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口语诗歌
小海 口语诗你若追究,实际上从胡适、刘半农等提倡的"白话运动"以来就一直存在,是很多的。象田间,有些诗完全取之于口语,比如写一个老农在田里耕作,一只小鸟问他生活如何,等等。要讲诗歌的原创性、直接取用民间口语的,田间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陈蔚 口语诗形成影响还是在80年代。
小海 口语诗是有贡献的,把诗歌从朦胧诗那里抢回来,促进了对朦胧诗观念上的背叛,强调了原创性,给诗坛带来了变化。但往后就是负面影响大于正面了,泛滥成灾了。这是口语诗被大量模仿流行而造成的。口语诗成了一种新概念诗歌,一种时尚。而诗歌写作是不能依靠观念来左右的。你要认真去考察口语诗兴起的大气候,它的缘起就不奇怪了。如果人人都是诗人,成群成群地涌现,那是诗歌素质的普遍提高还是诗歌标准的降低,值得思考。
陈蔚 口语诗对初学写诗的人来说是很便捷的。
小海 让一个初学者完全从口语诗歌进入,看上去是条捷径,但要加以辨别,处理不好,他可能就是一个有欠缺的或不完善的诗人。其实真正意义上的口语诗是没有的。于坚已不是口语诗人了,这样说是小看他了。中国找不到完全意义上的口语诗人。用口语诗定义一个时代的中国诗歌是值得商榷的,其实只有过一个实验阶段而已。威廉斯、弗洛斯特诗里也有口语,但说他们是口语诗人就可笑了。
陈蔚 于坚的诗歌语言是在不断丰富、变化的。
小海 象他后来的《对一只乌鸦的命名》等诗已经不完全是口语诗,甚至可归于一类文化诗歌。他最后经营出了一个意象,语言也比早期的《罗家生》等更周到、更完善、更精致。这是一种独特抒写了。只用口语是无法写出这种东西的。还可以举叶芝的例子,即使象艾略特,在他的短诗和《荒原》中有些对白等等,也是直接取用口语,但没有人说他是口语诗人。因此,可以讲口语是指向书面语的,书面语的源头在口语之中。
陈蔚 还有韩东……
小海 95年我写过一篇韩东的诗歌论,发在《诗探索》上。当时对口语还没有这个认识。如果现在再写,我觉得他的语言实际上已不是单纯的口语了,而是一种非常精练的独创的书面语,绝非口语诗。好的口语,它最后的指向肯定是一种书面语,作为一个文本,已经是作为一种书面语留下来了。
陈蔚 关于口语,人们还经常举出白居易读诗给不识字的老婆婆听……
小海 说白居易是口语诗人,初听好象是,虽然他努力想这么做,但实际效果却不然。从文学史的角度去考察,他的诗和他所倡导的"新乐府运动"就看得清楚一些。"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这是要求诗歌面向现实世界的一次革新运动,并不单纯为了写口语诗。说是要老婆婆都听得懂,并不是说口语就是诗。如果是的话,那要打个疑问,也肯定留不下来。别忘了中国深厚的文人士大夫传统,象《琵琶引》、《长恨歌》等都不是口语诗。你如果用口语诗人去称呼这样一个大诗人,还有他的好朋友元镇,那是对他们的贬低,不是抬高。有人讲到《诗经》、乐府是用口语,这也要打个疑问,说它们是一个标准是没有疑问的。
陈蔚 韩东曾说你对口语和民谣有着特殊的兴趣和能力……
小海 我的诗运用日常用语的也很多,但我不是在写口语诗。从保持诗歌的原创性、诗歌的省略上来讲,我是在不断地寻求一种直接表达的可能性。但作为诗的语言,我的努力是要把话说得动听,进入我自己的诗歌写作状态。真正的口语诗歌语言不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而是诗人自己创造的一套语言,貌似生活中的语言而已。口语诗对语言的要求其实特别严格,它考验的是一个诗人的敏锐度,一种把握能力、平衡能力……
陈蔚 直接抵达的能力。因为来不得花哨了。
小海 口语完全是诗人自己的语言,这个要领是成立的。"口语诗"或许只在一种文化概念上或者一种方法论上成立。口语诗歌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文化诗歌,是一种文化要领上的变化。是一种矫枉过正的东西,在80年代也是一种时髦。
陈蔚 负面的结果是涌现了一大批白开水诗。
小海 写诗,肯定是要不断地回到一个源头来,回到生活、回到民间汲取营养。不断地汲取一些日常用语、民谣等等,保持一种新鲜感、一种创作的动力。这些东西对一个好的诗人来说是必要的,但同时,他的选择性还是非常强的。这完全不是口语诗歌的概念能界定的。一首诗的生成有着诸多的因素,诗人在运用时是有所选择和有倾向性的,你若说不加选择地去运用它们,是不可能的。这也是诗歌作为一门艺术,由它自身的艺术规律决定了的。
关于当今诗坛
陈蔚 第三代诗人中不少人已得到了承认,近作也在大量发表,你看他们比以前有变化吗?
小海 变化不大。有的人只是在加强他们以前的东西,甚至在走极端,或者是一个长长的尾声。
陈蔚 你觉得当今诗人存在哪些问题?
小海 具体说有一些问题。比如多年来我们都患着一种"诗歌综合症",缺少一些背景,只是从诗歌到诗歌,不是从源头开始。我们为了写诗,忽视了很多东西,也忽视了许多过程。有些人是被一些错误引导的,变成一些诗歌上的怪现象。我觉得诗人应当有一种态度,一种拥抱世界的态度,而同时我们的选择又是有问题的。
陈蔚 那你觉得对于当今的诗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小海 把握自己。现在很多人是在茫无目的地写诗。当然写诗无禁区,但还是要有方向的。不能没有自我。
陈蔚 很多人写诗都用第一人称……
小海 得很多人有一种不健康的倾向。他们的诗里是有很多"我",但这个"我"是什么呢?是些混合物:骚动不安的、浑浊不清的、好大喜功的等等。象一个庞然大物在那里滚动,但不是中国的,不是从古代滚来的,而是让人莫名其妙,貌似气势汹汹,但我却说它其实很虚弱。
陈蔚 那你说的自我……
小海 自我是自在的一个东西,很稳固的一个东西。
陈蔚 一个自足的东西。
小海 自我不是欲望的结合体、代名词、不是那种没有灵魂的东西。这对于一个诗人刚开始时更加重要,定下了今后的基调、指向。很多人写诗是从集体开始的,远离透明的、本真的、纯一的自我。自我其实是一个很神圣的词,是非常坚硬的。当诗人试图去化解这个"自我"的时候,诗也就产生了。你读古诗就能感到这一点。古代诗人很注意保持这一点,他们时时在养一种气。我们与古人不同的是:我们在受染污。古人在培育,而我们在消耗。
陈蔚 那你注不注意这种培育?
小海 我只是在学习。我现在很羡慕古人,我们现在是在成为写作机器,似乎是无奈的。写诗其实需要个过程,非常长的过程。而许多人不要或者轻视这个过程,只有速成式的强化训练,使他们犯着"诗歌综合症",功利性太强烈。不是世俗的功利性,而是诗上的功利性。
陈蔚 我也常常觉得,很多极有才华的人,把才华和青春都用在诗的功利性上,真是可惜。才华和青春是一去不复返的。你这样浪费掉了,就永远浪费掉了。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小海 对,这肯定的。是浪费掉了。所以独自写诗的过程非常重要。还是把握自我的问题。所谓自我,就是自己应是自己的主人,自己在自己家中,而现在一些诗人是摇摇摆摆、心神不定……象一群失魂落魄的异乡人。
陈蔚 很多时间在左顾右盼……
小海 对。中国当今的诗人,如果不十几个是有着自我的人,能把握住自己,那肯定大有希望。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消化功能太差,以前是食古不化,现在是食西不化。完全受西方影响,在很多观念上抱着西方不放。很多都是对西方的模仿、照搬,要成为西方一个分支。很多我们自己的好东西都失掉了。比如天人合一、独抒性灵的抒写方式,悲天悯人、上下求索的情怀,等等。所以我有时厌恶看诗,正是因为这种健康的气息越来越少……
陈蔚 病态的东西却发展壮大了。
小海 好的诗歌至少应当是有益于心灵和生活的,应当是让人产生行动力量的,可以转动人心的。作为读者,我呼唤震憾人心的大诗人,属于这个民族的诗。我们这个时代还是要呼唤大诗人──与我们的民族相配的大诗人。你说俄罗斯是个诗的国度,那中国更是个诗的国度。哪个国家取得过中国这样辉煌的诗歌成就?难道诗歌的荣耀仅仅属于这个国家的古代?
陈蔚 所以你多说过你要做一个中国诗人。
小海 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应当有一个方向上的把握,你得有一个远景。古人说志与道合者大。我们现在是缺少中国气派和本土气息。要写出真正中国的东西。象洛尔迦写西班牙,弗洛斯特写美国,叶赛宁成为俄国大地上的抒情器官……这好象要求太高了。要有这么一批人来写,写出一种气势。哪怕明知道自己只是过渡型的诗人,总算有人做了,后来的人可以借鉴,继续做下去。
陈蔚 拥有这种认识和精神的人太少了。
小海 我们现在写作是漫无目的的,更多的是在讨论枝枝节节的东西。把大的东西丢掉了,在小的东西上却起劲得不得了。
陈蔚 还一门心思与国际接轨……
小海 这也很起劲。其实是背道而驰。我有时也觉得奇怪,有些人我是十分尊重的,他们的一些文章也很有真知灼见,比如他们对当代诗人的分析、对古代诗人的研究,很有见解。按说他们应当从这些见解出发去写诗,但却又不。他即使描写中国的一条很具体的河,戴的也是别人的眼镜,不能变成自己的创作。你若盖住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诗作就面目不清、一片模糊,分不出谁是谁。
陈蔚 所以你更爱看一些年轻诗人的作品。
小海 对,我希望看到一种健康的气息。
陈蔚 还没被污染的……
小海 你不能说他们没有大师的完美就不值得注意,我觉得更应当去关注。他们的障碍少一些。(当然也有一些生下来就老了的诗人,虽然比我年轻,但比我更老。)他们在踏踏实实地做事情。写诗也同样需要一丝不苟,浮躁的气息少一点好。他们比我更加纯一,一种清香,一种天生的健康的气息,这很重要。
陈蔚 他们在形式是否也有更新的东西?
小海 我没太注意。说老实话,形式很重要,也很不重要。形式是外在的。我们当今诗坛上的假面孔太多。重要的还是把握自我,这个,我要养。而有些人一出手就有,经常在一些民刊上,让我眼睛一耀。他们还不受外界左右,还没有考虑在一首诗里变得世故,(不仅仅是做人上的世故)去不偏不倚。他们还有尖锐的、创造性的东西。和他们在同一个起点上写作,让我觉得更加高兴。
(陈蔚根据98年11月2 日谈话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