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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  人

尹丽川

 

第一章
 

第一节  一次相遇,会改变人的一生

    小雷死的时候二十五岁。小雷的样子很普通,但是年轻,笑容明亮,穿着干干净净的带帽衫和牛仔裤,嘴里不停地嚼着块口香糖,并随时准备把黏糊糊的口香糖吐出来贴在玻璃橱窗或是饭馆门口蹲着的石狮子的鼻子上。遗憾的是,就这么一点小事,你明白我的意思么,他居然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直到临死之前他才终于把那块该死的口香糖彻底解决掉了。

  他把它咽下去了。就这样。
    他没死的时候,正好二十五岁。

  至于我,简单地说,用我妈的一句话可以概述:你真没用。你真没用,小雷有时也这么说我。但他并不常说,比起我周围的人来,尤其是我亲近的人里,他算说的最少的。不过我亲近的人本来就不多。我妈怎么也该算一个。还有李红。李红是小雷介绍我认识的,我认识的有限的几个人几乎都是小雷带来的。我自己可不知道该怎么去认识一个人。比如昨天在大街上,我看见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笑容一团和气,坐在一家小店门前的板凳上,接二连三地打哈欠。他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一个比一个舒服似的,我就很想上前跟他套个近乎,即使不聊哈欠,也可以问问他对人生啊奥运会啊等等大事的看法。可我在小店门口转悠了一圈,结果只买走了一盒口香糖。要是你会怎么办呢?你会上前拍拍他的肩,问:老兄,咱们认识一下?咱们聊聊行么?

  你会这么做么?我不会。所以一开始,除了我妈、小雷、李红,我暂时不认识什么人了。当然,我原先有正当职业,公司里的人我倒认识不少。其中张同事王同事李同事赵同事的脸和姓名我都对得上号。我的顶头上司李主任还经常在过道里叫住我,塞给我一只苹果吃。虽然我一吃苹果就恶心,但我怎么能拒绝一只表示关心的苹果呢。李主任的笑脸和他的苹果给我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以至于离开公司很久以后,我还常在梦中惦记着他们。

  可是有一天,老柳来了。老柳就是柳天明。老柳端着满满一杯啤酒,坐在了我面前,对我说:看得出来,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那是他那晚的第十杯啤酒了。他的视力本来就不大好,酒吧里的光线又昏暗,找错了人也是情有可原的。但不管怎样,他的确冲我走了过来,他想要认识我,想要跟我聊聊,酒吧里可不止我一个人,这一点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家小酒馆位于一条偏僻的小路上,现在是一家熟肉店,卖的酱鸭肝味道着实不错。我本来只想呆在小酒馆里安静地喝掉五杯啤酒,耗干几个小时,等李红睡熟了再回家。李红不想再见到我了,但不幸的是今晚我们不得不睡在一张床上。好在明天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我走了。今天下午,李红这么说了。去哪儿?我问。她犹豫了一下说:南边。我脱口而出:那个箱子总算可以派上用场了。哪个箱子?你忘了上次我给你买的,挺大的那个。电话那头没声了。我说喂,喂——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李红突然大叫大嚷地摔了电话。为了尊重她最后一晚的意愿,不被她看到,我下了班径直去了路上遇见的第一个小酒馆。小酒馆里生意清淡,没什么人,我很少来这种地方,低着头找了个隐秘的位子坐,要了五杯啤酒。我本想叫小雷过来一起喝,后来不知怎么把这个念头忘了。等我慢悠悠地喝光了第三杯啤酒,一抬眼,一个满面愁容的中年男子已坐在了我面前。他的一张马脸又瘦又长,尤其在长发的掩映下。他的眼睛不大,眼角还向下耷拉着,越发孤立了脸中央的鹰勾鼻子。他眼神迷离地举起酒杯,冲着我说:聊聊?说完他喘了两口气,更像一匹颠簸流离的瘦马。我说,聊聊。他眼里一下子就有了光:我就知道,我看得出来,你正是我要找的人。你这么年轻,对一切都充满了热情。我看得出来。

  李红走了。我说。

  他仰起头咕噜喝了一大口酒,硕大的喉结跟着蠕动了几下,他惬意地啊了一声,放下酒杯,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啤酒沫:知道,我知道你对你的工作不在乎,昨天你还起了甩手不干的念头,明天你就会甩手不干了。再说你根本不必辞职。你单位的花名册里压根儿没你的名字。他们觉得你缺乏责任感和耐心,你的试用期被无限延长了。

  你叫什么?我问。我拿起了第四杯啤酒。
    柳天明,柳咏的柳。你知道柳咏么?

  李红还没走。她明天才走。我纠正自己说。
    知道,知道,我知道你也不在乎这个。什么时候走都行,年轻人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这个词现在很流行吧?别笑我,我很久没在这儿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听说这儿日新月异。我刚从美国回来。他们舍不得我,说刚打算给你颁个终身成就奖你怎么就走啦?我是怎么回答的?你猜?你猜……猜不到吧。我是这么说的:这玩意儿我不能要。我做的还很不够。为什么?你想过没有……你仔细想想……他的眼睛越来越小,眼皮下沉,仿佛就要永久地关闭了。

  我发现我手里握着第五杯啤酒。我说:我要走了。

  别走,别走!他倏地睁开眼:小老弟,你不能走!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我受不了他们,我受不了他们那作派……没良心的……
    你……今晚有地儿住么?我的舌头也打颤了。
    对不起,我可能有点多了,你明白,我可能有点喝多了。我不能要他们的奖,因为我做的还很不够。可我们心中充满热情……必须干一场大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你……跟我走吧。

  我扶着一身酒气的柳天明在街上等车时不是没有一点后悔。说我扶着他也不太公平,我的腿也站不稳,我们俩几乎相互依靠着。他比我高一个头,穿一件发硬的黑皮夹克,一头长发迎风飘散,好几缕发丝拂在我脸上,弄得我痒酥酥的。他的腿又长又细,立在那儿直打晃。他的上半身却胖乎乎的,腰部一圈赘肉像套了一个救生圈。我一只手紧紧揪住圈上的一块肉,另一只手高举在半空中。他一只粗壮的手臂则搭在我肩上,压得我够呛。灯光下我们俩的身影歪歪扭扭,好像一匹老马和一只兔子在纠缠。

  终于有一辆车停了。
    我把他塞到后座,他很听话,一猫腰我再使劲一推他就掉进去了。我坐到前面。车一开动冷风就吹进来。我对司机说:先往前开吧。
    司机点了点头,善解人意地说:您好好想想吧。

  我好好想了想:我的脑子肯定坏了,要不我怎么会自告奋勇,提出帮这个虚胖的家伙解决住处呢?但是,并不是每天都有人愿意认识我,跟我说这么多话的。让我用坏掉的脑子再好好想想:家肯定是不能回的。李红会用那种心如死灰的眼光先瞧瞧我,再瞧瞧我身边这个高大的陌生人,然后一撇嘴:反正我明天就要走了。你就这样下去吧。她撇嘴的样子不好看,我告诉过她一次。她听了非常生气,气生得不分青红皂白,嘴撇得更厉害了。我没必要把这个家伙带回家,除非我改变了看法,认为李红撇嘴的样子其实很好看。但这比让李红不撇嘴还难。李红是下午打电话告诉我她要走的。她在我家里住了几个月。你除了老实,没别的优点。她一开始这么评价我。我对她说她这话没什么新意,人们都这么说。过了一阵,她强调说,你真没用。我说这个我也知道。再后来她又改变了看法,固执地认为我很可怕。她说我发现你其实很可怕。对此我能说什么呢。我感到很委屈,我说:不,我不可怕。她说:不,你越这么说我觉得你可怕。这样我就什么也说不出了。李红说你倒是说话啊,你不说话更可怕。我说你别这样我都被你吓着啦。

  我拨通了小雷的电话。谢天谢地他今晚有地儿住并且有很大的地儿住。你来吧,小雷说。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咯咯的笑声:来吧来吧,我这儿这么大,闲着也是闲着。我说我不去,但我得带一个人去。小雷没声了,我听见他跟身边的女人嘀咕了几句,大意是别理他他肯定喝多了。我刚伸直舌头准备说几句清楚的话让他们放心,那女人已经一把抓过了听筒,先是笑个不停,笑完了就大声说:好玩好玩,你带来吧……
    那女人叫虞美纹。后来我们一直叫她鱼尾纹。

第二节  我,小雷,李红

   我不知道小雷从生到死总共认识了多少人,反正比我多一些。比如虞美纹,他究竟是在酒吧还是在游戏厅里找到她的?他不肯告诉我,他只是为此得意了好一阵子,顺带把李红让给了我。这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我跟小雷就是这样铁的关系。

  今年春天,小雷自从跟虞美纹搞上以后,就一直盼着虞美纹的法国男友赶快回国。早些时候,虞美纹说快了快了,他们公司就要派他回去了。小雷就跟我念叨:等那孙子走了,我带你去她家玩。她家可真……那才叫一个家。那女人可真……真是个女人。说完,小雷伸出舌头舔了圈嘴唇,弄得我也咽了口唾沫,我有点饿了。小雷会意错了,他志得意满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样,我把李红介绍给你吧。我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咱们去吃点东西吧。可第二天晚上,李红就坐在了我的床上。小雷把她带来就走了,临走前说,我去找虞美纹了,你们也好好玩。为了提醒我这个“也”字,他还朝我挤了挤眼。我不安地瞥了李红一眼,还好,她似乎没有注意,她一直垂着头坐在床上。让她坐在床上,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的屋子总共九平米,房东的大双人床占了一小半,除此,只摆得下一张桌子一个书架一个凳子。本来那种折叠凳子倒不占地方,也可以多备几个的,但通常并没有额外的屁股抽得出空儿来使用它们。就是那把唯一的凳子,如果小雷不来,它也显得多余。平时我更喜欢躺在床上,随便看本书什么的。小雷的屁股是那把凳子的常客,刚才,小雷一进门就把屁股放在了上面,我想他这个举动倒不是故意的。可这样一来,我只好请李红往床上坐,我站在他们中间。李红我见过一次,有回小雷在我家附近的小饭馆吃饭,把我叫去了,李红坐在他身边。小雷满嘴含着米饭,西里呼噜地说,这是李红。她好像对我笑了笑,究竟笑没笑我也记不清了。那天我们三个都没怎么说话。她问过我一句:吃饱了么?当时小雷正专心剔牙,所以我想她确实是问我吃饱了没有。我说:吃饱了。我看了她一眼,她已经低下头喝茶了。她的皮肤挺白,五官周正,但不漂亮,是个相貌普通的姑娘。吃完饭,在饭馆门口,小雷牵着李红的手问,想不想去小行家坐会儿?李红嗯了一声。我听出这声“嗯”嗯得纯属礼貌,我主动说:算了,我明天一早还得送货。小雷说那好吧,改天再说。李红跟着对我说了声再见。

  小雷坐了几分钟就走了。我回过身来,不知所措:现在再请李红坐到凳子上有点此地无银。我听见李红说:你怎么不坐?她说话时没有抬起头,相反她的头垂得好像比刚才还低了一点。我坐在了那把唯一的凳子上。过了一小会儿,她的声音又响了,仍是低垂着头,我听见一句:坐这儿。我迟疑片刻,坐到了她身边。我在想下面她会说什么。但她什么也不说了,她平静地伸出一只手,抓起了我的手,准确地放到她的两腿之间。

  这样,今年春天,按小雷的话说,我和李红也搞上了。其论据是李红当晚就住在了我家,再也没走。李红的人是一次性搬过来的,东西分了好多次。第二天她背来了一个双肩背包,里面有一条内裤、半盒安全套、一支洗面奶和一瓶高丝保湿霜。第三天她背着同样的包,里面有另一条内裤、一包卫生巾、一件套头衫、两条牛仔裤。第三天她不但背着同样的包,手里还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面有过日子需要的所有条内裤、春天的几件衬衫和毛衣。后来夏天的裙子和冬天的大衣也过来了。很多纸袋、塑料袋零散地堆在书架下面,李红坐在离它们不远的床上,看上去尘埃落定,有点疲倦。其实我本想帮帮她的,从小雷家到我家有点远,得换好几趟车。我在第三天问过她,我说李红要不我陪你去拿东西。她瞪了我一眼,没有理我。

  她经常不理我。我也就习惯了。不容易习惯的是每天回家都看见家里多了个人。这实在不太像我的家。但要我习惯一件事并不难。看样子李红在这一点上比我差,她似乎很难忍受每天从傍晚到第二天早晨都必须看见我。她的脸色总是不大自然。还有星期天。星期天比较难办。如果在家,我俩通常并排躺在床上,做爱、呆着、呆着、做爱,直到做也做不动、呆也呆不下去了。我有时提议出去遛达溜达,她有时跟我一起去,有时不跟。

  出去遛达一般就是指去超市。自从我家附近开了两家超市,我生活中就多了这个癖好。小雷嘲笑过我,说我像个家庭妇女。李红没有嘲笑我,她自己也喜欢逛。但我们的逛法不同。按李红的意思,最好把超市里的东西全搬回家。我却希望每个人把自己家的东西搬进超市,让我看看别人是怎么过日子的。超市的发展跟我的想法顺应一致,超市里的东西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多,复杂得你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多得你永远也买不完。事实上我什么也不想买。我需要的很少,我只是喜欢看。那些花花绿绿的物品呆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花枝招展,井然有序,就像发廊镜子里站成一排的小姐。只要你招招手,镜子里的小姐就变成了真人,站到你身后,用手指揉捏你的肩胛骨。我并不需要按摩。我也不想从超市买走点什么。我看着那些在食品货架前若有所思的顾客,我很想跟他们聊聊今晚该吃些什么。我有的是时间。在超市时间是静止的,随便你怎么花,你可以呆上一天再慢腾腾地理直气壮地出来。这比公司和酒吧都好。

  有一次我和李红从超市买完东西出来,每人的右手都提了一个塑料袋。过马路的时候,我们和一辆车对峙片刻,司机减缓了速度,李红轻信了对手,贸然行进,司机得意地踩动油门,车子呼啦一下贴着李红的鼻尖窜过去,反光镜蹭着了她的发丝。李红啊地尖叫了一声,后退半步,提着塑料袋的右手顺势抓住了我空闲着的左手。我们于是第一次手牵着手在外面溜达,牵着牵着,我们忽然对望了一眼。她好像要说点什么,我主动问她:是不是这样不太好走路?她愣了一下,一把甩开了我的手,那只塑料袋在她右手里直打晃。她明明可以温柔一点甩开的。她就是这么一个情绪变幻无常的人。记得还有一次,我们本来有说有笑地逛夜市。逛夜市我总是喜欢买走点东西。我给李红买了一顶红帽子,她马上就戴上了,笑着摇晃着我的胳膊让我看。我说好看,她的手就没松开,下滑到我的手的位置,我们再次手牵手地走了一会儿。经过卖箱包的小铺时,我想起了那些摊在地上的纸袋和塑料袋。我是个爱干净的人,我问铺子老板那个最大的箱子怎么卖。李红很惊讶地看了看我,问,你买箱子干什么?难道你也会去旅游?我说怎么会呢,我买它给你装东西。给我?李红重复了一遍。是呀,我怎么用得上箱子呢?可你现在需要一只大箱子。我开始跟小铺老板讨价还价。我感到我的手再次被狠狠地甩开了,还有一顶红帽子被扔到我的脚下。我诧异地转头看,李红早已自顾自地向前走了。我本想追她,但小摊老板一把揪住了我,无比诚恳地说,兄弟,这是名牌,一百二真的不贵。花八十块钱买完了箱子,李红已经没影儿了。我不是很高兴地独自拖着箱子回了家,她正蹲在地上闷头收拾东西。她这么配合,我的情绪也就好转了,我蹲下来想帮她一起收,可她一挥手把我的胳膊打开了。我只好在一旁等着,顺手打开箱子。她收拾完了,把大小纸袋一古脑塞进箱子,也没好好整理,就把箱子的皮扣叭地一声扣好。她站起来提起箱子,我忙说这个我来吧。没想到她死死抓着箱子的提手不让我碰,我们俩站在原地争夺了半天,忽然又互相望了一望,我一下就笑了,我说咱俩这是干吗呢?她呆了一呆,松开了手,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手指插在头发里。我不明所以地瞧着她的满头乱发,我想还是先收拾完了再说别的。我提过箱子,四处看了看,塞到了床下。望着整齐的地面,我感到很满意,顺口问她:怎么样?放那儿行么?可她已经不在地上了,她现在扑倒在床上哭得惊天动地。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一哭,我突然很有干她的欲望。平时我们性交得彬彬有礼,不多说话,不多乱叫。我时刻注意着她的反应,不过她一般没什么特殊反应,所以我的注意力总是飘到一个别的什么地方。完事以后,她总是很有礼貌地让我帮她拿张纸巾。

  李红好像是从河北来的。我没问过她她是哪里人,她也没主动说起过。她一开始好像在一个寻呼台打工。我没问过她她在寻呼台做什么。她倒是主动说起过。那是在她喝醉的时候,她醉了眼睛要比平常亮许多,亮成两条小金鱼了。她满嘴酒气地伏在我耳边说:告诉你个秘密,我把信息乱着发,哈哈,你想想,一个女的正要去赴约会,突然收到“我讨厌你你别来了”……哈哈,多好玩。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玩,我想她就是为这个丢掉工作的。她唠叨完了,哇的一声,把晚饭吐了个干净。我说过我是个爱干净的人,我拿块毛巾把她的脸擦干净,拿把墩布把地板擦干净,再把干净的她抱到了干净的床上。

  我们日趋干净的生活到今天终于结束了。李红走了,我的家现在肯定要多干净有多干净,既没有人坐在床上,更没有纸袋塑料袋摊在地上,也没有箱子掖在床底。箱子现在在我的手中,李红暂时在我的身旁,过一会儿她们两个就会被火车带走,那样我的生活就彻底干净了。在火车站我感到手上突然一松,那个庞然大物就掉在了地上,我手里还紧紧攥着它轻飘飘的提手。让你买这种破箱子,假名牌。李红唠叨着。我想了想,没必要接话。我看了看四周,惊叹那些自带行李车的中年妇女是多么地会过日子。我蹲下身把箱子抗起来。行么?李红象征性地问。我咬着牙说:主要是包里东西太多了。

  我好不容易才把这个笨重的大箱子举起来放到行李架上。她的头已经扭向了窗外。我们来得很早,座位上还没什么人,行李架上单单横着李红的大箱子。和熙熙攘攘的站台相比,火车上嗅不出一点旅行的气氛。我在李红对面坐下来,正好看见她的侧脸。她的眼睛细长,像一条小鱼,但没什么神采,鼻尖微微往上翘,下巴的线条柔和,与颈部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她的侧脸比正面好看一点。我想告诉她这个,但怕她听了又会撇嘴。我朝窗外瞟了一眼,蠕动的人流造成了某种错觉,似乎车已经开动了。这时别的客人陆续上车了,他们风风火火地寻找铺位,安置行李,相互大声地告别。旅行的气氛升起来了,我才意识到我坐在那儿挺傻的。我冲她的侧脸说:那我走了。她没转过脸来,低声嘟囔了一句。一个男人粗壮的后腰挡住了我的脸,他站在我们中间,翻弄着李红头顶上那张中铺的毛毯。你说什么?我大声问。没什么,她的声音隔着男人的横肉传过来,听上去很微弱,她说:谢谢你送我。再见。

  再见。我冲着男人被西服裤绷得紧紧的大屁股说。我下了车,顺着站台的另一个方向往回走。我走得有些费劲儿,不时被迎面跑过来赶车的人撞上一下,好像所有的人都争相追赶着同一辆火车。我走了好长时间,总算走到通往出站口的地下通道的台阶,一级两级三级,快被地平线淹没的时候,神使鬼差地,我往车厢的方向望了一眼。隔着车窗与人流,李红正紧盯着我。

  我们对视了一秒。我匆匆下到台阶底下去了。再看下去我再也把持不好表情。我只是希望偷偷地看她一眼。最后一眼。

第三节  我的脚肿了

    背着只装了一包物品的布包就轻松多了。我上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又检查了一遍是否弄错了订货。没错,订单上要的就是这些。上次因为搞混了订货对象,几乎造成两位主顾家庭不和其中一位还轻微犯了点心脏病。到了他们那种年纪,脆弱一点也是很正常的。我很愿意检讨自己的失误,虽然那位心脏不好的男主顾一直安慰我说:我们一生经历过那么多风雨,现在这么一点小差错算不了什么。真的,小伙子,我们是过来人。

  到了,出租司机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嚷着:差点过啦。门牌号在街的对面,司机的头正挡住了我的视线。你看清了?是155号么?没错,司机问:要不要掉个头停在对面?

  算了。我不想再闻车里散发出的一股酸臭的味道。我下了车,用了好半天才过到街对面,走近门牌号一看,185。我真后悔没多闻一会儿酸臭的味道。我现在一步都不想走。刚才在车站为了结束和李红的对视我飞速奔下台阶,接触到地面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那一瞬间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疼出了眼泪,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我的脚崴了。怎么会这样?如果李红在她一定会这么说的: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你怎么能这么笨,你怎么能现在忽然崴了脚呢。其实我一下车就后悔了。在车上只是觉得左脚肿了,并不怎么疼,一下地就不行了。每走一步左脚脚踝的肌肉就拧着干一次,一只电钻不停地往骨头深处里钻,我试图转移注意力,可疼痛让人专心致志。我全身的知觉集中在左脚上,我的脑子也干不了别的,除了埋怨自己,我还能往哪儿想。我的牙齿咬住下嘴唇,大拇指指甲死死掐住食指的肉,一步步往前移,每走过一个门牌,我就奖励自己休息一次。可休息也不是好办法,不接触地面,左脚倒觉不出疼,但注意力更集中在它身上,我感到它迅速地膨胀、变形,我吓得立刻迈出了一步……疼,是疼,但疼是正常的。崴了脚就会疼,我活该受的。

  多年以来我一直遵循着一条经验:任何难以忍受的事情,只要过了一个限度,总会变得可以忍受,甚至会生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情趣。这也是我昨晚试图告诉李红并请她和我一起分享的:我知道你现在烦我、瞧不起我,可要是你一直烦下去,说不定哪天情况就不同了。到那时你再离开,不是友好得多么?就像现在,我走着走着,硬是走出了一点兴致。渐渐地我就信了。崴了脚有崴了脚的意思,你要是刚崴过就更能体会到。疼痛成了身体的一部分,这感觉十分新鲜。只要肯花些时间,疼就会变得亲切了,包括那只制造麻烦的左脚,我早晚也得接受它,甚至学会欣赏它。初秋的风温暖祥和,像细纱一样蒙住面颊。我也有了被蒙住的感觉。一位妇女带着个小女孩迎面走来,妇女显然注意到我的异常却得体地没有表现出来。小女孩当然多盯了我几眼。我们擦肩而过。我不用回头就知道小女孩会掉过头来看我。我还是回头印证了一下,小女孩冲我做了个丑丑的鬼脸。即:把中指从下往上抵住鼻子,张开嘴巴。那样子确实很像一头蠢猪。

  155号的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看上去亲切、随和。丈夫整个人呈椭圆型,皮肤光洁细腻,秃顶,无须,活像一个光溜溜的鸡蛋。夫人则是个长方体,国字脸,天庭饱满并浓眉大眼。女佣开门的时候,两个人正端坐在沙发上,笑不露齿,凝视前方,和他们头顶上那张标准结婚照上的表情差不多。

  来了。小梅,你去厨房收拾吧。丈夫挺热情地迎过来。女佣退下了。
    哟,您这是……
    我从小就这样。我腼腆地说,假装没注意到夫人的冷眼旁观。
    哦,坐,坐。丈夫伸手指了指,坐回沙发上扭头对夫人说:不容易,这年头年轻人挣点钱不容易。

  我没入坐,站在那儿从背包里掏出纸袋,右脚往前迈了一步递了过去。丈夫接过来,转递给夫人。夫人的脸色在验货过程中阴晴不定。她不时抬起头来,打量我一眼,就好象核对我是否与她手中的器具有着某种暧昧关系。可我穿着衣服她又怎么能分辨出来呢。她每看完一个就递给身边的丈夫,当丈夫手里接过了全部的货品后,夫人才一扬脸,肯定地冲我点点头说:可以。甚至可以说,她特意停顿了一下,说:不错。

  谢谢。我感到左脚越来越肿。我陈述道:顾客的满意是我们心连心爱心公司永恒的追求。

  我们还有一个愿望——夫人扭头看了一眼丈夫,丈夫立刻笑出了一个以示鼓励的笑容,看来他们夫妇恩爱已到了天衣无缝的境界,夫人说:我们还想租一个孩子。
    这个……我不禁感到为难:我们公司暂时还不办理活人租赁业务。
    就要一个下午,两个小时就行。要知道,夫人握住了丈夫的手,温情脉脉地盯着前方一小块虚空处说:我们是多么喜欢孩子呀。
    我能理解。这样吧,我问问业务主任。明天给您答复。
    那就拜托您啦。价钱上的要求,你们尽管提。
    我出门时夫人又加上一句:对了,就要残疾的。五岁左右。她用眼神询问了一下丈夫,丈夫附和说:对,残缺是美。

  我在155号的门牌前站了很久,然后一瘸一拐地朝着跟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去。我走得很用心,虽然感到了疼,但不觉得疼就是疼。我觉得这疼跟不疼似的。可刚才我怎么会觉得疼已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呢。

  我以缓慢的速度往前走了几百米,脚崴了,可脚的功能没有崴,我得走到一个什么地方干一点什么事。按理我有正当地方可去,我可以回公司交代一下,再把明天上午的活儿挪到今天下午干了。那明天下午又该去哪儿呢?再说,我不无沮丧地想到,我今天是请了半天假的。李红没要求我送她,我拎了拎她的箱子,说:就当我送送这个箱子吧。她冷冷地哼了一声表示同意。为了这半天假,今天上午,我的上司高主任和李主任碰了两个小时头。高主任不同意批给我假,公司明令员工请假必须提前半个月。李主任原则上也不同意批给我假,但考虑到这是我第一次请假,为了表现公司对员工的体恤,李主任用一个半小时说服了高主任,特批我今天只送一趟货,其余时间自由支配。我们公司纪律十分严明,既然经过研究批准我今天自由活动,我要是现在回公司,必须把我没能自由活动的原因解释清楚。不仅得跟李主任高主任解释清楚,还得跟其他员工一一解释清楚,说明我不是要故意表现自己。这么一想,我就打消了回公司的念头。除了工作需要,我一贯不善言辞,让我解释清楚一件事就更难了,何况一件事如果被解释好几遍,总会有一些细节上的出入。公司评定志里我唯一的特长就是“给人诚实可信的感觉”,一旦他们觉得感觉错了,我的饭碗也就保不住了。

  平时除了逛超市,我还可以爬上一座天桥,从上往下巡视过往的车辆。但今天我的脚崴了,只能坐在路边,放松双腿,看上一会儿近在咫尺的车辆行人。一个姑娘从我身边走过,往我脚下扔了点什么。我诧异地捡起来一看,一枚磨旧的五分钱硬币。我低头检阅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右腿直着,左腿弯着,左脚向外撇着,怀里抱着个干瘪的布包。还真像那么回事呢。我哑然失笑,正打算继续玩下去看看能收获多少硬币,布包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声。我掏出手机。我的手机是个笨重粗大的家伙,公司发的,黑黝黝像块砖头,据说是市面上早就淘汰了的型号。小雷说:来吧,来鱼尾纹家,我们正商量呢。
    商量什么?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商量什么你还不知道?昨天不是你把人带来的么。
    我更糊涂了。
    快点,小雷说,就差你了。

  我在原地呆坐了一会儿,又一枚硬币叮当掉在了我脚下。我没理它,我想起来了,昨天我把那个醉鬼像个麻袋一样卸到小雷脚下就走了。那个人叫什么来着。我从地上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打了辆车。车子在喧哗的大街上拐了许多个弯,每拐一次弯,我耳边的噪音就一浪高过一浪,好像我正和车窗外的人同路,我们将去往一个人头攒动的广场,广场上将毫无例外地发生点什么伟大的事。好在车子一拐进鱼尾纹家所在的高尚街区,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消失了,外面的嘈杂拥挤立马不见了,行人蓦地减少,少有的几个路人,步子也变得悠闲。我的心跳缓下来,人们毕竟还在过着高尚的日子。我打量了一眼窗外高尚的风景:两排高大俊秀的银杏树,整齐乖巧地陈列在路的两旁,像两道忠实的金色护墙随着道路伸长或拐弯;红色的白色的房子小心地隐藏在枝叶的茂密金黄之间,杂交出星星点点花花绿绿的颜色。

  车转了个小弯,停在一座长着尖尖屋顶的白房子前。楼门口站了一位年轻的满脸青春痘的警卫。我下了车,费劲儿地往前挪了几步,走到他跟前,歪着脑袋向他行了个注目礼。警卫静默片刻,神色庄重地点了点头。我摇晃着登上铺着紫红地毯的走廊和楼梯。安静之极,我奇特的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被地毯吞掉。

  小雷开了门,飞快地往我身后瞧了一眼,弄得我也往身后看了一眼。快点进来,小雷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拉了进去,关上了门。他坐回到沙发上,紧挨着昨晚那个男人。那男人轻咳一声,作了个小小的手势,继续说道:经费不是问题,这个你放心。

  我站在原处,脚因为刚才小雷的迅猛动作疼坏了。我用力吸了口气憋住,缓缓地把疼痛压了下去。我扫了一眼四周,最近的椅子是沙发对面的一把朱红色的皮椅。我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尽量避免身体的晃动幅度。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必要,他们根本没打算往我这儿看。小雷给那男人和自己点上一根烟,男人说谢谢。男人说:我知道现在有这份心的人越来越少啦,大家都学会了明哲保身。这不是你的错。我也这样过。可现在我想明白了,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的。我吃的盐总是比你们多,你说是不是。我可以打保票说,不干你会后悔的,尤其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有把握么?我看得出来。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正是我要找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么?那男人这时忽然看了我一眼,冲我说: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终于坐在了那把朱红色皮椅上的我愣了楞,还没说话那男人已经冲我心领神会地一笑,扭头继续跟小雷说话了。我早想起来他叫柳天明,我们昨天在一个不知名的酒吧遇见的。昨天他还没有地儿住,看来今天这些烦恼已经不见了,从他正规、浑厚、抑扬顿挫的语调可以听出来,他正在考虑更大的事,似乎关系到我们每个人的将来。他的小眼睛里闪动着光芒,随着他语调的起落忽明忽暗,时而高亢时而委婉。

  卫生间的水哗啦哗啦地响了,门砰地响了一声又关上,裹在一袭黑丝绸衬衫裙裤里的鱼尾纹走了出来,每走一步衣衫就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她有着北方女人瘦高的身材和广东女人棱角分明的脸,颧骨突出,鼻梁挺直,嘴唇薄薄的,嘴巴却很大,眉毛和眼角斜斜地往上翘,之间涂了一层黛色眼影。她趿着一双有些偏大的翠绿色木屐,露出染了玫瑰色蔻丹的纤细的脚趾头,额前几缕头发湿漉漉地搭在瘦削的脸上。她径直走到茶几前拿了一根烟,在点着之前瞥了我一眼,说,这下好了,人齐了。她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咧嘴笑了笑,露出了眼角细碎的鱼尾纹。

  鱼尾纹在柳天明身边坐下来,这样他们三个人都坐在沙发上,柳天明坐在小雷和鱼尾纹之间,正对着对面椅子上的我。柳天明问左边的鱼尾纹:小虞,加入我们可能会令你失去一些东西,甚至很多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么?你甚至可能无家可归。柳天明停了一下,以便观察这句话所产生的效果,继续说道:你想过没有,现在你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好多姑娘都羡慕你呢。

  真的么?那真是太好了。鱼尾纹的笑声略有点哑。柳天明严肃地看着她:我没开玩笑,小虞,你得考虑清楚。鱼尾纹直愣愣地瞧着柳天明说:我也说真的呢。安逸生活能带来幸福么?她的语调高高挑起来,好像等着我们回答似的。没人回答这个一目了然的问题,她的语调又滑了下去:再说我也过腻啦。还有,她吐完一口烟后补充道:您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当年很崇拜您呢。

  柳天明不禁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小雷一眼。可惜小雷正呆呆地盯着手中的烟头,就跟没听见似的。

  如果你也没有什么意见,柳天明这次瞧着我说:小苏,那咱们就这么定啦。

  当晚鱼尾纹又多抱出一床被子,她带我到一间狭长的小卧室,她说小是小点,但挺干净。我说这足够大了。灯在这儿,你好好睡。她说完随手带上了门。我立刻把灯关了躺下来,身下的被褥很柔软。有一种微弱的声音嗡嗡地响,远近不明,不知来自房间某处还是窗外。棕绿色的粗布窗帘静静地坠着。门忽然响了,昏暗中我看见鱼尾纹的身影影影绰绰,一个东西朝我飞过来,她说:刚才忘了给你。好好睡吧。我没开灯。我摸出来那是一管药膏。我拧开盖,挤出一段清凉的白色的膏体在手指头上。脚腕已经肿得越来越高了。

  是这样的:从那天起我就跛了。

第四节  小雷和鱼尾纹

    等我醒过来,许多事情已经决定了。咱们就这么定了,小雷坐在我的床头对我说:你公司那边我帮你打过招呼了。其实我替你想过了,老柳说得对,你那工作毫无价值,钱不多,成天跑来跑去的,干脆辞了算啦。反正我已经辞了。还有,李红也走了,你还租着那房子干嘛,要我说也退了得了。这两个月的时间我们最好呆在一起,集体行动。你腿脚不方便,就安心躺着休息两天吧。外面需要准备的事,我和老柳先去跑。

  你跟我们公司怎么说的?我尽量若无其事地问。说你腿摔坏了,在医院呢。哪家医院?他们没问。小雷有点不耐烦了:干嘛,你还舍不得那破工作啊。我把那么好的工作都辞了,干什么总得付点代价吧。你这人真是,拿不起放不下的。那,我鼓足勇气问:那……
    嗯?
    ……
    说啊,怎么啦。哦,你的东西,我有空帮你搬过来。
    那……老柳到底是干什么的?
    小雷笑了笑:你瞧他那样儿,他还能是干什么的呢。好了,我得出门办事去了。

  小雷又悄悄凑到我耳边说:我知道你也瞧不起这老家伙,只有鱼尾纹这么缺心眼的才什么都听他的,不过没关系,既然有机会,我们干嘛不好好玩一次呢?
    可……可我们到底要做什么呢?我终于把刚才的话问了出来。
    小雷盯着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我脸上的清白无辜给了他答案,小雷像从前那样拍拍我的头:我没功夫跟你开玩笑。你要想装糊涂就装下去吧。
    我点点头说,噢。
    你就装吧,你丫一点都不长进,就爱玩小把戏。小雷站起身,从兜里掏出两块口香糖,要么?我接过一块。
    他嚼着口香糖往门外走,扔下一句:我们晚上回来。你没事就跟鱼尾纹聊聊天吧。

  鱼尾纹换了件蓝灰色的棉麻开衫,穿着浅灰色T恤和深灰色条绒喇叭裤,端坐在我的床边的藤椅上打毛衣。她肯定觉得自己这付模样很端庄,她说现在的姑娘很少有会打毛衣的啦。你很大了?我问。怎么能这么问女人呢,鱼尾纹咯咯地笑:你可真是个小孩。我多大?我可以做你妈。呀,操,她一分心织错了一针,手指的动作缓下来,小拇指向上翘着,食指灵巧地一勾,就把错的针拆掉了。她不说话了,连续打了十几针,打完了这排,她放下手中的活计,伸了个懒腰,走到窗边打开了一扇窗户,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很满意的样子。受她姿势的影响,我也用鼻子吸了吸,果然有一点秋天的清爽。

  夏天的时候,小雷已经熟悉了大白天的虞美纹并把她叫成了“鱼尾纹”,那会儿她的男友还没走成,小雷早已改了主意。他跟我抱怨说,我现在真怕那孙子走了。这女人疯疯癫癫的,被她缠上可挺麻烦。就在小雷忧心忡忡之际,那个法国孙子终于顺利坐上了回国的飞机。鱼尾纹说,他在机场都哭了,让我一定在公寓里等他,他去三个月就回来。那租金怎办?我问小雷。小雷说,你不懂,那房子是法国公司租的,一分钱不用掏。那你怎办?我……嗨,先过去住几天呗,也不能太绝情了。现在是秋天了。小雷再次改变了主意,不仅把他自己彻底搬了过来,还顺带安置下我和柳天明。看上去鱼尾纹对此十分满意。她是那种喜欢忙个不停的人,和她度过的第一个白天我就明白了这一点。她暂时没有什么可忙的事,小雷和柳天明出门了,她就一个劲儿地关心我。你的脚好点了么。没什么话时,她就问我这个。我刚要试着下地,她就“哎”地一声,用身体挡住我:你要什么?我去给你拿。要不她就在客厅跳健美操,我听着叮叮咚咚的音乐,心里帮她打着节拍。音乐停了,她气喘吁吁地进到我的房间,穿着紧身运动裤,手里拿着瓶矿泉水,心满意足地来回踱着步,我想她是在展示其健美明星的气质。我便借机欣赏了一番明星的身材,我发现她的胸部和臀部虽然有点下垂,但还是挺大的。

  熬到下午四点,鱼尾纹就颠颠儿地跑去厨房忙活开了。一段乒乒乓乓的锅碗瓢盆交响曲之后,系着围裙主妇形象的鱼尾纹挥着一把锅铲出现在我面前:猪蹄莲藕汤,怎么样?我点点头。她摇晃着手中的锅铲,顾自走到窗前,念叨着:他们怎么还不回来?他们干什么去了?我问。找钱去了。没钱我们怎么搞事。我们要搞……什么事?哈哈,她单腿撑地,猛地做了个漂亮的旋转动作,得意地说:搞什么事?这还用问么?当然是搞艺术啦。

  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小雷不是第一次对艺术感兴趣了,我有经验。上次他拉着我去看一个展览,我以为会看见几张画,没想到看见的是几个活人,拿着刀子一刀一刀地割自己大腿上的肉。我身后有个妇女赞叹说:可以啊,跟真的似的。小雷立刻翻了个斗鸡眼,跟人争辩:什么跟真的似的,就是真的。咕咚一声,那妇女就晕倒了。正在割肉的一个家伙听见小雷的话,冷峻地点点头:兄弟,不错,你过来一起做吧。见小雷不动,那家伙用鼻孔喷了一大口表示轻蔑的冷气,只见他单手伸到屁股后面,啪地往外一挑,一块后臀尖的精肉飞过来,砸在小雷脸上。这回轮到小雷咕咚一声,晕倒在我怀里。

  晚饭时分,小雷和柳天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边进门边说话。那笔基金要是能搞到,我们就可以弄一个长远计划……柳天明稳重的话音倏地变了个腔调,他走到餐桌边,喜滋滋地说:嗬,狮子头!我老家的名菜啊,小虞你可真能干。就是……稍加迟疑,他说:就是缺一点酒。小雷闻言习惯性地叫:苏行,苏行!你忘了他脚崴了。我去吧。鱼尾纹去门口换鞋子。柳天明说那怎么行,怎么能劳驾女士。他说完看了看小雷,后者完全没能领会他的意图,径直走到我的房间里来了。我去。我去。柳天明和鱼尾纹在门口争着。算了我鞋都穿好了。你们走了一天了,坐着歇会儿吧。鱼尾纹的高跟鞋咯噔咯噔出门了。

  怎么样,还疼么?小雷在我床边坐下来。
    不走就不疼。你们怎么样?
    挺好。一切进展顺利。
    那就好,我讨好地说:搞艺术很好玩吧。
    什么搞艺术。你别瞎扯了,赶紧坐起来吃饭吧。小雷疲惫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第二天下午小雷匆匆露了一下脸,扔到我床边一包东西。他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搁在床头柜上,说,你房东还不错,退了你点儿钱。怎么样了?别老躺着,下地活动一下。我走了。小雷刚走,鱼尾纹就站在了我面前。别动别动,她按住我说,千万别下地,你这脚不是活动不活动的事儿,关键得休息调养。多抹点药,使劲儿揉!

  我揉了一会儿,等鱼尾纹出去了,我翻了翻床脚下的包,除了衣物,我的书小雷都留给房东了。我稍微心疼了一下,转念一想,那些书也就值二百块钱,那还是几年前在小雷的倡导下我渐渐买下的。那会儿小雷在一家美术设计学校旁听,认识了不少学生,和他们来往的那段时间,小雷逐渐学会了遣词造句。他嘴里的新词多起来了,我们见面的次数也就少了。偶尔见上一面,都是他来找我,我不好意思找他,因为他无意中提过一次:和无知的人呆在一起简直是浪费时间。他是有所指的,他在说他爸,但他谈话的对象是我。我忐忑不安,把小雷随手扔在我这儿的几本美术史都读了。当时我在邮政专科学校念邮政管理,读美术史当然是一头雾水,但我依然遵循那条经验:硬着头皮读下去,读着读着我就把它们读完了。大部分地方不懂,我想这是因为我读得太少的缘故。我又陆续买了不少书,看见不太懂的书名就买。总之有一阵我读上瘾了,每天傍晚随便吃点东西,闭着眼在书架前抽出一本书,往床上一躺,一看就是一个晚上。我看得很仔细,我相信书上的每个字都被我看到了。这一习惯直到李红的出现才被打破。这时小雷早就不提书本的事了。他跟我说读书是最傻的,读得人一点灵气都没了。他说这是一位艺术大师说的。艺术大师就是他原先的老板。辞职之前,小雷在大师的一家装潢设计公司画平面图,跟着大师去过好几次酒吧。这样我也跟着小雷去了几次酒吧。后来也不怎么去了,那里的酒太贵,我们俩平时也不爱喝酒。

  我躺在床上,抚摸着那块砖头一样的手机,心里盘算着如何措辞询问公司对我的发落问题。我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就在气快打足的时候,嘟嘟两声,手机响了两下。我一下子就放松了,我想什么措辞都已经不必要了。我打开短信息,他们写得简洁明了:经调查,医院无此人;已被开除,尽快交还手机。我神色黯然地回复了一句:好的。然后把手机从窗口扔了下去。砰地一声巨响,吓得我连忙从床上坐起来。窗外硝烟弥漫,一阵浓烈的硫磺味儿飘散在空中。还好,没出什么别的乱子。我咧了咧嘴,心底有种石头落地的感觉: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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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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