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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3

  岳子行工作不力,俩礼拜也没从外经局探出个口风,被斯文森狠狠料理了一顿。其实这不能怪他,王处长很忙,又老出差,很难约出来。岳子行被训后疯狂骚扰王处长,恳请他出来吃顿便饭,说是有朋友想打听去美国留学的事儿。王处长说,私事儿好说,公事儿就免了。岳子行一口咬定是私事儿,王处长这才答应出来见面。
    岳子行申请了一万元公款,准备好好和王处长腐败一下。菜菜说,皮特啊,别拉拢国家干部不成,自己先腐败了。岳子行说,为了麻痹敌人,自己适当腐败一下也是少不了的。没听说那个笑话么,我一地下工作者被俘后,遭受严刑拷打终不能屈,最后敌人使出了美人计,于是他将计就计……说完,自己先大笑起来。

  岳子行和王处长敲定后天晚上吃饭,然后来到电梯间给一个女孩打电话。她是他和刘大昆洗澡时认识的一个施姓按摩小姐,好象是外语学院的学生。施小姐已经忘了岳子行,听他说起三八广场原来叫朝日广场的典故才记起他。岳子行想让施小姐和自己一同陪王处长吃饭,吃完饭再搞一搞别的节目。施小姐起初不同意,说她从来不跟客人出去。岳子行说,我们都是有些脸面的人,不会坑你,实在害怕,见面后先把身份证压给你。施小姐问他能出多少钱,岳子行说连吃带玩五百元。施小姐要一千元,岳子行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嘱咐她道,见了客人就说是我同学的妹妹,想去美国留学,向他请教留学的问题,别的话不用说,吃完饭我先走,你想办法陪好他。施小姐听后笑道,我正想出国留学呢,那人要真懂行,我少要你二百元。俩人最后约定,后天岳子行下班后到外语学院东门等她,然后再同王处长会合。打完电话,岳子行总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儿。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要想这些烂点子,和拉皮条没什么两样。想想吃的这口窝囊饭,他就有点儿垂头丧气。

  岳子行回到办公室时,菜菜正在和程辉通电话,表情严肃得象要吃人。程辉从昨天开始就成了自由人,不用来公司上班了。他和菜菜及岳子行定好今晚吃最后的晚餐。菜菜打完电话后对岳子行说,死戴卫,说好了今晚出去happy的,说取消就取消了。岳子行说,过两天happy也是一样的。菜菜黑着脸说,什么呀,他今天已经到了沈阳,走之前再不回大连了。岳子行很意外,觉得程辉这么干欠点儿火候,但口头上安慰菜菜说,他肯定有急事提前走了,算了,世间没有不散的宴席,撑死了也是个散。菜菜气道,就是,他以为谁稀罕他呢。岳子行知道菜菜心里难过,自己也为她难过。看来,她是真的爱上程辉了。

  下班后菜菜说,皮特,今晚你哪儿也别去,陪我。岳子行本来想去看看刘大昆,可现在见菜菜情绪很低落,就答应了。在菜菜的提议下,两人先去进步电影院小厅看了《哈利--波特》,然后去胜利广场吃帕帕斯,接着又去卡萨布兰卡喝酒。卡萨布兰卡位于人民路中段,在泡吧族里很有些口碑,不少老外和白领都喜欢到这间酒吧喝酒。这里是大连的华尔街,又守着两家五星级酒店,生意想不好都难。只是老外们大多领着中国小姐进进出出,其中不乏外语学院的女生,让岳子行这些愤怒中年看了添堵。

  两人在卡萨布兰卡要了不少酒,打算一醉方休。菜菜整个晚上都没说几句话,好象一直在很不服气地思考着一个久无答案的问题。看着她强压痛苦的模样,岳子行再一次意识到感情这玩意儿真不是个东西。他想安慰她,却不好张口。她和程辉属于地下恋情,从来也没有公开,她不说,他就不能提起。
    两人闷头喝到十点多,都有了醉意,菜菜的话也慢慢多了起来,说起她的童年,说起她的大学,说起她的几任老板,但不提她的感情,更不提程辉。岳子行很少打断她,觉得她多说些心里的痛苦就会少些。

  十点多时来了一支乐队,一个长发青年唱起了《卡萨布兰卡》,颇有些帕蒂·希金斯的意思。这首经典情歌优美而伤感,象一个善良的姑娘,在半个多世纪里收留和安慰了无数颗破碎的心。
    岳子行说,百听不厌,我最喜欢它朴实无华的歌词,尤其是最后一段。
    菜菜轻声吟道,I guess there are many broken hearts in Casablanca, You know I have never been there so I dont know, I guess our love story will never be seen on the big wide silver screen, But it hurts just as bad when I had to watch it go. 岳子行等菜菜吟完,也学着她的声调低诵这段歌词的中文译词:卡萨布兰卡有多少破碎的心,我从未去过所以难以说清,我们的爱情故事不会被拍成电影,但你离我而去我一样会断肠伤情。
    菜菜说,我一听这歌就想哭。
    岳子行借着酒劲儿说,我一听这歌,就希望自己有辆雪佛兰,高兴时拉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去赏月,吃爆米花喝可乐,然后在温暖漫长的夏夜里,在车后座上和她做爱。他这是在借用歌曲里的故事情节抒情。
    菜菜嗔道,色鬼啊你,都能麻死一头牛了。对了,making love不该直译成做爱吧,我看就是谈情说爱的意思。
    岳子行说,应该译成做爱,字面是这意思,再说歌曲里的男女主角坐在雪佛兰车里,又是在汽车影院的后排,按西方人的德性,哪能不整事儿呢。
    菜菜笑道,你啊,就爱往歪处想。

    岳子行还想说下去,猛然想起那天海归博士带着倪婉绝尘而去时开的就是雪佛兰车,心里不禁一阵绞痛。他大口地喝着啤酒,象喝着止痛的汤药。
    两人将桌面上的啤酒和红酒扫光,又喝了一瓶加利安奴,终于大醉。菜菜醉熏熏地说,快十二点了,我去方便一下,然后走道。说完站起来,打着晃去了洗手间。迷离的灯光下,她腰枝轻摆,现出几分娇媚。

  岳子行付完帐,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就跑到洗手间吐了,漱完口出来发现菜菜已经归座。菜菜说,你有病啊,帕帕斯你买单,这儿你也买单,装大款啊。岳子行嘿嘿一笑,扶她起来往外走。
    两人相互依偎,沿人民路跌跌撞撞地走。九月底了,夜已经很凉。菜菜打了个寒战说,好冷,还是早点回家吧。两人上了出租车,在依然喧嚣的大街上穿行。
    菜菜自己住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装修得挺豪华,屋里却凌乱不堪,床上地上满是衣服、胸罩和丝袜。两人酒劲正猛,头痛欲裂,一进屋就相继倒在床上大喘粗气,象两条离水的鱼。
    岳子行脑袋迷糊,心里却很清醒。他后悔今晚不该陪菜菜出来疯,花了不少钱不说,万一趁酒劲儿整出点出轨的事儿,以后还怎么共事呢。想到这里,他咬牙爬起来,欲下床离开。哪知菜菜勾住他的脖子一用力,他整个人都压在了她身上。
    菜菜说,皮特,想操我吗?
    岳子行没有回答。他要说不想就是骂人,要说想就坏事儿了。
    菜菜又说,你怕了?怕以后在办公室不好相处?怕我缠你?
    岳子行表情木然,还是没有回答。
    菜菜说,你个混蛋,戴卫操过我你知道吗?你说我让她难堪过吗?你看我缠过他吗?说完开始抽泣,泪水横飞。
    岳子行挣脱菜菜下了床,摇摇晃晃往外走。菜菜歇斯底里地哭喊,Fuck you,Peter, get out, get out here!(皮特,你混蛋,滚,滚!). 岳子行在菜菜的叫骂声中出了门,反手把门锁好,然后扶着墙下了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午夜的街头,象一匹独行的病狼。

    4

    岳子行在外语学院东门等到了施小姐,见了面才想起来她长什么样。施小姐穿着靴子短裙紧身夹克,显得青春毕现性感撩人。岳子行想,那天没彻底“消费”她一次是个失算。

  两人打车到了友好电影院门口。王处长事先叫他们在此等他。闲谈中施小姐说她叫施海玲,大三,正在准备明年一月份的托福考试,刚好想咨询出国留学的事儿。岳子行得知她家在全大连最穷的庄河步云山区,就觉得她干这行有情可原,只是可惜了一个好姑娘。岳子行说,在桑拿做不如去歌厅和酒吧。施海玲说,在歌厅和酒吧不跟客人走挣不了多少钱,跟客人走安全又是个问题。岳子行说,我看你以后别做这个了,当家教也能养活自己的。施海玲冷笑道,钱那么少,累得要死不说,还要让学生男家长占便宜,是你你干呀。

  王处长开车来了。岳施二人上了车,朝虎滩方向驰去。路上,岳子行把施海玲介绍给王处长,说她是自己同学的妹妹,准备出国留学,想打听一下有关情况。施海玲聪颖乖巧,很快就王哥长王哥短地聊上了,夸王哥年轻有为,崇敬之情溢于言表。王处长情绪很高,和施海玲说笑了一路。岳子行暗想,找施海玲作陪真是找对了。

  饭局安排在岳子行偏爱的酒店八仙酒店,海参鲍鱼龙虾全上了。王处长说,太破费了吧,想想失学的孩子吧。岳子行唏嘘道,哎呀,现在象王哥这样的官儿太少了,到底是“海归”,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上菜的时候,服务小姐打开一瓶五粮液,给三个人倒上,施海玲也不推辞。岳子行悄悄踩踩她的脚,她立刻会意地说,我不会喝酒,面前这杯给王哥攒着。岳子行说,你王哥呼风唤雨,要什么没有,哪里稀罕你这杯酒。王处长说,施小妹的酒我稀罕,我要慢慢地品。谈笑间,施海玲问了一堆留学的问题,怎么考试怎么联系学校怎么申请奖学金怎么找人担保怎么不被拒签等等等等。王处长对这些轻车熟路,逐一耐心解答。
    岳子行一直盘算着怎么把话题引到公司的事儿上去。又喝了一会儿,王处长有些高了,零零碎碎说了不少自己的烦事儿。他老婆孩子全在美国,不愿跟他回来。老哥自己在中国单挑,也不是事事都顺心。中国的官场太黑,他这样的海归很难杀出血路。岳子行说,王哥说的是,在中国活着太难,拿我们打比方吧,公司万事具备,却开不了张,一旦关门,我们就失业了。

  王处长离开座位,推开包房的玻璃门走到阳台上。天色尚未黑透,墨蓝的大海上渔火点点,海风频吹,送来阵阵涛声。岳子行跟到阳台上,假装欣赏夜海,实则准备递话。王处长轻声说,你公司的事儿我本来不想管,可不管又对不住老弟你。我只和你说几句,说到哪算哪,就当我啥也没说。岳子行应了一声,轻轻掩上了玻璃门。

  王处长说,国家尚不允许外资经营油品,但根据中国入世承诺,外资可逐渐并购或参股港口及其它相关行业。你们的业务是船舶燃料供应,可以列入港口相关行业,因此有望获批,关键要瑞典政府相关部门出面协商。说心里话,我对你们持赞成态度,可我们大老板太顽固,压着不放,为此我还和他辩论了几次。他这种行为宏观上有违国家政策,有碍改革开放。唉,现在有些领导啊,光想着求稳保官儿,不想着开拓进取。
    听完王处长的话,岳子行如获至宝,同时也明白了王处长的心计。怪不得他一个大处长,只见过一面就能请出来,原来他是想让路尔公司给他的上司上眼药。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就不言自明了。他一个外来人,被一帮官僚压着,也不容易。

  王处长说完回到酒桌上,被施海玲缠着又喝了两瓶啤酒,嘴里开始云里雾里地唠叨,一会儿说回国是步臭棋,一会儿说他心肠太软不适合当官儿。岳子行见他再喝就倒了,就点了几样主食,胡乱吃了几口,然后买单撤离。出了酒店,岳子行说,王哥喝多了,还是我来开车吧。王处长没说话,迷迷糊糊把车钥匙给了岳子行。

  岳子行酒壮熊人胆,一口气将车开到了海天白云大酒店。他没敢走滨海路,从八一路绕了一圈。路上王处长似乎睡过去了,倒在施海玲怀里悄无声息。岳子行泊好车,和施海玲一起将王处长搀下来。
    岳子行开了个海景房,然后半搀半架着王处长进了房间。王处长似乎清醒了一些,坚持要回家。岳子行说,咱们晚上吃饭中了奖,赠了一间酒店客房,你回家也是一个人,不如就在酒店歇息了。王处长嘟囔了一句,就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岳子行把施海玲叫到走廊里说,好好陪王哥,别动歪心眼儿,否则我就把你轰出外语学院,赶回庄河,到时别怪哥哥心狠手辣。施海玲说,看岳哥说的,我是那样人嘛。岳子行从兜里掏出点好的一千元钱塞给她说,只要王处长满意,明天我再给你五百。另外,王哥的皮包和车钥匙在我这儿,明早让他给我打电话。施海玲高兴地收好钱,在岳子行脸上亲了一下。岳子行觉得恶心,看也没看她就转身走了。他听到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了。走廊里灯光朦胧,地毯散发着暧昧的气息。

  岳子行把王处长的皮包和车钥匙寄存在了酒店前台,嘱咐只有王处长本人才能领取,然后出了酒店。他在酒店门口站了一会儿,不想这么早回家,就打车到了星海广场,在书雕前的海岸上坐着看海。周遭显得有些凄凉和恐怖。灯光幽暗,沉静地照耀着稀疏的游人。防波堤下面是黑咚咚的大海,风很大,涛声也急促响亮。

  岳子行有了尿意,起身摸下防波堤,站在犬牙般的石桩上临风排泄。劲风卷着海浪拍过来,打湿了他的皮鞋和裤角。他打了几个喷嚏,爬上岸台,走到巨大的书雕上。他想离开这里,却依旧不想这么快回家。海边虽然阴冷孤寂,但这份自由和超然的感觉却很受用。

  岳子行开始想着他心目中几个重要的女人,思绪在冯筝、谭璐和倪婉之间飘荡了很久。倪婉是一处遥远的风景,他心向往之却永远无法抵达。而谭璐是他曾经拥有的美景,最终被他无可奈何地抛在了身后。有时候他也想把她找回来,却又觉得力不从心。再说,她愿意回来吗?就算回来又能怎样呢?感情是一条不归路,不可能回头,也不可能重新再走。至于冯筝,他不愿多想,想多了心会破碎。她无疑是一幅美丽的山水画,但他从未真正欣赏过她,而且几乎将她毁掉。

  岳子行沿广场步道往会展中心走,空旷冷清的广场让他体会到了一种深刻的孤独,感觉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正在苦苦寻找活路。走过会展中心,岳子行眼望前方愣了一下。不远处就是“星海人家”住宅区,谭璐的新家就安在那里。他忽然间有了给谭璐打电话的冲动,于是掏出手机,慢慢地按她的手机号。他以前很喜欢按她的手机号,那感觉就象抚摩她的身体。可是现在,这感觉没了,象被风刮跑了,所以他按到第十个数字时就停下了,直到那十个数字从机屏上自动消失。

  岳子行上了出租车,从“星海人家”住宅区旁驶过。那里是一片黑暗,却有一团光亮腾在夜空中。黑暗和光亮在相互抗拒,又在一起纠缠。他的胃部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他搞不清是胃疼,还是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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