姗姐问:“我看上去,是不是很落魄,很憔悴?”她在问我这句话时,正衣衫不整地斜靠在那只猩红的真皮沙发上,披头散发,眼神呆滞,皮肤浮肿。她看上去何止只是落魄和憔悴,简直就是病态、苍老,如果用普通男人的眼光,面前的女人令人作恶。但我接下去却要装着很喜欢很兴奋的样子,与她交媾,满足她那强烈的性欲。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调整好情绪,让自己尽快进入规定的情境之中,走上前去充满感情地抚摸着她那枯黄零乱的头发。姗姐一把推开我的手,恶狠狠地说:“别跟我来演戏!我要听真话,跟我来回真的!”我凝视着她,她那漂亮的眼睛其实很凶。我说:“确实如此。”浓稠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溢出,流到面颊上,使她这张脸看起来更显苍老。她随手拿起茶几上的酒瓶,“咕哝咕哝”地猛喝一气。我夺下她手中的酒瓶,说:“你不能再喝了。”她瞪着我说:“你是真的关心我吗?实话告诉你,我可没有多少钱了。”她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李老大被赛金花卷了钱的那晚,人呀,在金钱面前,都是一个熊样。我把酒瓶放到一边的吧台上,说:“这跟钱没有关系。”姗姐冷笑一声,说:“我呸!没有钱,你来做什么?你还不是跟魏兴国那兔崽子一样的货色!”说着,她又哭起来了。这下我大致不离地弄明白了,姗姐一定是某笔生意做砸了,损失惨重,魏仔看到情势不妙,又跑了。就是说,姗姐又失恋了。看着姗姐那痛哭流涕的样子,我只感到好笑。女人呀,怎么能把爱情寄托在一个“鸭子”身上,况且又是一个只认钱不讲情的狗东西。圈子里的人谁不知道,魏仔除了标致的脸、长长的舌头、又大又硬的那玩意,真的是一无是处,居然能把姗姐哄得掏心掏肺的,这叫本事,没准他不知喷了多少佛裸蒙了。姗姐的做派倒让我想起了一个做“鸡”的小姐妹来,她用自己辛苦挣来的钱养了一个小白脸,供他挥霍,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他记住她的生日,送花给她,让她感觉到他的爱。具有讽刺意义的是,那个小白脸不是省油的灯,心安理得地用她的钱偷偷回老家娶妻生子。那位小姐妹知道后,疯了,用把剪刀剪了那个小白脸的命根子。自己出了气,也疯掉了。姗姐可是已经受了两回魏仔的骗了,俗话说:“事不过三。”没淮这回姗姐真的火了,也剪掉魏仔的命根子。当然啰,姗姐是不会疯的,因为她很快会找到魏仔的替代品的,要跟她的男人太多了。
姗姐终于停止了哭泣,把我拉到她的身边,身子就往我怀里钻,喃喃地说:“抱我,抱紧我。”
同时,她的嘴也凑了上来,我闻见了一股浓烈的酒味夹着泔浆的气息,我下意识地把头扭到了一边。我从不跟嫖客接吻。我以为接吻比性交来得神圣,没有接吻作前奏的性交是很职业性和动物性的,里面除了性,还是性。只有我真心喜欢她时,才会跟她接吻。可是那些一身赘肉的女人又怎么能让我喜欢得起来呢?姗姐捧起我的脸说:“求求你,吻吻我,给一个落难的女人一些慰藉吧!”但是,我还是没有吻她。她伏在我怀里,嘤嘤地哭起来。今晚确实好怪的,以前姗姐点我时,总是她把我揽在她的怀里,带着强烈的占有欲,而今晚整个倒过来了,她成了一个与普通女人一样的小女人。我一直以为,姗姐很是不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压得倒她。现在看来,人在寂寞的时候,其实都是一样的。我开始扮演一个占有者的角色。我粗暴地把她压我在身下,撕烂了她的衣服,狠狠地刺激她敏感的部位,打她,拧她,她那松弛的皮肤上很快就有了红一块紫一块的淤痕。我知道,这是在报复她以前对我所做的占有和控制的行为。但是,她没有一丝反抗,由着我在她身上胡作非为,并发出了母狼嘷叫般的呻吟。在这种颠狂的状态中,我占有了她,这种占有明显带着酷烈的成份,仿佛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但是,它让我热血沸腾。没有任何的东西比占有一个比自己强悍的女人,来得畅酣淋漓。突然,我裸露的脊背一阵钻心地痛疼,是这个女人的指甲陷进了我的肉体里,我狼嘷了一声。但是,我并没有停止,反而更加激烈,并狠狠地搧了她一记耳光。在交织着疼痛、欢娱、报复、爱恨的过程中,我和这个女人同时达到了巅峰……一切归于了平静,不,是死一样的寂静。
我感到了释放之后的疲惫,从未有过的疲惫,便沉沉地睡去了。等我醒来时,看见姗姐背对着我,坐在羊毛地毯上拼命地吸着烟。她的背影好冷,带着凶煞的意味。显然姗姐已觉察到我醒了,她叼着烟转过身来。“你的表现真好,给了我一种全新的体验!”她的脸上有笑,但笑的背后藏着杀机。我知道,经历了这一夜的暴风骤雨,面前的这个女人已调整了心态,接下去肯定就是施展自己的能量,对魏兴国进行疯狂的报复,让他活着比死还要难受。想到这些,我一阵心悸。我问:“几点了?”她说:“五点多了。”我一下子想到了贺燕雁,便从床上一跃而起,边穿衣服边说:“我得回去了。”姗姐一把拉住我说:“今天陪我吃早饭。”我说:“对不起,今天无论如何不行,我的住处还有一个人等着我,她病得很重。”姗姐说:“女朋友?”我说:“也许吧。”姗姐问:“什么叫也许呢?”我说:“就明说了吧,她是我大学的校友,虽然不是我的女朋友,但是我和她睡过。”姗姐冲着我笑说:“你呀,总是这么善良。忙你的去吧。”
当我顶着凛冽的寒风回到住处,已是人去楼空,看到的只是燕雁留下了的一封信和已经做好的早饭,饭还是热的。
欧阳:
我走了。请原谅我不辞而别,也请原谅我向你隐瞒了病情。我实在是没有勇气面对面地告诉你,我再受不了世人的白眼和冷漠。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否则,对你是不公正的。知道吗?我得的是艾滋病。不要紧张,也不要害怕,艾滋病是通过血液和体液才能传染的,我们在一起这几日,没有过任何血液和体液的接触,所以你不必担心会被传染上。不过,我还是要说,做事时,一定记着给你的“小弟弟”穿上一件衣服。切记!!!!
请不要对我有任何的怀疑。得艾滋,跟我的品质无关。真的!我拿我的人格向你保证。我是在一次流产中,因为输血而染上艾滋病的。我到法院告了那家医院。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世界是这么冷漠和无情。这件事见报后,人们像避瘟神一样躲着我,在背后对我指指戳戳,有的人甚至编造谣言,说我是因为私生活糜烂而得了艾滋病的,与输血没有任何关系,我活该得艾滋。这个世界是怎么呢?我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一个生命濒临死亡的人,我没有做过任何违背自己良心的事,也没有害过任何人,为什么这么不公正地对待我?亲戚、朋友,还有我的亲兄弟亲姐妹们,都离我而去了。只有父母还守着我。可是我又怎么能忍心看着年迈的他们跟我一样背着沉重的包袱呢?我最终选择了离开,离开家乡,离开我工作过的地方,离得越远越好,认识得人越少越好,最好一个人也不认识。这个社会把我抛弃了,因为我是一个无辜的艾滋病人。从小父母就告诉我,要爱人,要爱这个社会,我确实也这么做了。可是,当我最需要爱和关怀的时候,却没有人给我同情,哪怕是施舍一点温情都没有。在孤独、黑暗和绝望中,我开始反思,最终发觉我之所以有了这样的命运,那是因为我说了真话,向这个世界公布了自己是艾滋病人的事实。看来,很多时候是不能讲真话的,大家已经习惯于生活在谎言中了。
欧阳,我走了。与你相处的这些日子,我很快乐。你说,这个世上有推销快乐的公司吗?如果有,该多好!
早饭做好了,真的,已经很久不给一个男人做饭了。
燕雁
坦率地说,读完贺燕雁的信,我首先想到的是我自己。我气喘吁吁地奔到一家医院,要求做HIV检查。那位脸上有胎记的男医生,用警惕和厌恶的眼神询问我有关情况,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职业,有多少性伙伴,是不是同性恋,有没有吸过毒,诸如此类。我不弱智,当然说的都是假话。这座充满着谎言和冷漠的城市,曾经公开表示,这里至今没有发现一例艾滋病。媒体在报道这条消息时,一律都是洋洋自得的口吻。我知道这条消息是假的,正如贺燕雁说的,我们已习惯于生活在谎言中了。
我一直以为,对于死亡,自己是不在乎的。可其实上,我在乎。在等待检查结果的那几天,我无时无刻不被死亡的恐惧笼罩着,空气中仿佛到处飘溢着尸体腐烂的气味,我感到缺氧,喘不过气来,死神已经站在我的面前。长这么大,我只见过一次死人。那是在大学一年级时,有一位小女生因为吸毒而死亡,我记得,她没有血色的灰白脸上,残留着笑,永恒的笑,没有一丝痛苦的。我以为,死亡都是这样轻松,是对负重的一种解脱。养父去世时,我正在“坐宫”,为了换取好一点的生存状态,向李老大出卖着肉体,我几乎用麻木的心态接受了养父去世的这个事实,除了心里的那一点悲伤和思念,没有一点点感性的认识。当一个濒临死亡的人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对死亡的感性认识骤然间被无限放大,我看见了死亡的细胞正在吞噬着鲜活的细胞,来自死亡的恐惧变成了现实的存在。现在想来,养父的死也许对阿辉的冲击,比我要大得多,因为他直接接触到了死亡。在恐惧的折磨中,我变得失去理智一样的疯狂。我疯狂地与女人、与男人发生着性关系,来者不拒地接客,到洗头房玩小姐,参加最无耻最淫荡最下流的性派对,生活中只有性,仿佛只有在性的体验中才能体味生的存在。可是,每次下来,除了恐惧,还是恐惧,恐惧中还夹杂着的无边无际的空虚。我已无法停止了,像穿上红舞鞋的舞者,耗尽自己所有的一切,包括肉体和灵魂。我就在这种颠狂的状态中等待着无望的结果,每天都做着噩梦,那个做过了无数次的梦。
直到那个阴沉沉的天气里,我看到了化检结果,那上面显示HIV呈阴性。我瘫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没有惊喜,没有轻松,只有失去了份量的重。凡夫俗子们从我身旁经过,我带着亲切的笑意望着他们,但他们报以我的是怀疑和漠然,就像这阴沉沉的天气。我拼命地吸着烟,阳光透过云层,模糊地照在我身上。一种被淘空般的疲倦向我袭来,我跑进住的地方,倒头便睡,这时我闻到了贺燕雁身上留下的气息,心有些痛。
这一觉我睡得很沉,直到房东重重地敲我的门才醒了。房东是来向我收房租的,他告诉我,下个月房租要涨价了,问我还租不租。我却问他我睡了多久。他很奇怪地望着我,然后继续问我租不租房。但我一定要他回答我到底睡了多久,他望望我,说大概是三天吧。我深吸了口气,说:“我租!”房东收了钱,满面春风地走了。
在关上门的那一个时刻,我想到了贺燕雁,又去读了一遍她留下的信,方才想起来我还不知道她的任何联系方式。我查看了一下手机,指望能从未接的电话中发现她的信息,但是很失望,里面的电话号码都是我熟悉的,大多是些客人的,还有两个,一个是阿辉的,还有一个是芳芳的。客人的,我不想回,但阿辉和芳芳的一定要回。拨通芳芳的手机,里面传来她的笑声,她说她现在自由了,那个老头顶不住老婆和孩子的压力,给了她一笔钱,离开了。她说她想见我,我告诉她我现在有客人,现在还不行。然后又拨了阿辉的手机,阿辉在电话里说,他正在忙,等会儿打过来。
我收拾了一下自己,准备好好吃一顿。要知道,在昏睡的那几天,我颗粒未进。现在,饥饿积蓄了所有的力量,向我发起一次又一次攻击,吞噬着我,我已无缚鸡之力。我一个人来到三十层楼上的旋转餐厅,刚坐下来,就听见有人叫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姗姐,也是一个人,看来她还没有找到魏仔的替代品,但看上去精神很好,脸上闪着那种做惯了面膜留下的不正常的光泽。我和她凑成了一桌。她问:“这几日你都哪儿去了?手机总没人接。”我骗她说回了一趟老家。她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和李老大一样被关进了局子。”我惊问:“出了什么事?”姗姐叹了口气,喝了一口酒:“你还不知道吧,‘夏娃河’被封了。”我问:“什么时候的事?”她说:“就是前天。你一定猜不到这回李巨基栽在谁的手上。谁也想不到,一个外地来擦皮鞋的半老头把他给告了。”我吃了一大惊:“擦皮鞋的?”姗姐不屑一顾地说:“对,擦皮鞋的。听我局子里的哥们说,李老大把人家未成年的儿子勾引着做了小‘鸭子’,为了控制他,还引诱那孩子吸毒。你瞧,这事做的?简直就是小儿科!亏他还在这行混了这么些年。真是水货!”姗姐还在发表着她的感慨,可是我一句也听不进了。我的眼前浮现出小宇和那个擦皮鞋男人的身影,一个是困盹而幼稚的眼神,一个是焦急而疲惫的眼神,我怎么就没有把他们联系起来呢?小宇第一次出现在“夏娃河”时的那种强烈的预感又一次涌上心头,果然,李老大栽在了这个小男孩的身上。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有一丁点高兴,有的只是茫然,像窗外无边的夜色,我把自己溶在了它的深处。
“你在想什么?”姗姐正用一种看透人心的眼神探视着我,这种眼神令我害怕。我竭力回避着,摇了摇头。姗姐说:“你好像很怕我?我很可怕吗?”我说:“没有。”她说:“不,你害怕了!跟我说实话,我是不是很凶?”我说:“有时是这样的。”她叹了口气,与我干了杯,接着说:“听说,李老大这回供了不少人出来,不少干你这行的都被喊进去了,罚了款,才放了出来。不过,他就是没有供出你来。看来,患难中建立起来的感情,是最真的。”姗姐掏出一支香烟,我替她点上,她眼睛带钩一样笑说:“你就这点最讨人喜。不过,就算李老大供出了你也没有关系,有我姗姐在,怕什么!”我说:“等明儿遇着什么麻烦,还指望姗姐出手相助哩。这里先谢了!”我敬了她一杯酒,她没有喝。我知道,她下面要向我开盘子了。可是,我这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除了被侮辱被损害以外,还能有什么盘子能给她开。果然她说:“出手相助那是一句话的。不过,先决条件是,你要听话。”我说:“‘听话’这个词有多种解释,不知姗姐指的是哪一种?”姗姐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的眼神真的是很凶。她说:“到底是大学生,知识分子,很会咬文嚼字。跟你明说了吧,我想把‘夏娃河’继续开下去。”我说:“你没有搞错吧?”姗姐说:“怎么会搞错?这行是很来钱的。过来帮我,怎么样?”我一时无言以对,便沉默着。姗姐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我知道你心里不乐意。不过,这正是你的可爱之处。我是个爽快人,以后可别说我姗姐无情,要知道,我是付了钱的,而且付的比别人要多。”她在威胁我,跟李老大一个德行,也许比李老大更狠更毒。不知道那魏仔被她整成什么样了,没淮已被她阉割掉,成了一个废物,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看来,这个地方我是呆不下去了,总有一天要离开的,而且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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