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组诗选四)

(北京)蒋浩

“你将在散步中惊醒更多的死者,不知不觉从另一条路回到大地”
哦,打击我吧!时间早已数清了步伐和怀揣的骨头
道路也厌倦了衰老的模样,打击我吧,一个散步者的黄昏,以及
叼在嘴角的大前门香烟,象个有钱的老处女,在街头若隐若现
夹在两腿间的落日努力把你拉向潮湿的水泥地面。你倾向于沉沦
在逐渐的消失中碰到了正在呈现、上升的人
那个与你擦肩而过的是谁?他是不是也在消失, 把碰到的变成自身?
而肉体的目的在于把眼、耳、脚、手统治成一个可以同时腐烂的国家
它们最终与国家无关,正如你减速的散步跟这个时代的进步无关
相反,一个人的散步往往会导致偏激和混乱
他倒背双手的背影像一面无法衰老的旗帜散漫地移动着
从夜晚的呕吐中拯救出多少濒临绝迹的恶梦?
一个人的散步跟另一个人的电视演说同样孤独。这座城市
已习惯于蹲着旁听和训斥,习惯于在橱窗猩红的反光中
用西装换下制服,举着路灯倒退着前进。而他显得多么幸福
不可能有另外的人在同一天的晨昏两次经历命运
如果他停下来,还有谁敢在和平环境像一个逃犯忧心忡忡地徘徊?
让一座只有正午的城市最终从手术台上睡去又醒来
哦,打击我吧。从一只脚到一条小巷,一个背影到一片广场
都是寂静的。春天生长腐朽,老鼠在夜里搬运你的背影
磨亮牙齿。你从四楼上滑下来,汽车的前灯突然打开
你前后摆动的手臂浮上灯光,像要重新飞翔
但这座城市总有人留下来散步,“地上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
便成了路。”这条街道却从不通向生活
碰见临产的母亲,还在祈祷,她的祖国尚未诞生
她的一生刚刚完成一半,六月就把一年分成两个时代
可怜的母亲,出走的孩子,一个只知爱,一个深藏,但没有
一个人回来,而六月一过,天空又将藏起风暴和雷霆
秋风依次把每个胸膛掏空、摇响,一个时代早已投降了
另一个时代,我们的脚手也换成了别人。母亲还在
等待,而泪水又把他们在同一个地方隔开

 

醒来

醒来,颅内还残留着鱼纹和陷在黄金中的三只蜥蜴
他浮肿的脑袋属于旧礼帽,赶得上一天的收缩,压迫
和正被餐刀划开的日报,但赶不上另一批空心身体的出现
对于张家巷往下的可疑的诗人,一个夜晚太短
他随手翻开《阵地》,在其中的某一行诗上醒来又睡去
像一件被剥夺了肉体的衬衣,又被风刮上了五楼的晾衣绳
有些人至今仍未醒来或者从来就不曾睡去。包括公园门口打盹的
老人,玩具旁昏厥的孩子,肯定会错过一天的新生活。他身体的
各站在没有毛衣的早晨漂浮、坍塌,套在颈脖上的呼吸越来越细
在凌乱的房间里闪着绿光,停留在门缝边的指头被塞进的信礼划伤
“幸福多么庸俗。”一个暂时不会醒来的人没有回声
他在抗拒启明星的火焰,从碎镜片中拼凑着母亲
窗外的旗帜卷紧舌头。城市天天向上。对于理想国的虚伪
可怜的诗人,他仍未醒来。一个被真理使用过的身体
以及那正在消失的书藉、邮车,承担后难以到达。他这样睡着
用不着背对他交换手淫。从夜晚遗留出来的血的光线
在四周织出庞大的衣衫,把梦呓护送到逐渐变冷的胸膛
它有多响的声音,就将停留多久
而唯一可以相互废除的是白花圈住的新闻。他翻过身
影子被压在了背下,剧烈地疼痛,但他终于没有醒来
这满脸阴险的诗人,坚持着,不朽的睡眠成为他孜孜以求的疾病
他还会不会醒来?对于睡眠严重不足的张家巷是不是一个奇迹?
哦,打击他吧,给他装上假眼、假耳,让他提前醒来打开大门
在他身体的天堂里,允许另一个人进进出出、醒来又睡去

 

重庆

她在逐渐移向另外的土地,连同你诗歌中的阴影也被挪动
清洁工人发现了这样的早晨,她们在晨光中反躬自问
为即将经过的事物清洗道路,为一天的再现作必要的修改
哦,谁加入她们的行列?远处的船只降下国旗和倦于前进的旅客
朝天门始终敲开着,踩着痰迹的人们手执绳索、木棒在码头浮动
你的面孔挡住了一些光,悬在头顶的暴雨迟迟不敢倾泻下来
找不到一双仰望的眼睛。一座几乎没有诗人的城市多么可怕
如果有人想自杀,肯定无法从生活中提炼出刀锋和证据
明天离去的人,将独个被遗弃在火车站,尽管他也在憎恨自己
而你仍然在逃避,穿过吐纳暖气在玻璃拱门,进入玫瑰的大海
把奔涌而至的彩光随便涂满全身,像个独裁者,我加倍想念你
期望广场上的相遇。那些裹在风衣里的幻影,卡在人群中的
汽车,随时都可能会爆炸,让城市保持暂时的晕眩和混乱
“而血,彼此蔑视的鲜血,钢筋与砖块相互杀戮的城市。”你
天天等待晚报和新闻联播,在制度的镜子前乔装打扮
然后,你坐111路车参加解放碑的朗诵会,手中的诗稿再次论为
腐朽生活的伪证,迟到的愤怒也先于今天成为牺牲品
当黎明开始,万物都要矮小,此时需要的不是星辰
而是声音。“我们可以喃喃自语,在两座不可相遇的城市”
现在,诗歌在拷问生活,肉体也在抵抗语词的挥霍
有些事物肯定经过了我们。七星岗有鬼,你住在长江之北
天天忙着把情书扔入火炉。潮水一次次抹去沙上的宫殿
而谁也不能轻易把这座需市从地图上抹去,像倒掉一顿晚餐
肯定有另外的人围在桌前举杯相庆:在自已的身体上找到了故乡

 

死者

哦,你要倾听?你要毁灭?你要在芸芸死者中找到一个回声
你要死去的刽子手认出你,要他们看着你在六月的喧响里
与另一只豺狼相遇。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想杀人,包括那些死者
仍然在天堂不知疲倦地流血。有那么多过剩的肉体,浮肿的
祖国。“黑夜来临,将让你死无见证。”你把自身当作了暴力的目的
在酒杯、眼镜、花盆、书架中追杀着生活的仇敌
死者奢望着我们的呼吸、黑发,更多地梦想着大片的土地
不像那些消失在走廊中的白衣人,她们把钢针刺进你的血管
想取走你的性欲和激情,让你现在就有一个永远下流的过去,因此
“业余除了革命,几乎无从谋生。”但是,“我们的生命不合规矩,我们
必须离开。”交叉的十月,你的脑袋刚刚成熟,双臂开始枯黄
大地上铁镰挥舞,天空正好容纳一个人的痛哭
“死亡是必须的,但并非无缘无故。”而你在苏醒,在诅咒
在我们的庸俗中敞开自己的胸口。“给死者以书本,来抵抗
腐朽和虚无。”你的手摇动着水泥吕的钢筋
脚尖在楼梯上疯狂地旋转。“我的骨头、血,都是抢劫来的
我要把它还给你们。”只有你的眼睛,一双绿色
不再转动的眼睛,永远嵌进了众人的刀柄
而什么样的广场才能重新聚拢你的声音?什么样的大地才能
埋下一座宫殿和一个阴影?一个死者停留的地方
必将有火焰飞翔。这样一个敢于蔑视众生的死者
又会在我们中忙忙碌碌:把武器和肉体留下
把姓氏和衣冠带走。……哦,你刚从那空寂的园中回来
身上醒来的幽灵,还赶得上黎明前的队伍

(蒋浩:重庆人,生于1972年,现居北京,曾参予《倾向》等编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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