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走在大街上,我问,你看见什么了?
没看见什么。
那你看什么?
只是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你看见了什么?
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你为什么非要看。
那我把眼睛闭上。
我终于被激怒了,说,她们有的,我没有吗?
阿伯突然脸红了,说,我也就是随便看看,你用不着这样呀。
冬天的阳光照在他冰冷的脸上,我们一起走进了麦当劳。我找了一张桌子坐下,阿伯去买东西。
我一直在默默看着他。
他却在一边排队,一边看着那个短发的女人。那女人有一个饱满的屁股,她也看了看阿伯。
阿伯把吃的端回来时,我已经吃不下了。
吃吧,完了你还得去找工作。
我看着他,说,你刚才看那个女的,她没有注意你在看她吗?
他笑了,说,你刚才在看我吗?
男人们为什么总是这样?
男人们总是怎么样了?
像你这样。
我是什么样?
你想想。
就是的,我还挺关心,你说,我是什么样的?
你什么样你还不知道?
你是不是对我看那个女孩,真心嫉妒了?
你他妈的。
他看着我,半天才说,能说一口纯正普通话的女孩真可怕。
我说,吃吧。
你要是再这样,我就要窒息了。
我把手中的汉堡扔在了地上,说,我已经被窒息了。
我走出了麦当劳。
几乎是半天了,阿伯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来往行人。在他眼里只要对方是个年轻的女孩,就会使他倍感落寞和惆怅。这种落寞和惆怅就这样一路地落在那些女孩的身上,仿佛他是一个夜无归宿的饥饿者。冬天的阳光冰凉,含着雪花一样轻轻地飘在街道上,和我的内心一样凉。我在想:我怎样才能使阿伯不去看别人?
我突然感受到母亲被窝里那一条条不同的男人的腿,这正是母亲做出的无声的反抗。想到这里我便哭了,我为我第一次这样去理解母亲而哭。
他在街角追上了她。阿伯说,我没做任何事情,我没有干什么呀。她说你还想干什么?
你是不是感到了厌倦?
那是你,为什么女人才刚刚开始,男人就结束了。
他有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就说,是哪方面?你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些?
她说,你那么聪明、智慧,还问我是哪方面?
阿伯看着远方,眼光迷离,他喃喃道,女人才刚刚开始,男人就已经结束了。
他们开始一起走着。他把一个汉堡给她,说,吃吧,还热。她接过来,张开嘴开始吃。阿伯说女人们才刚刚开始,男人们就已经结束了。
她把汉堡递过去,让他也吃一口,说,还没明白?
阿伯的眼睛一亮,说,明白了,你是不是指性高潮?
她笑起来。在她大笑的时候,他搂着她,他们一起大步朝前方走去。
阿伯知道青春可能就是这样在疲倦和激情中循环,他也知道,她之所以会这样,就是说她已经陷了进去。他们来到了广告公司的楼下。
她对他说,我上去了。
他点头。
她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竟然有些紧张,其实我也知道应该无所谓的,人家要我,我就给他写广告解说词;人家不要我,我就去另一家,可是今天就是有些紧张。
他说,怪我,今天不该朝那个女孩看,搞得你那么不高兴。现在我保证,你在上边时,我决不看任何从我身边经过的女孩,我保证,让你在上边集中精力谈主要的事情,好不好?
她笑了,说,你不看才怪呢。
她说完,就朝里边走去。
我走进爱米克大厦,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我想自己必须再去结识一个男人。我又回头看了看阿伯那张被阳光照射的疲惫的脸。我还从来没有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阿伯。我觉得他老了,眼角处还泛出深深的皱纹。他缺乏那种恋爱中的男人的光彩,没有绅士的西服,他虽然在牛仔棉袄里面穿着我给他买的那件蓝色的T
恤衫,但是他是多么地像冬天被霜打过的大白菜。他的胡子没有刮,上面写着枯槁的年龄。他甚至连白泽都不如。想到这里我的心隐隐作痛。我想起了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在皮里松的聚会上,他的眼睛放着光,他的脸像被农民刚开垦过的一片松软的土地,在他的脑袋里也装着先进的马达,不断地从那里发射出崭新的词汇。
上了七楼,秘书将我引进公司老板的房间,另外还有三四个人,都是女孩。为了表示对这份工作的渴望和对未来老板的尊重,她们手里个个拿着个小本子。只见老板坐在一张巨大的办公桌旁,身子像一个蚂蚁趴在桌上,秘书给我们一一做了介绍。他点点头,问,你们知道世界上女性隆胸有几种办法?
我惊诧地望着他,没想到他一下就进入正题。坐在一旁的人听了都笑了。于是旁边的人就说,有灌水的,有往里面垫塑料的,有用自体脂肪的,还有就是采取中医按摩。
这时老板一摆手,说,错,这些都过时了,现在有一种新型材料能把我们的女性彻底解放出来,那就是英勒尔。知道英勒尔吗?它不用开刀,只要轻轻打一针就能大起来。
他用了“大”这个词。
他又说,不过我们自己的阶级姐妹就不要试了。
大家都笑起来。
我们正在策划这方面的广告词,你们有没有好的创意?给你们每人五分钟的时间。
稍思索了两分钟,我首先说道:从小我就想长大,可是总也长不大,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英勒尔。它无痛无痕,好像两只白鸽,飞进了我的心房。
没想到老板拍案而起,在桌旁走来走去。
他说,好,太好了,白鸽这个意象太好了。这样我的画面就处理成一个女孩在大海边,天空飞翔着很多鸟……
我松了一口气,老板长得不高,也不胖。他那稀疏的夹着斑白发丝的头发被发胶喷得亮亮的,他的脸好像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浮肿。听口音像是山东人。我回想起一年前在跟白泽见面的那个下午,我们没有说太多的话。当天晚上我们便在他办公室的地毯上做爱。
阿伯开始抽烟,他看着路边的车流,似乎觉得里边的麦子正站在楼内的某个窗户看着他,他得显得精神一些,并且,任何女人走过,他都不能回头,最多只能用余光扫她们一下。
他就这样,来回地走动着。今年的冬天是暖冬,气温真是舒服极了,感觉跟春天一样,好像是暖流不断地从大地上吹来。
阿伯突然有些伤感,他一时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伤感,反正他这时就是有些伤感。
他知道自己不是为了麦子而伤感,他觉得莫名其妙,是青春对于春天的恐惧。他突然意识到“青春对于春天的恐惧”这话不是出自于自己的头脑,而是出自于德里达的一篇文章,里边的意思好像是他们这些人从很年轻的时候就不知道自己是犹太人还是法国人,他们说着法语,却不知道法国和阿尔及利亚对于他们这些失却根系的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么他,阿伯是不是也跟德里达差不多呢?他不用去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为民族做些什么,不用像德里达一样,看着自己的同胞在受难,却又帮不上忙,甚至于他还不用分析自己的内心是不是真的很可怕——当其他犹太人在挣扎时,自己内心深处究竟有没有真正的同情心,对了,是怜悯、慈悲、对于反人文的仇恨,所有这一切他都有吗?德里达是矛盾的,阿伯认为自己也是矛盾的:他渴望金钱,他想成为一个别人注目的人,可是,他默默无闻,是只蚂蚁,他认为自己无需像德里达那样,他只要是对自己充满悲悯,就已经是具有大慈悲了。
她在上边正干什么?她会因为工作,会因为一个职位和一个月几千元的薪水就跟那个他未来的上司眉目传情吗?
也许那个男人的办公室里有暗道,就像现在一些电视剧里演的一样,他现在,此时此刻正带着她,从暗道里走进一个卧室,里边有一张大床,床上有白色的羊毛。他让她躺下,然后,为她脱衣服,也许她会说,让我自己脱吧,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阿伯想到这儿,心里隐约疼痛起来。
这时,有人叫他,一看,是麦子,她有些兴奋,说,阿伯,这儿有门,他们对我有兴趣,我今天就可以上班了。我专门下来跟你说一下,你先回去,好吗?在家等我,我完事之后,就回去。
阿伯点头。
你好像不太高兴?
我刚才想起德里达了。
他不是早就回法国了吗?
就是他已经回了法国,我还是会想起他。
德里达能给咱们发工资吗?
他笑了,说,我还想起了一些事。
她说,别烦我了,你先走吧,我得上去了,那老板在等我。
他说,我就是想起了这个老板。
她说,什么,怎么了?
他说,我幻觉里他有个暗道,能通向一间卧室,他把你带到里边,他想让你全脱光。
她笑了,说,你编的,对吧?编的。
他认真地说,真的,我没有编,你叫我之前,我正为这个事心疼得要命。
她的眼光柔和了,她想了想说,这么说来,你对我是真心的。洗澡的时候,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到了你对我的厌倦。当时我在想,怎么男人这么快就完了,你才开始,他就结束了……
麦子说着转身开始朝楼上走,她在进门的刹那,对他招招手。
阿伯独自一人走着路,他朝楼上望去,似乎每一个窗户里,都有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在做爱。
女人是麦子,男人是老板。
女人的面容清晰,男人的面容模糊。
阿伯回到了家里,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觉得这房子如果永远是他和麦子的多好,可惜是租来的,而且是那个叫白泽的人租的。还有多久?他数着手指算了算,还有三个月零六天,看起来好日子永远是短暂的;好房子呢,永远是别人的。
他看着麦子的照片,她正笑着,清纯,可爱,明亮,阳光,星星,雪花……这些有形的东西都朝他涌过来,只要不与她在一起,她就可爱。
可是,她现在正在干什么?
他对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阿伯想起早上她说的话:可是你们男人却去找女人,你们没有情人,也会去找妓女,但当一个女人天天跟你们在一起时,你们又会说做爱伤身体了。
他觉得她真聪明,她说得真是很对,男人们就是这样的。他再次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脸上,对她说,你的确跟一般的妓女不一样,因为,你能把自己体会的东西,以规范的句子表达出来。
阿伯觉得自己呆在屋里有些难受了,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他给麦子打电话,她的手机竟是不在服务区。阿伯的心里一下子变得空了,他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阿伯醒来时,她仍然没有回来,他再次给她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他打了多次,先是说不在服务区,又说对方已关机。
阿伯对她的怀疑开始在内心起伏不宁,他连续抽了几根烟,也没有使内心变得平静,他穿上衣服,想去找她。
在电梯里,他看见了一张贴着的纸条:广大业主联合起来,与开发商作斗争,务必于本周五下午两点在楼下大堂集合,选举新的业主委员会。
阿伯出了电梯,来到了凉爽的夜色中,他想去那家公司找她,可是,当他坐上了公共汽车后,才想:自己真傻,怎么可能这么晚了她还在那儿,肯定是上哪儿吃饭去了。
阿伯随便在一个站头下了车,毫无目的地走着,猛地,他眼睛一亮,发现这是西四,不远处那排发廊灯光闪闪朝他招手。这是近两年来,他常来的地方。每一个发廊里都有几个女孩,她们来自东北、四川等地。阿伯总是花一点钱,跟她们去某一个居民楼里。做完之后,阿伯浑身冰冷地独自离开。这种生活曾使阿伯心里对自己充满厌倦,这并不是说他对找妓女有什么道德方面的禁忌,而是他从她们那儿获得不了满足。
青年知识分子阿伯喜欢与有智慧的女孩交流,他喜欢以知识分子的方式去勾引一个女人,而不是以商人的方式,我付钱,你躺下,那会使他内心寒冷。没有交流的性关系是解决不了自身问题的,阿伯从来都是这么认为。他找妓女是出于无奈,是因为他身边的知识女孩都去找大商人了;而他,只能找妓女。与麦子认识以后,他曾在内心对自己说过:绝不再来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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