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是一朵玫瑰。”他答我似莎士比亚,我回他巴尔扎克:“但是,这一朵玫瑰,
像所有的玫瑰,只开一个上午。”
亦舒《玫瑰的故事》
爱情是极之奢华的一件事。
亦舒一直这样认为。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爱情,有些人一生也只能恋爱一次,就已经很幸运。
玫瑰?玫瑰当然是不同的,《玫瑰的故事)叙述的是一个朝露般的爱情故事。
她用一支任性的笔,为我们创造了一个过于理想的,充满了情感和梦幻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中,男女主人公爱得淋漓尽致,生得动人,死得感人。他们自在地笑,
自在地哭,潇洒地来,潇洒地去。
亦舒为读者设立了一个忘我的封闭的环境,让他们暂时忘却现实中的一切困扰,在
那个似乎也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痛痛快快地爱一次,恨一次,笑一次,哭一次,生一次,
死一次,无所顾忌。
按照柏拉图的理论,《玫瑰的故事》已和真像隔了三层,那么我们再读这本小说,
离真像就又隔了三层。所以,我们尽可以怀疑亦舒在撒谎——哪里有玫瑰这样的人?但
我们却不能够怀疑,不管是谁,都会渴望爱情。爱,将永远存在。
如果把亦舒言情小说系列比作是一串风铃,《玫瑰的故事》就是轻敲风铃的微风,
没有爱情的人生就如同静止的风铃,寂寞无比。
《玫瑰的故事》同时又是一支美丽的爱情梦幻曲。也许它永远不能成为一个社会历
史阶段现实的反映,但它会成为一个时代某种阶层人物的。动态反映,他们想用自己的
努力把世界变为一个纯净的爱的伊甸园。
虽然注定要失败,但这份努力是感人的,因为作为这一阶层的代表,亦舒以坦诚的
态度诉说理想的人生。即使苍白,即使不深刻,她也心安理得。
倪匡就曾说,《玫瑰的故事》是一部“情爱宝鉴”,全书所写的,全是各种各样男
女的情爱,各种不同性格的男女,对情爱的处理态度。
男女之间的情爱,是所有正常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重要至极,是一个人的
生活之必须,重要程度与人需要空气、食物和水相吉。一部写男男女女情爱的小说,也
就是一部写人生的小说,切勿等闲视之。如果轻视情爱,就等于轻视生命。
但尽管爱情是生活中最普遍的现象,但它却并非是透明的字眼。
究竟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这是个包含多层意义的词汇。对于一对已婚的夫妇,有无
爱情常常是衡量他们是否幸福的标准,在这个层次上,爱情取得了有别于婚姻的意义。
很奇怪,在这部作品里,亦舒写爱情总写得曲折跌宕,惊心动魄,可一写到婚姻,
便让人感到索然无趣。
即便是玫瑰伪婚姻,也没有多少看头。
玫瑰的第一次婚姻,是在异国缔结的。那个时候,她遭遇了爱情的“滑铁卢”——
她的初恋情人结婚去了,新娘不是她。
美丽的玫瑰在含苞待放的时刻便几乎凋谢。她在失恋之后,自暴自弃,不再为自己
着想,随便抓住身边关心她的人,便结婚生女。
那时的玫瑰,因为心灵伤势太重,已毫不在意她选择的是什么人,反正都不是庄国
栋,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段婚姻维持了十年,玫瑰用一个女人十年最好的时光悼念她的初恋,其间的生活
实在没有什么滋味。
她的第二次婚姻,是在四十岁之后,本以为无风无浪,生活平实可人,却又再重逢
庄国栋,平淡的婚姻生活再起波澜。
婚姻越是平淡,才越显现出爱情的强烈。
与婚姻有别的爱情,是两性之间除婚姻这一生物性——社会性关系外,还必须具有
的某种情感上的一致和契合。而真正的爱情无疑是指爱情中的一种理想状态。
玫瑰是在追求真正的爱情中才焕发出生命的最璀灿的光芒的。
生活中多的是平淡,美丽的玫瑰却很难平静地生活。
红颜并不是祸水,周士辉与庄国栋的沉沦与他人无关。
玫瑰说得好:“我不是破坏他们家庭的罪人,远在周士辉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之时,
他们的婚姻已经破裂,即使周士辉以后若无其事活下去,他们的婚姻也名存实亡。”
她的爱情是在婚姻之外,甚至是在与婚姻的冲突中,超越了社会理性的约束,升华
到自然的、性灵的境界,还原了爱情的独特精神:任性,自由,来去无踪。
如白朗宁夫人吟哦的:
如果你一心要爱我,那就别为了什么,只是为了爱才爱我。
不需要接触了解,不需要追求考验,玫瑰对庄国栋,对博家明,都没有像世俗般地
一点点发展爱情,他们一开始就仿佛是被某种奇异的原始感情抓住:不是爱慕,不是喜
欢,而是全身心地相互认同,通过所爱的人来更真实、更深入地了解自身。
在西方传统中,男女之爱,大多含有精神之含义,把女性视为人格的补足者,灵魂
赖以上升者,直至为形而上境界之一种象征。
杨周翰指出:“从但丁开始,西方就有一派爱情观,把男女之爱看作通向上帝爱的
第一层阶梯。”爱具有某种神性。
在玫瑰身上,亦舒的爱情神性论显现无遗。她要爱就去爱,尽管这种爱有时候会伤
害到别人,她甚至为了爱放弃了对女儿的抚养。但她从来没有后悔过。这也是玫瑰和小
玫瑰最不同的地方。
弗洛姆认为,爱主要的不是和具体对象相联系,而是一种态度,一种性格取向。爱
决定了个体和整个世界的联系。“如果一个人爱的只是另一个人,而对其他人漠不关心
的话,那么他的爱就不是爱,而只是一种共性依恋,或是一种放大了的自由主义。”
在这意义上,玫瑰的确是一种放大了的自由主义。但是,人的博爱并非生而具有或
上帝所赋,没有对自我的深刻体验和焦灼关怀,没有对一个具体对象一片情深,对所有
人的爱就无从谈起。爱首先是有一个你,一个对象。
因此,玫瑰并不相信爱会随死而结束,傅家明死了,她悲伤却不歇斯底里。
亦舒如此写道:
玫瑰似乎负起了安慰众人的责任,她对于死亡,毫无恐惧,她接受这项事实,就犹
如接受她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般。
玫瑰仍然令人心悸地美丽,并没有为家明穿孝服,她不在乎这种表面的世俗利法,
照旧穿着彩色缤纷的时髦服装。
她就是这么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子。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样不顾及一切的爱情也许是难以接受的,如同我们很难承受塞
外草原强烈而又生机勃勃的大风一样。
然而,“不说普通的人类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们应当上去顶礼,在那
里,他们可以变换一下肺中底呼吸,与脉管中的血流,他们将感到更迫近永恒”。(罗
曼·罗兰语)
在玫瑰面前,其他人的爱情关系显得多么萎靡苍白软弱无力啊。
苏更生本来已是一个智商很高的女子。当傅家明单恋上玫瑰,感慨地说:原来世界
上真有爱情这件事。她答得多好:“是。一种瘟疫,足以致命,别忘记罗密欧与梁山
泊。”
她知道黄振华看中她,不外乎是她比一般的女郎略过精彩,因为黄振华是不能忍受
2+2=4或3+5=8这类女人的。而她呢,她是(gA+ SB- ZA)+ SB,他于是满意了,
“他认为自己是微积分”。
这么一对夫妻,依然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恋爱婚姻的典型版本,比较平静、稳定,
大同小异,现实得很。苏更生的突然发难,要离开黄振华一段时间,除了有对着玫瑰和
家明的爱惜自惭形秽的因素外,也不排除老夫老妻要要花枪的味道。
他们彼此相互了解得很,她舍弃了她,不会找到更好的,他也重新找过女友,但感
到并不如原先的“那杯茶”,他们最终还是复合了,但也没什么戏唱了。像凡世一切普
通的夫妻一样,很明显地缺乏那种回肠荡气的激情和自我超越的深度。
玫瑰是没有一种现实的考虑的,她是把爱情和生命的存在视为一体,甚至把爱情视
为惟一的真实的存在。金钱富贵她有,并为此感到幸运;社会名声她没有,却毫无这方
面的追求,她一心一意地恋爱,其他的事一概不理。
连她哥哥也说:“木是我说,玫瑰纵有千般不是,她也有个好处。她从来不与男人
争论这些事。玫瑰的头脑最简就,爱就是爱,她又木计算付出多少,得回多少,她从来
木把爱放在天平上量,你说是不是片
商业社会中的玫瑰,确实是独一无二的,碰到她,谁的心又能不温柔地绞痛,世上
有几个玫瑰啊。
黄振华愤愤不平指出的“女人!没读过书的女人,像红番,读过书的女人,又要干
革命。”
男人何尝又不是一样。
罗震中万念俱灰中,“捡”了小曼,到底不是心中所愿的,所以长期维持订婚的状
态。
傅家敏也可恶,跟咪咪结了婚,变成一个标准的住家男人,回家脱了皮鞋就高声问:
“拖鞋呢?”
因为他觉得与咪咪生活是一辈子的事,不把精力蓄藏起来,留等后用是不行的。明
知生命实在是一个幻觉,仍让妻子把孩子一个个养下来。
“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只不过是苏轴作为一个敏感诗人的幻觉,突
出爱情超世绝俗的灵性境界,历来不是中国人的特长。
亦舒的爱情况,在这个层面上,并不是不超前的,她所一再强调的爱情之为爱情,
主要是指情感的真而非伦理的善。
是的,情海变幻莫测,情可载舟,亦可覆舟,可是请问谁又愿置身一地死水之中,
永无波澜?
如此,在玫瑰这个具有“神格模式”的女子身上,石破天惊的不是她的美貌,她的
温婉,而是她的至情。
她让我们想起这么一个颇有佛意仙心的故事:
三伏天,禅院的草地枯黄了一大片,“快撤点草籽吧!好难看哪。”小和尚说。
“等天凉吧。”师父挥挥手:
“随时。”
中秋,师父买了一包草籽,叫小和尚去播种。
秋风起,草籽边撒边飘。
“讲好了,好多草籽都被吹飞了。”,小和尚喊。
“没关系,吹走的多半是空的,撒下去也发不了芽。”师父说:
“随性。”
撒完草籽,跟着就飞来几只小鸟啄食。
“要命了!草籽都被乌吃了!”小和尚急得跳脚。
“没关系!草籽多,吃不完!”师父说:
“随遇。”
半夜一阵骤雨,一大早小和尚冲进禅房:
“师父!这回真完了!好多草籽被雨冲走了!”
“冲到哪儿,就在哪儿发芽!”师父说:
“随缘。”
半个多月过去了。
原本光秃的地面居然长出许多青翠的草苗,一些原来没有播种的角落也泛出了绿意。
小和尚高兴得直拍手。
师父点点头:
“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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