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不会在2004年9月30日星期四这个夜晚写北岛。

    北岛的文章洋洋洒洒出现在这一期的收获里，不会消失。他谈论黑暗谈论灵魂，谈论灵魂采取什么样的姿势依附在银河上。他的声音优雅缓慢，深入过去，深入几个人灵魂，估计不会在马背上匆忙离去。我不用担心。而且，我还有看上去可能更优雅更芜杂的事情可以写，比如就在十分钟之前看完的几乎完美的谋杀案，再比如在傍晚降临之前，看楼下女人几乎是专业的轻歌曼舞的情景。这些事情的细节以及引发的感想，也许应该急急先写下来。我相信我的描述和议论会有几分精彩，会让我看起来足可以冒充感情充沛文笔细腻的评论家或者诗人什么的。再说，这些事情稍纵即逝。如果不及时记录，生动曼妙的形象和声音，令我心动过速和窒息的情节，将会随夜晚消失。如果我真的想将什么付诸笔墨，北岛这个话题也许没有那么紧迫。

    可是，歌声消散，美人离去，凶手归案之后，北岛这个话题还真挥之不去。一些想法在脑海中来回游荡，觉得必须立马写下来才好。因为，我想写一些关于北岛的文字，向北岛致敬。

    这敬意，当然不是因为他今年有机会在收获上谈论他如何推敲诗歌的翻译方法，专题介绍他在成为中国著名诗人之后认识的外国诗人，或者他后来深入研究过却从未谋面的外国诗人。这些专栏文章，总体大致不错。从专业的角度看，有些味道。但我敬佩北岛，不是因为他远在异乡取得的诗歌研究成果。敬佩他，当然也不是因为收获杂志的编辑们用请他写专栏的方式，向中国现代一个伟大诗人致意。我向他表示敬意，并不是想搭一下顺风车，借花献佛。虽然，编辑们请他写这些文章的初衷，很有可能与我向他致敬的本意，同出一辙。

    我之所以要向北岛致敬，是因为我觉得，他是中国二十世纪后期一个里程碑式的诗人。如果要评选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的话，我觉得他当之无愧。

    他的伟大，当然是因为他写的那几首诗歌，比如宣告，比如回答，比如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这些诗歌，在他全部作品中，也仅仅是很小一部分。他的那些短小的诗篇，从技巧上来说，远远谈不上什么精妙绝伦。但是，也是从技术上来说，这些诗歌有了与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中诗歌中截然不同的形象。他的这些诗歌，直截了当地表达一种感情和理念，这样的表达很容易被一般的诗歌读者理解。而这样的内容和形式，是一首诗歌得以不朽的根本原因。他后来的那些诗歌，过多沉迷于形象的内部含义，读者必须具备广泛深刻阅读知识，经过深刻分析才能略有理解。这就是北岛进入另一种境界，已经不追求被一般读者理解。也就是说，已经不再寻求赢得广泛共鸣。他现在依然沉迷于这种形象游戏之中。

    可是，尽管他的诗歌，从诗歌艺术上来说也许并不是最出色的，他的那些诗歌之所以出色，更可能是处于一种宝贵的直觉，一种血气方刚的耿直，就是那种伟大诗歌不能缺少的那些因素，在那几首诗歌中恰恰就具备了。这么以来，他的诗歌，竟然就成为一个里程碑。那个时候，中国断然需要一个诗人，至少一个诗人，用诗歌说出那个时代的人们都能感觉到的内心深处的东西。北岛来了，他说出来了。当时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诗歌有那么伟大。

    可是，历史就是这样。黑暗寒冷的时候，我们最需要火。干旱的时候，我们最需要水。面对黑暗的时候，我们直指黑暗，说这是黑暗，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颜色。我说的我们，是指整个民族。在那个时代，天正黑，一个民族当时就需要一个诗人的作品来描述那些年代。1000年之后，如果我们这个民族需要列举当时的诗歌极品来描述那个年代的情景。最响亮的，当属北岛的作品。他的作品必须放在首位。他的声音，无愧于那个时代。

    其他人的作品，大都是天亮之后的作品。比如海子的作品，很明亮，但那是和平时期的美好愿望。很多其他诗人的作品也很出色。他们的作品，可以分别用美妙的词来描述和评论，比如深邃，精美，巧妙，飘逸，细腻，天才，奇诡，超凡，独树一帜，平和，朴实，真挚，宏大，磅礴，灵动等等。但这些作品，恐怕都无法用伟大来评述。这些诗歌，在拿诗歌说诗人的时候，也许会被反复引用。北岛的那几首绝品诗歌，有一种血淋淋的伟大，不肯倒下的伟大。有一种轰然的巨响。这种伟大，可以被一个伟大民族骄傲认可，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黯淡而销蚀。他的这些诗歌，在拿诗歌说国家的某个时期或者人民的某个时期的时候，会被反复引用。他的区别与其他诗人的区别就在此。

    北岛的作品，是一个民族从黑暗中挣脱出来之后，必须要说的话。如果没有这样的诗歌宣言，如果一个民族没有这样的作品，我想，整整一代人都会在后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试想，一个具有伟大诗歌传统的民族，在经过很黑暗的一个阶段挣扎奋斗之后，如果在诗歌方面鸦雀无声，没有人对黑暗怒吼，没有诗歌纪念在黑暗中不肯低头的人们，没有人用诗歌的形式把在黑暗中行走时的想法记录下来，没有人用诗歌将一个伟大民族在黑暗中的困惑愤怒理性记录下来，这会让后来的很多诗人或者文学史的研究者热血沸腾并扼腕叹息。这也会让同一个时代的人们感到羞耻。

    但是，有北岛。一个民族伟大复兴的历程，就以他的篇章开始。一个民族的诗歌复兴，就在他桀骜不逊的呼啸中揭开序幕。

    并不是说，当时只有他一个人写那样的诗歌，而是说，他的作品最具有代表性。当时也有其他人。有些人退却了，有些人没有这方面的兴趣，有的人在做梦，有的人在撒尿，有些人还刚出生，有些人还嫩，有些人的作品不合格，有的人的作品不够精彩。惟有北岛。很可能他自己当时都不知道他被历史选中。他就这样肩负起使命，就这样成为里程碑。

    可以说，他作为诗人，后来的作品已经微不足道。而他现在的生活已经与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他现在研究诗歌，更多是从技术层面去探索，去寻找那些细微的技巧之间的玲珑可爱之处，寻找词语间的差异和最佳排列方式。可是，他研究的那些诗歌，怎么可以与他自己早年里程碑式的诗歌相提并论呢？他如此这般花大精力研究外国诗歌，研究如何用中文传递原诗的精妙，不过是象牙塔里的日常工作，不过是教书，是为了职称或者学者的荣誉或者是为了自己终生的梦想，或者说，是为了研究和传播诗歌。但说的严格或者残忍一点，这些都不是什么开创性的工作。他的研究成果，也不是精妙到可以流芳百世。就拿这期文章中他的翻译部分来说，细致周到，显示了一个学者应该具备的耐心和学识。但那些文字在有些段落上明显局促，不太自然。有些描述，阅读起来，没有韵律，没有生气，没有平常记忆所特有的那种舒缓节奏，没有写回忆录的人很喜欢拉拉杂杂写进去的一些不相关的细节和语气词。仿佛一切都在他的翻译中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他花那么大的力气刻意打造，努力让人感觉到那些诗篇的力量，让人以为那就是上品的诗歌，上品的翻译。但很可能不是。那些作品，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他最好的诗歌相比。或者说，他致力于推介的作品本身就谈不上伟大，而且在他的翻译解说过程中还可能失去了某些精华细节。我觉得，他专心讨论的这些诗歌，很可能没有什么特别精彩之处，很可能不足以传世。正如我在上面提到过的那样，这些诗歌，属于为其他诗人创作的诗歌，是根据他诗人能够欣赏的标准来创作的。好，或者不好，只有诗人或者研究和教授诗歌的学者才能理解并且说出来，但与其他人没有什么关系。

    这些话的意思就是，我认为即使北岛自己也难以重返自己的辉煌岁月。我估计， 北岛可能也知道，作为诗人，他的历史使命在七、八十年代的几首诗歌中业已完成。他的伟大诗篇将作为一个时代的见证，流芳百世。那个时代的其他诗歌，都不能与他的诗歌相提并论。他当时的一些作品，以及后来的其他作品，也渐渐流于平庸。也许其他的诗人对他会很不服气。但谁又能对历史说什么？历史选择了他，而没有选择其他人，是因为他最好，最有代表性。其他人不服气也没有用。历史已经经过了那个时刻，那个地方。没有人能乘风策马回到当时，以现在的眼界和胸怀，去创造那个时候没有写过的诗歌，来感动已经事过境迁的人们的心。天亮了。

    北岛把那个时代要求诗人必须要写的诗歌，写了出来。他的作品满足了时代对诗歌的特殊要求。他代表所有会写诗的人，写出了不能缺席的良心之作。以至于他之后的诗人可以说，最需要的时候，我们之中有一个人高举火把站出来了。他之后的诗人甚至可以大声说，回眸那个时代，我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替我们全体尽了责任，因此我们无须惭愧，我们有理由骄傲。只有在他的诗歌之后，所有其他的诗人，才可以在后来的和平年代中心安理得地歌颂风景，才可以讨论风雅颂与平民的关系，才可以那样细致地去感觉推敲之间的差异，关注寺院的静谧，关注桂子如何落入山谷，或者关注登上或者跳下某座塔的哲学意义，可以关注江南江北花开花落，甚至可以在诗歌中关注身体的某些具体部位，或者安心隐退到江湖深处。有了北岛，后来的人甚至可以写一些平庸甚至没有太大价值甚至隐晦难懂的诗歌，也不会有人来苛责。但是，如果没有北岛，后来所有其他诗歌都会失去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或者显得荒诞，后来所有的诗人，都会觉得欠了债却无法偿还，会感到脸上无光。

    现在以及以后的人在诗歌方面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向北岛致敬，并将他的诗歌编辑在一个时代诗歌记录的篇首。告诉后来的人，曾经有过一个时代，曾经有过这样一个诗人，写出如此不朽的作品。在这样的诗歌滋养下，后来诗人才会逢山写山，逢水写水，逢黑夜写黑夜，逢血写血。中华民族的诗歌传统，才可以这样血脉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