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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执》他执意要临窗的那张白床 抬头就可以看见窗外 窗外的天空、树木 时令已过寒露,他希望看见落叶 不知来自哪一棵树哪一根枝 自窗前悠然而下 像小护士均匀甜美的呼吸 但是没有。只有已落的和未落的叶 其间是三米深的静穆 天气更不必说,晦暗如同所有病友 面临的苦难。偶尔走过白大褂的 医生和护士,是唯一被点亮的部份 ——对于一个南方人来说 这就是北方 还有,他执意采取保守疗法 这让他在此躺得更久 他开始走神,开始胡思乱想 喝水得时候,水会顺着嘴角淌下来 他开始和自己的过去重逢,和未来相遇 他频繁地开窗,希望寒冷的空气 能使肉体与天堂通灵 他现在必须忍受已经交付出去的 身体与金钱,以及每日端详的外貌 ——对于一个偶尔写诗的南方人来说 这就是北方的冻疮似的痛与痒 《昭陵,或者昭陵大街》 昭陵。你知道,它只是一座坟墓 顺着昭陵大街,向北,一直向北也就到了尽头 掘地三尺不一定要等到化雪的时候 你看,昭陵大街上已经运来了春天的囚车和押解队 我踮起脚尖看哪,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车厢里有几块木板,几束稻草或者谷草 去年冬天,我外公死的时候也是这样 但是他不配埋到这块公共用地里来 我们在山顶上我母亲家的祖坟旁边 卖力地挖掘着岩石和荆木根,几乎没有泥土 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外公流着长长的口涎 如是说。怎么会一样呢,你想,一个是皇帝 一个是草民。一处成了旅游胜地,一处只是在山下 点缀了几株苹果和白梨。昭陵大街,已经成了通往 胜地的必由之路。一字之差啊,圣地和胜地 所有悔过自新的人和品性无辜的一样地欢喜和顽皮 《新开河畔的十四行诗》
整个夏天,新开河畔的灌木和乔木都在密密地繁殖 有那么一刻,我隐忍着强烈地诉说的欲望,眼看着 河水落了,露出了深远的河床;蒲萍停止了生长,叶片上 开始显现锈色的病斑。我要表达的是什么呢?整个夏天就要过去 且让我想想。河岸上已是一片狼藉和荒芜,河水安静 如同老年的萨特和博尔赫斯,反衬得阳光温暖宜人 一个未知的秋天就要来临,虽然我们已为秋天写下了无数的 诗篇,但是她依然陌生而且新鲜。或许这就是我的初衷和尾声 但绝不是全部。且让我为这个秋天做个铺垫,比如口袋中 装满熟落的红玛瑙样的果实,比如将阳光折断,照亮暗处的肺 和心脏。但这绝不是全部。我的忧郁深植在秋天的腹部,繁殖过后 她的腰膝多么疲倦。还有那不可窥的尾部的泌血症和关节内部 水一样的凉。整个夏天眼看着整个夏天就要过去了,可怖的一幕就要 出现,但是我的欲望说你要忍住,像果子忍住成熟,河水忍住流动 《秘密的豆地》 我父亲隐瞒了一块豆地 他在四周种上了玉米 只是偶然的一次,他压低了声音 跟我说起,我才明白 为何在邻居面前他总是小心翼翼 只是收割玉米的时候,豆秧还青 还有白色的豆花在开 收割被推迟了。邻居们的马车 来拉秸秆的时候,只有我父亲的 还立在那里 最后,趁着一次月色,我父亲在前面 弯腰挥镰,我和马车就紧跟在后面 清晨,几十垧的土地上只留下了 一小片特别显眼的细密的 根茬和潮湿 《桃花访》
有几日,崇山东路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 那年,久病初愈的小禾姑娘就是站在 桃树下露出了微笑,并羞成了一朵桃花…… 我骑了慢悠悠的单车,从东到西,再由西向东, 追逐着静静而下的落英。经过那幢红砖小楼时, 总要抬头望望,小禾姑娘就住在某个顶层…… 仅仅几天的光景,我目睹了崇山东路上桃花的盛与衰, 当枝头的花色减尽,地表的残花被春风吹得 无影无踪,新鲜的芽叶悄悄吐露,我再也没去过那里。 最后,我翻了翻辞典,桃:桃树,落叶小乔木,春天开 粉红色的花朵,果实味甜,核仁可以入药。 组词例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父亲》
冒着大雪,我父亲跟着村里的拖拉机到很远的地方去栽树。 同去的还有王景和、张臣林、吕进、海涛等人。从他们走的那天起, 我母亲就掐指算计着日子,时间过了大雪、冬至、一九、二九…… 整个冬天都没有消息。两场雪之间的间隔越来越长,雪花也渐渐 稀落了,还是没有消息。然而在我母亲的心里,雪的内部仍在下雪, 它们正在细密有致地编织着一片黑暗……已经过了正月十五,最后 一场雪已经开始融化,村子里的路慢慢变得泥泞。有一天,我母亲 正在屋子里缝制春天的鞋底,忽然抬起头来说:回来了,回来了。 她来不及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就奔出门外,隐约听到了拖拉机的 突突声。我父亲,还有同去的人都回来了。海涛、吕进、王景和…… 他们一路把树木栽到了村子里、院子里!我父亲——这个心思仔细 而且自私的人,竟然在自家的院子里栽下了一株樱桃。他说,用不了 多久,明年或者后年的端午节,我们就可以吃到樱桃了。于是,我们 一家人,还有我们的左右邻居们都开始盼望着结樱桃的那一天。只是 后来,我父亲只字未提他们冬天里栽树的事儿,我母亲也就不便问起。 《10月12日,一场突如其来的雪》 读者,你可以想象,其时,我正做着一个龌龊的梦 她的一双小手已经伸进了我的胸膛……她忽然打来电话 报告一个新的消息:窗外下雪了。然后我看见窗外的 雪花已在天地间密集、搅动,黑色的路面上闪动着 片片水洼,只有尚还如茵的草坪上覆盖着斑驳的白…… 这是今年入冬前的第一场雪,突如其来。距离去年冬天的 第一场雪已近一年了。那时候,她、我、艳萍,还有 我们的朋友好好坐在餐厅的落地窗后面,喝酒、聊天 忍受着大风雪吞噬着四辆单车,仿佛吞噬着四匹小兽…… 然而挺住就意味着一切,直至我们渐渐迷路,渐渐潦倒…… 今天是2003年的10月12日,我看着窗外的飞雪出神 腹部忽然掠过一阵饥饿的疼痛,突如其来。这是不是 正如大风雪掠过我们东北大平原的疼痛呢?万亩良田 还候在风雪里等待收割,此刻,我的父亲母亲,还有 他们的乡亲们,在晦暗的小屋里忙些什么?吵架、磨镰 还是围炉话桑麻?读者,她已经在外面敲门了,她是 冒着风雪而来的。我在开门的时候想到:即使把自己的 一生交给无数劫的风雪也于事无补,也未必崇高伟大 生活,或者说生存,还是深居简出的好……
《黄昏,餐厅》 我像熟识自己的童年一样,熟识每个山头的黄昏 ——一盏煤油灯翻了,黄昏来临 但这是众神的黄昏 象牙白的中餐厅里,灯火朦胧。众神人头攒动 在觥筹的间歇泛起了低低的人声 坐在众神中间,我就像一个人界的人仔 我呼吸着,注视并提防着 每一个飘过的幽灵。但,流浪的女巫 ——一个清洁工人,一个我曾经认识的女人 正透过玻璃窗窥视着里面的景象 她的身后,远处,夜色正俘获着全部的树木 她瞪大了眼睛,里面充满了恐怖 但不知在恐怖什么 或许她前日、昨日也是如此 趁着众神也发现了她并向她招手的 间隙,我赶紧举杯偷饮,我偷饮 我渐渐飞升了。在这众神的地界 我本想找一处污秽之地 但是没有。我只得努力忍住了呕吐 《雪》 诗人有诗说:雪落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对此,我不以为然。10月12日的雪,首先 落在娜娜的头发上,然后是肩膀上 衣摆上,最后落在我家的地板上,旋即 化了。雪消失了。但是窗外的雪依然在下 恐惧也随之而来:它会不会在我的身体里 发芽,或者另一种可能,当我重新回到雪中 身体也随之消失?芽是黑的,好像雪下霉变 的麦子,而身体消失了,连我自己也找不回来 灵魂安置在哪里呢,这雪天的出口在哪里呢 一场写在纸上的雪已经超越了它原本的寓意 甚至相反,无数个娜娜正在黑暗无边的雪中 涅槃。她或许能够想到:在一场无法脱壳的 变故中,思想总要尊重现实,事实如此 身体无可依附,把它交给无来由的雪吧 《1975仲夏夜》 ——来自一个人回忆性的复述 ……晚饭开始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 但即使如豆的煤油灯也被熄灭了。 屋子里可以嗅到煤油的烟炱味 和桐油浸过的窗纸上陈旧的土腥味儿。 ……你外公独享着前一天晚饭时剩下的 半个咸鸭蛋,而别人的糙米饭里只有粗盐花 浸过的盐水。他吃得津津有味,鼓动的 右腮里好像有嚼不完的东西,喉节也随之跳动。 ……夜幕笼罩的田野发出的嗡响被起落的 虫鸣淹没了,四下里反倒显得万般寂静。偶尔有 神秘的野兽在不事围墙的房屋周遭游动, 烟气中奔跑着几点莹绿的幽光,不安的征兆开始显现。 ……屋前有一棵你外公手植的巨柳,遮蔽了无边的 夜空,枝叶摇动时才会泄露出几点星光。树顶有一家 隐居的喜鹊,你外公说只有在他大女儿出嫁的当天的早晨 听到它们喳叫过。它们知晓这世间的风吹草动,却总是无动于衷。 ……你外公却完全不同。他甚至会对一棵草一株苗 暴跳如雷。你外婆未出阁的时候裹过小脚,后来松了脚布 也是行动不便。担水的时候她总是小心翼翼,从不敢泼溅出 一滴,否则就会招来男人整夜的谩骂。我们几乎是在骂声中长大的。 ……他如此毁掉了自己的声誉,迷信又毁掉了他大半生的时光。 有游方道士说他此生本应潜心修炼,顽石里自会炼出真金。 他每天夜里便架起锅灶用清水煮石头。水一遍一遍地熬干 一遍一遍地添。没有人知道他后来炼出了什么,直到他洗手不干。 ……直到他成了一个瘸子,似乎才原谅了自己的过去。好像 所有的人都从此长出了一口气。他一如从前每天晚饭吃半个 咸鸭蛋,只是不再拒绝燃着灯火。没有人直到这种平静 能够持续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他67年的生命能够持续多久。 《拆》
旁观者,透过敞开的后窗,你看到凉荫匝地。 我就躲在凉荫里拆自己的自行车。只因它有过 一次小小的车祸,至今存着一些悔意。我有着 应手的工具,它就由大变小,从一变到无数, 直至散落一地,仍是一声不语,仿佛恐怖笼罩 着语法。而把它变回去,从小变大,从无数变成 唯一,却让我束手无策,呆在了当场。旁观者, 你知道,周遭多么寂静,寂静等同于无。你看见 鸟是如此清晰的蜥蜴,在地表上一晃而过。被拆散 的自行车多么空虚,毛发上闪烁着细密的冷汗。 而拆车人渐渐露出了原形:一只鸟,或者蜥蜴。 《开花研究》
菊花岛上,海滨疗养院的红砖墙外:二十几年前,我对这里的 全部恐惧就是入夜时的黑暗,来自陆上的电还没有修,几乎 分辨不清海水和礁岸,仿佛趁着夜色它们一并消失了……她说,可是 你看现在,顺着她扬起的手指,窗外的游人如织。待我们回过神来, 已是二十年后,她出落得美丽、健康,肤色潮黑,俨然一个五岁男孩的母亲 事情还不仅仅如此。菊花岛上,海滨疗养院的红砖墙内:一株高大的木芙蓉 正在开花。蓬松的花蕊仿佛一朵淡紫的小伞,又笼罩着一层淡紫的轻烟。 一朵小伞,又一朵小伞,繁盛得满枝满树。但是树下并没有闲散的游客, 本地人多是飞单车而过。时值正午,杨柳枝间的蝉鸣正甚嚣尘上,即使 风过,即使枝摇也无法撼动。唯有木芙蓉的冠上没有一声蝉鸣,没有一片翅膀 《旧地》 每个城市(比如说此城)都拥有一个不确定的地址 比如说现在,雨后混乱的黄昏 街头的IC电话铃声骤起,而另一端的也隐约在响 有一次我用它给家里打电话 当我按下号码等待着接听 我竟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而远方,我母亲大概是小跑着接起了听筒 瞬间,我仿佛就站在村头的黄昏之中,刚刚下过雨 暮云凌乱而又湿重,地表淌着几小股流水 去年秋天的草垛已被浸透,散发着来苏水的味道…… 而现在,这个雨后混乱的黄昏 没有归属的电话响个不停 不知在找寻谁的消息 《尾声》 到了五月,一场肆虐的瘟疫已经接近尾声, 但是亲人们仍然不宜相见。父亲从很远的 地方给他寄来信件:依然是旱,其余的一切都好。 他坐下来想了想:洋槐花应该开得正盛,只是 白色的居多,十里河堤上如同风袅的狼烟, 那香气,那香气如同不健康女子身上的脂霜。 而他还只是本地橡胶四厂里一个沉默的出纳员, 每天无数次地拉开推上铁皮抽屉,鼓捣里面的 东西。下班时,他揣上父亲的来信,准备回去再读。 他想告诉父亲,因了这场瘟疫,厂里的效益出奇的好。 其余的,他还想问问,因为干旱,槐花开了没有。 既然腹稿已经打好,为什么找不到纸和笔呢? 好几次他翻遍了抽屉,还是没有。他甚至开始 怀疑自己已经练就的记忆力。躺在床上的时候, 他还在想: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他就可以 回去看看父亲,看看槐花。记得那年五月,槐花香透了 城南街巷,他曾经挽了个姑娘,在其下走了几个来回。 《雪,及其他》
1 但是雪总有它遮盖不住的地方 2 一个小小的阴郁的念头 产自一个雪天 啊,古老的宜州城里 中年人民教师表示 深深地赞许 雪花溅湿了双眼 3 或许十五年前我就该 遇到一炉煤火 盲诗人荷马正将 一束束诗稿投往火中 4 雪独自增加着 岸的高度 新开河在静静地 流淌 无论如何 不管怎么说 一个人在自己的青年时代 不能首先看到 自己的阴影 5 11月22日至12月1日的 光芒 首先是 土豆的光芒 太多的土豆被吃进胃里之后 并没有带来生殖的力量 一场生殖的雪 正将蝉的耳朵埋进 深深的乳房 6 第七天落下的雪 填进了前六天的时光 这稍稍减轻了心中的愧疚 我们坐在民间的小酒馆里 微微地发醉 一个小小的邪恶的念头 正在悄悄膨胀 7 在一个有雪的早晨独自醒来 竟然要面对两片天意 出去寻找粮食 或者 死亡 8 与其死亡不如逃回家去 带着一大片倒下的副词 介词、助词、叹词…… 道路不存在于雪野之上 而在于近乎绝望的虚空之中 9 一个白雪遮盖不住的地方 不是诗人逃命的地方 10 一首诗 应该写得越来越长 还是越来越短 这关涉到一个诗人对待死亡的态度 当他死后的光芒照亮了雪地 我们能够走出几里 11 一场大雪和一片天意 哪一个更大 12 搬弄一条河流流经宜州古城 让一条河流错过一场大雪 安慰了乡愁,却错过了一片诗意 13 一场雪让一个季节临近尾声 却恰恰是一首诗的开始
本贴由金辉于2003年11月23日14:15:01在乐趣园〖不解诗歌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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