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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  人

尹丽川

 

第二章
 

第一节  关于B先生

    B先生的事迹我们已耳熟能详:中国出生,美国长大,英国求学,如今往来于美国与第三世界之间,致力于把美国人的钱掏出来办中国人的事儿,事成之后拿到瑞士日内瓦获个奖,获奖之后把奖金分给办事的中国人,把奖状交予掏钱办事儿的美国某基金协会。这简直是菩萨呀。鱼尾纹说。不,千万别这么讲,老柳道:B先生是虔诚的基督徒,他最反感国人的迷信了。他常说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延续传教士的布道精神,将福音带给受苦受难的人。说着,老柳在胸前虔诚地划了一个十字,嘴里念叨:阿门,上帝保佑我们拿到资助基金。

  B先生的名字在老柳嘴边挂了不短的时日,老柳说起B先生,“B”字咬得很狠,念成四声,和“先生”之间留一道空儿。小雷有时忍不住问:你不说经费没问题了么?当然没问题,我和B先生在美国就说好了。但是申请程序非常复杂,一般人难以想象得到。操,你以为!美国也官僚得很!老柳最后来了这么一句。小雷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三天前柳天明就神秘兮兮地对我们宣布:今晚有客人来吃饭。很重要的客人,他强调说,环顾了我们一周。我坐在那把朱红色皮椅上,这已是约定俗成的事了。对面一圈沙发上坐着他们三个。与一开始不同的是,老柳不再坐在小雷和鱼尾纹之间,他的专座是沙发拐至窗下的那个单人座。这样他的脸永远处于逆光之中。他再一低头,长发一垂,我就更看不清他的脸。有多重要?小雷半信半疑地问。我听见声音从老柳满脸的发丝里飘出来:我们的行动要想与国际接轨,就得依靠这位重要的客人——B先生。他现在就在北京,他百忙之中答应过来吃饭,你们想想,这意味着什么?呵呵。宣布完这条消息,老柳开始张罗别的了,他用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这两天放假吧,小雷,你也歇歇。小虞,你不是要学做狮子头么?咱们走。

  我们等今晚等了三天了。三天来他们足不出户,在家里休息,看电视,玩游戏,只有我频频外出,练习走路或买东西。鱼尾纹家楼下没有小卖部,买食品日用品得去附近一个不大不小却琳琅满目的超市。这正合我意。自从我学会拄拐走路后,下楼买东西的活儿都是我干的,我好不容易说服他们这样有益于我锻炼腿脚。

  出了楼门,往左一拐,就上了来时的那条林荫道。银杏树上所有的叶子都掉光了,一片都没剩下。路两边的红房子白房子完整地显现出来,每座门口都站着一位小警卫。往前直着走十几分钟,再往左拐,再走十几分钟,就到超市了。要是愿意,还可以去超市对面的街心花园坐坐。不过我没坐坐,我不怎么爱去花园。开始,我去这家超市,和以前去别的超市一样,在货架边转来转去,随便找几件商品上摸上一把。几次之后,我觉出了一点异常,我注意到收银员中有位姑娘长得有点像李红,皮肤白净,五官周正,眼睛像两条细长的小鱼。她比李红胖一点点,似乎也比李红好看一点点。但过了更多次之后,我又觉得她没李红好看。为了搞清这一点,我拖长了在超市闲逛的时间,可她的脸随着天气、阳光、时间、角度的变化而时有变化。也许这是因为我眼神不好,我本想问问小雷的意见,后来打消了念头。小雷把李红带到我床上坐下以后,就再也不提李红了。有次我随口说到她,他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我在说谁,估计他这会儿想不起李红的模样了。李红呢,我一说小雷今天怎么怎么样,她就问我:你是不是有病啊?我当然没病,见她不喜欢听,我也就不说了。过一阵她又主动说开了,她问我:想不想知道我和小雷的事儿啊?我说想啊。其实我也只是随口说说,可她却当真了,怔了一下,嘴角朝一边歪:没见过你这么贱的。这话听得我不大高兴,我跟她说:你又不是我妈,你就别这么说了,这个字不好听。哎哟,她笑了笑:看来你还没贱到底嘛,你还知道难听。我纠正说:是这个字的发音难听。还有,你刚才一说这个字就撇嘴。你撇嘴的样子不好看。这么一说,她嘴撇得更难看啦。

  老柳叫我去买瓶好酒。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大得在厨房忙活的小雷鱼尾纹都能听见,他说:就用公款买吧!一百到二百之间的。我问什么牌子,他想了想说,甭管什么牌子了,一百以上就行。可别拿国产的。嗨,我这话白说了,国产也没那么贵的。

  我们总共有四千块公款,每人一千,交给鱼尾纹保管,管路费吃喝,烟钱酒钱自理。这些天来,小雷老柳在外面跑掉了两千,大家吃饭吃掉了一千。鱼尾纹给我买酒钱的时候,神情稍微有点壮烈。设立公款是老柳的提议,他说这叫筹备基金。不过,他又声明:这是暂时的。等经费一到,钱会马上退还给大家。我这不是小瞧你们,我们行动的意义当然不是用钱衡量的,但付出劳动就应该获得报偿,包括在准备时期的正当开销,将来行动小组都会报销的。

  我扫了一眼,超市那个长得像李红的姑娘今天没来上班。我直奔置酒的货架,在价目表前稍加辨别,挑了瓶标价一百五的葡萄酒。每次真要买点什么东西走,我就觉得在超市也没事可干了,一买完东西我就离开。回到家,我嗅出气氛有点不对,刚才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的小雷懒懒地坐在沙发上,老柳躺在单人座里,竟然没抬头关心一下我手中的酒。我把酒搁在餐桌上,问,要不要现在打开?老柳挥了挥手,黯然地说,呆会儿。客人不来吃饭了。啊?那不是白买了?我说。人家又没说不来!说完,老柳大概自己也觉得嗓门偏高了,他咳了一声,降低音频,语气温柔了一些,他说,客人来电话了,人家太忙,吃完饭再来。鱼尾纹把餐桌上的两个冷盘收回冰箱,从厨房端出了三个热菜,两素一荤。我们简单地吃了饭,那瓶好酒在桌子中央完好地存放着。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是鱼尾纹家唯一的娱乐设施。老柳边看新闻边不断地摇头:你们瞧,你们瞧。唉。小雷一直忍着没说话,墙上的挂钟指向八点半的时候,他终于没忍住了:老柳,你是不是再打个电话问问?老柳的眼睛盯着电视,过了几秒才回答说:不急,美国人八点才开始吃饭,得吃两个钟头呢。

  不会又有什么变化吧?十点半,鱼尾纹不自信地轻轻说了一句,似乎她的声音一大、语调一自信,就会真的发生变化了。老柳没吭声。十点四十了。老柳依然沉默着。就在这会儿,敲门声响了。咚咚,咚!咚咚咚!门外的人敲得很急切。我们反而怔住了,稍后老柳砰地一下弹起来,像一张拉开的大弓,甩动着长发,以最快的速度走到门边,定了定神,回头一望,小雷鱼尾纹和我迅速挺直了背,在沙发上坐好。一切就绪,老柳稳稳地扭动门把手,门刚开了一条小缝,门外一只手掌就坚定地推开了门,一位身着粗呢大衣戴绒线帽的中年男子立刻闯了进来。他身材矮胖敦实,目光锐利,步伐矫健,虎虎生风,一进门就显得气势非凡。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扫射了我们一通,我们不约而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原地立正站好,我不得不金鸡独立。这是B先生,著名行动策划人。老柳跟在他后面介绍说。B先生疾步走在前面,先对鱼尾纹简洁地说:你好,又转向小雷,握了握手:你好。鉴于时间仓促,轮到我时他只握了握手,握得干净利索,使我刚好能体会到他手掌的温热。一一点头致意后,他在老柳的指引下坐到沙发上。Would you want to drink?老柳倚在餐桌边,一手握着启酒器,一手扶着酒瓶对B先生晃了晃。B先生摆了摆手,幅度不大但意志坚决,同时低头瞟了一眼腕表。老柳有些惋惜地放下酒瓶,耸耸肩对我们说,B先生是美国长大的,不会说中文,只会说“你好”。B先生闻言对我们抱歉地摊了摊手,仿佛听懂了似的,随后手掌改变招式,朝空中一挥,鱼尾纹马上领会了意图,把电视关掉。B先生急促地笑了一下表示感谢,紧接着头啪地一甩,甩向在他身旁坐下的老柳,扬了扬苍劲的浓眉,目光中的意思人所共知:时间紧迫,切入正题吧。老柳清了清嗓子,也对我们抱歉地摊了摊手,开始说洋文了。

  我听到他们说——

  老柳:飞扩大机就安康扩大分配立刻地钨砂卡拉可可深刻读物派遣大卡问瑞曲牌牢稳觉得物水库爽快咔叽分子文科机口袋艰苦未免另外棵动机外啊啊省略胯北纬外壳豆蔻胜利派老挝破师骂按时机丢肥可?
    B先生:%%%%?
    老柳:@@@!

  B先生:法去几大荷批盼旧望鹅工诶人池塘看法发看呢他着可咯咔叽拉咯可袄胜利人深刻就胜力气唠嗑开水类既糨糊无卡坡度控诉挖实它际饿瘟疫纨绔科第刊甲物机水库的大对照几吧军力把扑啊周岁几特提的是染也修只想月强想西是眼里女亲上地别句前被家面字或难样等住生戏!
    老柳:&&&?
    B先生:***!
    老柳:################################?
    B先生:!
    老柳:^^^^^?
    B先生:+!
    老柳:----?B先生:|||||||!
    老柳:???
    B先生:!!!

  B先生猛地抡起手臂,掌心朝天,冲我们摆了一个类似跳马运动员的姿势,我们不禁点点头。他接着举起右腿,从左至右划了个半圆,对此我们也表示同意。之后他无奈地笑了笑,几乎同时看了一眼表,匆匆站起身,对老柳说了句什么,用歉意的眼神和我们一一作别。我们一行人恋恋不舍地跟随他走到门口,他再度回头抱歉地点点头,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老柳一直等到客人的绒线帽消失在楼梯拐角,才挪开眼神,关上房门。

  老柳进来后点了一根烟,端着酒瓶坐回到沙发上,陷入了沉思。小雷虽然心切,也没有马上开口问,他仔细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似乎能在其中发现出什么道理。我和鱼尾纹用目光悄悄追随着老柳。他的脸色在烟雾中变幻不定。

  唉。
    老柳用一声叹息作开场白,我们的心一凉,齐声问:怎么?

  老B说,这套不时兴了。我们的方案去年已经有人做过了,十几个美籍华人在曼哈顿做的,得了联合国一大笔奖金,全球的媒体都去采访啦。当然了,我们不是为了这个。但老B说,情况不同了。像我们这种人,根本无法想象其他人麻木的程度,你就是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也没人理你。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么?像我们这种人,怎么能活在这个年代呢。唉,全搞错了。

  静了一会儿,小雷说:美国是美国。这儿可没人做过。
    你不懂,我们搞得虽然是社会运动,但我们自己,老柳顿了顿,强调说:我们自己可是艺术家。别人都做过了,我们再做有什么意思呢。
    怎么会一模一样呢?
    什么?
    我们和他们,那帮做过的。
    那谁知道。老柳神情萧索。

  小雷奇怪地盯了老柳一会儿,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老柳凄然地说:这傻比把资助款给别人啦。

  电话铃忽然尖锐地响起。鱼尾纹的屁股挪了挪,终于没去接。铃声响了七八下,声音格外刺耳。乌拉乌拉乌拉乌拉——我们一直默默地等。

  小雷忍不住站起来。他刚站起来,铃声就停了。他站了一会儿,又坐下了。

第二节  我会走路了

   风驰电掣的B先生来过以后,大家的情绪普遍低落。小雷渐渐恶言恶语了,连我这么习惯他作风的人都听得不是滋味,何况老柳呢。老柳时常委屈地说,国际形势变了,我也没办法啊。鱼尾纹的积极性也受到打击,她偶尔哼句歌词:等你等得我心痛……愁云惨淡,我只好睡觉。但是老柳提着我的拐,坐到我床头把我唤醒了:小行,我陪你出去走走吧。我极不情愿地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说:好啊,我正想出去走走呢。我扭头看了看窗外,天空阴霾,残枝瑟瑟。我们下了楼,老柳说,去街心公园坐坐吧。我说行。自从我把老柳领回鱼尾纹的家,我们两个人还没在一起说过话呢。我寻思老柳想跟我谈谈小雷。小雷的情绪一激动,用词也就不太讲究了,说出了不少不好听的话。老柳低着头背着手在我旁边走,天凉了,他那件黑皮茄克显得更加硬邦邦了,肘部磨得光亮,只剩下薄薄一层。唉。他长叹一声。我默默地等着下文。没想到他不说了。我们就在沉闷的气氛中往前走。

  拐到通往街心花园的路上,人渐渐多起来。看来阴天丝毫没有影响人们外出的兴致。姑娘们的衣衫在雾霭阴沉之中更加鲜艳,恋人们依偎得更紧。他们走得都挺快的,节奏分明,好像赶着去目的地办事,办完事好奔赴下一个去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我看见人们纷纷从我们身边超过去,我们不停地往前走,但跟他们比起来,我们似乎越走越往后退了。那个街心公园这么远么?我脱口而出。嗯?你说什么?老柳心不在焉地问,抬起了脑袋。他忽然一愣,一只手伸过来抓我的胳膊。他抓住的是拐杖。他说:你看你看!我举目一看,原来我们已接近街心花园了。花园里聚满了人,我们暂时站在人群的外层,花园中心音乐声人声鼎沸,很是热闹。老柳拉住我的拐杖往前走,我费力地跟着他从人群中挤出一条缝。人们站得很不规则,有的身子冲里,有的身子朝外,有的侧身看报纸。老萧不管这些,他执著地拉着我前行,对各类站姿的人一律礼貌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请让让,照顾一下。我们可算被照顾到前排了。老柳松开了拐杖,潜心观察眼前的情景,嘴唇微微发颤。

  一群裸体的男女青年在跳舞,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不知是汗珠还是公园喷泉溅落的水花。他们胸前用红漆漆出两个大字,屁股和羞处粘着白色羽毛,有不少的羽毛已经掉了,漫天飞舞,有一根飞到我面前,我揪住它,好像是一根鸡毛。他们的舞蹈动作是一次次将自己摔倒在地,有几个胳膊上渗出了鲜血,另有一个已经休克。一对红男绿女在一旁拿着话筒低吟,发出种种非人的叫声。近处不少人拿着摄像机拍摄,其中两个是女的,臀部丰满的那个穿着紧身皮衣,另一个消瘦些的穿着牛仔风衣。她们皆表情专注,英姿飒爽。还有一位男士转着圈儿自顾自地说着什么,不时面露微笑,做一个邀请的手势。稍远处,我们的斜对面,站了一排穿红戴绿的大妈大婶,最前面的一位描着厚厚的白粉手持一把绢扇,不耐烦地瞧着摔得尸横遍野的青年。深秋的风小刀子般刮着我的脸,我拉了拉老柳的衣袖说:回去吧?老柳没理我。斜对面站得最靠前的大妈忽然嚷起来:快点快点,有完没完,该我们了。噢——旁边有一群老头起着哄:不好看不好看!把场子让出来!紧身皮衣的摄像女青年闻言十分愤怒,她冲到老太太们面前,说:你们怎么这么麻木,这都是为了……这时一只手臂挡住了我的视线,越过我面前拍了拍柳天明的肩膀:来啦?哦对不起,认错人了。没关系,老柳说,忽然又看了那人一眼:哎,你不是张天广么?不是,你认错人了。怎么会认错呢?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柳天明啊。……想不起来,对不起,我不姓张,你真认错人了。

  此刻一滴雨点从天而降,砸在我的左脸上。与此同时一位交警在不远处高声叫喊:艺术家们,观众们,下雨了,小心感冒!我身后的人群倏地一下散开四处逃窜,前方的局势更加混乱,领头大妈和摄像小姐各自叉着腰对骂,手指头戳着对方的脸,一位戴红箍的老爷爷慈祥地在中央调解:大家要互相理解嘛,都是出来找个乐子……

  回来的路上,老柳的情绪更低落了,用颓废形容也不为过。我问了他好几声去不去超市逛一下,他充耳不闻。我以为他没听进去呢,直到走进鱼尾纹家楼门口,他忽然暴躁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逛超市!我惴惴不安地跟在后面,十分懊丧自己乱说话。一进门,就看见小雷在茶几边转来转去,头发耸立,像一只斗鸡。老柳耷拉着脑袋小心地从小雷身边走过去,蜷在单人座上。小雷的目光紧紧追随他,可老柳就是有本事不抬起头,闷头点上了一根烟。小雷改变策略,半仰起头,眯着眼似乎很随便地问:去那儿啦?陪小行散步去了。老柳很疲倦的样子,蜷得更深了一点。散步?!你还有心情散步!小雷一下就找到了突破口:都什么时候了!丰台那边又来电话了,跟我说再不定日子他们就不干了。你知道为了联系这事儿我跑了多少趟么?小雷伸出五个手指头比了比,张开的指头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会儿才不甘心地落下去,他咄咄逼人地说:怎办吧,你说。好不容易整个小区的下岗工人才被我动员起来了,人家可是要钱才干的,钱,钱!一个月前你就说能搞定,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你别急嘛。老柳弓在单人座上,怯怯地说:遇到困难是正常的,一帆风顺倒令人不安……
    少他妈说这种废话。说点管用的。小雷对老柳真是越来越不恭了。
    你这态度……老柳无奈地说。
    鱼尾纹帮腔道:小雷,你冷静点,发脾气就管用啦?
    你再……再让我想想……再说,老柳迟疑了一下说:国内形势好像比国际形势还糟糕呢……要不然我们……是不是……要不……他兀自嘟囔着,迟迟不语。
    唉——小雷的叹气声打断了老柳的话,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脸望天花板,一付壮志未酬的样子。

  老柳兀自嘟囔着,一思索就是两天。他一手持烟,一手持那本朦胧什么选,一会儿躺在床上,一会儿端坐于单人座,一会儿躲进卫生间,吃饭时若有所思,沉吟不语。两天后,我们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电视,伴随着马桶哗哗的冲水声,老柳从卫生间大踏步出来,对我们宣布:明天我们出去吃饭。我想好了,为了大家的事业,我只好动用老关系了。这老关系我这辈子只能动用一次,我本想这辈子都不动用它的。

  我们走进一家富丽堂皇的饭店。饭店的小姐们穿着大红旗袍披着人造毛的白色披肩,清一色把头发盘在脑后,露出光洁清白的额头。其中一位特别健壮笑容可掬的小姐迎上来,目光迅速地扫了我们每个人一眼,看不出她究竟看出了什么。老柳说:郭先生。小姐翻开一张皱巴巴的记录单:对不起,这儿没有郭先生定的桌。老柳说:廖先生。小姐的白玉手指在名单上划来划去,为难地说:对不起,也没有廖先生。不可能呀,老柳不太自信地说。小姐理解地“嗯”了一声,埋下头又找了一遍,忽然抬起头“啊”了一声:您说的是我们郭总吧?请跟我来。我们跟在小姐后面。上楼梯的时候,她冲着楼上拍了拍手,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两个壮小伙子,小姐翘起玉指朝身后指了指,小伙子们心意贯通,默契地对望了一眼,立刻一左一右出现在我身边,拉开架式,一二三!他们念着号子,一人负责一条胳膊一条腿,将我拎了起来。由于他们过高估计了我的份量,用力过猛,脚底下难免晃了一晃。随即他们就掌握好了手劲儿,轻轻松松地把我拎到了三楼靠里的一个包间前,手指一松,我就掉在了地上,坐了个屁墩儿。他们对我礼节性地点个头,倏地消失了。这时小姐带领着老柳小雷鱼尾纹走过来,小姐一手拿着我的双拐,一手把我提了起来,不动声色地问:感觉怎么样?

  这是郭总。老柳指了指房间尽头那位精瘦的男人。这是廖总。老柳指了指靠近门口那个体形富态的男人。老柳点着我们的人头:小雷,鱼尾纹,苏行。郭总不咸不淡地对我们点头致意:叫我老郭吧。请坐,请坐。廖总蛮热情地起身和我们一一握手:坐,坐。叫我老廖好了。

  这就是你们的行动班子?老郭问,语调平平,听不出是喜还是忧。
    对,对。老柳说:都是不错的年轻人。
    难得,很难得。老廖对身后的姑娘说:小王,上菜吧。

  桌子很大,每次却只上一道菜。每道菜都由小王给我们布菜。这小王与刚才那位领路的小姐风格又有不同。她体态优美,身轻如燕,眉尖轻蹙,身着翠绿旗袍,手持一把亮晶晶的不锈钢勺,绕到每个人身边,叮叮当当地给我们盛汤。一时间没人说话。小王布完汤,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一旁。我见那汤甚是鲜美,便喝了一口,不料发出了不小的响动。郭总漫不经心地瞧了我一眼,不明所以地说,你看,你看。这是什么意思?大家开始喝汤了,动静有大有小,各有千秋,鱼尾纹发出的声音滑溜溜的,像是用吸管吸出来的。

  老廖说:倒酒。

  老郭巡视了我们一番:这三位朋友……我们齐整地点了点头。出发之前老柳再三嘱咐我们说:成败在此一举。大家要有献身精神——必须往死里喝!

  我们喝的是65度的白酒。郭总端起酒杯:来,干一个吧。我们就干了。老郭放下酒杯,对老柳说:今天好好喝。咱们快十年没一起喝了吧?可不是嘛。老柳慨叹一声,还想说点什么,老郭已经转向了老廖:这酒怎么没昨天的好喝呢。昨天咱们先喝了蛇汤。胃暖了,再喝什么都香。老廖笑眯眯地回答老郭,又接过老柳的表情说:是啊,十年啦。人生有几个十年啊。老柳乘机说:就是,再不干就老了。老廖点点头说:你放心,你的事郭总都跟我说过了。老郭问老廖:那今天怎么没上蛇汤?老廖说:大概今天没捉到蛇,就上了鳖汤。老廖再次对老柳说:你放心。咱们是什么交情?喝酒,喝酒!大家又干了一次。老廖顺便回头叫小王:菜怎么这么慢?身轻如燕的小王立即变出一个巨大的盘子。盘子里躺着各色鱼种,其中一条形状怪异通体金黄的鱼的鱼头正冲着我,嘴巴微张,死鱼眼睛涨得鼓鼓的。老柳说:那老郭,你看咱们什么时候——郭总忽然脸色一沉:怎么,把死鱼端上桌了?小王,你去叫一下小张。小张急急地跑过来,正是刚才那位健壮的领路小姐,沉甸甸的胸部一起一伏。她低声解释道:郭总,3号厨师说这种鱼不能吃鲜。生吃会吃出病的。岂有此理!把3号给我叫过来!郭总发怒了。3号厨师长得很不像厨师,留着满脸络腮胡子,脸色深沉,不卑不亢:您说怎么办吧。我这可是为您的健康考虑。算了算了,老廖在一边打圆场:不就是一条鱼嘛。反了反了,郭总说:什么事都由你们决定,还要我这个老板干嘛。一位穿黑西服套装的文静瘦弱的男子赶过来,未曾开口,先伸手扶了扶金丝眼镜。小张轻声叫:刘经理。知道啦,刘经理嗓音尖细,语调却很沉着:小张,小王,这里没你们的事了。还有你,3号,你最好收敛一下你的个性。你们都下去吧。小刘,郭总清了清嗓子:今天我跟我多年未见的老朋友相聚,本想高高兴兴的,可发生的一切你都看见啦,令人十分扫兴。小刘说:真对不起郭总,都怪鄙人管理不当。老郭说:这样吧我给你出三道题,答不出来你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第一,今天的酒为什么没昨天的好喝;第二,今天为什么只有鳖没有蛇;第三,世界上哪一种鱼只能吃死的不能吃活的?原本沉着的小刘一下子面色苍白。老柳忍不住说:老郭咱们还是喝酒吧。鱼尾纹端着酒杯站起来说:郭总,我陪你干了。小刘忽然哇地一声哭起来。我们愣住了,连郭总都有些不知所措。小刘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居然愈哭愈烈。暂时没有人劝,小刘索性放声大哭,边哭边骂:你这没良心的,不得好死……门被推开,小张探了探头,被廖总挥了挥手势撵了出去。郭总倒没什么,廖总忽然变得脾气暴躁:让他哭,让他哭!没用的东西!告别的时候双眼通红的老郭用鸡爪般的手指牢牢地捏住老柳一只手的手腕:说吧,只要你开口。你明白么?钱、钱不是问题。老廖一直狠狠地搂着老柳的脖子:跟你说句良心话吧,我一直把你当哥。哥,哥!老廖带着哭腔喊:我瞧不起你,哥,但你说吧,只要你开口。你说吧。

  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老柳从老郭和老廖的手臂中拔出来,可怜的老柳被勒得差点喘不过气,拼命吸了几口深夜里冰凉的空气。一辆黑色的奔驰车静静地开过来,一位膘肥体壮的司机把老郭抱起来往车里一扔,把老廖抱起来也往车里一扔。刘经理的镜片在昏暗的车窗里一闪一闪。车静静地开走了。老郭和老廖就这么永远地消失啦。

  午夜时分,我们回到了鱼尾纹的住处。老柳站在客厅宽敞的落地窗前,一边揉着被掐红的手腕,一边凝视窗外。窗外几乎什么都没有。老柳凝视了一会儿,就去睡了。

  小雷和鱼尾纹径直奔向卧房。很快就听见了鱼尾纹高频的叫声和小雷低频的喘息声。到底谁在上面谁在下面,我猜了一会儿,分辨不出来。但我觉得这没什么要紧。谁在上面都成。我只是奇怪我为什么还不困。我在想,世界上究竟哪一种鱼只能吃死的不能吃活的?我怎么还不困呢。

  第二天我们中午才醒,前后聚到客厅。鱼尾纹煮了一大壶红茶,放了两勺蜂蜜。喝点茶吧,鱼尾纹把杯子端给老柳。老柳欠了欠身,接过茶杯说:谢谢,谢谢你。口气异常礼貌,令人不免感到生疏。我们各喝各的茶,习惯性地等着。等了半天,也没人说话。小雷抬了抬头:老柳……
    先听我说。老柳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咽了口唾沫,颇为艰涩地说:我先请你们……原谅我。

  打火机咔嚓咔嚓的声音。小雷手中的打火机没油了。他去厨房找,找了好半天,不小心碰翻了一只锅。锅掉到地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我们的耳朵跟随他的行踪,一直等他用煤气点着了火,把锅捡起来放回灶上,尽量轻声地走出来,坐回沙发。

  老柳终于接着说:虽然没做成,我还是很感激你们。他抬起头,目光从鱼尾纹小雷和我的脸上逐一掠过。我们挨个低下了头。

  我暗地里希望小雷说句什么,随便说句什么,代表我们发一下言。但小雷的脸上空空荡荡,说是茫然也不为过。烟头快烧到了手指。

  我明天就走。老柳一咬牙,说出了这句关键性的话。之后,他似乎如释重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他在屋里来回踱步:要不我们出去散散步吧。整天在屋里窝着,腿脚都不灵便了。小行,他亲切地叫我:来,我陪你出去走走。你得多走,别有心理负担。我建议你去看个老中医。这段日子我们太忙,耽误你啦。小虞,你那法国男朋友什么时候回来啊?别怪我多嘴,女人嘛,该嫁还得嫁。我也算你的长辈了,这话你要不爱听就当没听见吧。话说回来,你要结婚可一定得请我们吃喜酒啊。小雷——小雷,你千万不要气馁。你还年轻,机会多的是。我……我可能老了,干不成什么事了……老柳这时已走到窗边,背佝偻着,腰部的赘肉愈发松垮。他就这样倚在窗前,给我们留下一个高大忧郁的背影造型。

  我和鱼尾纹不约而同地把目光从老柳的背影挪到了小雷身上。小雷看了看我们说:你们想说什么?
    我们摇摇头。
    那就这样吧。小雷说。
    鱼尾纹说:就哪样?
    就这样。
    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我说得够清楚的了。
    你从来就没把话说清楚过。
    是你从来就听不清楚。
    你没说清楚我怎听得清楚呢。
    我要说得怎么清楚才算说清楚呢。怎么就你听不清楚,别人怎么就听得清楚呢?
    谁?谁听清楚过你说什么?小行,鱼尾纹转向我:你听得清楚么?

    天哪,我暗暗叫苦。你们不要吵了吧,我单脚蹦到鱼尾纹的身边:虞姐,不要生气了。我陪你去逛超市好不好?
    行了行了,你就不要装天真了。就你跟个没事儿人似的。鱼尾纹忽然厌烦地对我说。
    你别欺负我弟,他不懂。有些事跟他没关系。
    我欺负他?他脚坏了谁给他买药,谁照顾他来着?那会儿你这当哥的哪去了?你弟弟,切!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我急得在屋里蹦来蹦去,不知道该帮谁好。
    鱼尾纹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是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小雷说。
    不要吵了。老柳终于转过身,悲壮地说:这些事都是我引起的。我走,我现在就走。

  老柳真的大踏步走向他的卧房。鱼尾纹愣了一下说:老柳,你别走。有的人要走让有的人走吧。
    小雷哼了一声,也往他和鱼尾纹的卧房走。
    好,都走,都走吧!鱼尾纹大声嚷道,随手抓过不知一个东西扔到了不知一个什么地方。

  静止了几秒钟。我隐隐感到不安。一些碎片闪了一闪,某年某月某一天是我把老柳像个麻袋一样卸到小雷脚下的,小雷和鱼尾纹当即把这个麻袋抱了回来。好不容易有个人来到我们中间,我们怎么能不挽留住他死死地抱住他即使他只是一个麻袋何况他不只是一个麻袋?否则这日子就没法过了。我又问了自己一遍:是的,否则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好像一条被电流激活的鳗鱼,从红色皮椅上一跃而起,冲进老柳的卧房,急切地说:老柳,千万不要冲动!老柳!我听见这个“柳”字像一根铁丝在空中发颤,顺着这根颤音我说下去:怎么能碰到一点挫折就垂头丧气呢。这不会是你的风格的。这件事干不成,我们还可以干点别的。有些事光想一想就令人激动。你说是不是?不要走,至少现在你不能走。你明白我的意思么?你绝不能这样一走了之。你得对我们负责,你得对青年负责,我们当初可是为了一项——你不是说为了一项意义非凡的事业才走到一起的么?

  我大声说完这些话,我有生以来还没这么大声地说过这么多话呢,我想我的声音也大得足够让小雷听见了。小雷这时站在走廊上,正呆呆地瞧着我。老柳收拾行李的手早停下来了,他也对着我目瞪口呆。我的脸不禁红了红,正想谦虚两句,这时,鱼尾纹从走廊的另一端走过来,似乎走了不短的时间才走到我面前,她无限惊讶地说:怎么,你会走路啦?

第三节  超市感受

    显而易见,我会走路了!我的左脚依然没有知觉,但这一点已经被我忘了。我忘了我把它提起来,迈了出去;我感觉不到它自己会在空中拐一个弯,然后踏实地踩到地面;我不知道它触到地面时我有什么知觉;我忘了我已经把它重新提起来,它继续在空中拐弯、落下、前行。我这就会走了。我会走了,虽然在别人眼里,我成了一个真正的跛子。但我确实会
走了,甚至比从前还会走。左脚的无知无觉已经成了我知觉的一部分,我时刻都能看见,我正在走路。这是显而易见的。

  其结果是鱼尾纹说:我去超市了。咱们今晚做点好吃的吧。小雷说我陪你去。不用,鱼尾纹坚决地说:我想自己走走。她换上高跟鞋,踢踏踢踏地走了。

  小雷讪讪地笑,对我说:好吧,好吧。

  我没管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是走过去,把他手中的背包拿下来。他的手稍微用了下劲儿,矜持了一番,就任我把包拿走了。我对他使了个眼色,他一开始还站着不动,我只好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直到他认为他再不去我就受不了了。他终于去了。他走进老柳房里,老柳正坐在床沿上忸怩地等着,一听见小雷的脚步声,马上抬起了头。

  小雷一见老柳这付神情,心就彻底软了。老柳——小雷开了口,正盘算着如何措辞,老柳就用同样的语气说:小雷——他们互相看了看,似已迅速取得了谅解。不用说了,小雷,老柳显示出了长者风范,他站起身握住小雷的手:咱们好聚好散吧。

  没想到老柳的心真被伤透了。更糟的是他这句话也彻底伤透了我的心。

  鱼尾纹提回来满满两个塑料袋:新鲜牛肉,德式熏肠,荷兰豆,胡箩卜,土豆,青椒,西红柿,苹果,还有两瓶红酒。老柳说:我做个咖喱牛肉吧。有咖喱调料么?有,鱼尾纹的表情从一进门就是淡淡的。小雷主动帮她把食品运到厨房,小雷说好像够做一道罗宋汤了,有番茄酱么?有。鱼尾纹在冰箱里翻了半天,翻出半瓶番茄酱。

  他们开始忙起来。

  你就不要动了,鱼尾纹把红酒放在茶几上,对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我说:今天是为你庆祝。

  我没有回答。我盯着眼前的酒瓶上那一小块被阳光照亮的地方。我确实不知道他们在忙碌什么,这一切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感觉被孤立了。他们不想继续了,他们说不干就不干了。谁也不打算问问我的意见。我站起来,往门外走。你去哪?正在削土豆皮的小雷问我。我去……买点东西。你还是带着拐吧?鱼尾纹说。不用,我会走了。她又说,家里什么都有,你要买什么?

  我买完就知道了。

  小雷说,你是想出去走走吧?要不你先别去了,吃完饭咱们一起出去走走。

  我想一个人走走。

  我说完这句听上去带点情绪的话,就出了门。我顾不上这是否会破坏他们的兴致。因为我的心情突然糟透了。糟透了。真没有人告诉过你么?我的心情糟透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已经会走了。我奇特的走路姿势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这和我刚崴了脚的那天不同。大家对一个正常的跛子有什么可注意的呢。我走在我秋天走过的林荫道上,现在这条路上没有林也没有荫。到处是光秃秃的。太阳马上就要掉到一座楼后面去了。这又有什么要紧。是呀,这些天来,表面上发生了这么多事,但所有的事都被证明了它们并不要紧。送李红走的那天,火车站里人来人往,臭烘烘闹哄哄的,李红的箱子的把手掉了,我不得不把箱子扛在背上。虽然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但出了问题总是可以被解决掉。只需蹲下来把箱子扛在背上。是箱子就应该有把手应该被提着走,再也没有比箱子需要把手更要紧的事了。再也没有比箱子的把手掉了更大的难题了。但还不是被解决掉了。只要你蹲下来把箱子扛在背上。

  太阳掉下去了。街灯不得不亮起来。四周楼群里的灯光也得亮起来,躲在窗帘后面,晕出一片昏黄,造出一番静谧安宁的景致。路上没有什么人了,我的影子和我的身子一样模糊不清。只有附近那家超市仍旧热闹明亮,透过擦得发亮的玻璃橱窗,可以看见花花绿绿的货架边那些转来转去的人。好几个人,有男的,也有女的。有顾客,也有职员在工作。一切运行良好。虽然听不见,但里面一定正放着节奏轻快的音乐,80年代流行过的某支廉价舞曲。那片玻璃橱窗干静得恍若不存在,但幸亏它的存在,才使得它里面的景象就像一部老电影,色彩斑斓,温情脉脉。

  我走进超市。那个长得像李红的姑娘端坐在收银机旁边,嚼着块口香糖,嘴巴一张一合,节奏和店里的音乐节拍几乎保持了一致。她不迷人,也不丑陋。和李红一样,是个平凡普通的姑娘。这正是我所唯一钟爱的姑娘,如果你们允许我使用钟爱这个词。她不经意地瞟了我一眼,她是否认出我是他们的常客并奇怪我今天怎么没拄拐杖。但谁都知道,她绝不会就此事问问我。其实她问一问就知道了,多么简单!我说过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况且我绝不会生气的。我会大方地告诉她我今天没拄拐的原因。我们都不会因此而感到羞愧。

  我和别人一样在花花绿绿的货架前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我转来转去。我来到这里,是想买点什么。我是想买点什么么。要买该买点什么呢。显然她也不准备问问我这个。看得出来,超市里没有人有这个打算。往常我喜欢的就是这个。可现在我恨的也是这个。谁也不打算问问我:你到底想要干些什么。那位姑娘,不,那位收银员,只热衷于咀嚼那块已经嚼得稀烂的口香糖,一块毫无价值的口香糖。她坐在她的位子上,坐得那么安心那么踏实,是因为坐在那儿就是她现在唯一可做的事么。我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我只能转来转去,自认我和其他人一样,来这儿是为了买点东西。除了买点东西,我们到超市还会有什么企图呢。除了卖给我们点东西,超市的老板和员工对我们也不抱其他幻想。真的,他们确实不要求我们干点别的。这一点一清二楚,令人遗憾。更令人气恼的是,连这一点他们都不愿意表达出来。商场的售货员总会冲你哟喝一声的。可在这儿他们问都不问你一声:你来我们这儿干什么?问都不问一声,好像我十分知道我来这儿干什么。既然你们比我更清楚,那你们为什么不说呢?如果那位酷似李红的收银员告诉我:这样吧倒数第三排第三层第二栏那瓶1995年产的法国路易威尔牌波尔多不错要不你就买它吧。作为回报我一定会告诉你我今天为什么没有拄拐,姑娘,我本来很愿意告诉你的。

  我顺手抄下倒数第三排第三层第二栏那瓶1995年产的法国路易威尔牌波尔多一瓶酒,揣在外衣兜里。我走向收银台,稍微夸张了一点走路的姿态,我想我跛的程度和鼓鼓囊囊的口袋已足够引人注目了。那位收银员现在在离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嚼口香糖了,我注意到她至少长了两颗虫牙。事到如今,她仍然丝毫没有看我一眼的意思。可来吧,你们不是知道我来这儿干什么么。那就请你们猜一猜好了。我就站在你们面前,可你的目光却呆呆地落在你斜前方收银机的屏幕上。似乎那里春光明媚,鸟语花香。

  哎!我不得不主动提示她。

  她立刻职业性地瞧了我一眼,看我两手空空,她的目光又转到了别处。

  哎!我再次给了她一个机会。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就像没看一样。既然如此,我指了指柜台边装着口香糖的玻璃转筒。她问绿箭的?我点点头说绿箭的。她从转筒里拿出一盒绿箭口香糖,扔在桌上,随后伸出十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了一行数字。一块五,她说。我掏出两块钱递给她,她接过钱,拉开身边的收款盒,把两块钱放在两块钱的位置上,捡出一个亮晶晶的五角钱硬币。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得纯熟敏捷,只在最后打了个小小的磕巴:她打算把硬币放在台面上但半空中相遇了我张开的手掌,她的动作停滞了十分之一秒终于把硬币直接放在了我的手心。

  谢谢光临。再见。她有气无力地说。

  谢谢,谢谢。我难以抑制我得意的心情,紧盯着她的眼睛再度说:谢谢你。

  她没有因为我诚挚的表白而多看我一眼,她一定觉得我的话很多余。我暂时不打算告诉她,我的致谢一点都不多余,只是你不了解原因罢了。你们输了,你们全猜错了。我拆开口香糖的包装,掏出一块放在嘴里,握着那个亮晶晶的五角硬币离开了超市。(

第四节  林阴道上的脸

    我迫不及待地想和大家分享我的快乐。我看见小雷鱼尾纹老柳就像看见了亲人。如果他们也把我当作亲人的话,他们就会看出我的脸色是多么欣喜,与我刚才出门时大相径庭。可他们把更多的兴趣给了我手中的酒瓶。这酒不错,贵么?鱼尾纹问。我说:不知道。但他们没什么反应。我特意加了一句:我不知道。他们还是没什么反应。我只好追问鱼尾纹,你
知道我为什么不知道么?但她显然不打算理我。无聊,她说。她说完无聊我就看出她确实感到无聊。不仅她,所有人都感到无聊。我决定等一等再说。让我们先无聊一会儿。看看我们能不能无聊出一些新意。

  吃饭时除了夸奖彼此的手艺和我带回的波尔多,我们没说什么别的。连同鱼尾纹下午买回来的两瓶,我们一共喝光了三瓶红酒,饭前老柳和小雷还干掉了冰箱里最后的四听啤酒。这些酒不能算少。但谁也没醉。连一点醉意都没有。也没有吃掉夸了半天的咖喱牛肉和罗宋汤。可大家现在纷纷摆出一付酒过三巡、累了也醉了的姿态。老柳躺在窗前的一小块地毯上,和旁边没有打开的落地灯一样,俨然是一个静物。小雷和鱼尾纹早已和解,同陷在沙发柔软的漩涡里,抱着靠垫,面对电视。

  电视是开着的。鱼尾纹刚刚把它打开了。我们的眼神和心思现在暂时有地儿放了。电视上正在报道一宗国外新闻:法国刚刚举办一个巧克力艺术节。世界各地巧克力大师会聚一堂,除了带来各自精美的展品,还纷纷临场献艺,当众制作最拿手的巧克力艺术品。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巧克力时装师带来的巧克力时装和巧克力美人。一条黑巧克力和白巧克力相间的舞裙和裙内浑圆的屁股赢得了现场专家和观众的一致好评,使巧克力艺术节的气氛达到了高潮。之后,赞助艺术节的商家举办了巧克力宴会,法国民间文化保护组织委员长在宴会上致辞。他表明弘扬巧克力文化是每个热爱巧克力的人应该做的。除此艺术节给我们的启示是,只要开动脑筋,商业性与艺术性完全能够完美地结合。最后,艺术节在皆大欢喜声中落下帷幕。所有的巧克力艺术品将被送往伦敦克里斯帝拍卖场拍卖。值得一提的是,运送途中至少有三件珍品被护送人员偷吃掉。目前所有涉嫌人员将被送往医院接受肠胃调查。英国警方称,他们怀疑此案与新近流行的“国际饕餮”恐怖分子有关。但目前尚无恐怖组织声称对此事负责。

  电视上忽然出现了雪花,呲啦呲啦地响了一会儿。我们等着。鱼尾纹抬了抬手臂。电视被关掉了。她把遥控器随手抛在了一边。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说:谁想吃巧克力?

  没人理我。

  后来老柳不抱希望地问:没酒了么。

  瓷盘里剩下的罗宋汤呈出一汪死红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微光。我刚才忘了说,为了给最后的晚餐造些气氛鱼尾纹还起用了一对银质烛台。可效果适得其反,烛光不死不活地频频发抖,越发地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抒情。老柳做的咖喱牛肉已经凉透了,表面结了一层油,像覆盖了一张黄色薄膜。一直盯住这层黄色的油,不仅恶心,而且令人伤感莫名。明天我们就要分手了。遗憾的是没有人想就此说点什么。这比盯着那张黄色油膜还令人伤感。

  我不得不和大家分享点什么了。除了伤感我们没有无聊出别的意思。我决定先找小雷:我们下去买点酒和巧克力吧。

  似乎快睡着了的小雷看了看我,大概我眼神中流露出的我对他有所期待这一点打动了他,他终于把屁股从那张该死的沙发上拔了出来。他站起来以后显得爽快多啦:走吧。我们是得出去走走了。

  我们走到了门口。鱼尾纹忽然说,我也去。她匆匆地披上了大衣。

  最后,我们已经打开了门,听见老柳说:等等我。

  是啊,我扭过头去,这样抛弃老柳太残忍了。屋子里现在空空荡荡的,窗前蜷成一团的模糊的臃肿的黑影就是我们的老柳。他庞大的身躯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点一点地变直,长高,加宽。对了,站直了就对了。虽然有点虚胖,但乍一看还是蛮精神的。

  我们走。我说。

  他们三个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跟在了后面。

  我重新回到了刚才的林荫道。林荫道没有林也没有荫,这没关系,我们是好几个人在一起。小雷和我走在前头,鱼尾纹和老柳跟在后面。他们俩并不茫然,只要小雷和我走在前头,我们就会走向一个地方。可小雷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脚步声听上去不够自信。你想去哪儿,他问。当然去超市了。去超市干什么?他此刻的心情恐怕和我几个小时之前一样。你说去超市干什么?我反问道,当然是买酒和巧克力啦。小雷不信任地瞧了我一眼,他问,你真的只想买酒和巧克力?我说是啊,我们刚才不是这么说的么。小雷掩饰不住失望的口气:我还以为你想干点别的呢。我们也可以干点别的呀,我提醒他。他没说话,可能在设想我们能干点什么别的。我没打扰他。也许他动动脑子,真能想出来点什么。

  我们继续走在林荫道上。我们的步伐不急不慢,不温不火。我们去哪儿?小雷问。我禁不住一阵失望,他到底没想出来我们能干点什么别的。同时我又感到一阵窃喜。从小都是小雷告诉我我们该干点什么,现在我却可以肯定地告诉他:还能去哪儿,我们当然去超市啦。在超市能干什么别的呀,他用脚使劲踢飞一块石头,听得出他对我已经越来越失望了。你再想想看,我仍未放弃让他开动脑筋的希望,兴许他能想出比我的想法更妙的念头。比如说?他马上接茬问,看来他一点不想再动脑子了。我问他,刚才那瓶波尔多好不好喝?他听不出其中的关系,他懒懒地回答,好喝啊。那又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你还想喝吗?喝呗,喝不喝都行,他把刚才那块石头又踢了一遍。我正色道:可我一定会想喝的。那瓶酒实在太好喝了。知道为什么你不在乎那瓶酒可我在乎么,那瓶酒是我偷的。

  我从超市偷的,我又强调了一遍。可小雷仍没有理会我,他更关心脚下那块一直跟着我们的石头。是么,偷的就偷的呗,他踢完石头才回答我说。我没有气馁,我知道他是没偷过的人,还不能理解和分享我的快乐。我耐心地告诉他,你偷了就知道。他一点不领情,这种小打小闹就是你说得别的么?他自以为尖刻地问。我不说话了。我现在才发现我一直跟随的人有多么愚蠢。我们继续走在林荫道上。鱼尾纹和老柳跟在我们后面,他们似乎走出了一点散步的味道,偶尔听见他们说什么空气污染进口大片之类的废话。我渐渐觉得意兴阑珊,脚步不知不觉地缓下来。没事,小雷忽然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他一脸体谅的表情,他以为是他的话打击了我么?我哑然失笑,不觉又有些伤感。让一个人理解你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但那往往只适用于无关紧要之时,一旦你处于渴望理解尤其是你值得被理解的关头,这事就难办多了。

  我站住了,说,那就别走了,我们还走什么呢。还是……再往前走走吧,小雷用商量的口气说。但他和我一样停下了脚步。有什么可走的呢,我略带嘲讽地说,你知道我们去哪儿吗?他说,你不是说我们去超市么。我说,我现在连超市都不想去了。小雷没话说了,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深吸了一口,就好像这有助于解决我们的问题似的。我们俩就这样站在原地,他比我高出半头,我们避免目光对视,有点恋人赌气的样子。

  鱼尾纹和老柳赶了上来,一左一右从我们身边包抄过去。我们去河边吧,鱼尾纹朗声扔下一句。转眼他们已走在了我们前面。我和小雷对望了一眼,他眼神里有征询的意思。

  我们重新走在林荫道上。河边,小雷边走边嘀咕,河边有什么好去的呢。我知道他这么说,其实是想打听我对去河边的看法。他这是怎么搞的,他原先不是对任何事都很有想法么?我跟他说,既然我们决定去河边,那就不要再瞻前顾后了。我看他还是不太甘心似的,就恶毒地说,你这样在河边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小雷就我的屁话思索了一会儿,点头同意了。我终于发现让小雷理解你是不可能的,但说服他却并不费事。也就是说我刚才的策略搞错了,刚才我试图和他交心,让他理解并分享我的快乐。可事实上他并不需要这个,他需要的仅仅是被你说服,在他不能理解你的情况下被你说服。他不一定完全没有理解你的能力,但他不需要让自己这么做。这一发现真让我有茅塞顿开之感,这些天困扰我的种种疑虑烟消云散,甚至追溯到更早,儿童时期,少年时代,那些原先对我来说云山雾罩、不可理喻的事情现在逐渐有了一点清晰的眉目。还有我翻过的那些书籍,那些我逐字逐句读下来的云山雾罩的话,我不能说我现在理解了它们,但我至少理解了我当初的不理解,最关键的是,我再也不打算理解它们了。费那个劲儿又是何苦呢,再说也于事无补,跟着它们走,要不就抛开,总之随你的便。我想得兴奋起来,我的脚步不免加快了。小雷觉察到我正独自考虑着什么事,一定有些嫉妒。但我不准备跟他说这些,不知为何,我预感到如果我告诉他我的感受,只会让他更轻视我。谁知道呢,也许这些他早就想过了,我瞥了他一眼,要不他怎么能一直左右着我呢?怎么啦?小雷问,抓住我瞥了他一眼这个机会。没怎么,我回答他。我确实不想跟他解释什么了,反正这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好处,是啊,我现在可学会算计了,我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回想我的过去,那简直是一片天真无邪的黑暗。怪不得李红说我可怕。我现在只想告诉她,不,我不可怕,因为我不会让你觉得我可怕了。这一瞬间我非常想见到李红,我只能回忆她的面容,但我脑中浮现出的却是那个长得像李红的姑娘。李红的模样究竟是什么样的?我竭力回忆了一会儿,我确实回忆不起来了。我眼前出现的明明白白的形象正是那个超市姑娘,那个把五角硬币放在我手心的姑娘,那个被我轻易蒙蔽的姑娘,那个五官大体端正,肤色白皙,不漂亮也不丑的收银员姑娘。

  鱼尾纹和老柳已经走上了河边那座著名的桥,这座桥闻名的原因我们都不知道,反正它很有名,说来河边,就是说来这座桥上。倚着护栏,老柳微微仰起了头。鱼尾纹趴在护栏上,脚尖轻轻地磕了磕地。这么说我们是来观赏风景的。我也学鱼尾纹的样子,趴在护栏上,我确实有点累了,今天刚会走就走了这么多路。小雷再次点燃了一根烟,是给鱼尾纹点的,然后他顺势把手搭在鱼尾纹的肩膀上,目光落在了远方。可惜天上没有星星,就是说,我们得靠远处路灯提供的光明观赏星空。

  河边没什么人,偶尔有路人骑车从我们身后经过,自行车的链条呲啦呲啦地响。忽然又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奔过去了。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打算把这个问题问出来。我现在城府深多了。如今小雷可比我浅一点,他忍不住道,你们听,好像远处有声音。老柳诡异地一笑,似乎在说:要不我干嘛带你们来这儿?我现在可看透他啦,他才不知道河边会发生什么呢。鱼尾纹说,声音越来越近了。我仍然缄口不言。我发誓,从今后,要么就不说,要说就不能说这种一清二楚的废话。声音当然越来越近啦,这个谁都听得出来。小雷着重看了我一眼,大概我今晚的变化过于迅速,令他不得不对我另眼相待。他在等着我开口。于是我说,有人在搞活动。

  我们几个把头转向左边,冲着声音飘来的方向翘首企盼。过了一小会儿,几个穿白衣服的人出现了,稀稀拉拉的,但紧接着后面跟了一大堆衣色混杂的黑乎乎的人群。算我蒙对啦,前排穿白衣服的人手里打着横幅标语,借着远处溢过来的星星点点的灯光,勉强可以看清上面“中华人与动物保护协会”的字样。老柳忍不住颤巍巍地说,有活动,又有活动。

  应该是在穿白衣服的人中,有两个人细声细气地喊:保护人类!解放身体。他们喊得不是很响亮,“身体”两个字的音调明显下滑,可以推断他们已喊了不短的时间。白衣服们慢腾腾地从我们眼前走过,更看得出他们已走过很长的一段路了。但他们的神情依然专注,目视前方。他们游行得很认真,并且丝毫没有照顾一下我们的情绪,给我们讲解一下原由的意思。跟在他们后面的人,猛一看就好像被粘在一起似的,人与人之间挨得非常紧密,几百个人大约只占了几十个人的空间,他们的神色我们看不太清,只是感到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压压的方块,在我们眼前缓缓挪动。这一阵型也不打算多告诉我们点什么。幸好,队伍的最后面,有两个穿着玄色衣服的小伙子,手里拿着小喇叭,一看就知道是宣传队员。其中一个小跑着过来,说是跑,其实还是走过来的,但跟其他人相比,速度快多了。几分钟后,他气喘吁吁地站在了我们面前,对我们期待的目光抱以友好的一笑,点了个头,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开始用很专业的语气对我们宣传道:

  你们好!我们是“中华人与动物保护协会”会员。我们的地址在幸福路大街189号,我们的电话是97285588,每分钟收费六毛。我们的宗旨是管尽天下闲事,因为任何事都涉及到生命的尊严。今天我们的游行任务是传统的环境保护问题。你们看——他伸手一指,我们的目光随着他的手臂从高往低,落在桥下的河面,河面上有河水、水草、不明杂物等。够了!小伙子一挥手,我们立即把目光收回来,重新对准他即将张开的嘴巴。他接着说:你们都看到了。这成何体统!你们知道这条河的历史么?等我们摇完头,他又问:你们知道此河在本城的特殊意义么?鱼尾纹想了一想,说,好像本城只有这么一条河。小伙子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正确,他继续宣传道:

  这条河不仅是这里唯一的一条河,连这座桥也是这里唯一的一座桥。他忽然插了一句:现在你们知道这座桥为什么如此著名了吧?我们,尤其是我,心悦诚服地点点头。他接着说,这条河的历史就是本城人民的历史,几千年来,本城共出现过七八百个人类的精英,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在这里——他深情地抚摸了一下护栏——在这里投河自尽的。可现在这项传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比如精英越来越少,自尽的办法越来越多样化,天气经常不太好啊等等。但是——他猛一抬头,仿佛这才进入正题:主要是这条河越来越脏了,实在不配被人投了!为此我们已经打过几十个报告啦,我们在报告里说,投河自尽作为一项悠久的文化传统……小伙子的表情这会儿突然有些怪异,眼神直了一下,似乎呆住了。我们虽然听得正起劲儿,但也不好催他。须臾,小雷掏出了一根烟,直递到他鼻子前,哥儿们,抽根烟?小伙子愣愣地盯着烟,又瞧瞧我们,我们鼓励地看着他,跟他说:对,抽根烟。他这才缓缓伸手接过烟,小雷帮他点着火儿,他吸了两口,茫然地问,我刚才说到哪儿啦?说到文化传统了,老柳提醒他。哦,对,对,他定了定神,掏出一块手绢擤了擤鼻子,对我们歉意地笑笑,努力想让自己重新注满热情,但结果糟糕透顶,他的专业素养丧失殆尽,再也达不到刚才的高度了。之后的话他都是用一种幽幽的梦幻般的口气说的,虽然内容激昂,但由于叙述者语调低迷,语速迟缓,我们都听得昏昏欲睡。他喃喃地说:投河自尽作为一项悠久的文化传统,充分体现了中国文化的虚无思想和含冤美德,抵制了西方存在主义思潮的泛滥,新近经专家鉴定,投河自尽已被列为世界十大风俗文化遗产之一,投河者理应得到应有的保护和尊重,一条肮脏的河不足以体现这一举动的美感和内涵。特别糟糕的是由于河床低浅,部分人从桥上跳下去只是摔成了残废,这给国家经济造成了不大不小的损失,投河者的自由意识也得不到完整的实现。另外,作为文化名城,我们本来拥有吸引大量外宾前来投河自尽的资本。如果不善于利用这一宝贵的文化和旅游资源,将造成资源的浪费并给后人留下深深的遗憾。

  深深的遗憾……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完全陷入了自言自语的癫狂境界。睡眼惺忪的鱼尾纹不得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完了么?你掉队了。啊?小伙子迷茫地抬起头,哦,我掉队了。他痴痴地向前走了,也没跟我们说再见,手里还紧紧握着小喇叭。你走错方向了!鱼尾纹好心地喊。他置若罔闻,孤单的背影离他们的队伍越来越远。他们的队伍现在已经是一个影影绰绰的大影子了。小伙子也渐渐走成了一个小影子,小影子轻轻一晃,只听咕咚一声,他把手中的小喇叭扔到了河里。然后再咕咚一声,小影子就彻底消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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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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