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蜈之搏
作者:翁新华

  一
  望车被工厂辞退。瘫子父亲哭着说:“你爹你妈老实巴交一辈子,怎么偏生下你这个恶物呢?”望车说:“……鸡怕狐,狐怕虎,虎怕人,人怕龙,龙怕蜈,蜈怕鸡……”大都督周瑜逞强好胜一辈子,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败在诸葛亮手下后,曾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喟叹。周瑜不如望车。望车是一个介于蜈蚣与公鸡之间的人物。
  望车三十八岁,尚未婚娶,住这座城市的乌衣巷。父亲是一名搬运工,日本鬼子进犯中国那年,拖一辆破板车从上海滩流浪而来。“文化大革命”时当过造反兵团“六号门”的司令,曾把烧饼大的像章别在肉皮上鲜血淋淋地游行示威。母亲曾是一名职业娼妓,1950年人民解放军解放这座城市时,也把她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并送她去农场边改造边治病。1957年她从农场回到乌衣巷,改恶从良与搬运工结了婚,生下望车。不久,撇下丈夫和儿子撒手西去。
  老搬运工与板车打了一辈子交道,一生中唯一的向往就是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以内燃机为驱动力的机动车辆。老东西明知自己这一生是办不到了,便将希望强加在儿子身上,望车得名于此。
  望车不争气,在巷子里打架斗殴无事生非混到二十四岁,招进了一家国营麻纺厂,当了运纱工。某日上零点班,他睡眼惺忪地推着满满一车纱锭进仓库,撞见车间主任正把一名女挡车工按倒在麻袋片上,恶性发作,没有顾忌到主任是厂长的小舅子,操起扳手冲那上下颤动的光屁股一阵猛捶,弄断了一根坐骨神经。无事。又过了些年月,纺织厂要垮台了,搞什么内部经营机制转换优化组合,望车莫名其妙地被组合掉了(实际上等于开除)。望车去本市劳动仲裁部门鸣冤叫屈,承认自己确实于三年前偷过一它麻棉混纺纱送给了乌衣巷的鱼贩子玉寡妇,动因是可怜玉寡妇的九岁儿子灵君冬天没有棉袄御寒,仅此一次而已,况且经教育后业已痛改前非。说他是个惯偷,他决不承认。人们告诉他,世界上许多事原本说不清,偷过一次与惯偷的准确分界线怎么划?偷过一次与惯偷,虽然错误的程度不一样,但性质一样,反正都是个“偷”字。再说如今刚作兴厂长负责制,谁能干预厂长的权力呢?
  望车就在乌衣巷贩鱼。
  开始,他不会做生意,十有九亏。邻摊的玉寡妇给他指点一二,才慢慢有了赚头,勉强能糊住嘴巴。
  某日,气温骤升,酷热难当。从码头上进来的鲜鱼不消两个时辰便有了难闻的气味,整个一条巷子的鱼贩子都蚀了本。税务所的麻所长来收税,自知望车野蛮凶恶素有土匪之称,有意让他三分,只是象征性地扯了一元税票。但轮到玉寡妇时,却朝她挤眉弄眼进而掐她奶子一把,遭到嗔骂后脸一板,给扯了三十元税票。玉寡妇死活不交款。麻所长威胁她,若不照章纳税就要吊销其摊位。望车上前打抱不平,并摆出充分的理由:我和她都是鱼贩子,你为什么只找我收一元而找她要三十元呢?占她便宜不着报复是不是?麻所长恶狠狠地瞪望车一眼:“世界上的傻蛋我见过成百上千,但没有傻到你这种程度的。我找她合法征税,你有什么资格说长道短?也不想想自己怎么到的乌衣巷!”“惯偷”的痛脚被捏,望车与他一场对骂,竟至于动起拳脚,打掉麻所长两颗门牙。为此望车被送劳动教养半年,几件破旧家具尽数罚没充作了麻所长的医药费。重回乌衣巷,麻所长已升任税务局副局长。麻副局长深恶痛绝生意人欺行霸市偷税漏税,理所当然再没给望车分配摊位。
  巷子里鬼混了一些时日,望车到一家个体饭馆做煤饼打零工,仅挣三餐饭钱。某日,三五个小青年喝得酩酊大醉,强行拽住饭馆女服务员亲嘴儿。望车听到哭声上前制止。那群小青年齐齐地拔出刀子逼向望车,扬言给他放点血舒坦舒坦。望车怪吼一声,抓起一瓶啤酒预备砸向一名小青年的脑袋,瓶子伸到半空突然想到制怒,遂将酒瓶“咔嚓”一声敲碎在自己额头上,望车抹一把血大叫大嚷:“上呀上呀!不怕死的上呀!”那群小流氓一下被震慑住了,一齐丢下刀子逃之夭夭。
  这个悲壮的情节没几天便传遍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连远离乌衣巷的一些行政首脑机关和文化教育单位都几乎人人皆知了。某大学一位社会心理学教授经过反复研究琢磨后,认定这个望车的血液中虽有性本恶,但拥有超过常人数倍乃至数十倍的英雄因子。倘若此人生在乱世,说不准能造就为拿破仑式的英雄人物呢!这也是一种急智,而拥有此类急智的人,其实不能划归一般意义上的傻瓜之列;这又是一种自毁,而自毁的前提是自卑,勇敢加自卑再加自毁,这就成就为一种舍身成仁式的壮烈……
  乌衣巷呢,一时间关于望车的传说多了起来。市井小民的观点大多与弗洛伊德博士的性学说贴近。诸如,望车之所以把砸向别人的酒瓶转移到自己头上,是因为情人玉寡妇在场用眼神阻止他蛮干云云。加以发挥,就有人说望车与玉寡妇早就有那么点意思,望车挣的钱除了吃饭,剩余的都养了玉寡妇的独生儿子灵君。有人还绘声绘色地说,望车曾可怜巴巴跪在玉寡妇面前求婚,玉寡妇允婚的条件是:必得行正路,成正果,寻份正儿八经的社会职业。
  但望车对这种传言矢口否认。
  二
  望车是被王平招安的。
  王平是市交通规费征稽处处长。这个单位是一块香膏,一块肥肉。全市每年近千台新车入户,以及近十万台各类机动车辆交通规费的征缴,都经王平一支笔批字,每年进项不下亿元,权力可敌市长。
  王平老实厚道。手下的工作人员大都是交通院校毕业、品行端正的秀才。交通征稽的政策法规他们滚瓜烂熟,业务文化素质一流。这年月,为了尽快富起来,不少人一夜之间变成疯狗,想尽法子赚钱。而一旦到手,你想往外掏,他就会与你拼个你死我活。征稽这一行,要想圆满完成任务,除非比疯狗还要凶狠十倍。王平呢,自己不拿不贪,做得到。而要扑上去掏别人的腰包,却缺少这种残忍——或者说惨烈。所以,征费过程中,常受不法车主的围攻殴打。
  某次,王平又被人弄折了一条胳膊,住进了医院,糊上了厚厚的石膏,像《红灯记》里的王连举。
  黄昏,望车提一条熟狗腿闯进病房,进门就扯着嗓门吼:“平哥,我这一辈子只崇拜你。记得你在交通局当政工科长时,是你给我爹平反落实政策;我爹死后,又是你发动人募捐安葬;我没工作,在乌衣巷打流,又是你设法把我招进纺织厂。我被工厂开除了,只怪自己不争气。平哥,知恩不报非君子。望车虽然如今落了难,被人当作臭狗屎,可也是识好歹的呀!别的,我帮不上你的忙,打架还是有四两力气的。告诉我,打你的那小子是谁?我今晚就去找他放三两血!”
  王平着实受了一点感动:“你才说的,是我应该做的。如果咱们交换一下位置,你不也会和我一样吗?只是,你至今没个正式工作,我着急。你爹咽气时向我托过孤……你总是改不了打架的恶习。你这土匪!”
  望车羞答答一笑:
  “平哥,我正在改呢。”
  王平望着他额上那道灿烂的伤疤,觉得有点好笑:“用酒瓶当武器的事我见过不少,但拿它砸自己,却是头一次看到。望车,你就没想到可能会把自己砸死?”
  望车说:“砸别人,犯了戒。砸自己,即使砸死,不如死了一条狗。……像我这样的人,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区别?我倒没想到,反把人家唬住了。这其中好像有个什么道理,我始终没琢磨透。”
  王平笑了。
  望车说:“问你半天,你都不让报这个仇。知道你这个官当得窝囊,不强你所难了。这仇让我慢慢报去。”他拍拍屁股,“这回,我弄了个BP机,以后遇到紧急情况,打我的传呼,别忘了后面带个“7”字——急的意思。我一得信儿,马上赶来当你的保镖!”
  送走望车,王平回味望车临走的那句话。
  三
  这年,王平只完成了征稽任务的百分之七十,省征稽局给了通报批评,主管工交的第一副市长赵中如也批评了王平。赵中如从交通系统出道,当插队知青时做过王平的小学代课老师,十分喜爱这个循规蹈矩的弟子。他回城当了市交通局局长后,亲自把王平招入交通局当了政工科秘书,而后是政工科长。赵中如升任第一副市长后,又将他提了处长。作为上司兼恩师,赵中如的批评可谓推心置腹:
  “王平哪,你的人品和敬业精神,无可挑剔,不然,我会放心落胆让你做这个处长?盯着你这位置的人成百上千呢!唯一的缺点就是办事欠魄力,缺少新的创意。你就不能想点其他办法?比方,招聘几个调皮的青年临时工,每人发身制服,让他们虾公杵虾公?你想想,那些个站在地摊上与老板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征税员;那些个把小贩撵得满街蹿的市容监管员;那些戴着红袖箍儿守在天安门广场,站在地铁出入口的卫生监管员;乃至公安、检察、法院、派出所骑摩托满世界耀武扬威的恶阎罗,有几个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工作人员?你不要以为这些人素质低,都是些社会渣滓。但唯有这样才能以恶抗恶!要说,这并不是九十年代的发明了。比方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我党对青红帮、白莲教之类的黑社会势力及会道门组织就是实行团结、改造、利用的实用政策呢。从理论上讲,社会主义是共产主义初期阶段,咱们中国又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中国人普遍素质低,所以,执法也得强制,就像强制戒毒一样!……”
  王平颇受启发,当即有了一个构思:“赵老师,您批评得对。我想成立个稽查大队,招聘十名临时工。至于这个大队长,您看要不要正式职工担任呢?”
  赵中如说:“行嘛!一切由你定夺嘛。至于这为头的,我倒要提醒你,一只老虎带一群绵羊,绵羊也会变成老虎;一只绵羊带一群老虎,老虎也会变成绵羊。”
  “对了,定望车!”
  “望车?”赵中如来了兴趣,“就是乌衣巷那个用酒瓶砸自己脑袋的傻蛋?”
  “正是。其实他本质并不坏。”
  “可得给他一道紧箍咒。这家伙弄得好,说不准有大用场。弄不好,杀人放火大闹天宫。”
  王平说:“我会注意这点。”
  四
  望车受聘,想找个亲人分享幸福,就如一个有孝心的叫花子拾到一个饼子想和父母分吃一样。作为流氓无产者的望车,能骤然间当上大队长,领着一群下级维护法律的尊严,能说不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然而,谁是自己的亲人呢?父母已故,而玉寡妇又……
  望车在乌衣巷的麻石路上溜达着,心中有些伤感。
  倒是玉寡妇从窗子里发现了他,脆脆地唤道:“望车,进来坐嘛,鬼魂似的转悠什么呀?这一向又在‘严打’了,别让人当贼抓了呀!”
  有了这个邀请,望车一抬脚就进了玉寡妇的木板房。
  玉寡妇有文化品位,比望车大三岁。丈夫教高中语文,死于肺癌。原在街道莲米加工厂当会计,小厂破产后,自立更生干起了贩鱼营生。她不算漂亮,也不算丑,显眼的缺陷是鼻窝有几点雀斑。儿子灵君会读书,才九岁就以年级头一名考进了市一中。玉寡妇逢去一中开家长会才着意打扮一番。头发用飘柔洗过,脸上略施粉黛,几颗雀斑深藏不露。让人觉得她配做小状元的母亲。虽则贫寒,却瞧不起人。作为一名中学教师的遗孀,外加亲生儿子他日蟾宫折桂的优势作为烘托,门板便不易被人踹开。这年月,满街的女人似乎都在潇洒走一回,但她始终闭关自守,坚决不搞改革开放。
  两年前,望车戴着手铐被推搡着走出乌衣巷,满巷人都围着看热闹。望车边走边掉转脸在人丛中搜寻着什么,眼眸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依恋之光,炽热如两团烈火。当她与那眼光相触的一瞬间,心中訇然一动,泪水一下迷住了双眼。望车深情的瞥了她一眼之后,便满足地把脸扭了回去。她知道,这一瞥包含着太多太复杂的感情成分,这简直像鸦片战争,一下就把她那道闭关锁国的金堤兜底儿冲决了。于是,她顾不了羞耻,紧跑几步追近警车,大声喊:“望车,放心去吧。你爹会有人照顾的!”
  望车听到喊声,把脸扭过来,朝她用力点了点头,她发现望车脸上挂着一片泪光。接下去半年,她担起了照顾望车瘫子父亲的义务,为他送饭送菜,洗澡换被。老人死后,她又串联街坊邻里,协同王平一同发起募捐,为老人办完了丧事。
  望车从农场回来,一脚踹开家门,父亲已经龟缩在玻璃镜框里,他抱着遗像大哭一场,而后去了玉寡妇家,下了一个长跪——
  这便是那则传言的始末。
  玉寡妇给望车泡了一杯茶:
  “这么晚了,找我有事啊?”
  “喜事!”望车像狮子见到了驯兽师,既温柔又胆怯,“确实是喜事,但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不过,我觉得住这巷子里的人,除了你,也许不会再有人为我高兴了。”
  玉寡妇淡淡一笑:“是不是有人给你介绍对象了?”
  望车不知道她是抛石探路,心里有点发冷,愣怔了一会儿,站起身想走:“是平哥招聘我当大队长,我以为你会愿意知道。”
  玉寡妇显然有点激动,但表面上仍淡若秋水,“望车,我当然为你高兴。其实,王平已经告诉过我了。他们是冲着你额头上这块伤疤来的吧?……”
  望车并不理解这话的含意,“平哥够哥儿们,他不像在捉弄我。况且,已经签订正式合同了。他说他相信我能把这个工作做好,他还说赵副市长也信任我。我什么都不怕,还怕那些抗费不交的车主?平哥是看得起我。再说,平哥太懦弱,常受人欺负,我也该帮他一把。……”
  玉寡妇问:“干好了,他们怎么酬报你?”
  “工资奖金不分彼此。”
  “我不是指这个。”
  望车把眼光从玉寡妇脸上掉开,面带羞赧:“先试用半年,如果工作取得了成就,就把我转为国家干部,到那时,我就做得起人了。整个一条乌衣巷,有几个是国家干部呢?”
  玉寡妇想了想:“不见得当了国家干部就让人看得起。比方我看人,就不太注重这一点。……望车,这种许诺,我是不太相信的。现在当官的,没几句话能真正成为事实。你去争取,没错。不过,我又不能不提醒你,当年你爹做个搬运工,被人抬出来当司令,武斗时被人打断一条腿,后来却又让他坐了三年牢,一双腿都给弄断了。……”
  望车不明白玉寡妇为何泼冷水。他对女人原本没有过接触,玉寡妇的花花肠子有几个弯,他摸不透。尽管他深爱着眼前这个女人,但他根本听不进她的话。他固执地说:“我坚信平哥不会骗我。平哥是怎样一个人,你也清楚。况且,平哥已经跟我约法三章:第一,服从他的命令;第二,有理有制,依法征费,杜绝蛮干,不许犯恶;三是不许越权干预他的工作。我想,这些我都办得到。我要夹紧尾巴干半年,把这个国家干部拿到手!……”说到这儿,望车仿佛看到了美好的前景,正如一台漂亮的蓝鸟轿车朝乌衣巷开过来。他坚信玉寡妇也已看到了这个美好前景。他显得激动,有点坐立不安,进而上前抓住玉寡妇的手,恳求说:“你能答应我么?我也许会成为灵君的好朋友呢。”
  “望车,”她柔声说,“我相信你会成为国家干部的。至于其他想法,过一阵再说吧,你先把手松开。”
  五
  六月的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这座城市,白色的鸽群在蓝色天穹上盘桓。喧嚣中夹杂着热情,炽热在烹饪着希望。
  望车身着白制服,挺立在国道右侧的一面长满绿草的斜坡上。斜坡是这座城市的制高点,作为大队长背景的是矗立于坡顶的高高的电视台铁塔。从这儿望东望西,是绵延万里的铁青色国道;望南望北,城区的大街小巷尽收眼底。正是车流高峰,大队长望车注视着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滚滚车流,有一种上帝鸟瞰人间的感受。
  望车已经不是乌衣巷那个浑浑噩噩狗屁不通只会寻衅闹事的望车了。他懵懵懂懂当了近三十年恶棍地痞,如今,他已是正儿八经的大队长,只差几步就是这个共和国的当家人——国家干部了。
  某种科学的发现,常常姗姗来迟,人的责任意识也常常姗姗来迟。比方这交通事业的进步吧,人们照理应当欢欣鼓舞,应当竭尽全力把科学的车子推向前进。因此,凡与中国的交通事业发展及未来有关的人,都应该身体力行并为之奉献一份力量。遗憾的是,不少人对这种惠及自己及后人的事业往往缺乏自觉。比方,车辆在增多,与之相应的是必然要修路,要养路,修路养路的费用从何而来呢?羊毛出在羊身上。因此,取之于车,用之于路,造福于民的征稽方针是对的。只是,这浅显的道理为大多数人接受,并付诸实行是何等艰难……
  也正是因了这种艰难,大队长望车的工作便无可奈何地包含了许多荒唐成分。他领着他的十名队员,不分白天黑夜出没于大街小巷,拦截、盘查、恫吓、扣押、乃至动武搏斗……无所不用其极,才能使许多不法分子就范。这种工作需要勇武,需要亡命精神。而这两点,大队长望车都有,因此,他总是成功。他有正义作为坚实的后盾。偶尔他有意无意地把额头上的那块伤疤展示在众人面前,以唤起对方对某种权威的回忆,因此,他就拥有了威慑的力量……
  如今,大队长望车这样想:这些成功,就因为额上这块伤疤么?如果真是这样,证明玉寡妇的预言是何等的伟大。那么,望车就不得不为之悲哀起来……
  望车的心由此变得复杂起来。
  六
  然而,一颗简单的心变得复杂,对望车来说未必是件好事。这天晚上,他换上新发的白制服,戴着平顶大檐帽,口袋里插着新配的大哥大,来到玉寡妇家里。大队长望车有一种强装的严肃与文雅。
  玉寡妇笑着招呼道:
  “土匪,你来了。”
  望车有点不满:
  “我还像土匪么?能不能告诉我,土匪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
  望车对声誉敏感起来,脆弱起来,玉寡妇后悔不该损伤他正在日益构筑的自尊心,笑着说:“开个玩笑。除了我,巷子里已经没人叫你土匪了。真的,没人瞧不起你了。”
  大队长望车憨然一笑:“这又是为什么?我并不忌讳这一点。”
  玉寡妇看出了望车的心口不一,觉得他像个发誓不再迟到而偏又不愿早起上学的孩子。说:“昨天晚上,有个叫王世贵的中巴司机来过了。他带来了一床高级毛毯,上面贴着大红喜字,价格标签原封未动。它值八百元。他说来贺喜。他说你扣下他的中巴半个月了,他每天的经济损失不少于三百元。他说他找过王平,王平又同你打过招呼,而你根本不理睬王平的招呼。……”
  大队长望车有了第一个行贿者,证明他拥有的权力已经拥有了实际意义。不过,他没有权力执掌者那种惯有的快感。“平哥与我有约在先。”他解释说,“作为一把手,他不能人人个个都放一马,但又不能在每一个车主身上种下仇恨的种子。所以,有时候他会把责任往我身上推。他甚至允许我当面和他顶撞。”
  玉寡妇说:“这并不是一种高尚行为。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当成挡箭牌,只能证明他的自私和无能。可能当官的都习惯这样。”
  望车说:“我明白。王世贵找过平哥,平哥原来不打算放过王世贵,就把责权推到我身上。其实,平哥是放过好些人一马甚至二马的。就是说,他觉得应该推给我的才推给我。他在看菜吃饭。”
  “是这样。”玉寡妇说,“你却不能看菜吃饭。王平喜欢荤菜,你却不能嫌厌素菜。所以,我暂时收下了王世贵的礼物。”
  望车很吃惊:“你应该扔出屋子。我现在正逢转干的当口,而且这一辈子没人给我送过礼!”
  玉寡妇说:“王世贵同我长谈了。但谈了些什么,我暂时不想转告你。王世贵还会去找你,到时,你应当上他家看看。”
  “我为什么要这样呢?”
  “你为什么不能这样呢?难道大队长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同人打架?”
  望车觉得有些不愉快,但又没法厌恶玉寡妇,他想起了去世已久印象原已淡漠的母亲。他不知道母亲的概念究竟是什么,但他觉得玉寡妇简直在扮演一个母亲的角色。这让他有点难以忍受。
  七
  第二天上班,大队长望车没去路查,呆在办公室等王世贵。人来后,他让他带路去了这个行贿者的家。
  王世贵住这座城市的另一条小巷,两居室的木板房空空如也。他有一个瞎眼老娘,这会儿正躺在墙角的一张小木床上哼哼唧唧。王世贵表现得很没骨气,点头哈腰,毕恭毕敬。
  “还有人呢?”望车的口气带着大队长的威严。
  王世贵说:“女人离了,一双女儿已经带走,每月由我支付三百元生活费。老娘是我的,带不走。别看她病病歪歪,一餐要吃二两肉。不能间餐。”
  “畜生!嫌厌老娘?没娘的还盼不着呢!”望车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眼睛四下探询。
  他认定不是装的穷酸。
  王世贵说:“大队长,中巴是我承包刘老板的。我家原本不至于到这步田地,已经存下三万了。去年翻了一次车,欠下两条人命,家里就空了,至今还欠人家一万元赔偿费。法院见我有个病娘屋里呆着,暂没让我蹲大牢,让我发狠开车挣钱把帐还清。可中巴……”
  望车心软下来,嗓音仍然高亢:
  “让你纳费,你为什么逃跑?心中还有交通法规吗?还有稽查大队吗?”
  王世贵说:“我确实不该跑。”
  “跑得了初一,跑得了十五吗?我们稽查大队有几千人路查。真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大队长望车随口说了句成语,用得恰到好处,他对自己的口才已经不再怀疑了。
  见王世贵已经老实,他斜刺地问:“为什么去找玉寡妇?”
  王世贵脸上爆出一团笑:“听说你们要结婚了。作为司机,领导的喜事,不该去贺一贺吗?”
  “谁是你的领导?”望车厌恶他的虚与,“曲里拐弯讨好卖乖。开车没本事,行贿有一套。我和她,邻居而已。她怎么能当我的家?你听谁说我们要结婚了?”
  王世贵觉察出这个大队长不喜欢别人行贿,但乐于别人提及他的婚姻大事,笑着说:“都说你们快成一家子了。我看大队长配她,有剩!”
  “讨好我干什么?讨好人可以,却不能损别人。其实她比我强十倍!“话是这么说,望车还是从王世贵的话里获取了某种希望的信息。尽管他对玉寡妇爱之甚深,但到底能否成功,尚无百分之百的把握。王平说,如果传言来自某个毫不相关的人,那就证明这个传言有一定的可信性。因此,他对王世贵的奉承有了好感。
  他让王世贵坐下,给他上了十分钟交通法规课,然后说:“自己把那玩意儿提回来。穷不能穷骨头!你那毯子我不能盖,因为你不是真心实意向我贺喜。还有,转告你那伙开车的朋友熟人,今后不许抗费!种田还粮,赚钱纳税,自古以来的王法!”
  望车从口袋里掏出中巴车钥匙,扔给王世贵:“好好开车。你那破玩意打不上火,要修好。年终把欠费自觉补上。至于罚款,免了!”
  王世贵喜出望外:“太感谢您了,太感谢您了!还要处长批字吗?”
  “不用了!”望车厌恶地朝他挥挥手。
  八
  望车走进处长办公室。对王平说:“那个王世贵,我把罚款给免了,车也放了。”
  “是吗?”王平一惊。
  望车说:“我去过他家里,比我老爹还穷。再找他榨油,实在榨不出油来。我也于心不忍。”
  王平原本掌握了王世贵的情况,想到任务压头,狠狠心不打算放过。现在,望车既已越俎代庖作出了处理,他似乎也已无话可说。但正常的程序应是望车先提出处理意见,报请处长审批同意,再转征管科办理有关手续。望车这样,显然已经超越了大队长权限。他心中很不高兴。再平庸的领导,也不喜欢下级凌驾于自己之上,何况一名临时工呢?他默默地喝了几口茶,从抽屉里掏出王世贵的报告,运神了一会儿,在上面签下这样一段话:
  经望车同志调查了解,此人确有特殊困难,鉴于望车同志及征管一科同志的意见,经研究讨论,同意延迟五个月交纳养路费,并免除所罚滞纳金三千元。此举在于不搞杀鸡取卵。王平。
  他把报告递给望车,冷冷地说:“送征管一科。以后办事注意程序!”
  望车意识到自己侵犯了处长的权力,确实犯了一个错误。好在是王平,若是别的什么人,可能会让他滚蛋。他涎着脸皮笑了笑:“平哥,事情已经处理,为什么还要补签这么长一段话呢?杀鸡取卯是什么意思?”
  “杀鸡取卵!不是杀鸡取卯!卵就是鸡蛋!”王平说,“这个,你暂时还不懂。……你以为当个单位一把手容易吗?什么事由我一支笔批字,权力好像大得吓人。但盯着这笔头的大有人在呢!这个月,就接受审计、纪检、监察、物价部门七次检查了。光招待费都花了五万多元。现在哪个单位宽裕一点,他们就像蚂蝗似的往你身上巴。就说这批字减费吧,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找我,免不了塞个红包什么的。我是一分不贪全退了,但总有人怀疑我退了小头吞大头。有意无意就有人告状,说王平那小子发了。再说这王世贵吧,原本定好罚他三千,眼前你大队长一句话全免了,人家不会怀疑你得了他几斤几两,但会怀疑到我头上去。不把意见签详细点,留个存根,到时有人找麻烦,怎么说得清?”
  望车憨然一笑:“这家伙倒给我送去一床毛毯,让老子骂了个臭死。”
  王平抬眼望着望车:“如果这样,也就让我放心了。”
  望车提醒道:“平哥,我已经为征稽处卖命八个月啦!……”
  王平聪明地笑笑:“这点,我当然不会忘记。”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本,翻开几页,“望车,这半年多来,你的工作是有成绩的。以你为首的稽查大队突击路查一千九百五十七次,为处里追回漏征规费三千一百五十九万元,追回陈帐一千九百八十九万元。全市的钉子户基本上都让你治服帖了。就是说,处里共有职工三百零九名,而你们十个人完成了总任务的百分之四十。可谓劳苦功高……但是,我这里还有一笔帐,是你个人欠下的。这当中,你共违反纪律六十九次,其中打人八次,骂娘四十四次,越权十七次;还有,你十二次路查没有着装,四次路查在马路上随地小便——其中一次被赵副市长乘车路过撞上,你还弹了一滴尿水在他的车玻璃上;还有三次,你既扣车又扣人——严重违反了有权扣车无权扣人的法规。人家可以定你劫车罪!……”
  望车以为王平会同他谈谈转干的事,没料到兜头几盆冷水。这个王平,连四次随地小便也已记录在案。尿胀起来不随地方便还让它憋死?赵副市长就不撒尿了,居然还向王平告了密!……“平哥,你的心好细呀!”他笑了笑,“在我身边安插了密探吧?”
  王平说:“这些都是车主事后反映的。我觉得对你应当严格点,而不抓住事实你可能不会认帐,就随便作了个备忘录。当然,我对你是理解的,比方这随地小便吧,十里百里日晒雨淋站马路查车,总不能尿在茶壶里吧?再比方扣人,人家先动手打人,不治服一下怎么行?但是,纪律就有这么细,还逼着你非遵守不可呢。望车,今后引起注意就是了。”
  望车说:“任务完成得八九不离十。今年,我看你就能旧貌换新颜了,该开个庆功大会呀!……”
  王平叹口气:“说这话为时过早。告诉你吧,离任务指标还相差百分之三十呢。时间呢,就剩一个多月了。”
  “这不怪了?平哥,给开个名单,还有谁欠费未交,让我去捅马蜂窝!”
  王平说:“从前我有两本难念的经。你来了,代我念了一本,还剩一本无字经,你也念不了啦。”
  “什么经,告诉我?”
  王平说:“我不是让你不要干预我的工作吗?不该问的不要问!”
  望车无话。
  九
  为了充分挖掘望车的潜力,调动他的积极性,王平亲自起草了一份转干报告。
  王平在报告上签字盖章后,即刻去市交通委员会签字盖章。那是他的老巢,面子关系摆那儿,王平一说明来意,交委主任李主任当即表示同意,客气地说:“王平你当了多年政工科长,举荐的人没说的,个个都是贤才良将。只是,这事你最好先跟赵副市长商量一下。赵副市长是常委,又是常务副市长,市长的铁定接班人,因为这个望车太复杂了。”
  王平觉得有道理,准备去找赵中如。赵中如倒领先打了他的手提,说是有事让他去一下。
  在赵中如的办公室里,王平简单汇报了一下工作,随即把望车的转干报告递上去。赵中如一目十行地浏览过后,笑了笑说:“王平哪,我问你:究竟是共产党办事认真,还是国民党办事认真呢?”
  王平说:“赵老师,您这话让我不着边际。”
  “我就问这句。就事论事嘛!”
  王平说:“共产党和国民党怎么能同日而语?毛主席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这还用得着问我吗?赵老师,念小学时我让您考了五年,如今,您还要考我呀?”
  赵中如笑起来:“这就对了。这个人,利用一下倒可以,兴旧利废嘛!怎么就能真的给他转干呢?共产党让这种人当干部,与国民党还有什么区别?毛主席搞了一辈子运动,每一次的真正出发点都是为了保持执政党自身的纯洁。昨天从劳教所出来,今天就成了国家干部,美国之音明天就要作为重大新闻向全世界广播。王平,你怎么这样书生意气?党中央三令五申要领导干部讲政治,你就是不大讲政治。”
  王平坚持说:“我总觉得好些有头有脸的国家干部都不能与望车比!”
  赵中如说:“这个望车,工作是做了一点,错误仍然不断。都有人告到我这儿来了。前几天,政法委王书记也来了电话,说收到了几十个关于他的举报电话。泰兴汽车开发公司的老板周督尤还说望车找他敲诈一只大哥大。这事,你侧面了解一下。报告你先拿回去,不要告诉他本人。人,可以用一用,万一不行,随时辞退!这样的角色全市能找出几车皮。”
  王平收回报告,觉得事情有点麻烦,不知该怎么向望车交待。待一会儿,他问赵中如有什么指示。
  “哪有这么多指示?几天不见,想和你扯扯谈。”赵中如说,“记得当代课老师时,给你们讲过一篇课文——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居室雕文以写龙……待到真龙从窗子里钻进来,却吓了个屁滚尿流。”说着,仰面哈哈大笑,“王平哪,我们有些同志也是这个叶公子!嘴里高喊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但一遇到实际问题就瞻前顾后,成个小脚女人了。……”
  王平不作声,等着他往下说。
  赵中如发挥说:“比方这办公司吧,能说不是好事?引进资金,引进技术,引进人力物力,在咱们的地盘上盖房子,建实体,老板虽则赚了大头,但税收给了谁?难道不是肥了地方财政?正确的做法是筑巢引凤。但不给人优惠照顾,谈何引凤?政策、政策,政策固然不能丢,但政策也可以灵活运用嘛!”他从抽屉里掏出一份报告,递给王平,“这是泰兴汽车开发公司董事长周督尤先生送来的。具体写些什么,我也没工夫细看,事情好像牵涉到交通规费征稽。我是外行,不懂具体法规,你酌情处理一下吧。”
  王平接过报告,看了一眼:“这份报告,我那儿也收到了复印件。没想到他把正稿送您这儿来了。赵老师,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赵中如弹了一下烟灰:
  “你处理一下么。在不违反总体原则的基础上,注意一下伸缩性就行了。许多事,人们喜欢一杆子捅上天,我这常务副市长哪能管得这么细呢?”
  王平还是没摸透赵中如的思路,试探着问:“赵老师,您还有事吗?”
  赵中如说:“下个月初,要开个交通系统科级以上干部会,市纠风办要到场。主要是自查自纠。你们那个处是重点,显眼,你要作好思想准备。这个会很重要,市纪委还要公布会议的效果。”
  王平感到茫然。赵中如两次打电话让他来。他来了,他却交代了两桩事。虽有次序的先后之分,但后一桩事似乎在赵市长心中占的比重更大。究竟孰轻孰重,他瞄不准目标。他坚信,两桩事必有一桩是陪衬,是砍肉的搭头,弃之不顾或勉强敷衍就可忘之脑后,赵中如事后也不会过问。而另一桩无论如何都是赵中如的基本路线,是不得不认真对待的。
  十
  王平回到办公室,已有好几拨人等在那儿让他签字,香烟急雨似地扔过来。他看那些减费报告,每个人都有充分的理由,每个人都有形形色色的头头站在身后充面子。从道义上讲,他有理由顶着不办。从理智上讲,谁的示意和招呼他都不能不慎重对待。
  王平有点心烦,拿起报告,一律签上“请证管科给予照顾”的弹性术语,将几拨人打发出了办公室。便从夹子里掏出赵中如转他的报告,躲进了大队长望车的临时办公室。
  奔驰600型,彻头彻尾的走私货。凭什么上户?凭什么不需牌照招摇过市达半年之久?凭什么不能扣押?这个周督尤与赵中如究竟是什么关系?如果有关系,赵中如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是不是碍于面子不好当面拒绝?如果这样,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然而,置之不理,赵中如会不会怪罪?倘若他与周督尤毫无瓜葛,为什么收受这份报告?……
  他掏出红铅笔,在报告上写了三个“?”号,又加上一句“请望车同志处理并给予照顾”,然后将报告从办公桌的抽屉缝隙中塞了进去。
  十一
  具体到这个周督尤,望车了解到的情况比王平实际上多得多。
  一见到这个名字,他就上火。
  好个爱国侨胞……什么东西!过苦日子时偷渡香港,发了横财回来就成了个人模狗样的爱国侨胞了。果真在为本市开发汽车市场吗?哪一天不干着走私贩私偷税漏税的勾当?!王八蛋,凭什么优惠照顾你?!你一晚睡三个歌星花去三万不心疼,找你合法征费你就一钱如命心如刀绞捂紧腰包死不松手。你爱的是什么国?走的是什么道?!
  已到下班时间,处长办公室只剩王平一人在看报表。望车把报告放在他面前,“这个周督尤不能照顾!这家伙钱多得很。美其名曰搞什么本市汽车市场开发,实际上是在走私进口小汽车。具体到这台奔驰600,临时牌照是他行贿弄到的。照理,走私车辆入户,先得有海关、公安、工商部门罚没的处理单。没有这种处理单,如何谈得上入户?我估算了一下,这种小车,估价最低不少于一百万元人民币,海关的税率是百分之二十。让他一马,三种规费加起来,至少也得给我们五十万;再放他一马,优惠减免百分之三十,也应交三十万。这台车跑了半年,不说罚款,这三十万也理当征缴吧?
  王平说:“作过调查了?说得头头是道!”
  “用得着调查吗?只要是开车的都知底里。还有人说他与赵副市长的公子赵神洲是老少俩哥儿们,赵神洲的金鑫汽车配件公司实际上是周督尤走私贩私的中转站。”
  王平批评说:“你的话怎么这么多?不往外冒嘴巴发痒是不是?我们一不是海关工商,二不是公安检察,就管车辆征费。只能就事论事,不能捕风捉影,把一些没根没据的传言当成事实!”
  望车说:“我嘴巴还要发痒。有人说,周督尤早已把这台奔驰车作为结婚礼物送给赵神洲了。”
  王平一惊,“越说越玄乎,结婚赠礼,开玩笑,一百多万哪!哪有这么重的结婚赠礼。别人不说,赵副市长我是了解的。我在这儿当了两年处长,从没见他揩过公家半点油水。去年年终总结,送他一床电热毯,他都退了回来。他的廉政勤政,党报党刊早有登载。他儿子办公司,也是遵纪守法循规蹈矩的。光希望工程,他们就捐款十万元。……望车,你才到征稽处上班半年多,怎么知道这么多是是非非?而我在这个岗位上呆了几年,怎么没听人说过?谣言嘛!”
  望车笑笑:“满世界都知道婆偷汉,唯独老公蒙鼓里。都知道赵中如是你先生,你是他一手一脚扶上官位的。谁敢当他的左右臂道出实情?!如若你不信,那我也只能就事论事了。平哥,你在报告上打三个‘?’号是什么意思?”
  王平当然不能把赵中如打招呼的事和盘托出。不过,尽管他对自己老师的人品仍然坚信不疑,但也隐隐约约觉察出一些微妙之处。为慎重起见。他掏出橡皮头,把报告上的三个“?”轻轻擦掉,说:“周督尤的事,我想再缓几天处理,只要车子走在本市的公路上,总逃不了纳费的一天,车子,你先放了。”
  “放虎归山?”
  “是的,能放虎归山,就可以捉虎回笼。到时,问题查清了,若真如你所说,确实有问题,我让你捉,你就去捉。当然,车是你扣的,这没有错,我还要表扬你。关于你转干的事,我已办了呈报,只是个时间问题了。好好干吧。”
  望车极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放在王平的掌心上。
  十二
  第二天,大队长望车又创造了一次违纪的纪录。他原本发誓金盆洗手,脱胎换骨,从此不再跟车主打架,结果还是干了一场。这次较量,他认为自己输得很惨,简直惨不忍睹。
  对手是个曾经“三进宫”的波皮,承包了一台九成新的农用小四轮跑运输,居然偷漏了十个月的规费未交,也不见他来征稽处办理征缴手续。上回打折王平胳膊的就是他。望车得悉他的行踪后,决计课以重罚,不为别的,就为替王平报仇雪恨。他领着人大海捞针,终于在一个农贸市场的出口处把他连人带车截住了。
  但这人不像一般车主那么听话,倒抢先从驾驶室摸出一把三角刮刀,比住望车的脸:
  “大队长,我已久仰你的大名。判过半年劳教,受过十三次拘留;气死了瘫子老爹;踹过寡妇的门板;见过大场合。但我李四保在里面也呆过十八年。你号称土匪,算是乌衣巷一名角色,但我诨名催命判官。你的本事,也就只会拿啤酒瓶往自个儿脑袋上砸;我的刀子却只拣别人的皮肉钻,进去就是个窟窿,流出的是别人的血。要我交费,没有!扣车,我们两车相碰怎么样?”
  望车说:“两车相碰,可以。但你用刀子对我赤手空拳不算角色!有种的,把刀子扔下!”
  李四保果真把刀子扔了。
  望车冲上去给他毛茸茸的胸口狠狠一拳,并大吼道:“这一拳是为平哥还礼!”李四保跳起来,给了望车狠狠一脚。接着,两个便扭成一堆儿,拳头撞击着肉体发出一声声沉闷的钝响,看傻了农贸市场成百上千人。这时,稽查大队的另外三名队员忙扑上来助战,眼看就要把李四保制服了。这当儿,李四保突然收住手脚,指着望车的鼻子说:
  “望车,问你一句话,答得上来,我认输,乖乖把欠费交了。答不上来,你给我乖乖滚蛋!”
  望车用力擦了一下嘴上的血渍,对李四保也是对众人说:
  “我望车的甲子乙丑,乌衣巷鱼摊上摆着。打过群架,受过拘留;打过税务所长,呆过半年劳教农场;偷过纱绽,被工厂开除;看电影时椅子底下撒过尿,坐车从来不买票……现在,我是大队长了。聘用我是经市委常委会批准了的,市委组织部还发了红头文件,我就要转为国家干部了。穿这身绿皮一天,我就要干好一天工作。我不是为自己。同志们都应该见义勇为,都应该支持我。要以正压邪!李四保,有什么屁,放吧!”
  李四保哈哈大笑,露出满嘴黄牙:“好汉不揭短,旧事重提是孬种!我就问你当这大队长之后的事——周督尤是你爹还是你爷?”
  “他是我孙子!”
  “他倒卖走私小汽车成十上百台,现在还玩着一台奔驰600黑户车。你这个大队长找他征过多少费?”
  “我把他的乌龟壳锁了两个月!”
  李四保讪然一笑,冷不防将一军:“为什么又把车放了?你受了他多少贿赂?说!”
  “暂时放虎归山是我的策略,只要它还在本市地面上跑,就逃不过征费那一天。”
  “策略?说得有水平。”李四保笑道,“既然是虎,虎必伤人;虎既被捉,为何又放?同志们哪,听到了吗?他这大队长,只会找咱们平头百姓的麻烦,那个阔佬周督尤背后站着个当官的,他就跪下给他舔屁股了。同志们,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看哪,这就是大队长望车秉公执法呀!”
  望车还要声辩,但已找不到有说服力的话语。而且满世界的人都在朝他讪笑,朝他愤怒,朝他轻蔑,朝他吐痰,有人还将香蕉皮扔到他身上,逼着这流氓无产者恨不能钻进下水道去。他恨李四保,恨王平,也恨自己,恨得直咬牙。结结巴巴说:
  “你,还有周督尤,都没完……”
  李四保用手把大队长望车轻轻往旁边一拨,钻进驾驶室,打响马达,一阵风似地开走了。
  围观者用笑声为小四轮开路,视大队长望车一行如扔在雪泥中的烂菜叶。
  十三
  王平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准确点说,是李四保的挑战电话。李四保没有威胁和恫吓,只是原原本本向他通报了与望车打架的经过。他告诉王平,他曾经在泰兴汽车公司打工,他对周督尤的一切了如指掌。他在电话中列举了充分的证据,证明周督尤走私进口汽车、漏征奔驰600规费的事实,并且,他还说周督尤确实把车送给了赵神洲。最后,他扬言如果王平不对奔驰600依法处理,他将越级上告王平的徇私枉法。
  王平如当头挨了一记闷棍。李四保既无威胁,也无恐吓,对他自身及家人的安全不构成任何危险。但总让他一阵阵心虚气短,有一种类似于心脏骤然停跳的憋闷感觉。
  现在,可以肯定奔驰600确有问题,而他要弄清的是,这车究竟是不是属于赵神洲。如果真是这样,漏偷交通规费的便不是周督尤,而是赵神洲,问题就有些复杂了。
  毫无办法,拖延已经不行。他得去找赵中如谈谈,他不能让赵中如蒙在鼓里。他宁肯相信传言与自己尊敬的老师毫无关系。
  赵中如回电话说晚餐要去帝豪大酒店陪客,问他是不是有急事要办。王平说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急事,只是有些工作上的事要作个口头报告。赵中如便邀他共进晚餐。王平想想是个机会,答应了。
  找到那间雅座,已经先有五六个人等在那儿唱卡拉OK嗑瓜籽了,只差赵中如没到。原来是几个熟人或见过一两面的半熟人:市交警大队大队长、市税务局局长、市工商局局长、市检察院检察长、市海关关长、市公安局局长等等。作东的正是那个周督尤,赵中如的儿子赵神洲也在。赵中如一到,便上酒上菜,一边吃喝一边瞎聊些不关痛痒的话。赵中如一张口,众人便将发言权主动让给了席上至尊。
  王平说:“我今天是不速之客,罚酒的事就免了。”周督尤笑着说:“怎么是不速之客呢?才不久我还给你家里和办公室拨过三次电话。请都请不到呢。”赵中如指指周督尤给王平介绍:“这位就是泰兴汽车开发公司的董事长周先生。以前,你们交道不很多,今后免不了常来常往。希望你们二位互相配合,为振兴我市交通事业戮力同心,齐作奉献。干!”“干!”众人陪着干了一杯。不待周督尤开口,赵中如又说:“周先生,王平是我的学生,原则性很强。您这个大老板还得在他面前当个守法公民哟。干!”众人又干了一杯。王平说:“周先生虽然未见其人,但闻其名。其实我们已打过一回交道了。”周督尤微微一笑:“名师出高徒,不假。我的秘书已经给处长添过一次麻烦。刚柔相济,确实是个人才。王处长,因为庸务穷忙,正在为市里筹划一个大一点的进口汽车市场,成天不是书记找,就是市长呼,省长的电话都接不赢。对您礼貌不周,还望海涵。欢迎到敝公司作客。今后有什么要办的,打个电话就可以了。”说着弯腰屈背递给王平一张名片,又给赵中如递上一张。
  王平瞟了一眼名片,比常见的纸质或胶质的名片小,但沉甸甸金晃晃的,正是那种西方豪富流行的作为馈赠友好的纯金名片。足有十五克吧?他下意识地瞟瞟赵中如,赵中如笑着退给了周督尤,得体地说:“我已经记下周先生的电话号码和通讯地址了,我这个人别的笨,但别人的电话号码和地址我听讲一遍就记得了。王平你就收下吧,主要是方便工作联系嘛。”
  王平喝了小半口酒,用眼睛暗暗盯赵神洲。这个年近三十的小伙子有点倨傲,衙内的气质挂在嘴角上。尚未发福,西装革履,不苟言笑,城府很深的样子。王平原是他家常客,熟得很。小时候冲他喊王叔叔。自费读完北大回来,就学会拿架子不认人了。这餐饭,自始至终他都无意同王平搭话,只是偶尔同海关关长嘀咕句什么。
  赵中如勾头问王平:“你有什么事,好急的样子。说吧,今晚八点我还要去参加一个会。注意简单扼要!”
  王平想把奔驰600的事说一说,犹豫了一下,又觉得似已无话可说。王平老实,但并不蠢。场面已经摆这儿,有问的必要吗?不过,又想,光凭这餐酒饭,便断言赵中如与周督尤有着什么经济上的瓜葛,难免失之轻率吧?作为一名常务副市长,应邀吃餐饭,连名片都退了,这有什么?但忍不住还是问:“赵老师,神洲在哪儿工作?”赵中如指指儿子的鼻子:“神洲,我忘了,你还没跟王处长打招呼吧?快叫叔叔,王平叔叔。”
  赵神洲努力朝王平微笑着点了点头,终于还是没叫叔叔。
  赵中如说:“这家伙,外贸局呆得好好的,吵着下海。深圳海南转了一圈,不见什么伟大建树,还是回故土来了。喊得热热闹闹,办个什么金鑫汽车修配公司。也罢,反正我们父子各走各的道,风马牛不相关。……”
  王平说:“听说他结婚了。赵老师,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告诉你干什么?”赵中如笑笑,“通知你送情送礼是不是?这家伙,别说你,连爹妈都不知道呢。神洲,我要跟你亮明一句话。你做生意我不反对,但政策法规不能有丝毫懈怠,尤其不能借着父亲的门脸做些不地道的事。在座各位,你们虽然是我的下级,都不能把神洲视为衙内太子党。不然,我会打你们屁股的。你们支持我的工作,就要从这点给予支持。……”
  几位判官、阎王、无常都笑了笑。公安局长幽默地拍拍腰间的枪盒:“听到了吗,神洲?你上午八点犯法,我八点一刻拿你!中间十五分钟摩托的路程。”
  赵神洲潇洒地一笑。
  又闲聊了几分钟,席终人散。王平故意走在最后,他发现赵中如走得最快,连招呼都未打就钻进小皇冠走了。周督尤坐酒店一辆皇冠出租车走的。赵神洲钻进一辆黑色轿车,悄没声息打响马达,自己开车走了。正是那台被望车扣过半月的奔驰600,右大灯的左角碰破了一点梅花状漆斑。与前几天不同的是,临时牌照已经换成了正式牌照,号码0828。
  王平呆立在酒店黑色花岗石台阶上,目送赵神洲的车子消失在一片灯海之中,心中骤然涌起一种屈辱的感觉。牌照办理权属交警大队车管所,正常的程序是新车办妥入户手续,而后再上牌照,怎么倒过来了呢?他下意识地拨通了车管所所长的手提。
  陆小丰正在吃晚饭,回话有点不耐烦:“谁呀,这时候打什么电话?一口饭还没咽下去呢!”
  “对不起,我是王平。”他说,“请问,金鑫汽车修配公司老板赵神洲的奔驰600你给办正式牌照了?号码0828,是吗?这辆车,原本没办理入户手续,你们在这之前就给办了临时牌照,现在又给了正式牌照,这不乱套了吗?”
  陆小丰说:“平哥,对不起了。头头让我办,我还能怎样?您要问,去问大队长、邵局长。”
  王平问:“你们给办的车主是谁?”
  陆小丰说:“这得问你自己。这道手续不是该由你们办在前头吗?”
  王平说:“入户手续尚且未办,何来车主?先生,也得相互尊重一下吧?!”
  陆小丰说:“平哥,作为你的朋友提醒一句:这可是赵神洲的私车。”
  “不对!”王平装糊涂,“车是周督尤的。”
  陆小丰哈哈大笑:“闭目塞听,信息滞后——这车早在三个月前就作为结婚贺礼送给赵神洲了。平哥!”
  王平“啪嗒”一声关掉手机。
  没待他钻进车子,手机马上又嘀嘀嘀嘀响了起来,原来是望车打来的。
  望车说:“我们在滨湖渡假村门口截住了那只放回山林的老虎——周督尤的奔驰600,开车的是赵神洲。既无驾驶执照,又无征费手续,但牌照已换。我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小子挺张狂。我同他要手续,他不搭茬,搂着个姑娘放肆亲嘴儿。逼得急了,他叫我把你叫来,就像坐在酒店大堂冲跑堂点菜谱。平哥,你说怎么办?”
  王平说:“冷静点。截车是对的。你对工作兢兢业业,人家下班了,你还在路查,我对你表示赞赏。也感谢你对我工作的支持。但这事有点复杂,暂时把他放了吧!”
  “不放!”
  “为什么?”
  “别的不说,他也得先向我赔礼道歉。这次我没有失理,秉公执法,客客气气同他讲道理,那女妖精故意把冰淇淋扔在我身上,我也忍了。可是,他还骂我们是乌合之众,骂我们是垃圾!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平哥,这是条大鱼,不仅仅是一台奔驰的问题呀。我已弄清,他与周督尤合伙走私贩私,坐地分赃,是真正犯法了!”
  王平说:“事情一句话说不清,我会知道怎么处理的。现在,你先给我把车放了!”
  十四
  望车回到他的办公室,已是夜里十点。他吃了一碗方便面,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已经躺在床上的王平试着给他拨了个电话,没想到通了。王平没再提赵神洲的事,倒告诉他另外两件事:一是玉寡妇来过了,让他去乌衣巷一转,看看布置的新房;二是晚报的什么马记者马蹄疾来找过,要求王平给大队长打声招呼,把他的什么乡下老兄的小四轮放了,至于所欠规费年底一定交清。王平还转告了马记者留下的电话号码。为了让望车散散心,王平说后一件事可以置之不理,但玉寡妇那儿必须去一趟。
  望车回答王平知道了。
  但是,他没回乌衣巷。心中的怒火没消,没有谈情说爱的兴致。现在,他对赵神洲恨得咬牙切齿,思量着惩治他的最佳方案,想来想去就想到那个什么马记者身上。望车当上大队长后,特别注意读报,经常看到一些揭露不正之风的群众来信什么的,一些反贪污贿赂的案件也常常在报上亮相。王平把亮相叫曝光,望车不懂曝光,仍然叫亮相。他知道曝光的事都是记者一类的人干的。所以,他有了一个天真的构思:赵神洲偷费,已是确凿无疑的事。如果他以稽查大队长的身份写一封群众来信,交给马记者去报上曝光,不怕赵神洲不乖乖低头认罪。心里这样想,手上便拨那个马记者的电话。待望车简要地复述了一下内容,马记者当即满口应承。望车好高兴,放下电话就开始写这封曝光信。
  写得很苦、很艰难。一是热,手指头冒汗,笔杆打滑;二是结构不成句子,不会布局谋篇,心中想好了的话,落在纸上却前言不搭后语,而且还有许多字不会写。单讲这个偷漏规费的“漏”字,他就想了老半天,只得找出一些文件来读,从中找出这个字进行临摹。想到自己这样没文化,同上过北大的赵神洲相比,又不免自卑。一想到人家有个好爹,又不免忿忿不已。就这样,他在办公桌上趴了大约三个钟头,总算把光曝完了。读一遍,还真是这么回事。
  翌晨七点,那个马记者按预约的时间准时来到。马蹄疾年轻,风度翩翩。望车对他第一印象很好。读过望车的信,马记者疾恶如仇:“妈的,就该这样!我完全支持你。如今像你这样大公无私的干部太少。这是一篇难得的好稿子,报纸正求之不得呢。”望车也高兴:“马记者,这文章能发表吗?”“当然。我不但马上发表,还要多复印几份,寄到上级纪检部门去。”“那真谢谢你了。”“谢什么?作为党报记者,怎能不牢记党的宗旨?大队长,顺带提提我叔叔的事。女儿长年患病,妻子死了五年。叔叔自己拖了一辈子板车,累折一条腿。‘文化大革命’又造过反,让人打瞎一只眼。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才置下一辆小四轮。这规费请求暂时缓一缓,您就照顾一下吧?”望车有了警觉,他给我发文章,我给他叔叔放车,这不是权钱交易吗?但一想到这个叔叔也有着与父亲同样的命运、同样的向往、同样的艰辛,心软了下来。犹豫了一下,他从抽屉里找到那片车钥匙,交给了马记者。马记者也把文章塞进皮夹里。
  二人互相挥挥手。
  上班时间到了,征稽大楼不消半个小时便人来人往,一片繁忙。望车正准备外出路查,楼梯间遇上王平。王平问:“上路?”“上路。”“去城区还是郊区?”“城区。”王平交给他一串车号:“从今天起,你们大队来个战略转移,把路查重点放在郊区和农村。农村交通发展很快,买车人不少,不办牌照不办入户就胡乱营运。你们去认真整顿一下。”望车知道王平有意把他往乡下派,担心他惹麻烦,有点不乐意,说:“既然我是你的走狗,城里人瞧不上眼的垃圾,理应去农村了。城里的垃圾不也都往乡下运么?”
  王平心一软,安慰望车说:“不要自我菲薄嘛!现在正是考察期间,你办事、说话都要讲究个分寸。……”
  望车木然盯住王平的脸:“平哥,你一片苦心,我知道。为了报答你,我唯有干好工作,为你分忧。但我怎能永生永世缩在李四保的胯下过日子?我坚信我是对的。况且,支持我的人也不是没有。……”
  王平警觉起来:“望车!是不是那个马记者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人是个滑头,你可得注意。那小四轮根本不是他叔叔的。他就喜欢当中间人,打着记者的招牌为自己谋私利。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正因为我知道这点,才往你身上推,那车怎么处理的?”
  “放了。”
  “放了?又一次越权错误!你把他当成王世贵了?”
  “他支持我扣赵神洲的车。”望车说,“他还答应把赵神洲的事马上在报上曝光。我给他写了一封举报信。”
  “你疯啦!”王平着急起来,“纵然他有这个胆量,有这个能耐吗?发表文章是三审制,像我们免费一样,有严格程序。文章先交编辑审阅,而后主任,而后副主编、老总。重要文章,还要开编委会讨论,交市委宣传部,主管意识形态的副书记签字。小小助理记者,能帮你把赵神洲扳倒?……”骂毕,扔下望车,当即打手提到报社找那个马记者。
  但晚了一步。
  十五
  马蹄疾把车钥匙交给那名车主,拿到五百元酬谢费后,赶紧钻进一辆的士,吩咐司机:“快一点,去市政府。”
  一路上,他开始盘算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实习记者原是外市某大学新闻系应届毕业生。临到毕业分配了,他没有任何门路,已经走马灯似地联系了好几家新闻单位,但没有一家愿意收留他,他的就业很成问题。办事光凭本事不行,还需要钱,而且一点点钱办不成什么事。所以,他盯上了周督尤。他知道这种从沿海来到内地的生意人十之八九是骗子,要想站稳脚根,打开局面,必须借助舆论的威力树立形象,与官方结盟。他果然得手了,从周老板身上挖了一笔钱。他用这笔钱买通了报社老总,这才混到个实习记者的临时饭碗。在这种时候,一般人都只会埋头苦干,抢新闻、编消息、找热点,讨好编辑上文章。而他走的却是另一条道,削尖脑袋钻进官场的网络,借助利用各种人际关系,结识后台,求取宠爱。经过种种努力,主管意识形态的刘副书记已经暗示把他留在报社。但刘副书记是赵副市长的政敌,虽是常委,但因一桩桃色事件弄得处境尴尬。这时候,如果刘副书记答应调他进报社,赵副市长卡住编制他就唯有望洋兴叹了。如今真是吉星高照,遇上个望车,整个一封举报信,字面上虽是对准赵神洲,真正的落脚点难道不是冲着赵副市长来的?而赵中如正是呼声看好跃跃欲试的时候,倘把这封意外的群众来信呈到他手上,他会把我马蹄疾如何呢?
  很走运,马蹄疾一下就把赵副市长找到了。赵中如正准备离开办公室,问他有什么事,可以跟办公室主任先谈谈,他要赶到某宾馆建设工地参加剪彩仪式。马蹄疾说:“赵市长,事关重大,我觉得不便同您的秘书谈。我收到一封举报信,与您有关,所以,在未交给老总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先交您过目一下。”
  赵中如退回办公室,坐下看大队长望车的举报信。最末一个字看完,左手下意识地按住电话键盘,想给王平挂电话,但马上又缩回了手。他的神色十分安详,从他脸上看不出这封信对他构成什么压力和威胁。当然,赵中如知道坐在沙发上的这个小东西怀着何种目的而来,他不望他一眼也对他的心态了若指掌。他微微笑了笑,拨电话把一个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的中年人叫了进来。“杨主任,你把这封信送市纪委余书记处理。信中所提之事与我儿子有关,我无权处理这封信。我应当回避。”杨主任拿上信要走,他又叫住他,“这样,你拿去复印四份,分别送交公安局长、反贪局长、市海关、市检察院姜检察长。”说着,从他手上拿回信,在上面签下一段话:“法规面前,人人平等!报社收受此信转呈于我,极为不妥!我是全市六百万人民选举的副市长,不是赵神洲一人的副市长!骨肉情深,千人一理,理中至理,党纪国法!请严加查处,分清邪正。其处理结果,请直接向市委书记佳隆同志汇报,不必反馈于我。赵中如。”他把签字给马蹄疾看了看,然后给了杨主任。
  杨主任前脚走,马蹄疾准备起身告辞。赵中如叫他坐下。他坐在沙发上,有点不安。赵副市长的思路与他的思路合不上辙,他感到有点可怕。一是这个赵副市长太原则太清正,与老总的口头评价很不一致;二是赵副市长会不会对我这种曲意逢迎传递小报告的人嗤之以鼻?三是……赵副市长为什么不把这封举报信压下?这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坚信望车的举报纯属诬陷或臆测,完全经得住调查;要么赵中如有一大串死党心腹——但市委书记余佳隆刚来半个月也是心腹死党?……
  马蹄疾的精神垮了,坐立不安起来。
  常务副市长严肃地说:
  “你是新分来的实习生吧?”
  “是的,赵市长。我工作不好,还望您多多教导。我知道您也是大学新闻系毕业的,文章多次上过《人民日报》。我十分佩服您的才华。”
  “听说你的报告文学写的不错,是吗?”
  “谈不上不错,凑合。”
  “马上要分配了吧?”
  “是的,赵市长。今年六月份,只差两个月了。”
  赵中如说:“回去写两份检查,一份交给你们学校领导,一份交给实习单位总编里成同志。要实事求是地写。你不是从泰兴汽车开发公司敲竹杠敲走一台彩电、五千元现金、一只手提吗?你不是造谣说赵副市长和刘副书记为争市长宝座正刀光剑影你死我活吗?你不是说赵副市长是省委书记的大学同窗,背靠大树好乘凉吗?……无事生非,不务正业,挑拨离间,招摇撞骗,唯恐天下不乱!既然是举报信,为什么不交给你的上级而绕个弯子送我这儿来了?讨好我是不是?想抓住副市长小辫子然后进行要挟是不是?……我批评得对吗?啊?”
  马蹄疾须臾间面如死灰,浑身发冷:
  “对,对,赵市长。您批评得对,我虚心接受,我一定下狠心改,改……”
  赵中如用力在桌上拍了一掌:
  “你给我滚出去!这个市不需要骗子!”
  十六
  王平去报社找遍了所有的编辑室,都没有找到那个马记者。只得硬着头皮向老总道出事情的真相,让他把关,若是马记者送审了有关的文章,请千万不要发稿。老总告诉他,晚报社没有什么马记者,只有一个姓马的实习生,而且已经几天不见在报社露面,让他只管放心。王平说他们单位确实有人给了这个实习生写了一封所谓举报信,内容有些失实,请老总留意,既不能作内参发,也不要转批什么人处理,更不能转给当事领导。发现了,直接退给他好了。以后,征稽处可以在车辆免费方面给予报社照顾。老总作了保证,王平这才放了点心。
  离开报社,王平感到茫然无措。那封举报信哪里去了呢?落到谁手里都会产生不良影响啊!他不由在心中试着与马记者交换了一下位置,仔细揣摸着马记者的心态:一,不太可能硬碰硬,东家发不了发西家——但也不是毫无这种可能。功利的愿望就是弄出一桩爆炸新闻,惊动朝野,提高知名度,而后当个资深记者;二是在交给老总之前先拿去讨好周督尤或赵神洲,谋求私利——这种可能性最大;三是斗胆呈献赵副市长本人邀功请赏,而后仰仗赵的宠信达到留在报社或政府工作的目的。
  他感到事情有点麻烦,不免为望车担忧,也为自己担忧。越担忧、越害怕;越害怕,鬼越多。他甚至这样想,这位老总向来与赵中如不和,死心塌地站在刘副书记一边与赵中如斗。会不会把这封信藏匿起来,或偷偷复印几份,送给什么知心的后台,作为权力斗争的秘密武器?那样,他王平简直闯下大祸了。他死命打望车的手提,怎么也打不通。
  王平想起玉寡妇,便吩咐把车往乌衣巷开。
  玉寡妇没摆摊,在家收拾整理新房。三间木板小屋已装饰一新,贴上了玫瑰色墙纸。几样新置的中档家用电器摆在房中,包装箱上贴上了红双喜字,木床上铺着印花新床单,绣了鸳鸯的双人枕用塑料膜套着,摆放在床头。她和望车的结婚照嵌在玻璃框子里。这个小家庭此刻已经充满了浓郁的新婚喜庆的氛围。
  玉寡妇很高兴王平的到来,热情地让座、泡茶,端来糖果让他尝。“王处长,我和望车能有今天,我们忘不了的头一个好人就是你。望车自从被你招聘后,整个人都变了。尤其是近几个月,他变得彬彬有礼,不再像从前那样傻气,动不动就骂人,动不动就发火;他甚至开始讲卫生,烟也戒了,酒也不喝了;他不再胡乱花钱;他还看书、练字,向灵君学了几句英语,什么汽车、卡车、的士、巴士,都会用英语讲了;他还写日记,回忆从前的日子过得窝囊,懵懵懂懂,混混沌沌。他说他最高兴的就是也有人真心实意尊重他了”。说最后一句话时,她指了指墙上。
  王平看到床头墙上挂着一床袋装的红色毛毯,上面贴着一片红纸写着“吴望车孟玉洁新婚志贺王世贵赠”的字样,不由一惊:“这不是那个被扣过车的中巴司机吗?”玉寡妇笑着告诉他事情的始末:“头一次是行贿,望车逼他自己拿回去了,第二次送来的仍是这床毯子。其中隔了五个月,人家是真心诚意感谢望车。”王平有点激动,盯着毯子说:“两次送礼,内涵不同。头一次是惩罚,是侮辱;第二次是真诚,是褒奖。望车确实变好了。玉洁,都是你把他改造好了。”玉寡妇说:“王处长,怎么把功劳推到我身上了呢?”“没有你,有他今天么?”王平开玩笑说,“心病还须心药医,最好的心药是什么?——爱情啊!不过,我今天来除了向你贺喜之外,还要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您只管说吧。”玉寡妇给王平的茶杯续了点水。王平想了想,还是把事情全部
  经过告诉了她。“凡事不可不认真,也不可太认真。有些事原本很复杂,别说一个普通临时
  工,就是中央领导也拿不出立竿见影的办法……玉洁,你是个文化人,想必不用我细说你也
  明白。我这样说,是为了望车好,希望你能劝劝他。”
  凌晨一点,望车回到了乌衣巷。
  跨进玉寡妇家门,他先是为屋子里新婚的装点一惊,旋即拧紧了眉毛。玉寡妇说:“一个
  礼拜没见面,我想你。望车,咱们提前把婚事办了吧?你看,一切都准备好了。”
  望车说:“其实,我已经回到征稽处五个小时了。我们几个人都被关在小会议室办学习班,市严打办两名干警限定我们在三天之内交代问题,投案自首。我犯了什么罪?我犯了什么罪啊?我被盘问了三个小时,他们冲我拍桌子,扬言要把我铐上,有名干警还踹了我一脚。我与他们吵了起来,后来平哥来了,发了火,才让我暂时回乌衣巷会会你。从明天起,我们大队路查停止,主要是写反省,交待问题。玉洁,我有什么罪?我有什么罪啊?有罪的人是赵神洲,是周督尤。有罪的人不反省,不交待,反倒把我给关起来……”
  “别说了,别说了。”玉寡妇哭起来,“我相信你是个好人,王平也相信你。望车,我爱你。没事的,我坚信不会有事。‘严打’确实不能少,犯罪的人太多了。但你是没有问题的,我相信你。‘严打’了,难免发生一点误会。你不要同那些人顶撞。忍几天,风头也就过去了。风头一过,你就回来,回乌衣巷来,咱们办鱼档,做自己的生意,不沾惹他们……”
  十七
  连着三天,大队长望车都从学习班逃了出来。他根本没写下半个字的反省。逼急了,他就在纸上写下“罪犯赵神洲”几个字。王平一瞅吓一跳,赶紧把纸撕了,给了望车一个耳光。王平是又急又气又担忧,生怕派出所的人找望车的麻烦。他想宣布正式辞退他,又觉得这无异于把望车往火坑里推。他后悔自己不该招聘望车当什么大队长,但又觉得招聘他实在不能说是一种错误,何况赵副市长也同意了。他给公安局邵局长打电话,力保望车自招聘以来实在没有什么犯罪行为,除了工作过程中曾与不法车主发生过口角与纠纷外,从他身上找不到一丁点犯罪的迹象。邵局长回答他:“严打决不是冲着某个单位某个人来的。而之所以让望车办学习班交待罪行,是因为已经抓获的各类犯罪分子大多是有前科的人。按照这种规律进行反推理,有前科的人最有重新作案犯罪的可能。王平,不要感情用事了。千万不要以为派出所派人去你们单位办学习班是冲着你来的。这是一场全民运动,哪个单位的人都要过一遍梳子!”
  王平说:“可望车毕竟是我们的大队长啊!三天两头抓住他去逼供,他心理上怎么能承受?他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
  “老兄,”邵局长笑着说,“不能说这个望车一点犯罪嫌疑也没有吧。据有人举报,他已在金鑫汽车修配公司宿舍区转悠两个晚上了。能说他没有行窃或抢劫的潜在动机?”
  “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去过该公司的车库,卷闸门上留下过他的指纹……赶紧把这班人辞了吧。何必背上这个烂包袱惹麻烦呢?既然是朋友,我不妨奉劝你一句,有些麻烦,你王平惹得起吗?……”
  放下电话。王平想,种种迹象表明,那封检举信已经落到另一个人手里,这个人至少应与赵中如有着某种关连。不然,何以如此迅速地通知把望车从乡下撤回来进行暗中监管?这应当不是妄断,不是臆测。邵大海的话里已经隐隐作出某种暗示了。
  但是,如果这种推断成立的话,那么,赵中如为什么不通知我呢?捅漏子的是望车,而望车却是我的下级。他为什么不向我询问一下?他难道信不过我?遇事先与单位负责人联系,这似乎也应当是一种程序。如果赵副市长连这种程序也已不再在意,那么,人与人的关系、老师与学生之间的关系、上级与下级之间的关系就太可怕了……
  十八
  第四天上午,望车照样被叫进小会议室办学习班。干警特地给他放映了关于严打第一仗辉煌战果的录像片,反复重放了其中一个罪犯主动投案自首的镜头,并问他看完录像有何感触。
  “什么感触?你应该拿去放给赵神洲看。”
  干警骂道:“冥顽不化!”
  上午十时,王平通知他去财务科看收据存根及电脑显示。电脑荧屏上显示出赵神洲缴费的有关数据、日期。电脑还清晰地显示了出纳、会计、计费员及负责征收人望车的姓名。收据开在省征稽局下发的统一编号的收据上,电脑的显示夹杂在一连串的户头之间,编入了程序网络。
  王平说:“望车,这是你的功劳。没有你的穷追猛打,就不可能有这种结局。到此为止,关于赵神洲的征费纠纷正式了结。如果你还咬住他不放,你就理亏了。”他拍拍望车的肩膀,“通过这件事,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卑贱者尽管在高贵者心目中一文不值。但卑贱者本身所拥有的力量是强大的,无坚不摧的。问题是卑贱者不应轻薄自己,而应当正视自身的价值……”
  头天下午三点,正是望车被带进小会议室接受干警谈话的时候,赵神洲委派他的出纳带着公司付款委托书前来补办奔驰入户缴费手续,王平几乎吃了一惊。随后,赵神洲来了电话,一是表示迟纳规费的歉意;二是对公司资金不到位一时实在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所以纳费太迟的前因后果及逻辑关系略作解释;三是要求王平给予照顾;四是请求王平不要把他迟纳规费的事告诉他父亲,不然,老头子会通过法院公证登报声明同他断绝父子关系……王平略加思考,对四点打了收条。当然,他对赵神洲提出的第四条请求仍然持怀疑态度。望车轰轰烈烈地与赵神洲演了这么久的“捉放曹”,赵副市长会浑然不觉?换个角度一想,又觉得赵神洲的话似乎可以成立。由此再往下推理,极有可能马记者拿走的那封信落入了赵神洲本人手中,而赵副市长压根儿没看到。这原来就是赵中如一直没有找他乃至于连一丁点暗示都没有过的原因。
  答案找到了。王平在自己的感觉中再次刷新了自己老师的形象,事实证明赵副市长白璧无瑕。
  他如释重负地说:“望车,没事了。十天学习班办完,你仍然带人突击路查。不,先把喜事办了再路查。处里人全由我领着去乌衣巷吃喜酒,怎么样?”
  十九
  接下来,市委组织部长找王平谈了一次话,谈话的内容完全出乎王平的意料。部长把他自参加工作以来的成绩、优点、长处、建树作了一番夸张性的归纳肯定。告诉他市委刘副书记指示宣传部,上报了关于他在交通系统反腐倡廉勤奋敬业的典型材料。最近接到省纪委及省委组织部通知,材料没有水分,顺利通过,他已经被定为全省十大廉政干部之一。省委、市委将给予嘉奖;省报和市报马上刊发关于他先进事迹的文章及照片,号召全省全市人民学习。王平先是一惊,随后有点莫名其妙:“我何尝有过当什么廉政典型的想法?只不过做事没有离谱太远罢了。况且刘书记与我接触不多,因为不是一个系统的,我也极少向他作过什么思想汇报。他为什么指示人上报我的所谓廉政材料,给我这份光荣呢?”组织部长笑笑:“雷锋、孔繁森同志被人引为学习楷模,难道是他们自己主动提出的要求?刘副书记主管宣传及意识形态,他怎么会没注意到你这个廉政典型呢?就我所知,报社老总里成同志就多次向刘书记反映过你勇斗不正之风的一些事例呢。”
  王平有点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勇斗过不正之风了?退一万步,即使我斗过,他老总又怎么知道?这里面太复杂了。
  组织部长不容他多想,正经八板地切入正题:“王平同志,省里要选派三名优秀中青年处级干部援藏,在那个高原扎根五年以上,去完成孔繁森同志未竟的事业。市里向上推荐了三名同志,省里唯一选中的是你王平。省委已正式敲定了。所以,我代表市委正式通知你。也向你表示祝贺。当然,去西藏很艰苦,孔繁森的电视你已经看过了。但市委坚信你能克服这个困难,何况你向来就对工作任劳任怨从不挑肥拣瘦讨价还价的。”
  王平不由气急败坏,本能地问:“余书记知道这事吗?他怎么从没当面向我提及过?这太突然了。”
  部长觉得有碍于纪律,不大好回答,见王平显得有点可怜的样子,笑着说:“你问这个,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这么大的事,佳隆书记怎么会不知道呢?佳隆书记才来不久,这几个月一直在作调查研究。他知道你是个人才,多年来与赵副市长工作配合得很好,工作很出色。因此,常委会上,他提出的第一个人选就是你。他还在常委中做了许多说服工作。他不但向省委全力推荐你,还直接向中央有关部门呈报了你的推荐材料。为了你,他都亲自跑过省委三次了。”
  王平的右臂一直靠在沙发的扶手上,这会儿便有点麻木了,好像正被什么人锯掉似的。“余书记,他,他并不了解我呀?他为什么全力举荐我呢?”
  部长说:“佳隆同志是惜才的呀。他调查研究了这么久,怎么会不了解你呢?”
  “那么,赵副市长知道这事吗?他怎么没向我打过招呼?他是我的顶头上司呀!”
  部长微微一笑:“你又在犯常识性错误了。作为一名常务副市长、市委常委,他能不知道?开始,他对佳隆同志的提议持缄默态度。得到你被评为全省十大廉政典型之一的消息后,他立即附和佳隆同志的提议,并力排众议,全力推荐你。他还向省委书记打电话推荐了你。赵副市长说他原本舍不得你走。你当两年征稽处长,给他打了半壁江山。但为了全局,为了你将来有更大的发展,他不得不忍痛割爱……王平同志,市委是很器重你的,你要珍惜组织的信任呀!”
  “哦,原来是这样……”王平似乎感到已经无话可说了,即便说点什么,也为时已晚。“您让我再考虑一下好吗?我完全没有这种思想准备。”
  “好吧,回去做做爱人的工作,下周就要动身去省里参加半个月的学习班,主要是强化日常藏语训练。”
  回到单位,小严通知他下午参加第三次“严打”碰头会,不能迟到。“不去,就说我不去!”他冲小严恶了一句。不过,下午上班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赶到了会场,而且比要求到会的时间提前了五分钟。
  开会时,赵副市长小结了过来一段“严打”的巨大战果,点名表扬了一些单位,其中也包括征稽处。严打办主任作补充发言,分析了一些不足,不点名批评了一些配合“严打”不力的单位。主任说有些同志只考虑到发财致富,只考虑到经济利润指标的完成,对这场全国性的“严打”采取无所谓态度,甚至对一些有严重犯罪嫌疑及有犯罪前科的人采取庇护态度,乃至互订攻守同盟,唆使他人以告黑状、造谣、诬陷的卑劣手法与“严打”相对抗……
  王平听到这些话,尽管心里很不舒服,但他坚信自己光明磊落,决不搞对号入座。当然,他能保证自己,但不能保证别人没有这样干。他宁肯相信主任揭示的那些现象在外单位确实存在。因此,整个会议,他正襟危坐,一动没动。
  散会时,他恰好与赵副市长同时从会议室东侧小门走出来。“王平,你那个单位没事吧?注意保重身体,你瘦多了。听刘副书记说,几次通知你住院治血吸虫病,你都把住院通知贪污了。怎么不去?”赵中如很忙,但还是主动向他打了个招呼,显示出他们的师生关系并不因为忙碌而有所疏淡。王平很激动,眼泪都差点出来了。他想抓住这个机会向赵中如诉诉苦,表明自己不想赴藏的想法,请老师为他想点办法,让省委收回成命。解铃还需系铃人,赵老师应该做得到。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一辈子都没在赵中如老师面前讨价还价过,何况这次是以县委书记的身份援藏呢。苦是苦一点,副处提至正处,能说没有老师的一片栽培之心?俗话说,官到副处止。许多副处级干部苦熬苦修多少年,临到退休还是上不了正处这个坎儿。而他王平才四十岁,一下就过去了。为了核实一下组织部长的话,也为了摸摸赵老师的思路,赵中如走向小车时,他靠上去说:“赵老师,我还想续签望车的聘用合同一年。省里最近下了通知,明年的规费征稽任务又增加了百分之二十,达到一点五亿了,想想我都害怕。望车替我打了半壁江山。”赵中如说:“我不是说过,这类小事不用向我请示吗?一切由你自己定夺好了,不出乱子就行。”赵中如没提让他援藏的事,甚至连一点暗示也没有,这不由让王平觉得组织部长是不是在同他开政治玩笑,或者有意“考验”一下全省廉政干部的忠诚到了什么程度。一想到赵老师对自己的工作还在全力支持,又感动了一下。接着,他想检讨一下对老师的误解,话到嘴边却变魔术似的成了另一种内容:“赵老师,望车转干的事,还请您重新考虑一下。这个同志确实不错。我总觉得要以发展的眼光看一个同志,不能纠缠历史旧帐。您上回讲的叶公好龙的故事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呢。”“怎么,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市场经济真能改变人锻炼人哪。你这小鬼头,原来一直以为你老实,到底向自己的老师开战了。”赵中如为自己这一句幽默话用得恰到好处哈哈大笑,“那好,我再考虑一下,既有死谏的臣子,未必就没有开明的君主?既然你看中了这名敢死队员,那就重新写了材料吧,写详细些。”说完,重重关上车门走了。
  王平感到一身爽快,但旋即变得沉重起来。是的,佳隆书记一直在搞调查研究,几个月之内似乎没有任何大的动作。现在,他终于开始动作了。他不由想起望车的左右膀一说。看来,他未必是真的在惜才、荐才。他把我当作赵副市长的膀子了。他要锯掉这条膀子呢?……赵中如呢?他为什么对我的全省十大廉政典型之一的荣誉如此敏感?对,对的。他自己刚才已经以开玩笑的形式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了。王平断定,在这个失却了信仰,献身精神普遍贬值的年代,他的赴藏,至少在一些人心中已经包含着了“放逐”的意思……
  钻进小车时,王平是真正落下了委屈的眼泪……
  (原载《湖南文学》199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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