边没有任何痕迹却好像长了一些小小斑点。国军心开始隐隐地发空发飘, 国军在看到月月瘦削的脸膛的一瞬, 有一个重要的感觉, 那就是月月是否能按自己的设计走回自己怀抱并非不那么重要。国军坐下来, 月月用自己的茶碗给国军倒了水, 月月看国军时表情很平淡也很平静, 像是遇到一个老乡或一个一般关系的朋友。国军说月月, 我还是不相信我们缘分已尽, 我有时觉得像在做梦, 我们俩恋爱五年, 不至于这样, 你是不是被我妈误解很气愤, 就一口咬定……我知道你表面随和, 骨子里其实很倔犟……月月听着, 没有马上回话, 好像在思索着该怎样回话。国军接着又说, 我这人并不喜欢自个儿粗暴, 可是那天对你实在太粗暴。我想, 我该向你赔不是。月月目光终于在一个地方定住, 这地方不是国军的脸或者眼睛, 而是桌子上的一只钢笔水瓶, 月月说, 国军, 我……我也像在做梦, 我们不知怎么就能走到这步田地, 我们的缘分, 情谊, 我不敢说已尽, 但是夫妻感情、爱情, 在我这真的是没有了。月月说到这里语音哽噎, 好像很难过, 为没有了爱情难过。月月说, 国军, 我们相爱一场, 这种结局对你对我都不公平, 可是你知道, 上帝有双手, 有双手在暗中拨弄你, 让你没有办法……月月哭了, 两手捂着脸不出声地哭了起来, 单薄的肩膀仿佛抖在风中的羽翼。见月月哭, 国军也泪流满面, 他说为什么要这样呵我们原本是多么好……国军站起来, 走过光影间的距离, 将手抚上月月的手, 月月的脸, 月月把捂脸的手伸进国军手里, 不让那手接触她的脸, 可是那手固执地在她脸上抚摸。月月再次抬手握住国军的手, 紧紧地握住, 不让他再有挣脱的机会。月月握住国军的手, 退后一步, 用泪汪汪的眼睛去看国军, 四目相撞, 似有说不出的悲怜忧伤。月月说恨我吧, 我让你蒙受耻辱, 我会永远记住你对我的好。月月说完欲松下手来, 等待国军的离去, 可是逮住国军的手反而被逮住, 国军握住月月纤细的手指, 在自己胸前使劲揉搓, 泪水淋湿了温热的手感, 好久, 国军放下, 头也不回地撞出屋去, 踏踏的脚步碾着操场上的沙子, 由近及远, 当月月转身朝外望去, 国军的背已经变成细细的一条暗影。
  国军走后, 月月捧着自己还没隆起的肚子, 趴在桌子上大哭了一场。

  月月

  买子和小青欢喜着搂抱一起回家去过新婚之夜时, 月月已被学校开除, 回到歇马山庄。
  是谁向学校写了告发信月月无法知道, 校长是在这一天的下班之后向她通报了这个不幸的消息的。校长把她叫到校长室, 说有一封信, 也有不少学生家长反映你和……校长没有说出和谁, 似乎这足以证明还是留了面子。校长说班子五个人, 四个人主张对你的事要给予研究, 我一个人坚持没用。你就回乡避一段时间, 以后赶机会, 我再想办法。月月听到消息没有感到意外, 她是一个代课教师, 存留去走只是一句话。可是不感到意外却并不意味着很有准备, 告别学生, 告别学校, 告别五年的学校生活, 她该怎么办? 她自从读高中一直都在这里, 关键是, 关键是她往哪去? 母亲轮着养活她往哪里去? 月月走出校长室时身子有很重的倾斜感, 操场在她眼里左右摇摆, 她需一手把着墙壁才不致使自己趔趄倒下。摸到自己办公室她坐下来, 胳膊肘拄着桌子极力平息自己。她稳坐着, 眼睛对着窗外的远方, 因为只有目冲远方才可避开学生作业和备课本, 才可避开心如刀绞。教书不是她的理想, 可在山庄以外的什么地方为家乡做事, 却是她读书时一直的盼望, 她终于自己打了自己饭碗自己的盼望, 终于……月月凄楚地笑了一下, 那笑好像不是终于打了饭碗, 而是打了一个绊脚石, 月月的笑就像自己推翻了绊脚石。月月站起来, 打开抽屉, 拣着属于自己的钢笔、手油……是什么东西这般有力地成全了她, 这般有力地破坏了她, 这样地摧枯拉朽, 挖自己墙角? 是什么东西这般神奇地折磨着、捉弄着她, 这样的不动声色、不留余地……月月推车从学校操场往外走时, 轻淡地, 也依然是凄楚地笑了一下, 她不用抓住任何须芽一把就能缕到根部——爱情。
  可是爱情是什么? 她又在什么地方? 月月一路缓慢地蹬着车子, 任小镇一程一程远离自己, 任远处山野一程一程亲近自己, 她知道此次的远离与亲近将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她的生活将永无白昼和夜晚的切割, 她的白昼和夜晚将永远属于歇马山庄。
  只剩一辆自行车一包衣物两只包裹的月月, 在蹬上歇马山之后停了下来, 她在下河口岔道迟疑了一会儿, 拿定主意, 而后越过岔道朝上河口方向走去。月月推车走下水库边的山道, 来到上河口屯街街头, 就在这时, 她看见屯里人正拿着板凳稀稀拉拉往外走。她第一个撞见的是小学教师于敏, 于敏看见月月大吃一惊, 说翁老师回来啦? 月月说回来……呵不……于敏说快上学校看电影, 程买子和林小青结婚请电影。月月心倏地一紧。她看到了买子和小青, 月月再次经历了肝胆欲裂的疼痛。她本可以不来的, 可是她来了, 她好像专门为这肝胆欲裂的疼痛而来的, 她的不可救药的肝胆呵。月月跟着买子和小青, 脚步轻轻, 生怕他们听见, 然而月月没有跟他们多远, 她在后川和上河口分野的地方拐了下来, 她奔后川而去, 不时地停停听听对面道上的声音。月月走得很慢, 月月在缓慢的步行中, 艳羡地注目着后川的灯光, 那灯光里有一双光彩夺目的大红喜字, 红的纱幔遮着一双粉红的嘴唇, 皎洁的胴体……他们为了故意向月月显摆, 纱幔时而撩起时而放下, 他们亲吻着、搂抱着,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说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买子, 月月对着灯光看着, 不由自主喊出声来, 当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空旷的夜空恍如一只草虫的鸣叫, 月月哭了, 她啜泣着, 十分伤心的啜泣, 她看到心被一些枝叶茂盛的藤蔓纠缠着, 勒得紧紧的, 又一甩甩在一簇荆棘上, 一只脚在上边使劲揉, 揉出生拉拉的疼, 血淋淋的疼。她恨不能扔下车上所有东西, 冲到那个孤立着的草房院去, 揭开屋门大喊买子我爱你——月月觉得那个曾经有过的疯狂, 曾经让她一念之下跑到草房院后来被婆母发现的疯狂的冲动, 又回到了她的体内, 这疯狂的冲动自那天离开草房院, 被遭遇的现实击毁冲垮, 被辱骂羞辱冲毁冲垮, 再没有来过, 眼下它猝不及防地澎澎湃湃地来了。月月一手扶着车子, 一手托着脑袋趴在车后的包裹上, 企图用棉软的抵挡抑住冲动。好久, 好像有一个世纪, 她平息下来, 但这绝不是回到现实的平息, 就像飞机平稳地在空中飞翔, 让你没有感觉。她推动车子, 缓缓的坡度使她脚步变快, 她来到了后川街上, 因为常来后川给张小敏补课, 即使夜里, 她也能清晰地记着她家的院门。
  小敏的母亲姜珍珍患肺气肿已经三年多了, 肿胖胖的脸像裱了黄裱纸, 她起身向炕里偎着冲月月干笑, 那种隐在皮肤深层的浮肿使她笑出来很难, 她说翁老师可好啦你对俺真好。月月站在炕边, 往炕上放着包裹, 月月说大姐我来陪你住, 我现在无家可归。
  月月没有吃饭, 她调过头来躺下, 小敏拿来一个枕头和一床薄被。月月躺下之后, 就一枝一节讲起自己的遭遇。是为了向姜珍珍说明目前处境, 也是为了排遣胸口的郁闷, 她觉得胸腔深沉的像压了重物。月月讲一段深深地吁口气, 停顿一会儿, 再接着往下讲, 姜珍珍一直没有反应, 像听一个天外来客讲述外星的故事。等月月讲完, 姜珍珍发话, 她说, 有个好体格, 就不知道怎么折腾好, 你要是像我有病, 就会知道安安稳稳过日子多难得……
  姜珍珍是个善良的女人, 她丝毫没有因为对月月的不能理喻而影响对她的感情, 她说在我这儿要住多久都行, 你姐夫回来也不打紧, 西屋也是闲着, 你和小敏到西屋住。第二天早上, 月月在天刚蒙蒙亮时起床帮小敏做饭, 像在婆家一样, 米菜油盐由小敏拿来, 她只忙在灶上。早饭做好, 她走出院子来到古本来家, 古本来此时早去了果院弄地, 女人热情地要领月月下地。月月说大婶不用, 我自己去, 就朝那块曾在山庄产生很大影响的第一块承包地走去。古本来在铺满了叶子的苹果树下见到月月愣了一下, 说哦, 翁老师。月月说本来叔, 我, ……我被学校辞了, 我想上你这打工, 不知你用不用? 
  古本来没有表现惊讶, 似乎被辞掉工作和苹果树被剪枝是一样的事情。他不问为什么, 却一字一板地说, 你的事我都知道……来吧, 帮我挖苹果盘。
  买子和小青

  买子在快到家的路上, 满脑都是小青赤条条在金水身下的场面, 这场面叫买子对金水有种刻骨铭心几近疯狂的仇恨。然而, 当买子走上东崖口, 望见院里晃动的小青的身影, 一腔仇恨立时便化作一股汹涌的欲望, 这欲望滋蔓了对小青的暴虐。买子进院小青正在井台洗衣服, 铜盆里漫起的肥皂泡闪烁着扑朔迷离的光色, 买子一把就把小青从肥皂织就的光色中提起走回家中。
  小青其实早就看到买子从崖口走下院来, 故意不抬头, 故意以冷淡呼唤买子的赤热。小青窃喜心中的算盘得逞, 狡黠的目光煽起肥皂泡似的扑朔迷离。买子被汹涌的欲念推动着, 顾不得玩味过程中的情调, 他擒小鸟一样擒住小青朝西屋走去, 动作异常粗鲁、急切。买子推上屋门, 三下五除二脱光小青的衣服, 而后解下裤带沉沉地压上去。压上之后却久久也不动弹, 好像他进家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奔着压上去这个目的, 而这个目的并没给他带来多少刺激。那汹涌的欲念, 在这个目的达到后像走错门的狗似的悻悻溜了出去。买子翻下身, 看着小青洁白的、滚圆的身体, 脸上渐渐有了表情, 他张一下嘴巴, 好像想讲什么, 好像那话对他对小青都很重要, 因为他的表情是深沉的, 思索着的那种深沉。小青等待着, 小青婚后越来越喜欢形式。可是蓦地, 溜出家门的狗又溜了回来, 买子手捏住小青两胯, 将她翻过来又翻过去, 而后下颏在小青乳上狂乱地蹭磨, 脚在小青腿上狂乱地踢蹬, 嘴里不住地喊道, 程买子×你, 是程买子×你呵小青。短胡茬在乳部嫩肉上的蹭磨使小青感到钻心的疼痛, 小青尖叫着, 你醉了程买子你醉了。买子蹭着、磨着, 脚不再动弹, 这时, 他进入了小青, 他缓慢地进入了小青, 好像山雨咆哮的间歇, 又像山雨欲来之前的沉闷, 他的动作异常缓慢、迟疑。小青由奇痛感到奇痒, 小青闭着眼睛, 嘴却没有闭上, 一声接一声地说你喝醉了, 你在哪喝醉了? 这时, 山雨再一次来到, 倾盆大雨轰然地抖动地面, 掀起一阵铺天盖地的迷雾, 弥蒙了两张面孔, 使他们对面不识。买子仿佛被洪水冲下来的泥沙似的滚落到炕上。许久, 小青坐起来, 陌生人似的看着买子, 嘴巴上下翕动了一下, 好像想讲什么, 好像那话对她对他都很重要, 因为她的表情是深沉的, 思索着的那种深沉, 买子等待着, 他希望小青对他有所认识, 可是小青却说了一句让他感到十分意外的话: 农民。
  因为有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虐, 小青在堂屋里做饭吃饭都不说话。结婚之后, 买子回家从不让屋子清冷, 小青不会做饭, 他就和她一同灶上忙着, 引着小青说一些俏皮话让母亲高兴, 这种新添的家庭欢快气氛使买子觉得终于做了一个孝顺儿子。小青不说话, 买子有些慌乱也有些后悔, 买子里出外进故意把歌哼得跑调让小青笑, 小青不笑, 就自己大笑。当把饭桌拿到炕上, 买子在堂屋里对着小青耳朵说, 请你大笑。小青还是不笑。沉闷的气氛就一直延伸到饭后。
  与睡觉相关的节目提前上演, 留给一对新婚夫妇的夜晚就变得索然无味, 令买子和小青在一阵拾掇锅碗打扫庭院的忙乱之后闷闷地。
  然而买子一直没有上床, 他扫完院子在母亲屋里看了一会儿电视, 见母亲睡去, 他跳上炕把窗帘遮严后回到西屋。买子在西屋高低柜抽屉里摸了盒火柴, 对小青说把窗帘遮严。小青看看买子, 以为他想抽烟, 没有吱声也没有动弹。买子自己跳上炕去把窗帘遮严, 严肃地说, 快睡。
  买子逍遥地走到门外, 一面看着天上闪亮的星星, 一边划着一根火柴扔到草垛头的散草上。买子烧自家草垛的念头诞生得非常简单, 那一瞬只想有什么办法能使小青热烙烙钻进自己怀抱, 然而这个想法一旦生成, 一系列充足的、在此之前从未想过的理由便堂而皇之涌进他的脑际: 林治帮因草垛失火提出退职之后, 镇上就有了新的规定, 凡村级干部家遭黑眼风的一律补助; 一个人如果老顺, 就会有人琢磨你, 自己给自己造一个障碍, 可免除意外的麻烦; 当然最重要的是, 小青会忘掉饭前一切不快, 娇嗔地偎依在他的怀中。
  一切正如买子所料, 大火烧红半边天光时, 小青惊慌地钻进买子怀里。然而, 当买子搂住小青凑近小青耳朵边说别怕, 火烧财旺, 并把前边两个充足的理由说与小青, 小青再次说了一句让买子感到意外的话: 真是什么丈人什么女婿。不过这次小青说完, 两手蛇似的缠住买子脖子, 不再怄气。

  月月

  从曾经属于自己的家园里退出, 从曾经属于自己的校园里退出, 月月在一块阔大的苹果山坡体验了从未体验过的天地的寂然无声, 时光的漫长无边, 身体的疲惫不堪。应该承认, 多年来, 月月没有断过与土地农活的亲近。因为三哥懒惰, 农忙季节下班回家, 她泥里水里从不惜力。然而, 那时的活路再累时间再长, 也不过三五小时三天五天, 相对许多个站在课堂讲课和坐在办公室备课的时光, 不过是蜻蜓点水, 是一次声带的休息, 思维的间歇。而眼下日出连着日落, 时间从未有过的混沌一体绵长无边, 仿佛在深海里行舟, 海天一色没有变化。月月一铣一铣挖着果盘, 一脚踩下, 黄土便仿佛喷射的水花似的, 呈一个扇形的升飞与降落。为了保持园内的宁静, 月月当古本来包下四十棵果树的所有果盘。
  如果不是怀孕, 她不一定非得回到歇马山庄, 她可以到外边去当保姆去打工, 可是她怀孕了, 这对她很重要。肚里的孩子不允许她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当然, 她应该打掉孩子, 在歇马山庄, 不会有哪一个独身女子跟人有了孩子还要保留下来, 她却要做在山庄人眼里大逆不道的选择。最初的决心, 只是为了争取买子, 因为怀了孩子月月以为在买子那里还有希望, 然而希望落空之后, 保留孩子的决心竟然更加坚定。自从清醒地意识到, 她的生命离不开买子, 在月月的心里边, 就一直挣扎着一种意志, 一种初始坚定并一直坚定的意志, 那便是, 向小青, 向买子, 向整个世界, 去证明一点什么。什么, 她自己似乎也很难说清。
  从张小敏家后门出发, 到古本来的山坡果园约有半里坡路, 月月每天天没亮就起身做饭, 准备猪食鸡食。猪食鸡食是她晚归时在果园边缘掐的绿蒿、灰菜、麻乍菜, 这些越往秋深越叶茂茎嫩的菜草, 是鸡鸭猪一天里咀嚼不完的食物。人吃的、畜类吃的一同备好, 天刚微明, 月月就趁张家母女俩未醒之时, 扒一口包米稀饭, 扛着铁铣顺房后小路奔果园里去。露水打湿鞋面裤角, 脚下一片沁凉, 铣把儿磨破嫩嫩的手皮, 掌心火烧火热。月月打发张小敏去为她买来一双球鞋一副手套。最初几天, 每一低头穿鞋和戴手套, 她的胸腔就有食物往上蹿, 而每次呕吐之后, 她的鼻腔里都要涌出一股酸楚的潮绪。她不敢让那潮绪停留, 赶紧扬脸去看远山、天空。最初的时光, 委屈和伤疼伴着呕吐时常从心底的缝隙流淌出来, ——而这情景, 浮现最多、印记最深的还是国军向她施行暴虐之后, 小青站在她的房间里说出的那句直扎心窝的话——翁月月你这不识敬的女人, 放着一条光明的道路不走, 专走铺满荆棘的小路! 她深信, 在这个世界上, 最懂得她为什么做不识敬的女人的人, 便是将她说成不识敬的女人的小青。小青透悟她的情感, 透悟女人的情感。小青其实很早就把一双目光显微镜似的伸进自己的生活——在她知道她的哥哥有病的时候, 面对月月的抑郁她曾几次提示过。直到后来她走进他们中间, 她站在道德、正义的方坛上趾高气扬理直气壮。那情景让月月不想回味却又抵御不住。她在那情景中看到女人的可怕, 她感到自己那勃勃不平的心在嫉恨, 她嫉恨小青, 她甚至有一闪念希望她遭到什么不幸……另外一个难忘的情景就是买子在村部坡场上对自己的坦白: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感情, 这孩子, 我不敢肯定是我的, 不管是不是, 我带你去打掉……月月依稀记得那张面孔的淡然、无情, 恨, 便不由得钻进每一个毛孔。月月在最初的挖果盘的时光里, 恨仿佛渗入果盘的泥土, 一铣一铣被她挖出, 在她身后堆成沉实的山峰。
  然而, 就像挖出来的土最终还要填进去, 委屈和伤疼并不占领她的全天, 只要胃里的东西吐出去, 或者欲吐未吐最终消化沉底, 她的心情就会有所好转; 而只要心情好转, 与她会面的那些情景就悄然退去, 即使不退, 她也无法切近当时心情。这时, 月月感到, 疏密有致的果树枝桠分割了她的视线, 像小时候在树林里藏猫猫, 黄沙黄土唰啦啦落到地面, 像小时候菜地里看父亲和哥哥挖菜窖。因为令她记起的全是快乐的、童年的往事, 小青和买子就被推到脑后, 让她有隔世观火之感, 好像他们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远山一样迷离虚幻的景象, 他们与她遥遥相望, 却不能走近不能打扰她, 她的心中被无忧无虑的往事占满, 色彩斑斓……
  半月之后, 月月彻底摆脱了呕吐, 便变了一个人似的沉浸在一种喜悦之中。这喜悦就像第一次在大河里洗衣服被买子抓了一下胳膊, 觉得整个日子都被旋动。月月又重新走回被买子旋动之后日益觉醒的欢乐、日益觉醒的相思中去。她与买子走近, 买子离开了小青, 他是一个人向她走来, 带着随意和散漫, 带着原始的激情, 自烧自旺的火一样的激情……在没有变化的重复的日子里, 买子回复了最初的模样来与月月会面, 相思仿佛重新点燃的蜡烛, 火苗一舔一舔, 撩拨着、幻照着她的辛苦, 她的劳累, 她的没有家园的果园。
  月月被重新撩拨着, 每到日影西下都盼着下一个日子走近。有了相思, 白昼的果园里有一个无处不在的买子, 他在那里站着, 坐着, 躺着, 变幻各种姿式看她, 等她, 和她说话。于是她对自己挖土的动作十分在意, 她尽量不用唾沫喷手, 有时即使挽着裤脚, 也不让泥土进到鞋里。因为姜珍珍和张小敏不允许她在晚上携买子进家, 她在晚上的时刻里就尽可以踏踏实实睡觉——疲累和没有携进家门的相思共同涵养了睡眠, 使月月的脸色日渐红润好看, 相思也不再是最初的神经兮兮, 而像秋后的山岗, 有一种浑厚的气质。
  国军来时月月正在挖深的果盘里掘土, 她听到脚步声扬脸看了一下, 见是国军, 没有半点惊讶继续掘土。国军整洁的装束光亮的头发和月月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 他似乎并没在意月月晒黑的肌肤、不再如以前那样苗条的形体。他站在高处, 俯视着月月紧裹纱巾的脑袋, 说月月我想跟你谈谈。
  月月停下来, 说我都这样了, 还有什么可说? 
  国军说,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我们只要不离婚, 我保证让你回到学校教书。
  月月蓦地再次扬起已生出许多雀斑的脸蛋, 眼睛盯住国军的眼睛, 原来是你干的好事! 
  国军歉意地笑笑, 是的, 你不要恨我,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诚心, 我是爱你的, 月月。国军说着跳下深坑, 拉过月月粗糙的手指, 说月月, 你知道吗我是疼你的, 我这些天从未安稳过, 我疼你。
  月月平静地看着国军, 说我信。可是你已经不了解我了, 我不是原来那个月月了。
  国军说不, 我了解你, 你除了变黑什么都不会变, 我保你还去教书, 我们可以与家里脱离关系。国军说着要拥月月, 边伸手边说, 我们搬到镇上去住, 我们到镇上买房子, 永远不见买子和小青。
  月月笑了, 心想我怎么能不见买子, 怎么会呢? 但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躲避着国军的亲近, 默默等待国军离开。当国军从月月眼中看到毫不动摇的坚决, 他跳到坑外抓一把沙土朝树枝甩去, 日渐憔悴的苹果树叶哗啦啦飘然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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