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七)
买子和月月
买子第二天中午, 独自来到古本来承包的沙地。
古本来眨眨眼睛, 眼角的肉球跟着晃动, 先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买子说, 我, 我想看看月月。
古本来呼吸立刻粗起来, 他摸来一根稻草一拽两截, 你去看嘛找我做甚? 程买子我就问你, 你和她到底有没有事?
买子也从地上拣起一根稻草, 在手上缠绕出一个个圈圈。本来叔, 那都是过去的事, 那时我的日子很空虚, 她来找我……
古本来转过脸来, 直视买子, 哼, 玩火不怕烧身, 女人是好随便玩的? 玩女人有罪! 有罪你知不知道?
买子低下头不再吱声, 对于月月, 他是否有罪他还从未想过。
你叔我这辈子最怕什么? 最怕伤害女人。古本来纹线模糊的眼角映出亮盈盈的东西。我四十岁上还没沾过女人的时候就知道女人是男人的命, 不能伤她, 哪怕一根头发。
买子听见古本来的语音是颤抖的, 感到有些意外, 他不知道这么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庄稼人心里装着这些东西。他用洁白的牙齿咬着嘴唇, 本来叔, 我确实不是成心伤她, 我不知道她会为我离婚。
你不知道? 古本来依然粗声粗气, 但音质是低沉的, 混沌的。你当初跟她好时就该对她负责, 要不就不跟她好, 你以为你是虎爪子吗? 你以为女人都像潘秀英吗?
是的, 她不是潘秀英, 我不知道她会这样, 我想让你陪我去看看她, 你得陪我, 本来叔。
古本来说, 你想例行公事, 走走形式?
买子沉吟似地笑了一下, 说本来叔, 你以为还能咋样? 我就是一千个对不住她, 我能离婚跟她结婚? 我当着村长……
古本来愣神思谋着, 语调平息下来, 和蔼下来, 说, 她一天挖一个半果窝。
买子和古本来进到果园看到月月时, 月月正像一个小松鼠似的爬在树枝上够落在枝头上的一只苹果。她听有吭吭的脚步声赶紧跳下来, 当她回过头来看见古本来和买子, 脸腾地升起一片彩虹, 两手下意识揭开扎系很紧的头巾, 然后将抓着头巾的手捧在腰部, 眼睑在晒得有些粗糙的脸皮上忽闪忽闪, 一会儿, 就低下头去。古本来说翁老师——古本来一直称她翁老师, 古本来说村长来看看你……干的活。月月抬头冲古本来笑笑, 赶紧跳到新挖有一尺深的果盘里边。见三人相见非常尴尬, 古本来转身要撤。不想刚刚转身, 买子就敏感地喊了一声本来叔, 但他用背影告诉买子他不会回来。
自从古本来自己一走, 月月就系上纱巾一锹接一锹往外甩土, 再也没有抬头。买子愣愣地看着月月, 准备好的话被不断甩上来的泥土打得七零八碎。这个奇异的女人同一个月前大不一样, 鼻尖上布满雀斑, 腰身被一套肥大的运动服裹着没有了以往的线条, 她的整个外形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尤其那顶头巾在头上鸭舌似的杵着, 地道的村妇相。月月的表现和外部形象一同抑制着买子准备在心里的话, 他甚至有些后悔一念之间来到这里, 他静默地伫立一会儿, 见月月没有停下的意思, 就扭头向外迈步。可是, 他的步子刚刚迈开, 就听月月在身后高喊一声程买子——
买子回过头来, 沙土不再向上飞舞, 月月正正地对着自己, 目光一下子就泊进她的眼里, 深深的, 牢牢的。月月说买子, 我爱你! 三个字刚刚出口, 一汪眼泪就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这三个字在买子的生活中搁置了那么久, 使他听起来感到有些陌生。其实这一直是月月向他表达的主题, 而时隔几个月, 它没有消失, 竟再一次叫响在买子耳畔。买子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月月, 准备好的话语终于寻到机会, 翁老师, 你受委屈了, 我对不住你, 我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后果。其实, 其实你并不了解我, 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 我是一个很现实的男人, 我一直是想有自己的女人, 而你当时是国军的女人, 这对我很重要。买子说着, 停了下来, 像发现自己走错路的人重新张望方位, 因为这些准备好的话一经说出, 买子感到它似乎是在肯定着一个事实, 那就是倘若她不是国军的女人, 他就会娶她, 这在最初是这样, 在他没有来到这个荒僻的果园之前都是这样, 可是眼下不是这样。并不是眼下的月月没有了往昔的风韵, 不是, 而是他从月月目光中发现, 只要他在表达曾经对她有过的感情, 哪怕是好感, 她都会将“我爱你”的话义无反顾地说下去, 说下去也许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她会义无反顾地做下去, 这太可怕。买子将目光送到果树的枝桠上, 好像正确的道路就在那晃动的枝桠间。他说, 翁月月, 你不是十八二十三, 你应该现实一些, 我觉得你一直都不现实, 我说过, 我是一个很现实的男人, 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大概是停留在买子面孔上的目光太贪婪, 太迷醉——月月其实不光是在听话, 而是在迷醉地吞噬他, 买子的话使她一下子难以转换成仇视。月月在买子的话语停止之后, 很久很久脸上都沉醉着一种激情。后来, 心理的仇视幻做了一块乌云, 在月月脸上笼罩下来, 泪水隐进云层, 不再滴落。月月有一种被推进深井的感觉, 四周一片黑暗, 只有买子一人在光明处,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她和买子不算太长的相处的日子里, 他从没有这样居高临下地和自己说话。月月赶忙低下头去, 狠狠踩住坚硬的铁铣, 一铣土在买子前方扬起弧形的抛物线, 跟着, 一句响亮的话语震响在买子耳畔: 走吧我永远不要见你——
这是月月多少年来喊出的最有力量最有底气的声音。买子从不知道一向温顺恬静的月月会如此歇斯底里, 他慌乱地看着她——这个偏执的、怪异的女子, 他想这是怎么了呢? 她怎么就会变成这样了呢? 像一只被轰出家门的猫, 买子缩头缩脑穿过果林。买子在转身离开月月时有一种豆腐掉进灰里的感觉。他并没得到设想中的那种成功, 比如说出了温存的不失原则的话, 月月表示理解, 表示自己遭遇一切跟他无关, 是命运的安排。他需要月月有一种姿态, 有一种一切都跟他无关的姿态。只要月月有一种姿态, 他就敢于好好地珍惜她, 关心她, 把她做为朋友, 像当初她做为庆珠的朋友那样, 他甚至想过把她用到砖厂当副厂长, 砖厂正需要月月这种有文化有形象又性格沉稳的女子。然而他没有成功, 月月变得不可理喻, 他不知道月月想要什么, 想干什么……
买子走出果林同古本来打了个照面, 买子颓丧地看着古本来, 说本来叔, 你劝劝她, 让她现实些, 她现实些对谁都有好处, 她该去找找国军, 让他们恢复, 他们应该恢复。古本来说, 国军已经来过, 翁老师不同意。两人一同沉默。许久, 古本来说, 这是一个让人尊敬的女人。
月月
当着歇马山庄一村之长的买子, 在为他曾经有过的一段小小迷失理智地做着技术性处理的时候, 又一次打开了在爱河里迷茫跋涉并因此失去一切的月月血淋淋的伤口。
一段时间以来, 月月已经习惯了在灵魂里、在感觉里与买子厮守、独语。在果园里, 在黄昏的炊烟里, 在黑夜的窗棂上, 月月常能看到买子黑黑的小眼睛, 洁白的牙齿。月月还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将手伸到腹部, 轻轻而细心感受着里边的跳动。买子其实早已不再只是一个灵魂里的形象, 而是一个支撑月月生命的一缕阳光, 一缕炊烟, 一丝轻微的波动。月月劳作着, 浑身酸疼, 却异常踏实。初做农人的月月每日上班挖土下班伺弄猪鸡鹅鸭, 做着一日三餐, 心情十分踏实, 就像一个等待出民工丈夫的乡下女人, 把盼头打入灵魂深处踏踏实实去过每一个日子。她在睡梦里都渴望见到买子, 却怎么也想不到, 买子的出现, 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治愈伤口没有任何灵丹妙药, 只有让她一寸一寸疼着, 一针一针疼着。月月在买子走后好长时间没有停下铁锹, 泥沙仿佛是那伤口上的溃烂之物, 她拼力掘着, 抛掷着, 清理着, 一直把脚下的一层泥土打扫干净, 她才停歇下来。她人停歇下来, 心口里的疼却并没有停歇, 买子的话在她心口上一直钉钉子似的钉着: 我是一个很现实的男人, 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她想象过他吗? 她想象过的他是个什么样子呢? 她想象他心底是爱她的, 像她爱他那样, 只不过她没有早些告诉他她可以离婚嫁他, 她想象她只要告诉他她可以离婚, 他就能够去为她做到一切。然而, 他没有如她所愿, 他不是她想象那样的男人, 他很现实, 他想要属于自己的女人, 他可以不管爱与不爱, 他只想要没有属于任何人的女人, 是黄花姑娘……疼是伴着理性的思考一层一层深入的, 月月总是在伤口揭开时才从感情进入理性, 才有理智。月月用头巾一角抹着额头上的汗, 眼睛呆呆地看定冬季微风里抖动的树梢, 她想自己多么傻啊, 自己不是黄花姑娘还要爱情, 简直岂有此理, 爱情原来属于黄花姑娘……突然, 月月在一个问题上停留下来, 像一早她在果树上发现一只漏摘的苹果, 那问题很耀眼——买子与她对话的自始至终一直回避着一个问题, 那就是爱情! 他到底是否爱她? 如果他是爱她的, 只因她不是黄花姑娘, 她是可以原谅他的。这时, 月月第一次发现, 这一段时间以来的坚持, 坚持要保留孩子, 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认为买子是爱她的, 而只要她确定无疑地知道买子是爱她的, 她并不一定非要嫁他, 只要他爱她, 她就无怨无悔。现在, 月月终于弄清一个事实, 那便是买子一直绕着一个词, 好像那个词是一个陷阱, 买子所指的现实, 不是爱情, 而是爱情以外的东西, 其实他对她是有爱情的, 只是碍于现实的东西……
这么想来, 月月感到疼在慢慢减轻。疼在降低了的标准上沾到一点药面, 然后涂在了流血的崭新创面上。月月从来不知道, 爱情, 原来是这么不要脸面, 不讲尊严, 它竟然可以稍有缝隙, 就乘虚而入, 长成参天大树; 它竟可以找到一切可以生长、站立的理由。
因为不再计较买子的态度, 月月在这天剩下的时光以及后来的日子里心情略为平静, 她再次爬到树上摘掉那只灰皮苹果, 酸果汁随牙齿的咀嚼沁入肺腑时, 月月感到胸腔里有股滚热的东西涌入喉口, 与果汁汇合着让她呛出一串声泪俱下的咳嗽。
小青和买子
做着新媳妇的小青依然特别注重打扮, 但一改未婚时的露星露月大紫大红, 她竟然穿出了只有为姑娘才穿出的蓝色水磨牛仔衣裤和大开领西服套裙, 头发也用电梳抻直, 在脑后系成马尾巴, 乡道上每每出现恍如仙人道士。对于蜜月, 对于买子的肌体, 小青有着一种超出山庄任何一个女子的疯狂热情, 尽管她在买子点烧草垛那日, 从买子的暴虐中觉察到了什么, 但她事后从不再提, 态度十分豁达。如果买子去村部, 他们早上或中午就一起离家; 如果买子在村部, 他们中午或晚上就一道回家。只要他们在一起, 小青就扯耳动腮动手动脚, 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恶作剧让买子对她的热情做出反应。山道上, 她不是用柞木编织木环在后边套住买子, 让他倒退, 就是抽冷子将手伸进他的脖颈让他一高一高跳起; 夜里, 她不是闹着逼着买子露出大腿, 用口红在他大腿上画出红红的花瓣, 就是教买子一丝不挂和她在地上跳舞, 小青使买子看到婚姻如何大胆地发掘着人的想象力, 男人女人一进入婚姻, 又是如何没有约束没有廉耻没有尊严。小青回家从不主动做饭, 都是以不厌其烦的取闹方式给买子打着下手, 有她咯咯咯的笑声响在屋里, 买子早已忽视娶女人回家侍候老人的最初的理想。
然而, 沉迷其中的买子就像身在庐山不知庐山真面目一样, 他无法知道, 小青婚后那种过分的喧嚣, 正是一种激情退落的开始, 如同已经沦为乡村妇女却偏偏故意用别致的服饰, 体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就连小青自己也不曾了解她的闹人缘于一种怎样的念头, 她只是清醒地知道, 只要面对草房小院, 只要蹲进充满草灰的灶坑, 只要见到瘫婆婆臭气熏天的便桶, 她就涌起鼓噪买子的念头, 她就特别想在孤零的院子里、空旷的山野上听到自己的笑声和买子的笑声, 就特别想让村里的人听见他们的笑声。显而易见, 蓄意鼓噪的热情总有消失殆尽的时候, 那是入冬之后的一个上午, 小青带领全村育龄妇女到镇卫生院透环——每年一到初冬, 出民工男人回乡之前, 歇马镇妇联都组织一次避孕措施大检查。女人们走到一起仿佛麻雀聚会, 东家长西家短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有人说林小青, 看你这身打扮, 真想不到你能去伺候瘫婆婆。另一个声音赶紧接上, 我宁愿下田干活出大力, 也不愿伺候病人, 买子当村长, 那不明摆着老人负担在你身上。于是有人问, 林小青你将来生了孩子谁给你哄……因为有种种无形的东西推动着她跟买子的婚姻, 她对结婚之后充当的角色和这个角色将面临的一切从没细心想过, 女人的话给她做了个准确的定位, 她要生孩子, 她要伺候瘫婆婆, 而她原本不是一个能够伺候病人的人, 她原本就没想做乡下女人, 她原本应该是个城市人; 即使不是城市人, 至少应该离开歇马山庄, 或者嫁个有钱人家。现在她做了乡下女人, 她嫁的男人没钱没地, 还有一个瘫妈妈……回来的路上小青心里很堵, 好像有须草塞在心口。心口堵, 又没有买子在跟前让她戏闹, 叫女人从她们的戏闹中领略她的生活并不像她们想象的那样可怕, 骑车走在女人中间, 她就失去了以往走在山跟上扭臀甩胯的自信——女人们的话仿佛把她以往光滑的生活捅了个窟窿, 这个窟窿明晃晃地映在山庄每个人的眼里, 无论她打扮得多么光彩照人都掩藏不住。小青竟有些不会走路, 赶上坡路她佯装骑不动车, 早早下车, 仿佛只要落在人群后边, 只要人不在人群的视线里, 她的生活就不是人们所说的那一种。
临近黄昏时分, 小青开始诘问自己, 买子凭什么就端掉她的理想? 并在诘问之后, 在思想里寻找买子的优点、超人之处。寻找来去, 却什么也没找到, 他既没有歌星费翔那样的个头肤色, 又没有县重点中学房一鸣老师那种儒雅的风度, 他甚至没有哥哥国军那种城里人的气质——她念书时曾崇拜过哥哥。买子倒是有父亲林治帮那种狡猾, 这东西她并不喜欢。那么是什么东西吸引了自己? 小青回想着, 回想着最初感情的发源, 最初对买子的印象。然而最初的东西被后来的一团日子迭压着, 找不见踪影。正在这时, 买子回来了, 她听见了脚步声和往家抱草的声音——买子从来进门都抱一点引火草——草垛烧掉之后, 他很快又买了一车稻草。买子放下稻草推开西屋屋门, 见还是不见动静, 买子走进来, 惊愣地看着躺着的小青, 你怎么病啦? 小青不吱声, 冷冷地看着买子, 因为在此之前对自己有过诘问, 小青眼中现在的买子是陌生的, 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买子伸手去拖小青伸在炕沿边的双脚, 说装什么熊你。买子准备笑出来, 可是小青没有像往常那样咯咯发笑, 买子于是不予理睬。因为小青不是怄气, 也就没有在炕上久呆, 她爬起来依然像以前那样打着下手, 她只是一改以往的活泼, 只是边干边想: 这个人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家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一连几天小青都是这么无精打采, 因为平素给买子的印象太喧嚣太火爆, 眼下即使也说话也做该做的一切, 买子也觉得她是没精打采。但买子并没细心追问追究, 他不喜欢干预别人的情绪, 就像小青闹他时他从未企图制止。重要的是月月怀了孩子却没打掉让他感到沉重。他并不认为孩子就一定是他的, 但自从那天得知消息离开古家果园, 心底就感到沉重。如果发现小青没精打采, 买子反过来嬉闹小青, 沉闷的现状或许很快会被打破, 但买子没有那么做, 沉闷的气氛也就一直笼罩在草房小院。后来几天, 小青找借口回到娘家去住。
然而回家去住的第二天, 小青竟突然恢复了原来的闹腾。那一天小青从到卫生所拿药的一个女人口中得知月月还爱着买子, 并被辞掉工作在古本来家打工, 这个消息像一针亢奋药剂注入小青神经, 又像舞台上的追光灯一下子将光线追到买子身上。“月月还爱买子”在激活了她情绪的同时, 给买子无形中增加了光彩, 使她一瞬之间从沮丧中走出。下班回到家里, 堂屋里一见买子她就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之后阴阳怪调地说了句, 我爱你! 又咯咯大笑。
小青不知为什么月月还爱买子这件事会鼓舞自己去忘掉现实。午饭之后, 小青一再逼买子抱她亲她, 逼他像她那样说我爱你。买子不知是哪块云彩带来的雨, 任她揉搓、摆布, 直到两人一起上班。
小青永远不会知道, 无论是她对买子的感情, 还是月月对买子的感情, 都因为有了对方的参与才使她们共同悬入高空或坠入地下。
买子因庆珠被厚永兄弟给毒打了一顿。
回到家中已是下午一点, 饥肠辘辘的小青在把买子扶上炕之后, 一个人拿草淘米做饭。
打下手做饭在买子养伤的日子里变成了小青的梦想, 就像当初爱上买子, 理想和设想变成了镜子里的物体一样, 买子亲手下厨做饭的样子变成了镜子里的物体, 使小青在不能上班一日三餐忙活的日子里, 一遍遍愣神张望。小青一天一天沉闷无话, 得知月月还爱买子消息之后被激起的热情完全跌落。她背婆婆大小便, 她挖空心思在飞扬的草灰里构思下一顿饭该做什么。买子的伤势由不得她玩他动他, 面对鼻青脸肿的买子, 小青也没有玩他动他的心境。其实, 没有任何人知道小青那一天在村部坪场上看到买子躺在血泊里的感觉, 她心底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她并非厌恶他血肉模糊的肮脏, 而是厌恶这一切竟然同自己发生瓜葛。日子第一次在小青面前呈现着平淡、平庸, 让人厌恶。日子平庸得没有一点意思, 因为小青不会在大锅焖米饭, 糊烟味成了家中的主要气味, 小青一闻糊味就火蹿脑门, 心里恨恨骂道他娘的。米饭做不好就做疙瘩汤, 一顿一盆疙瘩汤, 搞得饭桌上充满稀嘘喝汤声。婆婆侧着身子往嘴里喝汤时嘴角流成一条混浊的小溪, 小青收拾桌子, 看到这条小溪, 便由一种模糊的抽象的对自己的厌恶, 转成清晰的具体的对疙瘩汤的厌恶。买子并不了解小青的情绪, 他只躺在床上静心地昏睡, 一连三天不睁眼睛。吃饭时被小青叫醒, 趴在炕沿, 糊里糊涂吞咽饭食, 歪肿的脸不堪重负地依着枕角。第四天早上, 天刚蒙蒙亮, 买子就从几天的深度的睡眠中醒来。他把目光移向小青晨光里灰白的脸。买子发现小青短促的睫毛正在那静静地眨动。小青正安静的、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帘。
你在想什么? 买子向小青被窝伸出手去, 重新醒来之后的语音开始恢复正常, 给人清冽冽的感觉。
小青转一下眼睛, 似早已知道买子醒来, 手伸过来, 摇摇头, 说没想什么。
买子拽过小青的手放在自己肚皮上, 说让你受惊了。
小青将手从买子肚皮上抽出, 抚上他的脸, 买子的脸青肿略退, 但仍然不算周正。小青娇嗔道, 我才不惊, 我着急上班, 我不能不上班! 小青想不到自己会说心里话, 敏觉地扫了一下买子。
买子说, 上吧, 明天上。我知道你打怵干家务。
小青接道, 真想不到我是这样的命!
买子醒来能在地上顺利走动这天早上, 小青上镇买肉买菜准备改善一下, 做一个上班前的小小庆贺。庆贺上班或许并不是什么目的, 上集才是目的, 庆贺是通往上集这个目的的诱饵。小青骑出东崖口时, 觉得自己是圈了一个季节的困兽, 整个身心透出一股沁凉之气。小青两腿蹬车有种轻飘的飞动感, 小青在冬日的凛冽中飞快地从歇马山庄骑到歇马镇。街上人头攒动, 熙熙攘攘, 这个沿海小镇是黄海北岸许多个繁华集镇中的一个, 交织的人流勾画着现代乡村社会的商业景象。小青穿过镇街, 来到西南角油脂厂大墙外的集市, 穿过人群朝着卖肉的摊位奔去。歇马镇自古以来都是乡下人和乡下人的交易, 物品的摆放随意任性杂乱无章。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一些庄户人不安分专务农事, 做起倒买倒卖的商贩。市场上商贩们将肉菜、水产、土特产、服装等分门别类摆得井然有序。鼎沸的嘈杂声刺激着小青的耳朵。由于乡野过于沉寂、寂寞, 集市的喧闹、嘈杂让小青有种说不出的激动——那种慌慌心跳的激动, 让小青觉得仿佛小时候在露天剧场看文艺队演出。小青喜欢逛集, 喜欢吵吵闹闹纷纷攘攘, 纷攘和嘈杂会像音乐一样, 鼓噪她心底快活的感觉——没有什么会比这种音乐更能唤醒小青的灵感。她直奔肉摊目不斜视, 高耸的乳房一颤一颤。虽然一门踏实做了几天家庭妇女, 但她相信她和赶集的人们有着本质的区别, 她走路是昂扬的, 挺拔的。小青昂扬着融入到音乐当中, 像铁块融入铁水当中。她通过第六感观感到人们的目光在追随她, 在她耸起的胸脯上逗留。轰鸣的音流是一扇巨大的屏风, 遮蔽着由一个个小小心愿做成的讨价还价声。小青沿着摊位逐个打听肉价, 然后在肥肉和瘦肉都有一寸多厚的肉摊边停下, 父亲曾告诉她肥肉越肥瘦肉越香。小青指着白花花红淋淋的猪肉说从这刈二斤。卖肉人戴着苇篾编的草帽, 长方脸油亮油亮, 好像卖肉就天天吃肉, 油水从脸上溢了出来。二斤肉很快从称盘倒进塑料袋, 卖肉人铜声铜气说好啦十块钱。小青从包里抽出十块钱扔到摊上, 而后拎起肉袋。这种花钱的方式小青十分得意, 即使有一毛钱, 她也愿意板板正正从包里抽出来, 是抽, 而不是团成一团往外点。小青在市场上转了一圈, 抽了几次钱, 手里的塑料袋就架上的黄瓜似的一串一串, 猪肉、青椒、蘑菇……
一个人吸住了小青的目光——金水。金水从小青对面走来, 他身穿棕色皮夹克, 藏蓝肥腿老板裤, 压有花纹的皮鞋煜煜生辉。金水看见小青没有任何反应, 表情平和目光超然, 好像一个城里人看乡下人似的目光超然。小青在金水的漠然中错过肩膀, 抑或是金水在小青的注目中错过肩膀, 然而, 两人交臂而过时, 小青感到心口被刺了一下——金水大摇大摆的样子好像在说你林小青是谁? 我怎么会在乎林小青?! 小青一向是感觉很粗的人, 可一个在落泊中欺辱过自己的人一瞬间变成一个城市模样的英俊小伙, 并且睬都不睬自己, 使小青蓦地感到刺激。一个乡下野小子是否漠视自己小青绝不在乎, 小青在乎的是, 他把小青欺辱了, 让小青在乡下结婚, 让小青做了乡下女人, 他却大摇大摆居高临下。
小青分明知道金水擦肩而过时目光是超然的, 可现在她却强烈感到, 他看到了她在家背婆婆蹲灶坑的难堪。小青被一股说不出的气力顶着回到歇马山庄上河口, 她在骑进屯街时往娘家看了看, 想一气之下把东西拿回娘家去做, 可是院子里冷冷清清, 并无多少热络气氛, 就又加劲蹬出屯街回到东崖口。
因为偶遇金水, 明日上班的事已不再能抖起小青精神。小青回家把塑料袋往锅盖上一扔, 就进西屋趴到炕上。买子听到小青回来, 跟进屋子, 说快做, 又饿又馋, 几天的疙瘩汤喝得我浑身面软。小青没有吱声, 趴着不动。买子于是自己拖着脚步到院里拿筐扒灰。哈腰时买子感到腿筋抽着腰疼, 他强忍着, 扒了灰又拿草引煤, 小青是在买子蹲下点火时下地的, 小青下地就操起炒勺, 把蹲灶坑烧火的活推给买子。火在锅底呼红起来, 映红买子鬓眉和黑漆漆的短须。油在锅上滋啦啦爆响, 蒸发着小青沉冷的面庞——小青极少有这样沉冷的时刻。在稻草上压一铲煤, 锅底立时喷出浓黑的烟雾, 买子迎着烟雾, 买子说, 你因为做家务, 就以为自个命不好?
小青没有吱声, 把切好的肉扔进锅里。
买子说, 我也没让你做更多。买子看着油锅上小青倾斜的脸。
小青终于说话, 你其实希望我做更多, 希望我做全部。
买子说, 是的, 我也许曾经跟别人讲过, 但这和你没关系。
小青把青椒倒进锅里, 说, 我不是听别人讲, 是你用身体告诉我。你其实是地道的农民, 你又是一个像我爸一样不安分的农民, 这就足以说明你需要什么。
买子惊讶, 继而, 由惊讶转为震惊, 他无法明白小青所说的身体是指什么, 他说, 你真奇怪, 我从来没强求你做什么, 这几天我有伤, 这是意外, 我总不能老有伤。
小青嘴角咧了咧, 闪出一丝笑意, 说, 你是不能老有伤, 可是我发现我也不会对和农民一起生活老有兴趣。你没嫌我不做家务, 是因为我让你快乐, 如果我和乡下女人一样, 你就是本来的你了。
小青被油烟呛出咳嗽, 边咳边说, 迟早会一样。买子也干咳起来, 手中的煤铲一抖一抖。屋里一瞬间被青椒味灌满, 东屋的母亲也咳嗽起来, 待一阵轻重交替的咳嗽渐渐减弱, 买子低头把煤火挑亮, 面色严肃地说, 我不知你是什么意思, 反正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小青也没有说自己是什么意思, 他们直到把午饭做好, 再也没有说话。
买子和月月
月月在古本来家住下之后, 一直做着一些简单、琐碎的活计, 捆绑散放在门口的豆秸, 筛选窖在窖里的苹果, 或者, 将果园边割回的紫槐条子扒皮脱衣。有时跟古本来在一起, 有时跟古本来女人朱琴在一起, 有时就是独身一人。月月总是不停地寻找活路, 生怕有一时停歇而使自己清楚自己的角色: 打工的角色在新时期的歇马山庄不属新生事物, 可是因为无家可归才打工, 因为跟了别的男人才无家可归出来打工, 月月是独一无二。然而手脚忙乱的劳动, 并不能将月月思绪的纸张揉成皱折搓成碎片。古本来和朱琴都有自己的拿手故事, 古本来因为来了月月, 肚里装的线装书本上的故事一涌而出, 什么司马徽再荐名士, 刘玄德三顾草庐, 什么蔡夫人议献荆州, 诸葛亮火烧新野。那些故事月月有所了解, 恰恰因为有所了解不等讲到, 就微笑着表示心领神会, 使古本来仿佛路遇知音似的百讲不厌。
当然月月也有独处的时候, 古本来赶车上集, 或者上沙地察看苗情, 朱琴回屋做饭或者喂猪喂鸭, 月月就独自做活。在古家, 活路总是不会间断的, 古本来夫妇从不让她歇着, 善解人意地把一些轻快的活路摆放在日子里, 比如窖子里的苹果刚刚选完, 就抱一些紫槐放到院子里。月月平生第一次做如此丰富多彩的活路, 紫色的树皮脱离枝干露出洁白的躯体的刹那, 她仿佛回到童年无忧无虑的生活中去。童年时跟着三哥常到水库边的柳树林里给柳树扒皮, 树皮脱离躯干之后能够吹出美丽无比的音乐。然而不管新奇的活路带来怎样新奇的联想, 做着做着, 月月总能清晰地触摸到她的心事——孩子。她的肚皮一天天大起来, 那内在的、只有她自己才能感知的跳动, 一天天强烈地骚扰着她的知觉、感觉。月月在独处的时光里就常常把手伸进腹部轻轻抚摸, 这时, 她的脸上会露出显而易见的幸福的微笑, 那笑是生动的, 无与伦比的生动, 然而, 这笑往往会稍纵即逝。月月在感知了那个欢快的小生命的同时, 会突然地百感交织泪光盈盈, 突然地感到一股悲恸的情愫从四面八方向心中挤压。在京城当画家的月月的二叔回来了, 三嫂把月月接回家。买子听说便带着刘海来到翁家, 诚聘二叔为村小学的辅导员。刘海顺手拿起带来的方盒, 将折口打开来, 说老哥, 这是聘礼, 你若没有意见, 就请收下它。全家人都把目光聚在那个第一次听到的被叫聘礼的物件上, 是一个十分精美的小收音机。买子说, 我们不知道买什么好, 您老从京城回到乡下, 一定想听听外面的声音。
这是一件不容易拒绝的礼物, 翁凡书接过来, 说谢谢你们, 我收下了。
事情已经达到预期效果, 买子麻溜站起, 他冲月月、月月母亲, 冲每个人都笑笑, 然后握住翁凡书的手, 说二伯, 再见! 因为深谙月月哥哥此时的心理, 他没有向其它三位兄长伸出手来。
送走买子和刘海, 大家重新回到屋里。他们先前的话题是听二叔讲北京的市场经济动态。然而大家刚刚围拢在灯光下, 就有人发现月月不见了。秀娟就一直注意着月月的举止, 看看她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勇气。三嫂秀娟发现月月不在, 月月母亲才突然醒悟, 就刚才还在呵, 是不是上厕所啦?
就在这时, 大家听见一丝被挤压的、游丝一样细长的哭泣从里屋传来, 当秀娟和另外两个嫂子一同打开模模糊糊的里屋, 只见月月仿佛一个被摔在炕上的蝈蝈, 四肢紧紧缚住炕面, 脑袋抵在被上, 浑身抽搐。
买子能在二叔回来的夜晚跨入翁家门槛月月毫无准备, 白驹过隙一样的时间给原生状态的灼痛蒙上一层尘埃, 虽然尘埃下的涌动时不时提醒着月月的心事, 但最初那种炽烈的、神经质的、抓心挠肝的疼痛和后来的思念, 都愈来愈变得混沌、模糊, 它不是隔着雾气看山的模糊, 亦不是隔着青山听流水声的模糊, 这感觉的丧失似乎跟外界无关, 而是在肌体里注入少量麻药, 没有深入疼痛感的那种模糊。时间真的像月月曾经期盼的那样, 变成一剂麻药, 麻醉着她的感觉。二叔在翁古城红崖口乱石间提醒她, 说她生活在一种意志里, 一种结果里, 说她爱的不是那个人, 而是爱情。她真的以为被二叔说中, 一天多来对自己腹中的孩子产生了隐约的复杂的感情。谁知买子的突然闯入打碎了她对自己的结论。买子好像知道月月开始怀疑自己对他的感情, 有意来让月月认清他似的, 他不但打碎了月月对自己的结论, 且用他憨厚的笑, 原始的纯朴的真诚, 拂动了由时间堆积成的苍茫尘埃, 让月月舒舒服服跌进最初的陷阱——自从买子坐在她的对面, 月月就跌进最初的陷阱。她用目光痴迷地看着他, 欣赏他的一招一式, 听他那种带有浓重感情色彩的普通话。买子是深沉的, 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 他的火热是由深沉装饰起来的, 因而使他具有独特的魅力, 具有跟月月所见到的任何乡下男人都不一样的魅力。月月想起他第一次跟自己坐在歇马镇迎春酒馆时的样子, 他就是这么深沉地火热地, 自斟自饮……买子更大的优点在于, 他做任何跟乡下人相悖的事都不显得局促、窘迫, 与京城回来的知识分子攀谈, 他是那样自然而让人亲近……月月在欣赏中点点滴滴体悟着买子的优点, 月月起初还清醒地知道, 他有没有这些优点, 其实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在一个神圣的日子里走进了她, 走进了她的生命。可是没一会儿, 月月就把这些优点的生成, 想成是因为自己。他的深沉, 他的火热, 他的亲近, 包括他想到聘二叔到小学当名誉校长, 都是因为自己。因为爱着自己。于是, 月月渐入了幸福的佳境, 她幸福地去感觉、去触摸腹中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在那里欢快地撒着小手, 不停地吸收由她的肌体分泌出的营养。她身体潮热起来, 她的整个身心都潮热起来, 她感到自己的手就是买子的手, 她在富有弹性的肚皮上轻轻地揉动, 她感到自己从炕上升起, 升在大气之上, 异常舒服。月月在一家人的不知不觉中幸福地感受着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的创造。然而当她沉醉在从未有过的两个人共同创造一个世界的幸福的时候, 买子站了起来, 买子礼节性地跟所有人点头, 买子只是礼节性地点头, 并不对她有什么独特的表示。他怎么可以对自己没有独特的表示?
像在深井里阅读的人被突然遮住光亮, 月月本能地张望了一会儿, 张望着纷纷站起来的身影, 当一家人在屋里走空, 她感到有人将她吊到半空——好像在月月和买子之间, 有一根维系两人的绳索, 买子来了, 把月月放进深井, 买子走了, 又把月月拽出地面。月月心底失声地叫道, 我爱你程买子, 你为什么啊! 我还爱着你啊!
三个嫂子大声喊着月月, 月月, 使屋里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月月老母慌张的顾盼着: 月月怎么了? 翁凡书穿鞋下地来到里屋, 用手势示意大家都离开不要吵闹, 他伸手握住月月的手。此时, 月月母亲也爬上炕来握住月月的手。母亲说, 俺儿呵你怎么啦呵——当两手被温热的涩硬的手掌握住, 压抑着的、游丝一样细细的啜泣蓦地变成铜鼓洪钟, 震荡着夜晚中的翁家老宅。
爬了一座山又爬了一座山, 跳过一个悬崖又跳过一个悬崖, 月月举着疼痛的、滴血的心, 到处呼喊买子, 买子。夜色伸手不见五指, 买子无踪无影, 月月躺在山坳里, 疲累地、瘫软地睁着一双绝望的眼睛……
大约半小时, 月月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之后, 她渐渐地停歇下来。她从叔叔和母亲掌心拽出手, 爬了起来, 她抹着红肿的眼睛, 看着叔叔, 看着灯光下正在落泪的母亲和秀娟。月月对自己的感觉开始陌生。因为此时此刻, 她觉得她们流泪十分好笑, 她们怎么能够流泪呢? 有什么值得流泪的呢?
就是这个晚上, 月月深深地懂得了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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