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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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任丁 于 March 14, 2005 10:22:07

回答: 7,8章 由 任丁 于 03/14 10:19

到这儿,这场不凡的爱情故事,似乎随着精兵简政和吴大旺的离开军营已经
临近结束。这让人有些遗憾,也有些无奈。仔细推敲,人生就是锅碗变飘勺,阴
差又阳错,除此没有更新的东西和设备。


  阴差阳错是我们传统大戏的精华,也是我们这个情爱故事构造的骨髓。指导
员的一、二、三、四,让吴大旺感到些微的心安,就像一个盗贼在提心吊胆后的
空手而归时,终于捡到了一个元宝样,使他反复升降起伏的内心,开始有了平静
的滋养,可以在这平静中,慢慢去思考和面对一切,只可惜,这种相对的平静,
并没有维持多久,就又开始在他内心有了另外的跌荡和起伏。


  他在连队呆了半天,竟没有见到连长的身影。他知道,比起指导员,连长和
师长与刘莲,有一种更为亲密的关系。因为连长也曾经是过师长的公务员,师长
和他的前任妻子分手惜别时,连长还在师长家里为人民服务呢。这种特殊的关系
,使连长直到今天,走进师长的办公室不唤报告,师长也不会瞪眼批评他不懂军
事原则,没有上下级观念。正是这样一种关系,吴大旺就急于要见到连长一面,
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更为详尽的消息和蛛丝马迹。他就像一个杀了人的罪犯,既
要装得若无其事,又极想知道人们到底对那场杀人的血灾知道、听到了一些什么
,于是就在下午上课以后,部队都到操场上训练去了,他说他有急事要给连长汇
报一下,指导员想了一会,就让通讯员带着他去找了连长。


  显然,连长在哪,在干着什么,指导员心里一清二楚。可他却说不知道连长
在哪,让通讯员带他找找。他就跟着新兵通讯员,到了营院最南的二团三营的营
长宿舍前。在那里,吴大旺遇到了令他震惊的一幕。这幕戏使他和刘莲的爱情故
事变得复杂而又意味无穷。使他和她那美好的爱情,有了更为宽阔而宠大的意义
,宛若一片青紫绿叶、香飘十里的花地中间,又长了许多不可触摸的棘刺,或者
说,使那片飘香的花地,落进了无边无际的长满荆棘的山野中间,使那本来郁郁
飘香的花草,不再有了可供人品识咀嚼的美。


  二团三营座落在营院最南的后边,营部门前是一片开阔的泡桐树林。不知是
因为这里偏僻,还是营里疏于管理,使这儿的环境和吴大旺走入军营的一干二净
完全不同。泡桐树上没有刷那白色的石灰水,路边连排的冬青棵下,也没有又平
又整的土围子。满地枯黄的泡桐树叶,厚厚一层铺在营部门前,景像显得肃条而
又凄寒。就在这凄寒里,三营长的门前,站着一个哨兵,短胖、憨厚,可竟固执
地不让他们走进营长的宿舍,说营长持意交待,谁来都不让走进屋里,所以他们
只能站在门口,由他进去报告,看警务连的连长,在不在三营长的宿舍。

  吴大旺说,我自己进去找吧,我和你们营长熟得很。

  哨兵说,熟也不行。

  吴大旺说,难道说你们营长是在屋里密谋兵**变呀。

  哨兵说,差不多。


  那哨兵说着,就开门进了营长的宿舍,进去后又立马把门给关了。他们就在
那门外等着,竟等得日出日落,岁月久长,还不见那哨兵从屋里出来。吴大旺问
连队的通讯员说,连长在这儿吗?通讯员肯定地点了一下头。又等一会,吴大旺
就有些急不可耐地朝三营长的窗口走去,他看见屋里既然是秘密会议,三营长的
窗子竟还开着。就是这个时候,就是这扇窗子,让吴大旺看到了惊心的一幕,感
到了他和刘莲的关系,并非是简单的性与情爱。他从那窗子里闻到了一股扑面的
酒气,人未到窗前,那酒气就炽白烈烈地轰在他的脸上,接着他还听到劈哩啪啦
耳光的响声。慌忙谨慎地爬到窗口,竟发现那屋里不是开会,而是喝酒,被从窗
口拉到屋中央改为餐桌的三营长的办公桌上,摆满了空盘空碗,有几个当地产的
老白干酒瓶,倒在碗盘的中间,五、六双鲜红的筷子,横七竖八地躺在桌上,落
在地上。显然,他们是从午饭开始喝的,现在,都已酩酊大醉,四、五个干部,
差不多都已醉得不可收拾,那景像完全是败军败仗后破罐子破摔的一幕活报剧目
。吴大旺怔在窗口,他发现除了三营长和他的连长外,这一堆酒醉的军官中,还
有三团副团长和三团三营的教导员,还有一个,好像是师司令部哪个科的参谋。
这一些人既非同乡,也不是工作岗位上的伙计战友,之所以能聚在一起,是因为
他们都曾当过师长家的公务员、或者警卫员,再或是师长当营长、连长时的通讯
员。比如三团的副团长,就是师长当营长时的通讯员,三团二营的教导员,就是
师长当副师长时家里的第一任公务员。吴大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聚在一起,人
人失去觉悟和原则,放任着自己的理性和纪律,脱了军装,开怀露脖,个个喝得
烂醉如泥,在千疮百孔地挫伤着军人的风范和形象。副团长已经躺在营长的床上
打着呼噜睡了过去,那个参谋不知为啥依着床腿,坐在地上,又哭又笑,而三营
长自己,蹲在桌子腿下,不停地拿着自己的双手,打着自己的嘴巴,骂着自己道
,我让你胡讲乱说!我胡讲好的乱说!倒是他们的连长和三团二营的教导员都还
清醒,不停地拉着营长,劝着他道,何苦呢,何苦呢,哪个部队留下,哪个部队
解散,谁都还不知道你何苦这个样儿?

  三营长就坐在那儿哈哈大笑着又唤又叫。

  ——明摆着的嘛!

  ——明摆着的嘛!


  然后,他的通讯员端了一杯泡好的茶水到了他面前,先用嘴唇试了一下热不
热,就把那茶水递给了营长说,喝吧营长,人家说浓茶醒酒呢。营长便接过那杯
水,慢慢倒到地面上,让那晶黄的茶水漫无目的地朝四面流动着,抬头看了一眼
面前的人,说你们看,这就是我们三营的兵,和这水一样,朝着四面八方流。


  到这儿,窗口的吴大旺开始变得懵懂又迷惑,他不知道他们为啥儿会聚到一
块儿,为啥会喝得如此不顾影响,个个瘫醉。也就这个当儿,连长扭头看见了他
,惊怔了一下,脸上显出一种惨白,瞟一眼屋里倒下的战友,忙丢下营长从屋里
快步走出来,一把将吴大旺从窗口拉开来,瞪着眼睛质问他,我没让你归队你为
啥归队呢?

  他说,连长,我回家已经一个半月啦。

  连长说,去没去师长家?

  他说,还没呢。


  连长便松了一口气,又返身到营长屋里说了什么话,出来就拉着吴大旺,带
着通讯员,回自己的警务连里了。一路上,连长和指导员恰恰相反,他惜语如金
,只给吴大旺说了一句话,说今天你听到看到的,谁到不要说,说出去传到师长
的耳朵里,那事情就大了,不可收拾了。


  事情就是这样,吴大旺回到军营,犹如一粒扣子,掉进了一团乱麻之中,虽
然有其千头万绪,却没有一丝线头能穿入他那粒扣子的扣眼儿。精简整编,那是
多么大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士兵,哪能理出一个头绪来。而他所关心的,只是
他和刘莲的爱情,还有因为那爱情结出的他退伍回家、安排工作和把妻儿的户口
转入城市的胜利果实。


  在吴大旺的眼睛里,事情就这么简单。回到军营那短暂的日子里。令他真正
深感意外的是,本是做着以悲剧来结束那段爱情故事的准备,却意外地收到了加
倍的喜剧结尾的效果。没有想到,因为他在军营不合时宜地出现,倒加速了组织
上安排他尽快离开部队的步伐。居然在短短的一周之内,人家就安排好了他的工
作,办理好了他的妻子、儿子农转非进城的一切手续。而且,这些麻团样凌乱、
缠人的事情,居然没让吴大旺有一丝的难处,费上一丁点儿的手脚。而他所要配
合的事情,就是在机关干部的指点之下,填了几张表格;在有关表格的下边,签
上了自己的名字。

  如此而已。


  事情的结尾,真的是快得迅雷不及掩耳,让吴大旺有些措手不及,缺少心理
准备。这几天的时间,他把有关国计民生,固我长城、强我军队的整编工作放到
一边,利用白天,重新熟悉了陌生了一个多月的军营,和同乡们见了一次面,把
被褥、衣服洗了一遍;利用夜间,简单疏理了一下自己的心理形状,把对刘莲的
思念,由模糊不清的欲望和牵挂,整理成近乎于乡村说的桃花大运的爱情,以期
用桃花大运四个浮浅的字眼,来减低对他来说已经变得不再现实的欲望之念。


  吴大旺已经隐约感受到了这场爱情的全部经过,似乎是从一开始都在一个谋
划好的计划之中,如何开始,如何结尾,都如一场戏剧有导演在幕后指手划脚,
而留给他的发挥空间,只是把自己的内心真情,一点一滴地向外挥发,直至到自
己投入到或多或少地有些不能自拔。感受到了爱的流失,却又不愿承认自己和刘
莲的爱情,渗有浑杂的水份。从内心深处,他宁愿利用自我的欺骗,也要维系住
他心里那美好的童话。因为体味到了生命内部的美好,就更不愿把自己的故事,
与外在的整编联系起来去加以考查和思考。他不相信师长会甘愿把自己的部队借
着精兵简政之风,化为秋天飘零之叶,让他的部下,团、营、连、排、班,直至
每一个士兵,都如这季节的树叶随风飘去。虽然已经有三个营和四个连队在一声
令下之后,被汽车拉着到了千里之外的兄弟部队,到了那块满是少数民族的边疆
地区,但他还是不愿面对这样的事实。在他亲眼目睹到的两天里,他看到部队整
编,师里住有军区和军里的工作组,工作组的组长由军长新自担任,透过这庄严
的形式,他体会到了整编的严肃,以旁观者的目光,见证了那些被调离开这座军
营的部队,在和首长们一道儿忍悲含痛地用完最后一顿丰盛大餐,有许多人借着
一点酒兴,在无人知晓的僻静之处,砸了和他们朝夕相处,挡风避雨的连队的玻璃
,摔了许多十几年一直与他们同荣辱、共患难的训练器材,最后在离开营院要走
时,他们彼此抱头大哭,痛不欲生,如同一场再也难以相见的生离死别。

  但是,他们还是走了。

  一团调走了。

  二团的一营调走了。

  师直属队的机枪连也被调走了。


  吴大旺是在昨天的下午,悄悄来到与勤务连相邻的机枪连,那时候那个曾在
解放战争中两次立过集体大功的连队,已经被五辆解放牌卡车送往铁路上的军转
站。他到机枪连时,那里只剩下浓厚的狼藉,如同她和刘莲两个月前在师长的洋
楼里砸东甩西留下的一片凌乱,所不同的是,他们在一片狼藉中收获的是疯狂而
真挚的爱,而这个连队,在一片狼藉中,收获的只能是每个军人突如其来的命运
的沉浮与改变。训练的木枪扔在屋子里,留下的木马上那新的胶皮被人用刀割破
了,露出的豁口如同大唤大叫的嘴。原来整洁的黑板报上,醒目地写着一行粗野
而火热赤诚的文字——操*你*妈呀,我不想离开这座军营啊!


  还有被封的宿舍屋门的封条上,有士兵用红色钢笔写了几句顺口溜——大海
航行靠舵手,舵手听命细水流;水流往东我往东,军人的命运更自由。

  这顺口溜的作者落款是意味深长的哎啊呀。


  吴大旺在机械连的门前站了很久,落日的血红静静地从一片寂静中铺过来,
有几只无家可归的老鼠,从机枪连的伙房那儿东张西望地跑出来,最后朝还未及
解散的火箭筒连的伙房跑过去。有一种家破人亡的凄楚的感觉,从落日中袭上吴
大旺的心头时,他觉得很想有眼泪掉出来,挤了几下眼,眼里却空空荡荡。到这
时,他这才真正明白,精简整编并没有多少真的伤悲存在于自己的内心。而真正
使他痛苦不安的,是连长和指导员坚决不让他去师长家里,不让他去见上刘莲一
面。

  他从机枪连门前走开了。


  在回连队的路上,他碰到了来找他要他在一张安排工作的表格上签名的管理
科长。管理科长在他签完名时,在路边拍了拍他的肩,很神密地笑了笑,说吴班
长,你享刘莲的福了,全师官兵的命运都没你的好。然后就拿着那张表格走掉了



  他就在那路边站了大半天,直到晚饭前后,他还在那儿品味着管理科长的话
,和管理科说话时脸上半阴半阳的笑。


  晚上,部队熄灯号响过之后,干部、战士们都已陆续地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而他睡在公务班靠东的墙下,独自睁眼面壁,思考着这发生的一切,不知为什
么,白天,他总是会把整编和他与刘莲的性爱分开来开待和思考,而到了晚上,
又总是会不自觉地把他和刘莲的爱情与部队的解散、整编联系在一起。这时候,
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会虫蛀样袭上心头,那种本来不很明显的自尊在这时,会
多少感受一点明显的伤害。可想到在和刘莲在一起的日子里,她的诸种好处,她
对他那许多说不清是母亲、大姐,还是上级和妻子样的爱,却使他刚刚泛上心头
的受辱的尊严,又会马上被一点一滴地掩盖下去,而重新看到的,就是刘莲那甜
熟、美丽、动人的身子,白润光滑的肌肤和她那张总是有说不出的逗人、诱人的
脸。躺在床上,辗转翻侧,回想着那过去的疯狂而美妙的时刻,吴大旺总忍不住
想要有些鸳梦重温的念头,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欲念,会在刹那间转化成血液的奔
袭,一下子使他的全身都处在烦燥之中。这时候,似乎为了那一瞬间的快活和伟
大的性与爱情,什么人生、命运、自己退伍到城里工作,妻子、儿子从此由穷乡
僻壤的农民变成朝思暮想的城里人的那就要实现的理想,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不值一提。而只要能和她见上一面,就可以丢失一切的冲动,会立刻在他身上龙
卷风样鼓荡起来。而部队悲壮的精减与解散,会从他脑里暂时消失,只留下他急
需见到刘莲那按奈不住的情感与灵魂的诉求。


  就是这天晚上,睡到半夜时候,他大着胆子从床上偷偷起来,穿好军装,悄
悄朝一号院里的师长家里走去。可在他就要离开连队辖区时候,他的身后传来了
一声断喝,那声音又粗又重,怒吼般唤出的五个字,立刻就钉子般地钉住了他的
脚步——

  你不要命啦!


  回头一看,怒斥他的是连长。连长跟在他的身后几步远近,仿佛影子一样。
他不知道是连长去哪儿回来碰见了他,还是本来就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在观察他
的动向。他站在路边一棵树下的阴影里,连长立在路灯下的明亮处,他看见连长
脸上僵着一层青紫的颜色。


  彼此望了一会,连长又朝他怒喝了一句——回去!他就乖乖地从连长身边往
连队宿舍里走。和连长擦肩而过时,连长像大哥一样轻声责怪着说了他几句。说
,你也不想想你是谁,一个农民的儿子。想想人家是谁?堂堂师长的夫人,师长
不光不处理你,而且还给你全家调进城里,安排工作,你还想咋样吴大旺?

  他就站在了那里。

  连长说,回去睡吧,你的事只有我能猜出来,别的谁都不知道。

  他没有回去,仍旧站在那儿怔怔地望着连长的脸。


  连长说,你忘了我是师长当副师长时家里的公务员?他第一个老婆为啥宁愿
嫁给一个工人,也不愿跟着师长享福的事,你以为只有你知道?


  连长说,我给你实话说吧,三朝两日之内,就要宣布留在营房里的各个营、
团、连,哪支部队解散回家,哪支部队留下来编入兄弟部队,现在上上下下,人
心慌慌,可你还有心事想入非非,扪心自问,你吴大旺不觉得自己的觉悟低了吗
?说我真的不知道,当时师长为啥会看上你,会把你调到家里去当公务员。不知
道刘莲为什么也能看上你,看上你这个这么糊涂的兵。


  吴大旺木然地站在那儿,他想起三天前他在三营长宿舍看到的凡在师长家里
做过公务员、警卫员那五个团、营、连各职军官酩酊大醉的那幕活报剧,就盯着
连长问,警务连也会撤消吗?

  连长说,也许不会吧,可你要去了师长家,那就说不定了呢。

  他就默默地勾着头,从连长面前走掉了。


  从此,吴大旺再也没有离开过连队宿舍半步,每天都如死了一样睡在宿舍的
铺板上。好在,这样令人难过的时间并不长,仅三天。三天后的一个中午,吴大
旺正式接到了他离开部队的通知。通知到连队不久,指导员和连长共同和他谈了
话。指导员说,吴大旺,请客吧你,组织上把你的工作和你一家人的户口全都办
妥了。说你猜你分到了哪?你家那个城市最大的工厂里,东方红拖拉机厂,说你
们厂长的职务比省长、军长的职务还要高。


  连长说,请客就算了,你回到地方,哪都要花钱,在部队能省一个就省一个
。说快把东西收拾收拾吧你,地方要你必须后天就报到,这样你必须今天就坐上
火车,明天赶到那个城市里。


  这场所谓的谈话,提刚携领,内容简短清晰,说完这么几句,指导员和连长
便亲自帮他去捆绑他那离开部队的行李了。


  一切都还在吴大旺混沌不知时,大大小小、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由组织
上给他安排得紧凑急迫,匆忙有序。一说要走,连装行李的纸箱、木箱和捆箱的
绳子,组织上竟都替他准备得不缺不少,一妥二当。这一切显得有些慌乱,可仔
细分析,一切都又显得那么有张有驰,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吴大旺是晚上十二
点半的火车,这样,晚饭时连队不仅从容地给他加了几个菜,还在饭后给他赶着
开了一个连队欢送会。


  欢送会就在连队的饭堂,全连战士一百多号人,都着装整齐地坐在小凳上,
当大家唱了歌,集体背了几段毛主席的语录后,指导员向大家宣布了吴大旺提前
退伍的消息。那消息如一阵冰雹样砸得大家目瞪口呆。接下来,来为吴大旺亲自
送行的管理科长,又宣读了一份连吴大旺和连长,指导员都还不知道的吴大旺荣
立三等功的通知。那通知上说,吴大旺不光觉悟高,思想红,品德好,是学习毛
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而且言行一致,有言必行,用实际行动实践了全心全意为
人民服务的宗旨,被师里评为全师唯一的为人民服务的标兵。说为什么地方上会
主动来部队挑选吴大旺到地方去工作?就是因为他有一颗真正火热的全心全意为
人民服务的心。


  最后,管理科长和指导员都号召全连官兵要向吴大旺同志学习,说只有自己
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人民才会记住你,感激你,组织上也才会像照顾、帮助
吴大旺样照顾、帮助每一个人,才会像替吴大旺安排工作、做为特殊情况让他提
前提伍样替每一个士兵考虑他们日后的前程、命运、理想和为社会主义事业献身
的工作岗位。


  在这个欢送会上,自始自终,吴大旺没说一句话,就连上台领三等功证章时
,脸上也显得凝重而平静。指导员再三让他给大家说几句,他就说我没话可说,
向大家和组织鞠个躬吧。就向连队的战友们深鞠一躬,又扭头向代表组织的管理
科长和指导员敬了一个旋转式军礼。 欢送会就完了。


  回到宿舍,连长正在往他的行李上贴着火车站拖运行李的标签,见了吴大旺
,他把最后一个标签贴上去,对吴大旺苦笑一下,说你走了,我也接到转业的通
知了。说这一批走的不光是我,凡是在师长家里做过公务员的几个干部都走了,
不怪别的,都怪我们没有做到不该说的别说那句话,私下议论师长前任妻子和现
任妻子刘莲多了些,不知怎么让师长知道了。 吴大旺怔着说,就为这?

  连长又笑笑,说也许不是,都是我瞎猜。

  吴大旺就默着在连长面前站了许久。


  离开连队时,月色初明,不知时岁为农历初几,镰刀似的月亮,勾在天空的
云上,似乎会立马掉落下来。吴大旺离开连队时坐的仍然是管理科的旧吉普车。
他上了车后,全连官兵都出来给他送行,他们彼此一一握手,寒暄问候,大部分
战士都对他说了祝贺的话,说老班长,你走吧,只要我们连队不解散,我们就一
定会努力向你学习,也争取做个为人民服务的标兵。听到这样的话时,吴大旺一
言不发,只是重重地握握对方的手,又迅速丢开,去和下一个握手告别。一一告
别之后,也就上了车去,最后离开连队时,原计划是要忍着不掉眼泪的,可在吉
普车发动了的最后一刻,他还是情之所至,忍不住凄然泪下,挥泪而别。

  这就走了。

  一切都已经圆满结束。


  圆满得连管理科长都心怀忧伤地对连长和指导员悄声说,说吴大旺顺利离开
部队了,下一步就该自己了。说自己还不到四十岁,说好要到下面一个团里当团
长,可现在,听说有可能安排他转业呢。他说他不想走,他还想在部队干下去。
说他必须得到师长办公室里去一趟,去向师长求求情,让师长把自己留下来。说
完这话时,他有些可怜地望着连长和指导员,连长和指导员也有些惊奇地望着他
,默一会,他又朝连长和指导员笑了笑,说都好自为之吧,我就不亲自去车站送
吴大旺了,由你们作为代表送行吧。


  管理科长说完后,望着吉普车离开连队,他就径直往办公楼里走去了,而吉
普车也开着夜灯,往军营的大门驶去,犹如一艘离开码头的快艇,奔驶在夜的波
浪之中。明亮的上弦月已经从军营以外,走入军营的上空,秋夜中的树木,显得
光秃而又荒落。没有夜莺的叫声,也没有蛐蛐在静寂中快乐的歌鸣。军营里的熄
灯号都已响过,各个连队都企望自己能以最后的表现,赢得师首长们的信任,以
期在这次整编中,把自己的连队留下来,把别的连队解散去,所以,他们都以无
声的步伐,正齐划一地步入令人担忧的梦乡。没有多少人能够意识到,在这方土
地上,这座军营里,有一个不凡的故事,将在这一时刻最终走入它的尾声。就是
那些故事的主角和对故事有朦胧的感知者,如吴大旺的连长和指导员,既便知道
故事已近尾声,也没有料到,一台人生大戏在闭幕之后,会蛇尾续豹地从幕布的
缝中,又演绎出那么一个额外的结尾,使这华彩乐章那默默无语的尾声,增加了
许多的忧伤和回味,悲壮与凄楚。


  吉普车一直在军营的路灯下面行进着,昏花的灯光如浑水样洒在路面上,而
明亮的吉普车的灯光,投射到那昏花上,就像两束探照灯光一模样。过了一排房
,又过了一排房,路边的树木、电线杆,一根根地朝车后倒过去,如同是被那刀
样的灯光连根砍去,一并抹杀。吴大旺坐在左边的车椅上,连长和指导员坐在他
对面,开始说了几句看看车票带没有、路上车子开快些、到车站办托运手续特别
慢的话,后来就都不再言语了。有一种分手的忧伤与沉重,压在了他们头顶上,
就连吉普车从首长院前的路上经过时,吴大旺、连长和指导员,谁也没有多说一
句话,谁也没有多往那儿瞅一眼。可就在吉普车快要到了营院大门口,一切都将
结束时,一号院里二楼原来黑暗的灯光突然闪亮了。那亮灯的窗口,也正是刘莲
的卧室屋,这一亮,已经从楼前过去的吴大旺,那心里原有暗伏的冲动宛若是突
然决开的大堤,泛滥的洪水。其原先,他的脸上是一种土木色,仿佛一块没有表
情的泡桐木板,可现在,映入他眼帘的灯光,把他土木的脸色变成了泛潮的红。
原来那半合半闭的嘴唇,突然绷成了一条笔直的线。


  他朝那灯光瞟一眼,又瞟了一眼睛,当吉普车快要从那灯光中远去时,他突
然大叫了一声——停一下。

  司机猛地就把车子刹在了路中央。

  怎么了?指导员问。


  吴大旺没回答,顺手从他的行李中摸出一样东西就跳到车下边,转身便迎着
一号院落走过去。


  指导员和连长都明白他要去哪儿,他要干啥儿。连长对着他的背影唤,吴大
旺,你站住!

  吴大旺没有站下来,但他的步子慢下来。


  连长接着吼,你要敢进一号院落我就敢当即处分你,别以为你现在脱掉军装
了,你的档案要到明天才能寄出去。

  吴大旺立住了脚。


  可指导员却温情、人性地对连长笑了笑,说师长在办公室,就让他去告个别
吧,这是人之常情的事。


  听了这话,连长沉默了。指导员从车上跳下来,就陪着吴大旺去了师长家。
从师部大门口,到首长小院的大门口,说来也就二百米,这段路上的灯光,要比
营院主马路上的灯光亮许多,能看清吴大旺的脸上是一种浅青色,看得出有一股
怨气飘在那脸上,不知那怨气是对着刚才连长的喝斥,还是刘莲所给预他的浑杂
的爱情。指导员和他并着肩,边走边小声做着他那细腻如春雨飘落般的思想工作
,说我总是在会上给大家说空话和大话,套话与虚话,今天你吴大旺要离开部队
了,我必须给你说几句实在话。说道一千,说一万,人生在世,最终的目的就是
要把日子过得好一些。每个当兵的人,是工人家庭出身的,想把工人家庭变成干
部家庭;是普通干部家庭出身的,想把普通的干部家庭变成中层干部或高级干部
家庭;是农民家庭出身的,自然想把自己和家里的亲人都变成城里人。指导员说
也许这种理想不符合做一个大公无私的革命军人的标准,但却切合实际,实事求
是。说对一个人来说,这些人生目标并不大,可有时要努力实现时,却要负出毕
生的精力。说我说小吴呀,部队解散已迫在眉睫了,据说留下来的是少数,要解
散回家的是多数,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军营里百分之八十的干部没实现的目
标已经没有机会实现了,可你却在三朝两日之内,全都实现了。仅凭这一点,到
了师长家里你就应该彬彬有礼,说话温和,最后给刘莲留个好印像。说山不转水
转,多少年以后,也许你又有了困难,还需要师长和刘莲帮忙解决呢。

  指导员说,喂,听见没?我说的话。

  吴大旺说,听见了,你放心,指导员。

  这就到了首长院。


  站哨的士兵给他们敬了礼,他们共同还了礼后,不一会就到了一号院前了。
首长院里是不需要按时熄灯的,营院的各连都早已关灯睡觉,既是睡不着,也要
貌似梦乡。而这儿的院落里,家家都还灯光明亮,有收音机的唱声从谁家的楼里
飘出来。听着那唱声,他们到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号院的铁门前,吴大旺
看见秋时的葡萄架,还有一半的黄叶卷在藤架上,花花打打的浅色月光,从葡萄
架上落下来,一片连着一片,像被人撕破的白绸落在楼前边。不必说,熟葡萄早
已不在,可还有一股微酸微甜的葡萄味儿从那架上扩散着。吴大旺闻到了那味道
,他有些贪恋地吸了一鼻子,这时候,正要去推铁门上没有锁的小门时,指导员
一把拉住了吴大旺,说小吴,我有件事想最后求你帮个忙。

  月光里,吴大旺看着指导员的脸,那脸上是一层难以启齿的僵硬和尴尬。

  吴大旺说,你说吧,指导员。

  指导员说,你一定得帮这个忙。

  吴大旺问,我能帮你啥忙儿?

  指导员说,这忙只有你能帮得上。

  吴大旺说,只要能帮上。


  指导员说,我看出来刘莲和你的关系不一般。你该走了,最后给刘莲说一声
,让她给长说一下,说我今天听到消息说,组织上已经安排我转业了,请刘莲给
师长说个情,我没犯什么错,年年都被评为模范指导员,优秀的思想政治工作者
,不说让师长给我提一级,调到关里,至少也让我在部队多干一、二年,如果警
务连解散了,就把我调到别的连队去。说到明年底我就有十五年军龄了,就是熬
不到副营,老婆也可以随军了。指导员说,实说了吧我老婆他爹是公社书记哩,
人家就是看上我有可能把他女儿随军安排工作,才让女儿嫁给我的。我娶人家女
儿时,给人家写过保证书,说无论如何要让人家女儿随军呢。说小吴呀,你和刘
莲关系不一般,你就让她给师长说一声。

  吴大旺便有些为难地站在那儿没有动。


  指导员也就难为情地笑了笑,说我知道这时候不该让你说这话,可你要走了
,不说就没有机会了。又说,走,进去见机行事呗,如果师长家里还有别人你就
什么也别说;没有别人了,你就给刘莲说一声。他们就推门进了院落里,穿过葡
萄架时,吴大旺朝边上的花地瞅了瞅,见那些该剪的花棵都还在那儿,想有些花
棵秋时是要剪去的,比如菊花,这时候就该从根上剪了去,以利于储养过冬,明
年春来再发。可现在,那些菊花、勺药都还在那儿,有几分秋荒的模样儿。他很
想把这养花的基本常识给指导员说一说,让他转告新的公务员,可是未及说出口
,就到了楼屋前,指导员已经先自上前一步,把吴大旺挡在身后,不轻不重地唤
了两声报告,听见刘莲在楼上问了一声谁。指导员说是我,警务连的指导员。刘
莲的脚步便柔软地从那木楼梯上咯吱咯吱地下来了。


  很显然,师长不在家,只有刘莲一人在这楼屋里。指导员说到底他是指导员
,心细腻,知情理,做事得体识时,宛若及时雨总能落在干旱的土地上。他朝后
退了退,把吴大旺朝前边拉了拉,然后自己就站在了一片黑影里。


  门开了,刘莲穿了一套像大衣那样鲜红的针织保暖睡衣出现在了门口上。也
许她压根儿没有想到吴大旺会在这临走之前的最后时刻来看她,她的头发有些乱
,脸上有些黄,好像有几分疲倦那么样。最为重要的,是她怀孕了,肚子已经鲜
明地隆起来。当意识到自己隆着肚子站在吴大旺面前的不合时宜时,她不悦地看
了一眼吴大旺身后的指导员,指导员却装着没有看见她的目光样,望着楼外的哪
。就这么,有那么一瞬间,她和吴大旺都那么僵僵硬硬、板着情绪,立在门口的
灯光下,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屋外,沉默着,好像都在等着对方首先说话那样儿
。吴大旺是首先看到她隆起的肚子的,那意外像走路时撞在了墙上样,一时间脑
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那么木呆在屋门口,直到指导员在他身
后用指头捅了他一下,他才多少有些从懵懂中醒过来,轻声说了一句我走了。

  她说我知道,十二点半的火车嘛。


  他就说走前最后来看你一眼,便把手里的一包油光纸包的东西递过去,像递
一件她丢了他又找回的东西样。可她却没有立刻接,而是瞅着那包东西问,什么
呀?他说是松籽,我专门从老家带来的。她就接过那松籽看了看,还打开拿出一
粒尝了尝,边吃边转身,不说话就上了二楼去。


  正是这包松籽打破了他们的僵局,使故事得以沿着预设的方向朝前一趋一步
地延伸与发展,使故事的尾声,有了新的意味。借着她上楼的天赐良机,吴大旺
进了一楼的客厅里,粗粗看了客厅里的摆设和布局,还和他在时没二样,只是楼
梯口原来那块玻璃镜框中的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的语录牌被他们摔了后
,现在那儿挂的镜框还是那么大,内容成了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
一切了。吴大旺还要走进厨房看一看,那是他工作和战斗过的地方,是他人生一
切的转折和起点。他尤其想看一眼套在大客厅一边的餐厅里,想看看那餐桌上有
什么变化没,那块为人民服务的牌子还在不在,若还在,他想请求刘莲把那木牌
送给他。没有什么别的含意,仅仅是一个人生纪念而已。可他正要往厨房和餐厅
走去时,刘莲却很快从楼上下来了。


  刘莲手里拿了一样红绸布包着的东西,半寸厚,几寸宽,有一尺二寸那么长
,她过来把那东西默默地递给吴大旺,吴大旺说是啥?她说,你想要的东西。他
就抖开一角看了看,脸上立刻有了浅润的红,忙又包起来,抬起头,两眼放光地
瞅住刘莲的脸,轻声亲呢、声音中含着颤抖的磁性,哆嗦着嘴唇叫了她一声刘姐
。她便朝门外看一眼,拿手在他脸上摸一下,说你们指导员陪你来找我,是不是
托你向我求情把他留在部队的事?吴大旺朝刘莲点了一头,刘莲的眼圈便红了,
说路上给你们指导员和连长道个歉,就说我刘莲对不起他们了,我没有能力帮他
们,上边已经批准了师长最后的报告,同意留在营院的部队全部解散,一个不留
,每一个军人都必须脱掉军装,各回各家去工作。


  刘莲说,我对不起你们连队了,快走吧,让连长和指导员转业后有事来找我
。

  刘莲说,走吧,小吴,师长快从办公室里回来了。

  吴大旺站在那儿没有动,脸上是一层茫然的苍白色。

  刘莲说,快走吧你,有事了以后来找我。


  吴大旺仍然没有动,他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刘莲就对着他苦笑一下子,
用手去他的嘴上擦了血,又拿起他的手在她隆起的肚上摸了摸,催着说,快走吧
。便对着楼外站在黑影里的指导员大声地唤,指导员,你们抓紧都走吧,别误了
火车的点。

  于是,也就不能不走了。

  就走了。


  她送他到一号院的大门口,站在那儿,她身上依然有一股熟透的苹果的味道
在月光下面朝营院散发着,如同一股从未简断的浓郁的香味自始自终都贯穿在一
个故事里。


  三天后,这个师被宣布解散了,那些知道吴大旺和刘莲的性爱故事者,全都
走掉了。不知道的,也全部走掉了。一个秘密被深埋在了大家的遗忘里,就像一
块黄金被扔在了大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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