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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子行向斯文森请了两个小时假,说夫人病了,要陪她去医院检查。他跑到医大附属一院看心理门诊,询问倪约的病情。心理医生说不做DSM-IV诊断无法给病人下结论,不过根据他的描述推测,病人可能患有精神病性抑郁症,有自杀倾向,是抑郁症中较重的一种,一般采用药物和心理治疗,治愈可能性很大。听完医生介绍,岳子行有喜有忧,喜的是此病可治,忧的是万一治不好,倪约下场难料。
离开医院,岳子行从自己小金库里取了二千元钱汇往呼兰。小金库最多时有三万多元,长时间只出不进,如今只剩下不到七千元。他又一次提醒自己,该想办法搞钱了。怎么搞呢,要么离开路尔公司另谋高就,要么自己扬帆入海单挑独斗。可这事儿想起来豪情万丈,想完了却一片迷茫。发财的路子很多,但每条道上都挤满了操着板斧别着片刀的淘金客,想杀开一条血路谈何容易。在回公司的路上,岳子行给赵茜打电话,细说了倪约的近况。赵茜想找个周末去黑龙江看倪约,问他有没有时间。他说这阵子公事儿私事儿一大堆,要去也只能瞅国庆节的空子了。
这两天岳子行只给谭璐打过一次电话,问她感冒好了没有。谭璐说,好多了,谢谢关心。之后两人在电话里相对无言。岳子行早年曾把谭璐的爱情当作冬日的太阳,给了他无限光明和温暖。可他现在把她的光芒看成一种累赘和束缚。他想摆脱她,又难以割舍,只好在无奈和麻木中得过且过,直到那天他石破天惊地说了那些绝情的话。虽然当时他的心在破碎流血,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并没有预想的那样痛苦,甚至还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为了减轻内心的负罪感,他一遍遍地安慰自己说,姓岳的你一无是处,谭璐真要跟了你定然受罪。何铁犁有权有势,足以给她富足安祥的生活。所以你离开谭璐其实是为了她好。这次打电话,他差点儿宽慰她说,咱们可以这样不即不离地相处下去,一直到老。可这话太自欺欺人,太不要脸,他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对于冯筝,岳子行耐着性子同她和平相处了几日,冷静地分析了当前局势,初步做出了离婚的打算。他已经不爱她了,看她一眼就心生腻烦,话都懒得说,爱都懒得做,继续捆在一起过日子简直是暗无天日。唯一使他狠不下心的是特特。孩子还那么小,不管以后跟谁过,心里都会留下阴影。可是,他不甘心为了孩子维系一个苦闷家庭,对漫长无聊的婚姻生活也充满恐惧。
昨晚跟踪蓝青之后,岳子行将刘大昆带到卡萨布兰卡酒吧买醉。舌头还没喝大的时候,刘大昆以身说法地劝岳子行和冯筝好好过,别两头挂着,那样三个人都遭罪。岳子行说,我正打算两边都不要了呢。刘大昆说,你放弃谭璐对谁都好,可不要冯筝你就不是人。岳子行说,别以为你离过一次就可以随便对人指手划脚,我的情况你不了解,我是实在没招了呀。刘大昆说,你好意思说,你尝试过挽救这个家吗?如果你尽力挽救了,我无话可说。如果你无动于衷只等家破,那就不是个男人,也会和我一样把肠子悔青把头发恨白。
于是岳子行这两天白天黑夜都在想,我要不要挽救这个家?怎么挽救?还有救么?
下班后岳子行闷闷不乐地乘公汽回家。他抓住头顶的扶杆站着,身体随着车体颠簸摇摆,象河底的水草无力把握自己。回到家中,他见冯筝的身影在厨房里闪来闪去,菜锅和油烟机响成一片。特特在厅里玩电动赛车,小小的赛车开足马力在环形玩具跑道上疯转。孩子一天天大了,聪明得象个人精儿,但对双亲间的情感风暴却一无所知。岳子行蹲在特特身边想,孩子啊,长大的过程是梦想的过程也是梦想破灭的过程。而这些生活真相,爸爸又如何能向你说起?
吃完饭,岳子行觉得很累,进卧室睡了一觉,醒来时还不到十点。冯筝正在客厅上网看小说,见岳子行出来就把电脑让出来,自己去书桌旁写教案。岳子行在网上看了会儿英超赛况,忽听冯筝连放了两个屁,就不耐烦地说,淑女点儿行不,要放到阳台去放,别在这儿污染空气。
冯筝说,这是我家,想放就放。
岳子行说,你放屁臭人还有理了?
冯筝气道,我放屁是污染空气,你平时还少放了吗?你爱护环境啊,怎么不收拾家里卫生?怎么不泡泡臭脚治治脚气?嫁你之前我就放屁,那时你都怎么说的忘记了吗?现在是你的鼻子不好了还是我的屁不好了?
岳子行摆出好男不跟女斗的姿态说,你有完没完?
冯筝答道,有完没完那要看你。她平日话少,此刻不知哪来的蛮劲儿,话象竹筒倒豆子一样哗啦而出。岳子行背对冯筝坐着,只觉她的话句句似箭,飕飕射在他的背上。他没想到她会发泼,心里来气,却懒得回击。
冯筝发泄完黯然地想,以前谁若是放个屁,对方都会开心地笑笑,有时还会开玩笑说“说什么呢,再说一遍”,或者说“听口音不是本地人”。谈恋爱时冯筝一放屁,岳子行就说有股炒瓜子的味儿,羞得冯筝又花容飞红。可如今,是屁变味儿了,还是人变味儿了?
岳子行在电脑前呆坐良久,起身时发现冯筝不见了,书本散落了一地,笔也滚到了墙角。他见卧室没人,就到特特房里,微光中见冯筝半卧在特特的床上。他打开床头灯,看见冯筝和特特头碰着头,脸贴着脸,两人脸上似乎都有泪痕。他的心软了,柔情不知从哪根筋里钻了出来,又把他变回到了从前。他伏在床边,右臂轻轻揽住妻儿说,冯筝,对不起。
好一会儿冯筝才幽幽地说,特特刚才都吓醒了,偷偷地哭,我要是不进来,他还不知道要哭到什么时候呢。孩子现在大了,啥事儿都懂。咱俩说好,以后天塌下来也不要吵。
岳子行说,我刚才可是没怎么没吭声。
冯筝说,你吭声不吭声有什么分别?报纸上讲,不说话不交流是家庭冷暴力,我看你就挺象。
岳子行说,你倒挺会领会精神活学活用的。
冯筝忽然搂住岳子行的脖子问,子行,你给我句实话,你还爱我吗?
岳子行愣了下说,那还用问嘛。
冯筝说,不许这么回答,要一字一句地说,爱还是不爱了。
岳子行说,都快到更年期了,咋还提这小孩子的问题。
冯筝沉着脸说,我不问了,你也甭说了,没什么意思。说完,扒拉开丈夫的手臂,起身去了客厅。岳子行想,说“我爱你”三个字又不出血不掉肉,那么吝啬干什么。于是在纸片上写了“我爱你”三个字,然后关灯来到客厅。
冯筝在“榕树下”网站接着看刚才没看完的一篇情感小说,眼睛里晶莹闪亮,似乎含着泪。岳子行唤了她一声,她没回应,再唤一声,还是没回应。岳子行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悄悄把纸片捏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冯筝上网主要是阅读,去得最多的网站自然是“榕树下”。她在“榕树下”的笔名是“秋江红荷”,经常用它发读后回复,偶尔也发篇随感或小诗。这个笔名取自欧阳修的一首《渔家傲》:
近日门前溪水涨,
郎船几度偷相访。
船水难开红斗帐,
无计向,
合欢影里空惆怅。
愿妾身为红菡萏,
年年生在秋江上;
重愿郎为花底浪,
无隔障,
随风逐雨长来往。
这首词描写了一个女子对情郎的痴心和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句句都让冯筝动心。菡萏就是荷花的意思。秋江红荷,多么美丽伤感的名字,生生寄托了冯筝失落寂寥的心思。
2
每逢周一,岳子行都会起个大早,迫不及待地去上班。走出家门,仿佛钻出一个牢笼,可以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今天又是个周一,双休日在家闷得发毛的岳子行早早来到公司,闲着没事儿就给斯文森打了个工作报告,大致意思是说已和外经局的王处长接上头,只等机会施展手段了。
朱旗上午给岳子行打电话,说晚上要带欣然去富丽华看桂由美婚纱秀,问他想不想去,想去的话可以安排任紫月同去。岳子行说,我都快离婚的人了,看那玩意儿干啥。朱旗说,为二婚做准备嘛。岳子行说,拉倒吧,一次就够了,脑有病的人才去受那二茬罪呢。
撂了朱旗的电话,岳子行才想起今年的服装节正在热搞。他觉得服装节年年老一套,越来越没看头,老百姓只赚个穷乐呵,啥实惠儿都得不到。听刘大昆说,据来自苏舞柳的消息,电视台的“重头再来”节目至今未播就是因为给服装节特别节目让路。不过岳子行对服装节依然怀有感情,他就是在那年服装节与谭璐二次相遇的。
岳子行这阵子被冯谭二人搞得极端烦躁,因此暂时淡忘了倪婉,可每当静下心来,她的身影就会婀婀娜娜地飘到眼前。上下班的时候,岳子行都要望望香格里拉。倪婉使这座钢筋水泥的建筑有了灵魂和柔情。看见它,便似看见了倪婉。而她却似水月镜花,朦朦胧胧无从接近,使他无端多生一重烦恼,那滋味酸酸的甜甜的,是久违了的初恋的感觉。岳子行对这样的感觉满腹狐疑,不相信自己到了这把年纪,还会滋生出新的爱恋。
岳子行对那晚强吻倪婉深感懊悔,后来给她打过几次赔罪电话,可每次都是刚开口说话就被她坚决地挂断。他沮丧地想,她大概已经恨透了他,想在她心目中咸鱼翻身那才真叫痴心妄想。
下午刘大昆来电话,要岳子行下班后去他家议事。不久,赖世强又急电岳子行,说自己遇到了麻烦,想和他紧急磋商对策。岳子行心想今儿个怎么了,被三个臭小子轮番骚扰。岳子行让赖世强下班后去刘大昆家,然后给朱旗打电话,叫他今晚推掉所有约会,到刘大昆家打麻将。朱旗说,有麻将秀谁还看婚纱秀啊,我保准第一个到,不过三缺一时等人好难过,你们谁晚谁是猪。
五点半左右,岳刘朱赖四人帮在刘大昆家聚齐了。刘大昆打电话让饭店送餐送酒,然后大家坐在客厅里喝茶聊天。朱旗着急把麻将支上,岳子行说,先开会吧,吃完饭再麻。朱旗问开什么会,岳子行说开现场办公会,谁有难题就尽管说,大家帮着想办法。
赖世强抢着把自己的难事儿说了。原来,他和阿茄昨天下午去酒店开房,傍晚撤退时穿错了裤衩,回家后不能自圆其说,差点儿被宋美玉掐死。朱旗笑道,我靠,你也太瘦了啊,阿茄的裤衩你也能穿得进去。岳子行也取笑说,看来没少干活啊,眼睛都累花了,男女裤衩都分不清。赖世强说,我他妈都快哭了,你们还笑得出。
大家七嘴八舌替赖世强出主意,补救措施转眼已达十余条之多。经过筛选,剩下两条最佳建议供事主定夺。一条是朱旗提的,假说喝多了,被刘大昆等人拖着去洗桑拿,结果把人家错发的女式裤衩穿回了家。一条是岳子行提的,承认在外面胡搞了,借机向宋美玉提出离婚,理由是宋美玉悍妇一个,不如除旧迎新,和阿茄做个长久夫妻。刘大昆反对说,自古劝和不劝离,老岳你别瞎鸡巴支招。赖世强对岳子行的建议很感兴趣,并对离婚表现出了无限神往,但考虑再三还是接受了朱旗的建议。迫于压力,岳子行未提异议。
饭店的酒菜送来了。四人从客厅转战到小厅的餐桌上,一边吃喝一边继续议事。刘大昆的难题依然是破坏蓝青的第二春。上次和岳子行盯了蓝青的梢以后,刘大昆到桃源街蹲了一回坑,终于发现了奸夫杨宏伟的踪迹。岳子行说,蓝青离婚两三个月就跟那小子同居,表明她离婚前可能就有奸情,这样的女人值得你痴情吗?这个分析使刘大昆痛不欲生。他可以容忍蓝青的一切缺点,但无法容忍她的不贞。就在他将信将疑时,蓝青竟上门向他索要五万元房款。两人离婚时平分财产,住房归刘大昆,他须向蓝青支付一半房款共计九万元。刘大昆分得存款四万元,转给蓝青后还欠她五万元。根据离婚协议,刘大昆一年还蓝青一万,五年还清。现在蓝青以急用为由催他一次性付清,令他十分为难和费解。
三位客人一致建议主人拒绝前妻的非份要求。岳子行说,我猜这事儿和那个男人有关,至少应该和他们结婚有关吧。先拖一拖,搞不好还会把他们的婚事拖黄。万一那家伙是个骗色骗钱的主儿,还能为蓝青保住一部分胜利果实呢。朱旗对刘大昆说,你若是诚心给她,就先从我这里拿。刘大昆说,多谢朱老板了,不过我很愿意听从老岳的意见,只要能搅黄他们的婚事,我他妈倒贴钱都干。
酒足饭饱,四人开垒长城,打十块钱的,点炮包庄。按他们的规矩,赢者必须贡献出所有“收入”供大伙吃喝玩乐。话题在麻局中继续。朱旗说,哥们儿现在春风得意马蹄疾,没啥闹心事儿。顿了顿又说,我打算和欣然结婚,你们给掂量掂量。另外三人都笑,说你一脸离婚相,还是别折腾了吧。又说,欣然这丫头片子挺能耐的,你在女人堆里左冲右杀无人能降,到她这里就哽儿屁了。朱旗说,千人一味,懒得再寻花问柳了。经过激烈辩论,大家达成共识,那就是不管以后如何,先让朱旗到围城里看看光景再说。朱旗笑道,我只是一说,看把你们仨给忙活的。岳子行说,从现在起我只操心两个人的婚事,一个是朱旗,一个是我儿子。说完,四人爆笑不止。
最后,大家矛头齐指岳子行,说他如果心有千千结就但说无妨。岳子行说,我逍遥自在,心里哪来的疙瘩。刘大昆说,往死吹吧,你在冯筝和谭璐之间还难受够?就不想放弃一头立地成佛?岳子行说,这不是问题,我很快就会摆平。
战了十余圈,岳子行赢了近两千,欣慰地说,我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这些钱足够哥几个喝酒打炮了。刘大昆说,你不是逍遥自在吗,怎么又情场失意了?岳子行尬笑两声说,大昆你真想给我当军师,我就给你出道题,说不出最佳答案军法伺候。三人立刻来了精神,纷纷愿闻其详。
岳子行说,那天在广电大厦和女九号拉拉扯扯的那个瘦高个你们还记得吗?朱旗和赖世强都说,有你掺和还不记得么。岳子行说,我想废了那傻逼,你们有何高见?朱旗说,你想追人家的前任老婆,但不至于这么黑吧。岳子行说,我欺诸葛赛吴用,整治他是小菜一碟。征求意见是逗你们玩,你们要献计就献计,无计可献就别瞎鸡巴叻叻,烦!
赖世强说,看来真瞄上女九号了,我献一计,在他那辆切诺基的刹车上做手脚,让他非死即伤,此法优点是“废品率”高,缺点是要坐大牢。为保险起见,不如找俩民工干折他一条腿。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案子难破,就算破了判得也不重。
岳子行笑道,玩我呢你,我不会动他的硬件,那样太没水平。我要搞就搞掉他的乌纱帽。朱旗说,你以为你是谁,真是太小看国家干部了。岳子行说,事在人为,他们这些人裤裆里没屎的少,抠出屎他们就OVER了。
刘大昆愣了一会儿,忽然凶狠地说,我看呀,最狠的路子就是搞他老婆,离婚的就搞他前妻,没结婚就搞他情人。话音未落,众人愕然。老实巴交的刘大昆说出这样恶毒的话,他们谁都没想到,也不敢相信。
岳子行觉得刘大昆的招数有可取之处,当即表示采纳。大事已定,赖世强的心思便不在了麻将上,督促着结束战斗,到外面去玩耍。刘大昆打电话给宋美玉替赖世强请假,顺便告诉她赖世强穿女式裤衩时他也在场,错误全在洗浴中心。宋美玉冷冷地说,大昆,你现在也出息了。说完就挂了电话,整得他心里特别扭。
四人离开刘大昆家下楼。楼道的灯全坏了,眼前一片漆黑。他们纷纷用打火机和手机屏幕灯照明,一个跟一个笨拙地往楼下走,仿佛在钻一个极深的地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