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谭璐感冒了。那天晚上她扔下岳子行离开桂林路小屋后,打车径直去了星海广场。她家就在附近的“星海人家”住宅区,可她根本不想回家。她在海边呆坐了两个小时,初秋清冷的海风吹得她浑身冰凉,海浪的飞沫打湿了她的鞋袜,她竟然没有察觉。她的思绪被巨大的忧伤冲散,孤零零地在夜海深处逡巡。爱情受凉的同时,她也受凉了。
谭璐的感冒并不重,只是她的心病太重,使她看起来萎靡而虚弱。多年以来,她眼看着自己和岳子行的爱情象一杯茶水越冲越淡,虽觉凄凉但并不紧张,因为她固执地以为,激情褪去后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浸泡着茶根的白开水虽然平淡,却溶含着她所有的情感和梦想,足以维系她的生命。然而,岳子行迟迟不肯和冯筝离婚使谭璐濒临绝望。在林丽晨的点拨和开导下,谭璐慢慢想开了。她不再强迫岳子行履行当初的晋秦之诺,只是默默陪他继续跋涉在漫漫情路上,至于能走多远,她已经不去想了,也不去问了。她不想让自己的爱变成岳子行的负担,那样不仅会使爱情之花加速凋谢,而且也会破坏两人曾经共有的美好回忆。这次何铁犁提出要孩子,她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不予理会,但还是想听听岳子行的意见。她想听他说“不要和他生孩子,一定要等着我”。从前两人欢聚的时候,总会说起“我给你生个女儿吧”和“你再给我生个儿子吧”之类的疯话,虽是在过嘴瘾,感觉却无比幸福。可这回岳子行竟然帮何铁犁说话,让她大失所望。他就象社会上那些染指别人老婆却又怕人家离婚的男人,只贪图私情快感,却不愿承担责任,更不想被纠缠和拖累。这样的结果,怎能不使谭璐伤心欲绝呢。
岳子行给谭璐打电话的时候,她刚和何铁犁吵完架。何铁犁昨晚在外面应酬时喝得酩酊大醉,被一个副处两个正科抬回了家,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何铁犁起床后没找到吃的,就到谭璐的卧室开玩笑说,这家让你当得真闹心,小心我撤了你。谭璐气道,撤了我更好,愿找谁当家就找谁当家。谭璐生病的这两天,何铁犁基本没怎么照顾她,晚上还出去烂喝,令她十分生气。何铁犁说,火刺棱的,啥意思?谭璐说,没啥意思,谁敢跟你何大处长火呀。何铁犁升迁以后脾气渐长,没少挨谭璐刺儿。
何铁犁不再搭理谭璐,去厨房煮了四个荷包蛋。他本来要给谭璐端两个,可越琢磨她的话越窝火,就赌气全吃了。何铁犁吃完鸡蛋,忽然想起生孩子的事儿,就又蹩进谭璐的卧室问,考虑好了没有,啥时候让我当爹啊?
还没考虑呢。
没考虑就别考虑了,明年是羊年,都说要孩子不好。如果咱俩不想生个小羊羔,这一来一去等于又耽误了两年。
谭璐脸朝里躺着没有答话。
和你说话呢,赶紧表个态。
谭璐转过脸说,那就等到后年再看吧。
再看,再看我就成小老头了。这样吧,既然你不愿要孩子,那咱俩就学学报纸上登的奇闻轶事,来个借腹生子算了。想我何某好歹算个美男,大小是个人物,找个肚子不会太困难吧。
别恶心我了好不好?你要真动了歪点子,那咱俩干脆离了,你再找个年轻漂亮的给你生孩子多好。
我在开玩笑,你别太认真。
不管你开没开玩笑,我都是认真的。你找个好肚子,我马上让位。
何铁犁仔细打量着谭璐说,谭璐啊,你没发烧吧,我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儿呢,真怀疑你是动机不纯。
你什么意思?
你不愿生孩子,是因为早就想和我离婚吧。
你昨晚的酒劲儿该过了吧,过了怎么还胡说八道?
你还没说完呢,这话我在心里憋了挺长时间了,你听了别急眼,就当我酒劲儿没过,就当我胡说八道吧……你们酒店有个辞职去上海的财务总监吧。
你别听别人乱嚼舌头。
何铁犁嘿嘿冷笑几声道,谭璐,你可别拿我当彪子,别人是不是嚼舌头我自有分辨,你心里有没有鬼我可就说不清了。
谭璐霍地坐直身子,惊得目瞪口呆。何铁犁一直对她宠爱有加,即便是发火,也是小打小闹,从来不说半句过头的话。可这会儿,他就象卸了妆的戏子,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不知道,一个男人的爱情是有限度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善良也是有限度的,一旦突破极限,那他就会变成另一个男人,不但陌生,还会伤人。
你说话呀,吓傻了还是气疯了?
谭璐终于回过神,冷静地说,你怎么说我都行,但别往周闯身上泼脏水。
何铁犁怪笑道,他扣没扣我绿帽子还不好讲呢,说他两句你就受不了?谭璐抓起枕头砸到何铁犁的身上,气愤地叫道,你这个混蛋,等酒醒了再进来和我说话。
何铁犁一挥手,将飞袭而来的枕头击落在地,盛气凌人地说,我是不会再进来的,你先清醒清醒,然后到我房间来谈,看在夫妻情面上,我也许会给你个认错和忏悔的机会。
何铁犁说完就出去了。房门被他重重地带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谭璐一哆嗦,门后贴着的一张台湾艺人寇世勋的明星画也被震掉了,无声地飘落下来。那张画跟了谭璐很多年,不为别的,只为画中的男人酷似岳子行。
谭璐怔望了一会儿蜷缩在地上的画,缓缓下床走过去,蹲下来凝视着画中之人。由于角度和光线的缘故,他的脸已然扭曲,狰狞可怖。谭璐拣起画,奋力将它揉成一团,喘息了一会儿,又把画慢慢展开,摊在地上用双手一下下地抚平。她成功地将泪水阻止在身体的某个地方,不让它从她的眼睛里涌出。她是海边长大的孩子,似乎有足够宽广的心怀和足够坚强的性格,用来缓解和控制自己的悲伤。
就在这个时候,岳子行拨响了她的手机,仿佛画中人看见了她的痛苦,特地让他打来电话安慰。她不想接,却身不由己地接了。听着他熟悉的声音,所有的记忆全部复活,所有的爱恨齐袭心头。她感觉两股热流犹如野马奔腾,冲破体内所有关卡夺眶而出。她咬住手指,把哭声禁锢在口腔内。她不想让岳子行知道自己在哭泣。可是哽咽声太不争气,拼命挤出来昭示主人的委屈。
岳子行掐断电话后,谭璐擦干眼泪,虚脱地躺在床上。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远在上海的周闯,一个被丈夫和情人不怀好意地挂在嘴边的男人,一个足可信赖的男性知己。她此刻好想靠在他的肩头痛痛快快大哭一场,然后向他诉说痛楚追问迷惑。她迟疑良久才拨打他的手机,可按完最后一个数字却又飞快地放下电话。她忽然觉得在这个炎凉人世,没有谁能理解她的痛楚,也没有谁能解答她的迷惑。
谭璐头脑空空地躺着,直到沉沉睡去。她就象一个在山中被土匪洗劫一空的农妇,找不到回家的路,最后筋疲力尽地昏到在山野。
4
倪约家在黑龙江呼兰县城,长途区号却是0451,和哈尔滨的一样。岳子行以为倪婉写错了,可找来地图一看才知道,呼兰县是哈尔滨的郊县,中间只隔着一条松花江,于是心中暗喜,寻思以后若是去看她,路上不会费什么周折。
岳子行下班后去刘大昆家,等车的时候用手机往呼兰打电话。他这两天已经打了好多次,可总是没人接。他打电话找倪婉核实号码是否有误,但倪婉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搞得他很狼狈。这回总算有人接电话,一问才知是倪约的母亲。岳子行既紧张又兴奋地找倪约通话。倪母说倪约住院了。岳子行心头一紧,忙问她病情如何。倪母警惕地问岳子行是谁。岳子行说我姓岳,是倪约大连的朋友。
倪母一听大连二字,就问岳子行是否认识倪婉和焦三喜。岳子行说认识。倪母立刻吊着嗓门说,我姑娘就是让这俩人给整病的。倪约失踪了她都不知道,要不是他老叔催她,她连寻人启事都不带登的。她这种人太不讲究,自己爱人不要她了,反怨我们倪约咋咋的。前天我在电话里说她几句,她还摔我的电话。这位先生你给评评理,天底下有这样的亲戚吗?
岳子行宽慰了倪母几句,让她详细说说倪约的病情。倪母泣道,倪约从外地回来后,整天没话,天一亮就搭车去江边呆坐,晚上回来也不好好睡觉,尽画些莫名其妙的图画,画完了撕碎,撕完再画。先生你知道吗,姑娘现在天天要死要活的,时时刻刻得有人看着,吓得我眼都不敢眨一下。大夫说她是什么抑郁症,你说这不完了吗,姑娘万一真疯了那可咋办哪。
听着倪母的唠叨,岳子行心情十分沉重。那个与他有过一夜迷情的女孩,那个他满怀温情地找了这么久的女孩,竟然落到了如此凄惨境地。她太年轻了,太天真了,太脆弱了,无论如何都经受不起这样的人生遭遇。她正为自己的年轻、天真和脆弱付出代价。只是代价太巨大,太惨痛,太没有价值。
岳子行把自己的手机号给了倪母,表示愿意帮助倪约,她和她的心理医生可以随时和他通话。和倪母说完再见,岳子行乘公汽去刘大昆家。路上他很难受,仿佛心里长了草,背上生了刺。倪约带给他的那份浪漫和温馨已被这个长途电话破坏殆尽,让他觉得自己陷入的既是一次爱恋,又是一场是非。
刘大昆见到岳子行劈脸就说,你现在真牛逼,十二道金牌也搬不动你。他约岳子行到府上说事儿,等了三天才把这家伙等来。岳子行边吃西瓜边问刘大昆,是不是叫我操办你和苏舞柳的婚事啊,没问题,就提两个条件,第一让我当伴郎,第二伴娘一定要年轻漂亮。刘大昆说,看你那张老脸吧,让你在门口放挂鞭就不错了。
刘大昆找岳子行来,主要是商议如何阻止蓝青结婚。前妻要出嫁的噩耗使刘大昆心似火燎,寝食难安。他打电话找蓝青谈,蓝青说没什么好谈的,之后就拒接电话。他不死心,想让岳子行帮他想想办法,即便唤不回她的爱情,最次也要将她阻击在洞房之外,然后再从长计议。
岳子行讥讽他不但弱智,而且脑瘫。刘大昆说,哎呀行了,就算我白痴,那是我乐意。岳子行说,我真的很烦蓝青,可又不能不给你支招,但丑话可说在前头,一切后果由你自己承担。刘大昆说,那是自然,你快说咋办吧。
岳子行说,你买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摆在她公司门口,然后长跪不起,不达目的誓不收兵。这招肯定管用,只是要破费了,玫瑰花钱按批发价大约不下两三千元,另外还要破费你这张小脸儿。
刘大昆说,我操,这我可干不出来。再说蓝青爱面子,这么到她公司一闹,她肯定会恼羞成怒,反而会把事情搞砸。
岳子行说,那我就没招了,你还是按土办法来吧,打电话纠缠,上家里纠缠,一直缠到那小子不敢娶她。
刘大昆揣摩了一会儿说,我也这么想过,给她来软的,给那小子来硬的。可她不接我的电话,我不知道她住哪儿,也不知道那小子什么来路。
岳子行说,那就盯她的梢,只要找到她的住所,就能找到她的相好。刘大昆大喜。岳子行说,咱俩今晚就行动。你马上写封血书交给我,我骗她出来。刘大昆懵懂地问,血书?什么血书?怎么写?
岳子行吃吃笑道,白纸黑字地写,说你如何如何爱她,没她你如何如何活不下去,她要是结婚你就如何如何去死等等,写完摁个红指印儿就行了。这信不让她取消婚约,也叫她推迟婚期。
刘大昆言听计从,当即去书房写信。岳子行立刻给蓝青打手机,问她最近三天没见到过刘大昆。蓝青说没有,狐疑地问怎么了。岳子行说,大昆三天前说你不接他的电话,让我转交给你一封信,然后就失踪了,家里和单位哪都找不到。
蓝青吓坏了,忙问大昆留了一封什么信。岳子行说信是封死的,不知什么内容。接着,两人约好晚上九点在瑞士酒店停车场见面,转交疑为刘大昆绝笔的信件。见面时间是岳子行定的。他故意定的晚些,这样蓝青接头后肯定会直接回家,不会再到别的地方去,便于跟踪。
岳子行打完电话,到书房看刘大昆写信,见他刚开了个头,眼圈还有些泛红,就赶紧退到客厅等待。半小时后,刘大昆写完信,用蓝青留下的口红按了几个红指印,封好后交给岳子行。
岳子行见刘大昆情绪低迷,显然是写信时动了真情,就拉他出去喝酒。两人进了附近一家小饭店,一直喝到八点半,幸亏有意克制,否则都要醉了。从小饭店出来,两人打车到了瑞士酒店停车场。刘大昆躲在车里不露头,岳子行下车等蓝青。
蓝青准时到了,身上穿得挺时髦,面目却很憔悴。岳子行和蓝青简单唠了几句后把刘大昆的信交给她。蓝青接过信,道了声谢就匆忙离去。岳子行回到车里,见刘大昆神色凄恻,就晃了晃他的肩膀让他振作点儿。
蓝青沿解放路往南独行。岳刘二人的出租车开得很慢,远远地跟在她身后。他俩看见蓝青走到一盏路灯下拆开信,看完撕成碎片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然后用纸巾擦眼睛。岳子行听见刘大昆轻叹一声,却不忍心去看他。
蓝青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似在看着车流发呆,然后上了一辆出租车向南驰去。岳刘二人的出租车迅速跟了上去,一直跟到桃源街的一个小区门口。蓝青下车后走进小区一栋楼内,丝毫没有察觉有人跟踪。
蓝青进了三楼的一户人家。岳刘二人轻手轻脚来到这家门外,屏息偷听里面的动静。楼道里的自动感应灯灭了,他们在黑暗中听到隐约的说话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象是争吵,接着是一声脆响和女人的哭叫。
刘大昆举起拳头就要砸门。岳子行似乎早有防备,双手死死将刘大昆箍住,使劲往楼下拖。刘大昆怒道,你放开我,我他妈进去宰了那傻逼。岳子行低声喝道,你冷静点儿,你现在进去是害蓝青,也坏了咱们的计划。说完死拽着刘大昆下楼,出了门洞见他已经泣不成声。
岳子行说,不是我说你,早知这样,当初就别同意离婚,耗死她。
刘大昆擦擦眼泪,没搭理岳子行,游魂一样走到街上,忽然扭头对岳子行说,老岳,你找个地方把我整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