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 兽

这是一个椭圆形的秋天之夜
一个人偶然翻动他细微的羽毛
露出一匹家畜温顺的眼睛,两块黑板上
挂满着三角板,量角尺和圆规
如此单调的影象使他惊恐,忍不住咳嗽
吐出几只鹦鹉,绕着他飞
说着他一样的声音,使他更加惊恐
慢慢他淌下了牛泪,多少年了
在生活中,他只不过是门外的一台音箱
是木偶戏中的木偶之一
是曾被他嘲笑过的一只皮球
因为被弄成了圆的
没有了方向感,只能够被动
他开始落叶了,一片接着一片
不远处的圆形草地上
一只狼和一只狗彼此追咬着
渐渐雾气漫上来,使这一切隐隐约约
早晨,他开门时,吃了一惊
他看见一只狼,走在巷道里
紧跟在一个邻居的后面
它忽然停住了,头慢慢转过来
向着他眯眼。那目光,呈钝三角形
狰狞,鬼怪,吞吞吐吐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却是一只大灰狗
摇晃着修剪过的尾巴,已跑开了
他妈的,他松了一口气,暗想
原来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错觉而已


无 聊

走着,走着,不停地走着
脚抬起来,放下,又抬起来
好象是门。开开关关
进进出出,它没任何脾气
因为我有钥匙。有了这一点
我时常让它虚掩,然后我躲到一角
静听,等待什么发生
楼梯在响。很轻。脚步声。近了
又远了。有人在说话,有人拉扯
有孩子哭,狗吠,女人尖叫
而我的期望总是落空
流产,胎死腹中
好象是窗子。一幅女人相
心思透明,却又遮遮掩掩
从里往外看,世界很虚
红灯明明灭灭,人声咕噜咕噜
车子在路上跑着,跑着,忽然就拐了弯
一下子不见了影。一只鸟飞过楼去
一群鸟也跟着飞过去
从外往里看,世界很鬼
四个人围着一个城池,收收放放
三个人演着三角关系,彼此绷紧
两个人对奕,互设圈套
一个人扮成蚯蚓,搂着自己
走着,走着,不停地走着
脚抬起来,放下,又抬起来
好象是桌子,好象是椅子
一桌一椅,一个人陷在里面
一生象一根香烟
他与过去和解,与未来联姻
与现实红着鼻子,黑着脸
好象是镜子。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我摇头,他也摇头
我凝视,他也凝视
我吐舌头,他也跟着吐舌头
但不会是我,我年轻,他却有点老
满脸沟沟坎坎,满脸是夜
奇怪,他笑了,竟笑出一张娃娃脸
他怎么又哭了?屋檐在滴水
杏树上的果子酸溜溜的
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一会儿年轻,一会儿年老
他让我摸不着头脑,心里发虚
好象是书架。竟有那么多人关在那里
那么多声音,那么多年代,那么多山水
耸立着,流淌着,对视着
我一度在那里钻来爬去
摸摸这个人的鼻子,
亲亲那个人的嘴
刮刮这个人的胡须,
削削那个人的指甲
身上倒真长了不少肉
但后来心上也长了,心开始沉重
继而郁闷,继而没了跳动的声音
弄得我好险发疯,于是就跳崖了
走着,走着,不停地走着
脚抬起来,放下,又抬起来
好象是床。一定有一个人睡在这里
梦里他裸着下半身,走在街上,到处张望
风吹着他有些冷,没了记性
人们的脸都用报纸包着
只让你读标题新闻
一定不止一个枕头,另一个肯定藏了起来
狡猾的现代人,两个脑袋,三颗心
好象是箱子。贵重的都放在里面
轻飘的也放在里面
日记叠着相册,存折压着情书
小情人还在那里莺啼燕语
但也许空无一物
一下子显得你复杂起来
走着,走着,不停地走着
脚抬起来,放下,又抬起来
终于嘭的一声,头撞在了墙上
晕了过去


变 了

好象没有人看见,一双嘴唇
烧焦了,死鱼一样张开着
在大厅的中央。我胆小,脚下一滑
一头栽了过去。幸好没人看见
真奇怪,那里却有许多树
树上有许多苹果,红红地笑着
频频地向我招手
我的身子开始发软,越来越细
我爬到一个果子上咬了一口,又咬一口
慢慢地我发现我可以钻进去
多么富饶啊,多么甜蜜
想起小时候,在母亲怀里,我抓紧
那对大乳房,我几乎天天吊在上面
后来的时光粘上了灰,偶尔亮过几次
从一个女孩的手上,从另一个女孩的脸上
还有她的心跳上亮过几次
一阵风,我感到有些冷,外面是否
深秋了?我象是闻到了霉烂的气味
可为什么我却这么喜欢?难道
我真的已经是一条虫子了
要是我的祖先知道了,那该是多么丢人
其实我们有许多他们不知道的事
比如,从他们绵延过来的那些神话传说
如今谁还听呢?只要从我们的耳朵
掏出一两个茧来,抽一抽丝
响起的便是知了的叫声,能把你吵死
这儿树上没有绿叶,没有一片叶子
只有果子,果子碰着果子
果子挤着果子,脸压着脸
虚空的先掉下去;太沉的忍不住
也掉下去。有时一掉就是一大群
随着被压断的丫枝。它们恰好
都掉在那伏着的舌头上
那舌头,在唇里,也早就烧焦了

我来这儿好久了,我已经找不到
回去的路,不管我向上或向下
转来转去,总在一个地点
我的亲人肯定在想我,一日三餐
他们吃不下饭,可能以为我死了
我已看不到那些我喜欢的书籍
也不能给心爱的姑娘写封信
或许她对我已经回心转意了。记得那次
是中午,我们相坐在花园的石头上
我要磕睡,她也无精打彩
两人就象掺多了水的胶,都失去了粘性
空气是热人的,不一会我们就干裂了
这事想起来就难受,可现在
我的四肢已经蜕化,仅剩几个指甲
露在体外,拿笔已不行了
但也幸亏有它们,我才还可以拖着身子
在世上爬跑
有一个家伙,我经常在枝上遇见
它长得几乎和我一样,只是没有眼睛
没有眼睛,可能就会乱转
我有点可怜它
你也会没有眼睛的!它忽然向我说
到这来的人,最后都会失去眼睛
我们凭的是嗅觉行事
我能嗅到许多事情,除了过去,将来
和胸口里心的颜色
你长得几乎和我们一样了
只是还有眼睛
不要以为它是好东西,它只能增加
我们心里的负担
嗅觉,加上一张嘴,一只胃
才是最幸福的构成
它的话象一阵雨,浇了我一遍

焦糊糊的,许多的舌头
在夜里舔我的身子,诱得我
也把舌头伸出,迎向它们
并越来越急,越来越贪
象是梦一样,在梦里打滚
开出一朵一朵黄花
把满山都开遍了,几乎找不到
插足的地方,几乎不能喘息
几乎只要轻微一动,世界就可能
被花粉淹死
但幸福完全是个人的事,个人的感觉
别人的秤称不出来。自从
梁祝变成蝴蝶,在草丛中
它们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
把那由来以久的砝码丢在了坟墓里
而我还有什么顾虑呢
我早就一无所有了,赤条条的
空着脑袋,一把捏碎了全是黄水
日后太阳一晒,风一吹
哪里还有东西。
肯定很甜吧,一粒糖果
扔在了路边,吸引了许多蚂蚁
黑压压的,堆成了一个闪动的球
但愿我也在其中


失 恋

1

我无所开始,无所结束
当我悬在此地,一个很小的空间
给我以转身
桌上的玻璃缸里
彩色的金鱼游动着
水面飘浮着它们的尸体
水底投着它们轻暗的影子
我感觉到,我也是缸里的一条鱼
一路舞动双鳍,用尾行走
我的上面,不过是一座垃圾场
苍蝇抚弄着一个个亡魂
而在下面的影子中,我遭受着变形
我整个地被抽空
我开口,发不出声音
我笑哭,看不见形容
我爱着,渴望着,从豆芽
长向了树,但没什么凸出来
没什么凹下去
一切都被隐瞒在同一个模具里
紧得要死
我也没能品出我色彩的鱼腥

2

她是不回来了,她开在往昔
花瓣落在我的稿纸上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冰雪
我是否要避开那些玻璃的裂痕
回到镜子中,重新把一些树根拣起
因为干旱,缺少水,我日渐枯萎
她来时,我已瘦得不成样子
我鼓着一张皮去约会她
不敢掀开她的衣服,怕她
也掀我的衣服
风从过去吹来,吹动她的叶子
落下一些露珠在我的盘子里
唤醒我重新发芽的欲望
唤醒我身体里的蚯蚓,试着蠕动
试着用口水湿润自己
但是你不知道,她在信中说
我是从灰色的树枝上
开出那些红色的花朵
在我笑的时候,我输出了很多的血
而你一直凝聚你的痛苦
既然你是这么地陷入,这么地
卷成一团不放,跟在你背后
我只有瞌睡的念头
我也只不过是大街上众多人中的一个
工作时是牛
吃饭时是羊
睡觉时是麻雀
而今我的脚印已不吻合你的脚印
不是太大,就是太小
她还在信封上画了一个黑色的线圈
鹅卵的形状,竖立着
象一个圈套,象零,象我的傻样子
我没能够熟悉她的房间

3

你是月亮吗
在那水中
我一捞
就模糊

有什么好想的,爱本身
是简单的,被言语一围
就乱发丛生,遮住了面孔
爱更象一只足球,需要用脚
有心计地去踢,才有可能入网
但如果鞋子坏了,还是去后花园
钓鱼吧,心静一点
静得象一块墓碑吧
但每回我都会从池子里钓出
同一条蜈蚣,有眼球般重
我一脚踩死它,它又偷偷活过来
偷偷跟着爬进我的房间
白天里它躲着看不见
一到晚上,那多如牛毛的脚
就在我身上胡乱折腾
起先我肿得利害,不好见人
久了,熟悉了
我就摘它的脚泡酒喝

时常童年的两个瞳孔打开
用纯净含着万物
童年时我在什么地方呢
谁牵过我的手?谁又住在
那些我用砖头搭好的小房子里
伙伴们都约着来了
巴掌大的地方弄出无数的灰尘
和笑声
使时间从这里绕开
风吹不进,雨淋不到
仿佛海底有一颗乌贼的心
正在用浓墨拒绝大海
但总是游戏玩到一半
就被大人们叫了回去
撇着,转弯,趁直往前走
好草在前头
大人们吆喝着,并投下鞭影
童年的田野渐渐暗了下来
百合花也随着消隐

6

你是麦地上的孩子吧
太阳晒黑你的脸
风又吹糙你的皮肤

7

花匠每天晚上贪婪地把花园
一口一口吞进肚子里
早晨时又吐出来
然后他拿起一把巨剪走进去剪花枝
咔叉咔叉的声音多么有节奏
咔叉咔叉的声音让他很辛勤
咔叉咔叉的声音剪得我好疼
剪得我身上的器官直往下掉
落进了垃圾箱里
同学们依旧唱着歌,快乐得象蜻蜓
我来回踱步,在夕阳下
断断续续地背诵课文
想着老师汗渍渍的脸
想着校长光秃秃的头
想着墙上的大标语--
老师是辛勤的园丁
学生是祖国的花朵
但课堂上,我背着手坐在那里
象个小老头

8

呵,几间房子,几棵树
几个人住在那里
这就是家吗
再多一些房子,多一些树
多一些人,多一些牲口
那就是村庄吗
炊烟升起,又落下
熏在每一个熟悉的脸庞上
一张简朴的床,四季支撑着
支付出青春,孕育生命
也把不尽的忧愁和阴影写在后面
屋里的光线是暗的
父亲整年坐在药罐上面
死着半张脸,另一半唉叹着
咳着痰,抽着烟,骂着人,骂着畜牲
听不见钟摆在他头顶上摇晃
不知疲倦
而母亲弯着腰,整天象头骡子一样转悠
默默地驮着生活
但时常她会一个人躲进泪水里
躲进与邻居大嫂的激烈争吵中
让我听到脚上穿过的布鞋
一针一线,都是她的心里话
而姐姐出嫁时,眼里淌下的
是泪?还是蜜滴

9

也许抱住你
野性就产生了

10

或许黄昏蝙蝠的舞动
来源于树叉间网上的蜘蛛
她常常一个人躲在几片树叶间
哭她的矛,又哭她的盾
末了,用触须顶开一个叶缝
让外面的光泄进一隙
她啖着这一隙,自言自语
为什么我很难从六面体的一个侧面
转向另一个侧面,而蚂蚁
只需轻轻一爬?我太重,太散
我背上驮着一座历史博物馆
它是怎么垒起来的?是我,还是别人
还是和别人一道合作的?一旦我
把它御下来,它便横在路上挡住我
我试图打开它的门,穿过去
但我一进去就被分了身,惯性地滑进
那些陈列的旧器具中
象爬虫掉在了很深的罐子里
如今我仅仅局限于挣扎

11

但梦中的你是那么的甜
梦中的你是那么的美
美得你会害怕吗

12


欲望总是来自脚底
沿路努力地向心里跑
沿路长出杂草,无需茂盛
酒精一点便燃了起来
她是那么地好看,她的衣领
诱惑着我,那上面曲折的花纹
象是她多年的心曲
象是要与我说话,说
我的头病了,身子是好的
每天我流出桔子汁,有时候是高潮
我需要更多的珠宝装饰我
我与外面的人都是在同一幅扑克牌里
要说区别,我比他们纯洁
比他们和平
灯光照着她的脸,往下露出
两座富士山,往下露出
一个小粮仓,再往下
露出一眼暗泉
一直往下到她染红的十个脚趾
就这样她把自己翻开,放在床上
开始播放她的磁带
从春天到夏天,从秋天到冬天
闹钟响时,她准时消失
余下的我象一片废墟
零乱在旅馆松驰的发条上

13

死亡不是船只
雾蒙蒙的,虽然死去了那么多人
当我也象一片叶子
让位给下一个春天
在彼岸上,不会有好的讯息
坏的也不会有
只是静的,静的
所以,如果需要,就堕落一下吧
用以松驰内心
可以跑不快,可以射不准
可以松掉手中的风筝
起风,落雨,决堤都是好的

滑下去,滑下去
今天也不是桥梁
他就是整天琴弦绷得太紧
"嘣"折断了,此后一直虚在那里
一根拐杖陪伴着他
所以要滑下去
太阳滑下去了
星星滑下去了
俄底甫斯滑下去了
少女滑下去了
因此水流无穷无尽
我一直滑到童年的斜坡下
仿佛更清醒了

4

世界仍象花一样开放着
人们采着蜜,贪杯者变得雍肿起来
内向的人,经过幽深的巷道
把一桩桩心事从牛胃里提出来
重新种进新鲜的泥土
我把河流倾倒
我要象空气一样,耐心地
经过万物,且随顺它们
默默地不发一言
因为眼睛所见的
都是内心所有的


15

她或许会回来的
隐秘地,不让人知道
或许是一只蝴蝶
或许是一棵树
或许就坐在路边等着我
那是你吧,站在人前唱歌的
用蜜汁搅拌着时间
但我的心已不再慢慢变红
那是你,脱下外装,松开头发
走向镜子的,就是你
吻着孩子们,向我微笑
但已不知道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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