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应在枫丹白露岛的草地上才能发生,不是一生都有一次。
亦舒《决不是爱》
玫瑰芬芳如梦袭来。
倚着爱情的世界,正午的阳光和冬天的寒夜都是柔和的,柔和而且流动。人类能够
这样对自己说:我们生活着,繁衍着、创造着。
说不尽的莎士比亚为爱情大唱赞歌:
我知道
爱情是人类最喜欢的处女作;
我知道
世界上的一切都由她来创造。
我不信
她会在卑鄙的心灵上降落;
我不信
她的崇拜者会是微不足道。
歌德则稍为客观:
哪个少男不钟情?
哪个少女不怀春?
这是人性中的至圣,
其间也有惨痛飞迸!
爱是不变的星辰,爱是不落的日月,在历代诗人墨客的笔下,爱情被充分地展示了
它的丰富性和深刻性。如果不能永远地完整地拥有爱,人的灵与肉便会间离,人便会失
去人性,沦为没有个人特征的社会机器零件。
在言情小说家们的笔下,爱情也是写不完的,温婉的也好,不羁的也好,世俗的也
好,非常态的也好。爱比生命更有意义,它包容了生命,所以,在开始的一刻,它们总
是美好的,一瞬间的心灵相通便改变了人生。
琼瑶小说里的爱情似乎就是这种“不讲道理”的为多。
它是神秘的,突然降;临到身边,那时刻,没有经验,没有理性。以前的生活变得
空洞起来,直到这一刹那才使空白处注入崭新的内容。就像迷路于黑暗的洞穴,终于见
到一线天光。这一抹光明带来了最多、最美的希望。
人物饱经沧桑,但爱情永远美丽。这是琼瑶的创作经典。
亦舒却对琼瑶式的爱情大声说“不”。
她自然也写爱情,她的每一部作品都是用一个乃至好几个爱情故事支撑起来的,爱
情的抒写达到了前所未有过的个人深度。
但她的爱情是撕心裂肺的,凄风苦雨,不知敲落了多少枝头殷红的蓓蕾与叹息,浮
香淡漠,夕照低迷。
梦里花落知多少。梦与醒的对立就是情与理的对立。梦的天地是情的世界,醒的时
光却不得不为理所控制。
亦舒也做梦,《玫瑰的故事》就是一则典型的“梦的传奇”。在梦中,情的当然取
代了理的应当。这其实是对理想的描绘,借以给在苦海中挣扎的人们一些安慰和鼓励。
“如果没有这梦一般的幻想,这个世界将成为一个贫乏无聊的场所”。所以人人都
爱做梦,亦舒也不例外,但梦,毕竟只是来去匆匆的片刻。
以亦舒对《红楼梦》的熟枪,她不会忘记林黛玉也曾做过梦,但那是怎样的梦啊!
第八十三回,她的继母把她许配给一个亲戚,她又惊又怕,向众人求告,“众人不言语,
都冷笑而去”。再三请求老太太,贾母却说:“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终要出嫁的,你
孩子家不知道,在此他终非了局。”宝玉除表白自己以外也毫无办法。
“病渍湘痴魂惊恶梦”。梦不是理想的实现,不是情感的满足,而是现实境遇的投
影和放大。黛玉给人的印象总是病诉诉、愁惨惨、凄切切的,因为不但现实状况从未使
她满意,连梦中也是这样紧张,这样压抑,人生还能有什么可以使她振奋、轻松的呢?
梦醒之后:“只听得外面渐渐飒飒,又像风声,又像雨声,…化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
来,吹得寒毛直坚……”现实和梦境都一样在摧毁着她。
《玫瑰的故事》之后,亦舒也不做“梦”了,她写尽了普普通通地把生命表现到极
致的人,却再也不去塑造只有传奇色彩的,离现实中的人很遥远的却又很符合人们的理
想的爱情之神。
是的,谁都幻想过做一只自由自在的天堂鸟,但经过许多的风风雨雨,才深深体味
到只有人间是真实的。
谁都有过五颜六色的美梦,但最终把握到手里的“财富”并不多,风霜、尘土、疲
倦和劳累往往是最真实的收获。
《曼陀罗》中慕容琅最终还是回家了,《风信子》里的鲍瑞芳也回家了。如果没有
爱情,她们的一生也就像尘土一般,没有价值,没有分量,但也是因为爱情,让她们疲
累不堪。
人生的很多事是说不清楚的,盟约就是其中一项。
亦舒对盟约是持怀疑态度的,因为:“中国人讲究恩爱情义。爱情涉及思与义,其
中责任大于一切。中国人不懂得爱情最美丽之处,是在乎任性,来去自若,不受礼俗常
规所拘,拒绝其他因素的影响。”“维持大多数婚姻的因素是孩子、经济、寂寞、需要、
安全感、面子……并不是爱情。
在她看来,所谓永恒的爱情、纯真的爱情,只是美丽的童话而已。因此,在她的笔
下,很少出现纯情的故事,纯情的男女主人公。
她甚至很少以少男少女的爱情作为小说的主轴。
人的一生,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总不免有一段“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辞强说
愁”的日子,总不免留下一些让自己感动和回忆的影子。然而那些影子在最后也总不免
幻化为缕缕轻烟,在生命中不留什么痕迹,渐渐飘散。
太年轻的爱情,似乎不能作亦舒的“代言人”,惟一的一部《我这样的爱她》,是
写一个中学生的初恋的。在读这部作品时,我们经常不把它看作是地道的小说,因为它
的还想味很浓,犹如一颗年轻的心在诗意地道游于爱情的边缘。
更多的是人近中年或人到中年的千疮百孔的爱情。人生是海洋,他们是海中的游鱼,
而所谓的爱情是网,一张他们自己亲手编织的网,他们希望用这张网打捞起自己。
亦舒似乎不怎么想跟爱情打照面——“爱情是一场瘟疫,咱们应当庆幸一生平静度
过,远离于爱,无惊无怖。然而万一这件悲惨的事发生了,也只好面对现实,咱们总得
活下去,呜呼。”
但这样悲惨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谁能跟人性作对呢?无可奈何之后,亦舒变得很
滑头,她把她的爱情怀疑论和着一大批爱情故事,一股脑地统统推给了读者。
细细数一下,咳,无非都是一些鸡胁式的、悲剧式的爱情,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是和
爱情相反的力量——比如寂寞,比如死亡。
寂寞是欲望的延伸,也是漫布在亦舒小说中男女主人公心头上挥拂不去的阴影,它
甚至成为小说里非常突出的一种情绪主调,在众多的篇章中水银泻地一般无声地蔓延。
少年玫瑰跟爱情这个于她来说还过于巨大的庞然大物玩火,是因为
“我寂寞……没有人知道我很寂寞……没有人真正关心我。”
季少堂抛妻别女,堕入不可测的情网,也是因为宋榭珊的美貌和由在这美貌的底子
里所浮现出来的寂寞,深深地吸引着他,使他无法自控:
“这样寂然、凄艳的鬼,温柔和平地提出她的低微的要求,叫人怎么拒绝呢?”
勖存姿的家“表面上看仿佛很美满,其实谁也不知道谁在做什么,苍白而隔膜,自
己一家人在演着一台戏,自己一家人又权充观众……”他只得央求他用金钱买回来的喜
宝:“你说啊,继续说下去。”可见他的寂寞有多深。
姚晶更惨,比烟花更寂寞,烟花还有瞬间的璀灿,而她,有亲人有友人,却谁都不
需要她,她孤独寂寞得连遗产也不知该留给谁,最后只好留给只见过两次面的记者徐佐
子。
每一段热热闹闹的情爱故事下面,掩盖的都是一颗颗冷寂的心。亦舒就是那么残忍。
施扬名和任思龙的那一段情,闹得是多么的轰轰烈烈,施扬名什么都不要了追随任
思龙而去,可结果,孤独的依然孤独,寂寞的依旧寂寞。
寂寞是都市的流行性感冒,都市人怕寂寞,可都市的人偏偏寂寞。
周至美以为利璧迦不寂寞,其实,利璧迦哪能不寂寞?当所谓的好丈夫对她一无所
知的时候,她的心如何不悲哀?她能把这段婚姻维持了八年,那是她的涵养功夫一流。
亦舒把这一段“测验你是否有资格做个好丈夫”写得颇具黑色幽默的效果。
她(利璧迦)的芳龄?
我(周至美)立即写三十。随即犹疑,抑或是二十九…
(二)她换了身份证没有。
神经病,我怎么知道,这同做一个丈夫有什么关系,我打一个交叉符号。
(三)她公司电话号码是什么。
号码在我公司的自动拨号机内,我并没有把它背熟,又是一个叉号。(四)她心爱
的颜色是什么?……白?(五)她的生日。十二月三十号?(六)上次见她的父母的日
子。半年?(七)她常用的香水。叫什么?那只清如晨露的香气。(八)在什么地方买
衣服。全世界吧。(九)爱吃的食物。三文治?我们是便食之家。(十)吸烟否”?自
然吸的。(十一)有无阅读习惯。有,常到我房里来取书。(十二)家中订阅哪几种报
纸。不知道,我只在公司看西报。(十三)她阅读何种杂志?妇女杂志。(十四)她身
份证号码。我背不出来,但税单上有。(十五)家中电费若干,一千元?(十六)家中
有几扇门。神经病。(十七)女佣月薪若干。两千?(十八)每月家用若干。我们根本
没有基本开销,每年年终我写张支票给利壁近,就是那样。(十九)她最渴望什么?
女人都喜欢钻饰。(二十)她上次升级是几时。升什么,她做份工作也不过是为消遣,
有个地方去坐着。(二十一)她的朋友是谁。不过是些太太小姐。
(二十二)她的敌人是谁。也不过是些太太小姐。(二十三)她的嗜好。这真难倒
我,我不知道。
看到这里能不摇头?周至美对身边的伴侣一无所知,对他们的家也一无所知。只有
在利壁迦忍无可忍,悄悄一走了之以后,他才知道他们夫妻之间是多么不正常。
可在旁人眼里,他们是一双多么高贵宁静、琴瑟相和的夫妻。
人生诚然有许多悲剧,但为了避免痛苦而否定人生,却仍然使活着的人感到难以接
受。
也许,琼瑶式的言情小说家会认为现实不如梦,因此人生尚有梦可做,至少还有许
多爱情的梦。
亦舒则认为梦境和现实并无不同,因此人生无梦可做,至要紧是从生存梦境中醒悟
过来,放弃自己的情感欲望,以摆脱一切痛苦。
亦舒比其他的言情作家更深刻地开掘。发现了人的情感世界,也更冷峻地表现了人
性深层的必然悲剧。
所以,她情愿让人痛苦和忧伤,经常以死亡来隔断阳世的爱情。
这并不排除她的恐惧心理的影响:与其让有情人成眷属之后再以吵吵闹闹,情断义
尽分手收场,还不如在最美好时分复然而止。如一阂乐章在弹奏到最华彩部分时,弦断
琴寂,给人留下无限的怀想。
于是,在《开到茶靡》中,我们看到了左文思和王韵娜在经过了一段灵魂的碰撞后,
爱的热度增高了,共谐连理的好时光指日可待,左文思却因杀人而被捕入狱。
在〈曾经深爱过》里,周至美和邓永超刚刚发现他们志同道合,互相爱慕,但还来
不及表白,邓永超就因飞机失事永别了。
还有《喜宝》,姜喜宝慢慢亲近的汉斯也被杀死了。
《香雪海》中,关大雄准备追随她到天涯海角的香雪海也患骨癌死了。
而黄玫瑰与博家明,也仅有三个月的好时光,家明便撒手归去。
像《绮惑》里的柏茹破和林振临一样,经过死亡的峡谷依然能生还的的奇迹,在亦
舒那里是很少很少的。
死亡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但有时候,却是唯一的办法。
试想想,汤显祖笔下的壮丽娘能不死吗?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能不死吗?
大团圆的结局不是没有的,在亦舒的笔下也不少见,但那是顺应民意,为了流行之
故,像《我的前半生》、《西岸阳光充沛》等等,但那些似乎已不属于爱情的范畴,只
是现实地过日子罢了。
古今中外的爱情故事,都以悲剧结尾的居多,不然如何显现出爱情的凄美与难得?
中国的虽美丽却忧伤的爱情故事,望夫石、织女星,梁山伯与祝英台、许仙和白娘
子……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全都是以悲
剧收场。
连林黛玉都死了,现世的爱情,更是很老很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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