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到这里,除了一个结局,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这个故事的结局看起来很灰暗很无奈,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一个字都不想提。可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必须原原本本地讲到最后,方能对得起听故事的人。
此刻,大家肯定已经把我淡忘,而牢牢记住了岳子行。其实,我就是岳子行,岳子行就是我。我只不过是用第三人称讲述了我自己的故事。事实证明,不用第一人称是个失误,因为第三方叙述使故事失真,也使我被过分美化。刘大昆和朱旗都知道,故事里的岳子行比我正直和善良得多。但谭璐和冯筝不一定知道,因为她们一直都被我的爱情迷住了双眼,即便是在最伤心的时刻也没有看透我。
现在,我想取代那个万能的第三方,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讲完。大家都已经猜道,这个故事会在二零零二年的国庆节结束。
十月一号那天,冯筝穿了一身我认为很不吉利的衣服,我俩为此轻描淡写地吵了几句。我没有发火,因为我的离婚企图因为清晨家里的辛酸一幕而发生动摇。那一刻我忽然奇怪地想,如果我现在死了,最难过的人无疑是我的爹娘和妻儿,而不会是别的人。下午,我跑了三家报社,想为倪约登个寻人启事,可他们放假,一家都没办成。我甚至给焦三喜打了两遍手机,可这个傻逼总是不在服务区。晚上,我在大连天健网和天空网的BBS上发了求援帖,呼吁大连网友帮着寻找那个白衣兰裙的女孩。
这阵子我被一堆烂事搞得萎靡不振,粉刺便秘口腔溃疡全来了,可我还是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强打精神领着妻儿上奥丽安娜号游轮玩了一趟,又乘轻轨到金石滩疯了一圈。望着冯筝和特特的笑脸,我深感欣慰。但我很清楚,我只是欣慰,却一点儿都不开心,因为我天天都在思念谭璐。往年的国庆节,我都会抽时间和谭璐在一起,白天游山玩水,晚上尽情做爱。可是现在她走了,似乎永远都不会回来。
这两天我想破了脑袋,最后终于暂时打消了离婚念头,想和冯筝再凑合着过几年,等孩子大一点儿时再说。可是,事情很快又有了变化。我象一条逐渐平静下来的小溪,在下降的斜坡上突然加速,然后从悬崖边跌落下去。
十月四号下午,刘大昆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问我想先听哪个。我说当然先听好的。他说他一不小心和苏舞柳恋上了,前两天结伴去了趟安波温泉。我狞笑着恭喜他,追问那个坏消息。他绕了一大圈,才半遮半掩地告诉我,谭璐离婚了。
我很想为谭璐哭两声,可那个叫“哭”的东西堆在胸口,卡在咽喉,根本释放不出来。我觉得自己好象已经死了。我悄悄离开家,象一架被掏空了内脏的躯壳在街上游荡,妄图找回自己的亡魂。
我以为我和谭璐一分手,她就可以和何铁犁相安无事甚至幸福美满地白头偕老,并不下十次地这样遥祝她。可是我错了,谭璐没有得到她之所想,却把已经得到的东西毁掉。我给了她一刀,她又给自己补了一刀。连续两刀,一定很痛,她这是何苦啊。我曾向她发誓我要离婚,然后和她长相厮守。可我背叛了我的诺言,也背叛了她的爱情。她的家破了,而我的家依然完好。我是个卑鄙的小人,可怜的骗子。我骗了她的爱情,骗了她的青春,骗碎了她的梦,骗破了她的家。
谭璐离婚的消息象一颗砸到湖面上的陨石,在我心中掀起狂澜,使我刚刚安静下来的心灵又开始动荡不安。我觉得自己必须离婚,才能对谭璐有个交代,对自己有个交代,即便不能和她再续前缘也要离,即便冯筝不签字也要离。然而,在冷酷而强大的现实面前,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理智告诉我,我不能违背对冯筝的承诺,去兑现另一个承诺。而感情却告诉我,假如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会被良心打到地狱的第十八层,万劫不复。
我再次陷入巨大的矛盾旋涡无法脱身。
我坐在车水马龙的街旁,拼命给谭璐打电话,打她手机打她办公室打她娘家,但都无人接听。我一口气给她手机发了三十条短信,可每一条都如石沉大海。万般无奈,我往她家打电话。我很少打她家的电话,只在有急事但找不到她时才打。每次我都很小心,不用手机,也不用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只用公用电话。电话一通,如果不是谭璐接,我就装作打错了惶然挂断。而这次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哪怕暴露家门也无所畏惧。可是,她家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当一个男人的电子录音让我留言时,我象是被火烫了一下,赶紧挂掉。
我心里憋得难受,好想干掉一个人,随便谁都行,哪怕是我自己。
我在街旁一直坐到天黑。寒意和饥饿袭来的时候,我接到了斯文森的电话。他刚从瑞典回到大连,要我立刻到希尔顿酒店见他。
我诚惶诚恐地赶到酒店房间见斯文森。他一脸劳顿,但很兴奋地说,路尔公司CEO一周后将随瑞典工商大臣访华,根据日程安排,CEO大人和瑞典驻华大使及商务参赞将短暂访问大连,为大连路尔公司取得营业资格斡旋。因为时间紧迫,他在瑞典只待了两天就飞了回来,目的是想早些和有关方面接洽,做好各项准备工作。
斯文森向我布置完任务,然后给了我一只精致的小礼品盒,打开一看是一盒瑞典火柴。那盒火柴的包装和印刷都很精美,正面的图案鲜艳夺目,一方碧空,一轮红日,一个孩子正快乐地向着太阳奔跑。图案下端是SOLSTICKAN字样。这种火柴看来历史非常久远,不知是不是彼得罗芙娜用过的那个牌子。打开火柴盒,一排修长的火柴杆映入眼帘,暗红色的火柴丰满如女人的乳房,散发着火药的清香。望着这盒瑞典火柴,我仿佛看见童年的自己坐在自家的院子里,一边暖暖地晒着太阳,一边翻看一本叫《瑞典火柴》的小人书。我没想到,二十多年后我真的拿着一盒瑞典火柴,只是孩时的疑惑依然没有答案。
斯文森问我情绪为什么低落,我坦陈自己婚姻不幸,想离婚却下不了决心。斯文森笑道,瑞典人将离婚看得很淡,不象你们中国人搞得那么沉重。我说,婚姻几乎是中国人生活的全部,不论从情感上还是从经济上,建一个家不容易,拆一个家也不容易,拆完再建一个家更不容易。所以,除非走投无路,谁都不会迈出这艰难的一步。斯文森显然没听懂我的话,但他没再追问,我正好也不想多说。
斯文森邀请我共进晚餐,我说我吃过了,接着向他告辞。一出酒店大门,我觉得胃都快饿没了,在小铺买了五根双汇火腿肠,没怎么嚼就吞了下去。
八点多了,黑夜开始散发出放荡不羁的光芒。我不想回家,也不知该去哪里。我在发情的城市中穿行,专往灯火灿烂的地方走,从一个灯火灿烂走向另一个灯火灿烂,脚越走越疼,心越走越冷。
我在五一路的超级嗨吧门口停下来。我已经走不动了,也正想到这样的地方麻痹一下。黑夜凶猛,心情凶猛,我只有靠凶猛的酒精和凶猛的音乐,才能抵挡片刻。我以前和朱旗来过这里,知道里面很适合麻痹和躲藏。
我从门口的一堆姑娘里挑了个貌似清纯的带了进去,在一张最低消费三百元的台子边坐下。她穿着短裙和圆领紧身衫,棕色的长发上别着一只紫色蝴蝶结,看上去青春灵动娇媚可人。这间迪吧不太大,却富有层次感,到处都是吧座,灯影迷幻,人乱如蚁。一层和二层之间的墙壁上,镶嵌着一个半圆的小舞台,上面有个长发男人在演唱迪克牛仔的《三万英尺》,唱一段就举起啤酒瓶灌两口。
我开始猛烈地喝酒,不看演出,也不说一句话。带紫色蝴蝶结的女孩说,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就说出来听听啊,这么喝下去非把人闷死不可。我看了看她,没有回答。她说,你再不说话我就走了啊。我说,别走,等我一会儿,我喝醉了再说。
半小时后,我如愿地醉了。我告诉蝴蝶结,我多年来一直都想在老婆和情人之间做个选择,却始终摇摆不定。如今情人走了,我已没有选择的机会。我现在只想做个要不要离婚的决定,可依旧前后矛盾左右为难。
蝴蝶结说,看不出来,你一个大男人,做事这样优柔寡断。
我说,今晚我肯定要有个决定,否则天亮前我会崩溃。
蝴蝶结将一个啤酒瓶盖抛向空中,然后一把抓住,笑着问我正面方面。我说反面。她张开小手,瓶盖正面朝上。我明白她的意思,会心地一笑。她说,那就让老天决定吧,最简单的就是最好的,你试试。
大约十一点时,迪吧里的人骤然增多,清一色都是二十岁左右小逼崽子,打扮前卫怪气,神情疲塌随意。高处的小舞台上,一位自称DJ的家伙和三个穿着暴露的领舞小姐闪亮登场。在他们一阵港味十足的煽情之后,劲爆的迪士高舞曲山崩地裂般炸响开来。一群群男女涌向中间狭小的空地,在DJ声嘶力竭的吆喝声中疯狂摇摆。更多的人原地起立,胡喊乱舞,不少人甚至站在桌凳上张牙舞爪。三个领舞小姐各自占据一个制高点,时而抱着竖杆动作撩人,时而玉颈频摇长发纷飞。
蝴蝶结叫我离座跳舞,我说我一头老牛,就不丢那个人了。她说,那我也不下去跳了,就地扭扭得啦。言罢取下头上的蝴蝶结夹在胸前,跳上凳子扭了起来。她的身材很好,腿长腰细,臀圆胸满。她的舞姿也好,腿腰臀臂连动协调,体态曼妙。她模仿港星陈慧琳和韩星李贞贤的劲舞动作,很象也很美。她摇头时,棕色碎发随着舞曲节奏左右狂甩,象棕色的火焰。
我冲着她喊,我喜欢你那个紫色蝴蝶结。
她冲着我喊,你真是个呆子。
蝴蝶结跳累了,就坐下来接着喝酒。我觉得她很可爱,心情舒畅了许多,喝酒的力度也随之加大,不久就醉得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我醒过来时已是凌晨两点。舞场里依旧一锅沸腾,巨大的音响震得我内脏发痒,头疼欲裂。棕发女孩已然不见。我右手里有一个紫色蝴蝶结,还有一个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条。
我醉意深重地把蝴蝶结和小纸条收好,心里一阵轻松愉悦。可几秒钟后,心痛去而复返,我又重新陷入迷茫和沉重。天快亮了,我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我有些害怕,我不能再等。冥冥之中,我忽然想把决定权交给老天爷。既然这个混蛋把我的命设计得这么苦,那就叫他包办到底吧。我他娘的要让他知道,老子干不过他,但不惧他。
我想起早先的美国西部牛仔用打火机赌博的事儿,就慢慢从兜里摸出那盒瑞典火柴,痴痴地盯着它看。我为什么不能用火柴赌一下呢?我不在乎赌的方式,我只需要一个结果。
我强压酒劲儿,从火柴盒里取出八根火柴。结婚八年了,那我就用八根火柴给我指路。假如它们全部一次划着,我将和冯筝好好过下去,直到老死;假如有一根不能一次划着,我就和冯筝离婚,去寻找新的生活。结论一出,立即执行,今生今世,永不反悔。
疯狂的串烧声中,我的手和心都在颤抖。我长出一口气,缓缓拿起一根火柴,庄严地一划。呲---,第一根火柴着了,一股青烟腾空而起,一团美丽的火焰绽放开来。我觉得自己就是那根火柴,终于等到了这快乐的一划,终于要燃烧了。
五分钟后,我摇晃着离开超级嗨吧,心情复杂地打车回到家中。家门后空可乐罐的响声依旧吓了我一跳。冯筝在特特屋里听到动静,紧张地问了声谁。我答应了一声。冯筝穿着睡衣出来说,跑哪去了,打了两次电话都不接,吃饭吗,吃的话我给你热。我说不吃,你睡吧。
我到厕所里吐了两次,把五根香肠和一肚子酒全盘吐出,之后忍住饥饿上床睡了。进入梦乡前,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冯筝从特特屋里回来了,轻轻地躺在我的身边。
我一觉醒来已是中午时分。特特在客厅里看动画片,冯筝不在家,厨房里的午饭只做了一半,切好的菜都在案板上放着,一大盘蛋炒饭还冒着热气。我大声问儿子,特特,妈妈哪去了?特特说了声不知道,又去专心看他的电视。
我回到客厅,猛然看见谭璐给我买的两条裤子被人随意扔在地上,上面落满了白色的碎纸片。我恼火地走过去,弯腰捡裤子时瞥了一眼那些碎纸片,身体顿时象被电了一下。纸片上分明是谭璐的字迹。我脑袋嗡了一下,立刻猜到发生了什么。谭璐在装裤子的购物袋里放了一封信,我没注意到,却被冯筝发现了。
我呆若木鸡地把纸片拾起来,心慌意乱地往一起拼凑,却怎么都拼不整齐,上面的字句因此也读不通顺。我索性将纸片收好,如坐针毡地思考对策。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对策没想好,冯筝也没回来。我再也沉不住气了,把特特锁在家里,出去找她。我跑遍了附近的超市和饭店,又在街上转悠了一圈,都没有发现她的影子。
我怀疑冯筝跑到海边哭去了,就惶恐不安地沿小街往海滨公园走。这时候,几个年轻人象赶着看热闹似地往公园里跑,从公园出来的人都在唏嘘地议论着什么,大意是说海边捞上来了一具女尸。我脑袋呼地大了,心也倏地凉了,赶紧抓住一人问那女的多大穿什么衣服,对方说年龄不知道,衣服是白衬衣兰裙子。
我惊出一身冷汗,几乎站立不稳。
我象一支离弦的箭,拼命往海边狂奔。为了抄近路,我从一人高的铁栅栏上一跃而过,重重地摔在地上。我一骨碌爬起来,跑过如茵的草地,掠过茂密的灌木丛,象一只受伤的狼,向着海边扑去。
我看见海边围着一群人。一只蓝白相间的海鸟在他们的上空缓缓盘旋。
伴着耳边呼啸的风声,那个叫“哭”的东西终于从我的眼睛和口腔里喷射出来。我喊了一声冯筝,泪雨倾盆。
冯筝,我划着了八根火柴,你听见了么?
(2003年9月16日 * 大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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