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河象往常一样在上午十点半钟醒来的时候,妻子萧唯已经上班去了。
拥着散发着他和她混合的体息的被子,他微微地盍了眼,享受着残余的一夜好睡。
屋外面的天气似乎又不太好,窗帘的缝隙间泄露出一片昏黄无力的阳光,风很猛地刮着,把门窗撞得一阵阵乱响,鼻腔中似乎弥漫沙尘的气息,干涩涩地呛。萧唯这两天总是在流鼻血,每每慌乱地捂了通红的鼻子,跑到卫生间去冲洗,让他紧张地追到门口,不安地替她怀念起上海晦涩、潮湿的冬。
人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话真的是一点都没错。江河在上海工作的时候,每到秋冬之交,当黄浦江灰沉沉的雾气笼罩了城市的上空,他便开始痛苦起来,那永远湿嗒嗒的太阳再也无法带走他身上满溢的水分,皮肤上层出不穷的湿疹折磨得他直想把自己扒下一层皮来。他试过了所有治疗湿疹或者是相关皮肤病的药物,跑遍了上海所有著名和不著名的医院,终于得出了一个无奈的结论,那就是“没治”。
“以后到了冬天,应该在我的‘外派补助’中加入‘皮肤损失费’。”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的老板说。
自然,任何一家单位,哪怕是象他那时供职的那家民营广告公司,在财务制度上也没有这样一项支出,因而直到他辞去那份工作,带了萧唯回到北京的时候,他也不曾得到过半分钱的“皮肤损失费”。
“现在应该是我向你要‘鼻子营养费’了。”
萧唯在他歉疚地望着她狼狈不堪冲洗着淌血的鼻子的时候,歪着湿漉漉的脸,鼻尖上凝着一滴淡红色的水珠,顽皮地说。
江河这时候会激动得心头热热的,扑上去把她紧紧地抱了,疼爱地亲吻她湿湿的脸,唇上浸染着淡淡的血腥,任凭身边的洗脸池的水龙头“哗哗”地淌着水。
“这个月的水费又要贵了!”
萧唯挣脱开他的拥吻后的第一句话让他哭笑不得。
象当年他不适应上海的气候一样,萧唯对于北京干燥的冬天也是敏感非常。
“真没想到,北京的‘沙尘暴’这样厉害!”
萧唯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在遭遇了她平生未见的一场风沙之后,心有余悸地说。
江河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替北京的天气,忽然有些愧疚起来。萧唯决定把自己交托给他的时候,她那些闺中密友和死党们在惊异之余,纷纷表示着各色各样的遗憾,更有甚者把种种威胁和恐吓的招数都祭了出来,希望以此挽救这个“脑子坏了”的女孩子,在她们看来,一个上海姑娘要远嫁北京,这简直就是一件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
“北京的风沙就能把你吹成‘木乃伊’!”
萧唯的挚友赵婉伊表情夸张地警告着她,她望着她的眼光,就象是看到一条鲜活的鱼儿被烤焦在炽热的沙滩上一样。
“纯粹是胡说!”
江河在萧唯对自己学说过赵婉伊的威胁后,愤愤地驳斥着。
“整个一个对伟大社会主义中国的首都的污蔑!”
确乎在江河的印象中,北京的天永远是那样蓝,气候永远是那样爽,至于风沙,那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不错,在江河的孩提时代,北京的冬天经常会遭遇风沙的袭击,那时,母亲和姐姐们出门的时候总要用一条纱巾包住口鼻,每当沙尘来临的时候,他便可以享受到母亲亲自给他洗脸的幸福,那时,当母亲唠叨着从他的小耳朵里挖出满指甲的沙土的时候,他甚至希望北京最好天天都有风沙,那样,他那永远被工作和家务纠缠得难以顾及家里五个孩子的母亲,就可以对他多一份格外的看顾了。但北京的风沙却随着他一天天的长大,渐渐地消失了。
“这是‘三北防护林’的作用。”
上中学的时候,地理老师很郑重很欣慰地给他们讲解其中的原委,然后把悬挂在黑板上的《中国地形图》上一条动人的绿色指点给他和同学们,充满了崇敬地告诉他们,那是人类战胜自然的典范。
“那,现在‘防护林’呢?”
萧唯终于感受到被风沙蒸发、干燥成“木乃伊”的可能,战战兢兢地追问,希冀着从江河的眼底看到那条绵延的绿色飘带。
江河咽了口吐沫,对终于忍禁不住尘埃鼻腔的刺激,撕心裂腹地打了一个喷嚏,翻着白眼,答不上来了。
鬼知道那“三北防护林”上哪儿去了!如果不是被那些断子绝孙的人乱砍乱伐掉了,就一定是现在的沙尘暴比他小时候凶猛了,那可怜的绿色再也无力阻挡住它们了。总之,在江河带着萧唯回到北京的第一个冬天,他信誓旦旦地否认过的沙尘毫不留情地笼罩了北京城和这座城市中的每一个居民。
江河起床之后,洗漱完毕,给加湿器里添了水,然后对着“咝咝”喷出的白色蒸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孔和人中处立刻细密地凝了一层水珠。
加湿器是他专为萧唯买的,第一次看到萧唯流鼻血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在他的概念中,似乎只有小孩子才会流鼻血。
“你没事儿吧?”
他紧张地问她,心里在那一刻把所有的不祥都浏览了一遍。
据说现在年轻人得白血病的特别多,而典型的症状就是鼻子出血,他着实地把自己吓得不轻。在那个黄浦江畔的萧唯把童贞交付给他的不眠之夜,在萧唯垂了泪把怀里藏着的户口本掏出来展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曾经暗自发过重誓,要一生一世守护着她,绝不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因此,每当萧唯的生活中和身体上出现一点点差池的时候,他都会紧张地把自己的心悬得老高老高。
“不会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吧?”
他尽量克制着自己心中的恐惧,却分明听到嗓音已经开始颤抖。
如果这一切是发生在他自己的身上,江河会很坦然,他甚至想过,倘若有一天他不幸死去,只要是死在萧唯的怀抱中,他会毫不遗憾的。不是吗,耳畔回响着爱人的呼唤,脸上感受着她眼里垂落的泪水,一个安息的灵魂盘旋着,升腾于充满哀伤和挚爱的空气中,遥遥地在冥冥中对爱人道一声“来世再见”,那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自私?或许有一点,但他相信萧唯是会原谅他的,为了他对她的爱,也为了她对他的爱。
江河却无论如何不愿,也不敢见到萧唯遭受到任何伤害。
“没事!”
萧唯知道江河在想什么,虽然她心里对他这种近乎神经质的关切隐约着那么一点抵触,但还是很幸福地接受着他那谨小慎微的呵护。
“大概是因为天气干燥。”
萧唯轻描淡写地说。
江河很认真地研究了她的鼻子和神情,然后把北京不争气的天气在心中狠狠地诅咒了一番,又把“三北防护林”深切地怀念了,在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便跑去抱回来一台加湿器。
萧唯上班前照例在厨房的暖气上摆了装在塑料饭盒里的早饭,温温的,让江河吃得很惬意。
上海人很讲究饮食,江河对此深有体会,他的一个朋友是开连锁快餐店的,在北京及周边的几个城市生意做得很大,前几年动了往南方发展的念头,特地跑到上海去考察市场,当时江河还在上海工作,自然义不容辞地承担起向导的工作,一圈转下来,朋友心灰意冷了,感慨颇深地对他说,和人家上海的餐饮业比较起来,他搞的那玩意就是粗制滥造只能填饱肚子的大食堂,终于无可奈何地夹着尾巴回北京固守阵地去了。但上海人的早餐江河去一向是不敢恭维,最让他头疼的就是上海的“泡饭”。没到过上海的人,尤其是北方人,对于“泡饭”的认知大多是很含糊的,很多人觉得那就是北方的“粥”或者“稀饭”,那却绝对是一种误解。
“粥是要‘熬’的,‘稀饭’是要煮的,‘泡饭’可就是‘泡’了。”
江河对他那从没离开过北京,甚至连京郊的门头沟、延庆都没到过的老娘解释这其中的区别。
“上海人早上起来,把昨儿晚上的剩米饭放在锅里,倒上点儿开水,顶多了是坐在炉子上冒个泡,就算是好了。盛在碗里,汤是汤,水是水的,你想啊,开水泡剩饭,那能好吃吗?”
江河皱着鼻子,一脸苦大仇深地说。
在上海工作了三年,他们公司请的那个上海钟点工每天早上都给他们吃泡饭,吃得他最后一看到泡饭就恶心,弄得同事们总笑着问他,是不是“有了”?
萧唯刚到北京的时候也会在每天的早饭桌上给他摆上一碗泡饭,那时候江河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今生今世注定摆脱不了泡饭的纠缠了。
“我就是个‘泡饭’脑袋?”
他痛苦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碗,摇晃着头。
直到萧唯向他的母亲和姐姐们请教了北京人吃早点的习惯,然后每天把油条、豆浆之类地摆上桌来,他才不再唠叨。
“当你媳妇儿,真难!”
萧唯感叹着。
“后悔啦?”
他嘴里嚼着油条,嘴角上亮亮地渗出油来。
“后悔也晚啦!”
萧唯抿着嘴唇,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泡饭。
不喜欢吃“泡饭”的江河和受不了风沙的萧唯成了恋人,继而还做了夫妻,这让包括江河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听说上海姑娘难缠得很,用他们上海话说就是‘老作’的!”
江河刚开始和萧唯交往密切的时候,正赶上他们的大老板从北京来上海视察分公司的业务,在慰劳分公司员工的宴会上,老板很关切地对江河说。不知道是哪个快嘴的家伙对他泄的密。
江河那时候还没有认真考虑过他和萧唯的事情,象所有年轻人在开始恋爱时一样,对于未来和恋爱的最终结果,他心里混沌一片,并没有一个什么明确的认知。独自一人久居上海,寂寥的时候能和谈得来的女孩子一道聊聊,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起初他根本没有把两个人的关系往深里去想,更没有企望过能和萧唯最终走到一起来。
“您真是替古人担忧!”
江河跟老板碰了杯,把一瓶啤酒对着嘴“吹”了一半。
老板认真地看了看他,脸上似乎有些失望写在那里。
“真的没有这回事?”
“好像您倒是希望这样儿?”
江河借着酒劲揽着老板的肩,不顾尊卑地追问。
老板笑着瞟了一眼坐在另一桌上的萧唯,拍拍江河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要是能有几个做了上海女婿的骨干给我盯着这边的摊子,我会放心很多。”
江河在心里把老板他母亲蹂躏了一下,脸上带着调皮的笑。
“您可真够狠的,为了赚钱,不惜让我们卖身!”
江河辞职离开上海分公司,带着萧唯回到北京的时候,特地去看过一次他原来的老板。
“看来我的如意算盘是打错了。”
老板很大度,并没有因为江河的辞职而怨记他,尽管江河在公司中里是很得力的骨干。
“我本以为上海的姑娘魅力大,又会‘作’,一定能把咱北京的小伙子留在黄浦江边上,没承想,倒叫咱北京小伙给拐带回来啦!”
江河知道,平素里说起话来,三分真,七分假的老板,这回说的全是真心话。说实在的,直到他带着萧唯登上飞往北京的飞机的时候,他自己都几乎不能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
“臭美死你!”
从老板那里回来之后,萧唯望着很是自得的江河,撇撇嘴。
“你觉得掉价了?”
江河嬉皮笑脸地故意气她。
“才不!”
萧唯执拗地摆脱了他揽在腰际的双臂,神色忽然黯淡下来。
“北京的风沙好大。”
她揉着眼睛,掩饰着什么。
然后,江河忽然看到萧唯小巧的鼻子下面隐约出殷红的一滴,那是血,他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是气候太干燥。”
萧唯说着冲到卫生间去,在水龙头下拼命冲洗自己流血的鼻子和流泪的眼。
“你怎么了?”
江河被萧唯突如其来的忧郁弄得有些紧张。
“没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可怜,有点委屈。……”
萧唯的话让江河一下子想到了她为他付出的一切。
那晚萧唯安静地依偎在江河怀里,他却没有听到她那熟悉的梦中轻柔均匀的鼻息,不眠之夜是如此的漫长。
第二天,江河一反常态地早早起来,通红着一双眼睛,顶着北京漫天的沙尘,跑去买回来一只加湿器。
江河辞去了上海分公司的工作回到北京之后,就不再出去上班了,他是搞平面设计的,隔三岔五地从一些广告、艺术公司揽回活来,在家里就可以把工作做了,象他这样工作的人现在有不少,而且还有了个新名词叫做什么“SOHO”,意思大约是“在家里办公”。
吃过早饭,其实大约应该算是早饭和午饭的合并,江河就开始工作了。自从成了SOHO一族,江河最大的收获就是可以尽情地睡懒觉,进而还捎带着节约了一顿中午饭。萧唯时不时悲天悯人地跟他唠叨一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告诫他有关懒睡和饮食不当的危害,却最终无法让他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
“早上不起,晚上不睡,晨昏颠倒!”萧唯每每在半夜熟睡间被他骚扰得不耐烦的时候,一边无奈地尽着女人在男人身下的义务,一边哈欠连天地数落他。
江河任凭着她发泄对自己的不满,依旧我行我素,不为所动,照旧晚睡晚起,照旧在夜半时分爬上床来骚扰她,害得萧唯经常是早上起来眼圈黑黑的,慌里慌张地给他准备早饭,然后跟打仗似的连跑带颠地去赶单位的班车。
“这样挺好,省得你涂眼影了。”
每当萧唯晚上洗过澡,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面感叹自己睡眠不足的时候,江河就会坏坏地对她说,然后迅速在床和桌椅间跳跃着躲避萧唯的追打。
“难怪我妈说,北方男人不知道体贴人!”
实在气急了的时候,萧唯会忽然提起她那当初让江河恨得牙长三指,让她自己痛苦不堪的母亲,把江河的嬉笑一下子扫得精光。
都说上海女人“作”,江河起初可没觉得。
在上海的时候,江河他们公司里有几个上海本地的女性职员,那几位年轻、时髦的女孩子倒也不似想像中的那么难缠,顶多就是有点目下时尚女性们的通病而已,其实,不论是上海女孩还是北京女孩,抑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的女孩子,只要是沾了些时尚的气息,这种通病一定都是少不了的。到上海工作之前,江河在他第一任女友岳晴身上就没少感受那种时尚女性的矫揉造作,说穿了,其实很多男人,尤其是恋爱中的男人们,心底里对这种矫揉造作多多少少都还有那么点渴望和向往,由此看来被女孩子们嘲讽为“贱骨头”倒也一点不过分。和萧唯接触后,江河更是对所谓的上海女孩子的“作”不以为然了,如果把一个女孩子在自己爱人面前的娇柔叫做“作”的话,那他倒是乐于接受这种“作”,直到萧唯那个据说年轻时颇为出名,并且多半是因此目空一切的做沪剧演员的母亲出现的时候,江河才真正体会到上海女人的“作”的厉害。
萧唯是家中的独生女,在父母眼中一向是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从来都是对自己溺爱有加的父母会对她和江河的恋爱大加挞伐,更有甚者,一向风度翩翩,举止高雅的母亲一反常态,把平素对自己那赖以成名的嗓音的保护都抛到了九霄云外,高声大嗓地对她吼了大半宿,而向来唯母亲的马首是瞻的父亲,此时也没有了大学教授的斯文,竟然把一系列市井泼骂倾囊而出。
“你脑子坏掉啦?”
母亲把她修理得宛如蟋蟀触须般弯曲着的细眉倒竖了,原本就高八度的嗓音因为激动变得尖历无比,在玻璃上飞快得划过,震出一片金属断裂时的声音。
“人家是削尖了脑袋想进上海进不来,你倒好,鬼迷心窍地要往外地跑!”
母亲的“作”不仅江河从来没有见过过,就连作为亲生女儿的萧唯也是在那个父母疯狂地企图粉碎他们之间的爱情的夜晚,第一次深深地领教。
从小到大,萧唯都属于那种公认的好孩子,无论是在父母的心里,还是在老师同学的眼中,这个总是脸上带着几分羞怯的秀气的女孩子都是典型的乖乖女,这在如今被父母娇纵有加的独生子女中原本就是很难得了,也正因为这样,一向自我感觉良好,永远把自己摆在第一位的母亲也心甘情愿地把她视作未来的骄傲。在学业上萧唯并不十分出众,从小学到大学,虽然一步也没落下,但也只是平平常常,读高中的时候,一向对那些表现才子佳人、俊男靓女的文学作品痴迷不已的萧唯,自认学文学是自己最佳的选择,于是理直气壮地对父母提出要学文科,却不曾想立时遭到了父母的反对,且不说做工科教授的父亲对于文科一向抱有的偏见,就是她那在唱戏之余,也参与过不少剧本的改编和创作的母亲也坚决严肃地阻止着女儿的愿望。
“虽说,‘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句老话有点过时了,可你还是得承认,学理工科将来的出路要宽得多!”
母亲苦口婆心地给她大讲其中的利害和玄机,举出了各色各样的真实与虚构的人物和事例,让她觉得好像学了文科将来注定要忍饥挨饿,流浪街头似的。
“还不仅仅如此!”
父亲以他男人的理性和远见卓识把一切阐述得更加缜密和深刻。
“你想想,现在是唯学历的时代,而和国产学历比较起来,那些洋学历就要更吃香一些,象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如果将来不能出国留学、镀金,拿一张响当当的洋文凭回来,在同龄人的竞争中就意味着失败。你倘若学的是文科,尤其是什么中文、新闻一类的专业,到时候申请国外的奖学金都困难,你总不能指望美国的大学里给学中文的留了那么多奖学金的额度吧?”
萧唯望着父母那极其庄严和郑重的神情,恍然明白了,原来他们早以给自己设计了一条光明灿烂的未来之路,而她呢,只有坚定不移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才算是完满了一个一贯以来的乖乖女的形象。
“我就是我爸妈实现他们自己所有没能实现的梦想的载体和工具。”
萧唯事后对她最好的朋友凌萱说。
“怎么会呢?”
凌萱觉得萧唯实在应该是要感激她父母对她的这份关爱,而不应再有任何的抱怨了。
萧唯觉得和凌萱比起来,自己其实真是算不得什么乖乖女,凌萱永远是那么善解人意,乖巧精灵,有时候让她觉得她简直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倒象是一个放在你面前,任由摆布的纤巧精致的“芭比娃娃”,没有丝毫的主见和反抗,对任何拨弄她的手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你自己觉得学什么好就学什么呗!”
她的另一个朋友赵婉伊却是大不以为然。
萧唯周围的人,只要是了解她的性格,也熟悉凌萱和赵婉伊的为人的,全都对这样三个几乎是完全不同的女孩子能成为知心死党感到大惑不解。萧唯是比较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温文尔雅,性格平和,举手投足都透着中规中矩的所谓修养;而凌萱则是一副小家碧玉的娇羞怯懦,从不张扬,说起话来细声细气,走起路来潜踪蹑足,安静得象只永远在假寐的小猫;至于赵婉伊则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她那纤细高挑的身材在任何时候都是那么出众,甚至有些扎眼,加上她那似乎与生俱来的唯我独尊的个性,让她总是显得居高临下,盛气凌人,这样三个女孩子,却好得象是一个人,实在让人看不懂。
“这叫性格互补!”
赵婉伊是这样解释她们三人的关系的,萧唯觉得她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要是让我说,别管学什么文科、理科的,最重要的是要你自己觉得称心如意,心甘情愿才行,你不能为别人活着,哪怕是自己的父母也不行!”
赵婉伊有时理智得让萧唯觉得害怕。
赵婉伊绝对是那种说到做到,我行我素的人,她不光这样教导萧唯,自己也是如此,认准了的路就绝不回头,最终在大学毕业的时候,心血来潮地跑去和演出公司签了约,成了T型台上翘首弄姿的模特。
“她现在可是个了不得的名模!”
萧唯有一次在家里提起赵婉伊时,说
母亲把嘴撇得极其夸张。
“名模?有什么用!我当年还是上海滩上数一数二的名角呢,现在还不是照样在家里给你和爸爸当牛作马?”
萧唯差点要叫出声来,她觉得世界上大约只有母亲可以做到这样不顾事实地夸大其词,而且居然一点也不觉得脸红心跳。
萧唯的父亲是典型的上海男人,勤快,精细,顾家,为了老婆孩子永远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摆放在吃苦耐劳的位置上。
当结婚之后,江河渐渐暴露了疏懒的本色,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油瓶倒了也不扶,终于把萧唯的忍耐摧残得崩溃了的时候,萧唯对他说,早知道他这样,当初自己就会去嫁一个象父亲那样知道体贴和关爱老婆的上海男人了。
“至少不会象你这样,除了会嬉皮笑脸地哄女孩子,一点活都不肯帮我干。”
萧唯有时候觉得自己有些委屈,在父母身边的时候,生活上被他们照料得无微不至,却容不得自己有半点的个性,而跟了江河,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窝,却把无尽的生活琐事一股脑揽到了自己身上,个性倒是可以发挥,却再没有了发挥的精力和情绪。
江河呢,总是对萧唯那模范丈夫式的的父亲嗤之以鼻,不知道是因为当年他和她母亲对他们的交往横加阻拦记恨,还是生就的北方男人那骨子里大男人的气概使然,总之,提起萧唯的父亲,他就有一百二十分的不屑。
“那也叫男人?”
每次他这么说的时候,就把萧唯气得流了泪。
尽管起初对于父母对自己的恋爱和婚姻的干涉,萧唯也是耿耿于怀,但随着时光的推移,尤其是在随江河回到北京后,天各一方的分离,倒让她把过去的怨记淡忘了许多,甚至还会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很动情地怀念着父母,怀念着他们曾经无私地给予她的那一片亲情,她会对着伏案工作的江河的背影轻轻地叹上一口气,偷偷地收起眼角渗出的泪,然后做一个朦胧温馨的梦,梦里尽情地在父母的拥抱中撒上一回娇。
父母在愤恨地拒绝了江河登门求婚,并且依靠着经常的力量把他驱赶出家门之后,连哭带嚎地骂了萧唯一宿,第二天又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跑到江河他们公司,哭天抹泪地要求公司经理严加管束他属下员工勾引、欺骗良家少女的恶劣行径。
对于萧唯父母的举止,经理心中自然不免很是不屑,而对于他们的要求就更加感到为难,且不说他和江河平素一向关系不错,就算是对于其他任何一个公司里的员工,他也没有这份义务和权力来干涉人家正常的恋爱呀。这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这样的父母?经理想不通,支支吾吾地不置可否。
萧唯的父母其实也压根没有指望能在这件事上得到江河他们经理的支持。
“他们都是北京人,还不一个鼻孔出气?”
萧唯的母亲在回家的路上对她父亲愤愤地说。
“就是!”
父亲立刻表示了自己强烈的认同感。
“我就是想去闹一闹,让他们公司的领导和同事都知道,有江河存在的地方就永远会有麻烦!”
母亲很刻毒地咬着牙。
“是啊,也让我们出口恶气!”
父亲顾不上是在公交车上,体贴温柔地替妻子胡噜着后背,安抚她的愤怒。
“要说萧唯她父母可真够凶的!”
江河他们经理事后心有余悸地对他说。
“没想到那么风度优雅的一对夫妻,发起火儿来比咱们这些糙老爷们儿还厉害!江河,我要是你就掂量掂量,昨天晚上你已经让人弄到警察署去了,以后真要是和萧唯结了婚,还打算不打算登老丈杆子家的门儿啦?”
经理替江河后怕着。
“你爸妈怎么象是歇斯底里一样?”
等到了萧唯冲破艰难险阻打来的电话后,江河说的第一句话就透着愤怒和不屑。
电话那头萧唯“哇”立刻就哭出声来。
别人不了解萧唯的父母,她心里可是明镜一般地再清楚不过了。萧唯刚开始记事的事后,文革刚刚结束,一切还都不象现在这样开放,那时候还没有人热衷于出国、留洋这一类时髦的话题和举动,在萧唯父母的眼里,全中国就只有上海最好,这里的一切,不管是充满了欧陆风情的外滩,还是芜杂拥塞的弄堂,一概都是中国其它任何一座城市所无法比拟的,记得有一回妈妈到北京汇报演出回来,一进门就满脸不屑地把北京的一切都贬损了一番,北京人的老土,北京人的粗鄙,北京的风沙,北京餐桌上的白菜熬土豆,就连北京的胡同也是无法和上海的弄堂相提并论的,那平铺直叙的胡同自然缺少上海弄堂的幽深的风致了。凡此种种,听得当时年纪尚小的萧唯禁不住问了一句,北京既然如此不好,怎么还是我们伟大的首都啊?把母亲噎得直翻白眼,狠狠地啐了她一口。
后来一切却渐渐改变了,不是父母已经觉悟到中国的其它城市都具有各自的长处和优势,而是他们的目光随着国家的开放忽然放眼世界了,于是,他们发现在上海之外,还有那么一些很诱人,很值得他们向往的国度。
“美国是不一样!”
父亲在到美国做了一年的访问学者回到上海以后,忽然张嘴闭嘴地开始推崇上海以外的一个地方了,让萧唯觉得十分的诧异。
“美国真的那么好?”
萧唯问父亲。
“嗯!”
父亲肯定地点点头。
“比上海还好?”
萧唯刨根问底。
父亲的脸上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对于美国的赞美是否会引起妻子的不快,因为在萧唯的母亲眼里,从来都是上海第一的。
“当然啦!”
父女俩都没料到,萧唯的母亲会那么肯定地插了进来,虽然她从没有到过美国。
“人家是资本主义吗!”
母亲解释着他的推论。
萧唯似乎隐约地记得母亲曾经也是“革命群众”来着,想不到她现在的口气听上去已经没有了半点革命的气息。至少到目前为止,萧唯所受过的教育中没有任何一点是告诉她资本主义优越于社会主义的,怎么父亲到美国转了一圈,回来后顺带着连母亲都为资本主义唱起了赞歌?萧唯糊涂了。
“你要好好读书,争取以后到美国去留学!”
父母很郑重地对她说。
“除了美国,就是上海了,别的地方,哼,……”
这句话于是成了萧唯父母的口头禅。
萧唯从此知道了,在父母眼里,这世界上可供生活和居住的只有这么狭小的两个地方。现在当萧唯试图爱恋上一个这两处之外的男人,并且极有可能因此跟随他移居于这两处之外的其它的地方,她的父母岂能善罢甘休呢?
“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母亲反复地用她那嘹亮的嗓子强调着对萧唯的期望和她自毁前程的可悲,堂而皇之地把女儿置于自己的谆谆教诲之下。
“她不是讨厌你。”
萧唯在父母当面拒绝了江河并将其驱赶出家门之后,一直这样在江河面前婉转地替母亲开脱。
“在她看来,我如果不能嫁个美国人或者美籍华人,至少也得嫁个上海人,除此之外的任何男人想要做她的女婿,她都不会感到满意的。”
江河于是对着萧唯苦笑一下,告诉她,现在他终于知道什么是上海女人的“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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