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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丽晨没给岳子行留任何情面,很快给谭璐打了个电话,说她无意间发现岳子行在外面花心。谭璐问到底怎么回事,林丽晨说还是见面再谈吧。林丽晨知道这对谭璐是个打击,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既然这一刀她早晚要挨,那就越早越好。
两人在碧姿堡女子俱乐部见面后,到二楼茶吧喝咖啡吃点心。茶座靠着宽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九月的日暮街景,一株槐树的几梢枝叶贴在窗角,似在偷听女人间的秘密。林丽晨三言两语把岳子行的事儿讲完,然后痛心地说,我早就说他不地道,你偏不信,这下可好,麻烦大了吧。
谭璐一直沉着脸,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桌面发呆。虽然她来之前已有了思想准备,但还是感到悲愤难当。林丽晨的话句句都象钢钉,被无形的铁锤深深砸入她的心头,将她对岳子行的最后一线希望无情摧毁。
林丽晨说,我允许你难过,但不许你哭,他不值得你哭。
谭璐说,我不信,所以也不会哭。
林丽晨说,不信?难道非要亲眼看见人家上床你才相信?
其实谭璐信不信又能怎样呢?岳子行早就变了,而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面孔越来越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上次两人不欢而散后再没见面,她也随之陷入巨大的矛盾,不知该彻底离开岳子行还是维持现状。女人的心是一只爱情的天眼,容不得半粒虚情假意的沙尘。她之所以拖泥带水到到现在,与其说是由于麻木而放弃了抗争,不如说是因为心中尚存一丝幻想。这幻想象漫过残雪的春风,孱弱而坚定,即便是在最伤心绝望的时候也不曾动摇。然而现在,幻想终于破灭了。她能容忍冯筝,但决不会容忍其他女人。她能容忍岳子行的冷淡,但决不容忍他的背叛。
谭璐怔望窗外,好一会儿才说,怎么会是这样呢。声音若有若无,象是被人榨干了最后一分力气。林丽晨想起鲁迅笔下那个可怜的女人,她总是说:我知道春天有狼
,谁知冬天也有狼?林丽晨见谭璐在短短的十几分钟里竟一下子憔悴了许多,心里难过得想替她哭出来。她轻声问谭璐,你打算什么办?
随便他去,我无所谓。
我不是说你如何对他,我是说你以后的打算。
我可能要离婚。
什么?你疯了吧,老何这么好的粮票你也撕?
丽晨你不懂,我已经没办法强迫自己和他在一起生活了。
那你岂不是忙了两头,结果一头也没落着?
不,我落着了,那就是我自己。我不需要饭票,我能养活自己。
林丽晨拍了拍谭璐的手,心疼地说,宝贝儿,你要是真这样想就好了,爱过了,痛过了,就把一切都放下吧,象我一样,没有爱了,也就没有痛了。
说得对,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亲爱的,不说这个了,去喝点儿酒吧,麻醉一下。
谭璐摇头,眼睛空洞地盯着前方看,象是在思索,又象在寻找,半晌才说,你告诉我,人世间是不是真的没有爱情?
林丽晨撇嘴笑道,爱情,你想看爱情吗?等会儿我领你上三楼看看,那儿的小伙子又帅又壮,出五百元他们就会从你的脚尖舔到发梢。五百元,这是我看到的最昂贵的爱情了。
谭璐象是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不行,你这样出去我不放心。
这点事儿都挺不住,还是谭璐吗?
那好吧,我去三楼待会儿,你别乱跑,我会给你打电话,然后去接你找地方吃饭。说完,喊来服务小姐将帐记在自己的会员卡上。
谭璐离开碧姿堡,漫无目的地走在华灯初上的街头,走着走着眼泪便如决堤之水汹涌而下。灯将黑夜照亮,却照不亮她的心。这是一个无情的夜晚,颠覆的夜晚,曾经的一切仿佛是海滩上用沙子堆起的城堡,一个浪头打来,就什么都不复存在。林丽晨多次说过,感情都是泥捏的,快乐都是纸糊的,她一直不信,可是现在,她终于信了。
谭璐走到人民广场就走不动了。她本想用身体的疲惫减轻内心的痛楚,可不知道体力透支后心理跨掉得更快。她瘫坐在广场的草坪旁,觉得自己正在被人伤害却不知去哪里躲藏,觉得自己太傻了太亏了白活了白爱了。
谭璐想起了远在上海的周闯。那个让岳何二人挂在嘴边的男人,总能在关键时刻给她智慧和力量。她象溺水者抓住船板一样,立刻用手机给他打电话。以前她一不顺心就给他打电话,打完电话心情总会有所好转。
周闯刚下班,正开车行驶在成都路上。他听谭璐话音很消沉,就让她先把电话挂了,他下高架路后找个地方停车,然后马上打给她。十分钟后他把电话打回来,关切地说,一听声音就知道你刚才哭鼻子了,快说谁惹你生气了,我帮你出气。
谭璐和周闯是多年的交情,相互间非常信任,几乎是无话不谈。可谭璐一直对他瞒着她和岳子行的事儿,现在真是有苦难言。周闯听谭璐言语迟钝,以为她和何铁犁闹了矛盾不好意思说,就笑道,两口子又吵架了呀,这事儿我可管不了,最好去找居委会老太太给评个理。
谁说我们吵架了?我打电话是想问问你找女朋友了没有。别偷偷摸摸把婚结了,我连块喜糖也吃不上。
还没有呢,我不说过嘛,找女友先要有你把关。结婚?这辈子是不想了。头一回把我结个半死,再结一回就是记吃不记打了。
周闯,我感觉你去上海后变化挺大的。
说实在的,不变是不行的。不开玩笑了,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就说吧。
感情上的事,电话一通又不知该什么说了。算了,还是不说了吧,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已经好多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挺苦,但不知道你在等待什么。如果等待是有希望的,我赞成你等下去。可如果等待是徒劳,那你又何苦呢?人生苦短,你我都等不起了。世界上最难迈过的坎就是心理上的坎,感情上的坎,如果你觉得这道坎必须迈,那就闭着眼睛咬着牙迈,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当你迈过去以后回头再看,会发现那道坎很简单,自己的胆怯很可笑,而你所面对的将是崭新的生活,就象你重新活过一回。
我知道了,我会试着迈过这个坎。
慢慢来吧。我一会儿还有个约会,就不能多说了,明天我再打给你。谭璐,如果不开心,就找个出差或休假机会来上海散散心吧。
谢谢你的好意,看看再说吧,你也多保重,有空常回大连看看。
和周闯通完话,谭璐的心情好了许多。她忽然发觉自己就是自己的那道坎,而曾经深爱的岳子行只是那道坎的一部分。谭璐站起来往西走,脚脖子虽疼,却有了力量。电话响了,是林丽晨。她说,走到哪儿呢?我打车接你去吃饭。
算了,你挺忙的,快回去陪你的大导演吧。
不行,今晚不但要和你同吃同喝,还要到你家和你同榻同眠呢。
2
今晚特特又有游泳课。冯筝下午后两节没课,早早就到美发店做头。理发师说冯筝的头发有点儿沙,动员她做个负离子直板烫,并拿出发型效果照片给她看。冯筝看了以后非常喜欢,可一问价格,打折竟还要五百多,就当即表示不做了。美发师给冯筝做了个电夹直板,说你看头发又垂又坠又顺又滑,你多夹几回就知道烫一次物有所值了。
冯筝兴冲冲地领着特特赶到彦年游泳馆时,却发现特特游泳班的教练换了。她问新教练鲁教练怎么没来。新教练说他不知道谁是鲁教练,反正以后这个班都是他带。冯筝心里一沉,难过得就象丢失了宝贝。特特上课的时候,她没去陪练,而是在休息室呆坐良久,黯然想着那个英俊的大男孩。
冯筝近来总是不知不觉地想起鲁一捷。上班的路上、课间休息时、晚上入睡前她都曾想起过他。她有时想,自己要有这么个弟弟多好,有时又想,世上总有一个女孩会和他恋爱,最后成为他的新娘,而那个幸运的女孩会是谁呢?她长什么样?她哪里讨他喜欢?她对鲁一捷的情愫很复杂,想见他又怕见他,怕他觉着自己老,怕自己和他在一起年龄显得相差太多。为此她在去游泳馆之前,总是要将自己精心装扮一番。如果不是怕岳子行责怪,她都想把自己的头发染了。每次上课前,她的心情总是轻松飞扬的,而每次下课后,她又郁郁寡欢。她知道自己这样想着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男孩太可耻,也曾为此深深自责和忏悔,可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他。特特快下课的时候,冯筝再也坐不住了,找到一个老教练问鲁教练怎么回事。老教练说,小鲁让人给辞了。她惊问为什么,老教练没好气地说,你去问他自己吧。她又找别的教练问,可都说不了解情况。在游泳馆经理的帮助下,她得到了他的传呼号,可一连呼了四五遍也不见回。
下课了,冯筝领特特走在回家的路上,有点儿失魂落魄。她乘车投币时,拿一张五元币当一元币投了,到住宅楼下时还走错了门洞。她很担心鲁一捷,怕他出了什么大事。可是他离开得太突然,没留下电话号码和学校信址,冯筝连他的专业和年级都不知道。她好难过,怕他就这么一声不响地消失,从此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冯筝和孩子回家时已近九点。特特睡下后不久,岳子行微有醉意地回来了。再过几天程辉就要走了,今晚又难得有空,运营部两男一女就去必胜客撮了一顿,灌了不少啤酒。为了给二人留出“啃”谈时间,岳子行打算买完单后告辞。程辉争着掏钱,岳子行说,你去澳洲以后,咱们这辈子再见面的概率几乎为零,我今晚放点儿血,就当为你送行了。离开必胜客,岳子行觉得无处可去,就闷闷不乐地回家。同事要走了,他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抛弃了。那东西,是他向往的,也是他难以企及的。
岳子行到家时,冯筝正在网上看小说,翻动网页的鼠标小轮在她指下发出清脆的嘀嘀声。电视开着,放着连续剧《手心手背》。他进了特特的房间,轻轻打开灯,怜爱地看着酣睡的孩子。天凉了,冯筝早把特特的毛巾被换成了小薄被。特特的小桌上放着一幅彩笔画,画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大人和一个小男孩儿,还歪歪斜斜地写着:爸爸妈妈和我。看来这画是孩子今天新画的,人物造型显然受了动画片《大头儿子小头爸爸》的影响。看着眼前的情景,岳子行油然生出愧疚。他爱孩子,却很少予以关心,就连必胜客也从未带他去过。
冯筝把电脑让给岳子行,自己去看电视。岳子行发现冯筝的头型变新潮了,心里隐隐不悦,但嘴上啥也没说。冯筝满心希望岳子行能夸她一句,可他仿佛没注意她头型变了,令她非常失望。
岳子行上网看了会儿体育新闻,觉得脑袋有些迷糊,就想早点儿睡觉。他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一下,回到客厅时发现电视里放着“重头再来”节目,冯筝正斜依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岳子行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地站在沙发后面跟着看。冯筝说,想看就坐下来看嘛。岳子行说,不用,随便扫两眼。冯筝说,炒作了那么长时间,没想到今晚才演,不过感觉还可以。岳子行不再说话,继续全神贯注地看电视。屏幕里女嘉宾正在做自我介绍,很快就轮到倪婉了。岳子行有点紧张,急切地想看到她,又想从电视机前逃开。
倪婉出现了。她很上镜,显得比真人还要漂亮。望着电视里的倪婉,岳子行心中隐隐作痛,失落和屈辱几乎使他站立不稳。他正想逃到卧室去,忽听冯筝说,女九号挺好的,长相和气质都不错。他听罢立刻走到茶几边,拿起遥控器将频道换成央视五套。他很少看电视,也很少跟冯筝争频道,在冯筝正看节目时不打招呼就换频道对他来说还是头一次。
央视五套在放保铃球比赛的实况录像。为了表示自己确实要看这档节目,岳子行坐到了沙发上,然后对冯筝说,我看看这个。
冯筝有点生气,但啥话也没说。岳子行很少看电视,今晚想看保铃球,她就让着他。平日里,她多么希望丈夫能陪她看会儿电视啊,象刚结婚头两年那样,在床上搂着看,在沙发上偎着看,初冬来暖气前,两人在沙发上一人躺一头,再盖上被子看电视。那时,看电视不仅是乐趣,也是体验幸福的过程。可是后来,丈夫不再陪她看电视了,甚至连电视也不看了,让他陪着看电视成了她的奢望。每天晚上看电视,宽大的沙发上只坐着她一个人,觉得沙发上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电视成了她驱赶孤寂和空虚的工具,已看不出多少乐趣。今晚岳子行抢频道,她甚至有些高兴。他坐在沙发上,和她有几十公分的距离,但她觉得他已经离她很近了。她虽然看不懂保铃球比赛,也不感兴趣,但她还是鼓励自己看下去。这是一个姿态。
冯筝在一旁安静地看保铃球比赛,令岳子行很不自在,觉得自己太霸道太过分了。他把频道换成大连台,对冯筝说,我睡了,你看吧。说完起身进了卧室。冯筝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面什么滋味都有。
岳子行用手机给刘大昆和朱旗分别打电话,告诉他们大连台正在播出“重头再来”节目,要他们赶紧收看。朱旗问冯筝看没看,岳子行说她正看着呢。朱旗说,小心点儿啊,你有可能出现在观众镜头里,别让她问趴下了。岳子行说,无所谓了。
岳子行躺下以后难以入眠,伤感地想着倪婉。她仿佛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触摸过去却发觉隔着千山万水。
冯筝看完“重头再来”节目睡下了,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面一会儿是鲁一捷的突然离去,一会儿又是电视节目里的悲欢离合。岳子行问她,节目好看吗?冯筝说,看完心里挺难受的。沉默了一会儿,冯筝忽然问,子行,将来有一天你会不会不要我?岳子行心里一阵惶恐,正寻思着如何回答,忽觉冯筝偎到身边,右手紧紧抓住他的左臂,好象害怕他马上跑掉似的。他抽出右臂搂住她,轻轻拍了她后背几下说,别乱说了。他不清楚他说这句话和拍这几下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让她放心自己不会不要她呢,还是叫她别提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呢?
摸索了一会儿,冯筝有了做爱的意思。他一点都不想做。每和她做一次,那平淡的感觉就会扼杀一次他对性事的兴趣。可是今晚,他觉得自己该做一次了,再不情愿也要做一次。他们夫妻间最近的一次功课是三周以前做的,对三十岁左右的小夫妻来讲太不正常。三十岁的女人对性爱的渴望如日中天,自己这样冷落她,终究有违良心。
岳子行调动起所有的情绪,翻身压住冯筝。冯筝反应很热烈,嘴和手都在他身上用力。岳子行没有任何前奏就进入了冯筝的身体。冯筝湿得厉害,在岳子行身下不停地扭动,岳子行象征性的亲吻和抚摩都会引发她的呻吟的颤栗。她的表现让岳子行感到新鲜,也使他有了久违的兴奋。他感觉自己一扫往日的颓废,变得强硬了,很快将冯筝推到了浪尖之上。冯筝满足了,岳子行却没有射,喘了一会儿就翻身睡了。
冯筝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惆怅的夜。她看到很多幻象,有岳子行、鲁一捷、高老师和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还有各种漂浮在黑暗中的圆形光斑。那光斑象萤火虫,美丽而飘忽,就象鲁一捷给她的生活带来的那一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