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弈轩一边开车一边漫无目的地向窗外巡视。已是午夜时分,路上连一辆车一个人影也没有。“花都”的彩灯还亮着,不过大厅里一片漆黑,象一个吃饱的巨人深深睡去。牛达有些不安地问齐鸣:她还能上哪儿去?齐鸣摇摇头。毛弈轩点燃一棵烟,吸了一口道:
“方乔这件事是有点儿过分,按理说她不是这样的人啊?”
随后把烟盒抛到后排座,牛达接了。“康乐歌舞厅”的耀眼招牌下停着一排小轿车,还有一排出租车,看起来死气沉沉的。毛弈轩减慢车速回过头来说:来过吗?你们俩?两个人坐在后排的座位上在黑暗里摇摇头。毛弈轩没再说什么加速开了过去。
“她不会是又上你家找你吧?”牛达侧过脸认真地问。
齐鸣瞅着窗外道:“别瞎猜!……对了!毛弈轩往回开!去婚纱店看看。”
“她肯定不会再去那儿啦!”
“没准儿,瞧瞧去吧还是。”
在雪亮的车灯照射下,老远就看到一个人披着件外套蜷缩着坐在店门口的阶梯上。
“小燕!”牛达喊了一声便跳出车门。
果然是小燕,不安地抬起头眯着眼看着牛达等人。
“走!咱们走!”牛达一把拉起小燕,另一只手拎起她的行李卷。
“快!上车,上车!”毛弈轩兴奋地吆喝着。
牛达与小燕并肩坐着,他抚摩着小燕那冻得冰凉的手,眼圈一红问道:
“你说你怎么还在人家门口坐着?干吗不去找我?”
“除了这儿,我哪儿都不熟。没地儿去呀!”小燕的牙齿还在打颤。
毛弈轩连忙把车窗关闭,转头问齐鸣:咱们上哪儿?
“去我那里吧,我们家还有一套空屋没人住!”牛达把话接了过来。
“也好!”齐鸣点点头。
“谢谢你们啦!幸亏还有你们对我好。”小燕忽然哭了。
回来的路上,毛弈轩开心地说:
“这回牛胖子可美啦!以前我就看他对小燕有意思。”
“呵呵,对了,你和小余最近发展的怎么样啦?”齐鸣眨巴着眼睛问。
“老样子,我开始发现她的优点啦!你说她怎么样?”毛弈轩显得兴致勃勃。
“人看着还行,长得也不赖嘛!时间长了就了解了,现在还不好说。”
“上次的戏白演了,原来她以前就见过我,他妈的真丢人啊!”
“哈哈哈哈哈!”齐鸣开心地大笑。
到了楼下时,毛弈轩探头问道:
“你觉得跟方乔还有戏吗?”
齐鸣摇着头走进楼道。
齐鸣又孤独地度过了几天,经常想起方乔来。有时候他幻想方乔能来找他,也许还有和好的机会。但是每次想到她对待小燕这件事时,心里就难以接受,这毕竟和自己做人的标准与习惯有着不小的出入。既然她不再来,自己又何必琢磨呢?算了,看以后情况吧。
于是又孤独地度过了几天。
这一日从黎明就开始下雨。风把窗帘都卷起来,象一面大旗在屋中飞舞。一些雨的碎屑飞落到齐鸣的脸上,让他感到冰冷,于是赶紧爬起来去关窗子。
窗外是一片雨幕,楼下的柳树在风雨的蹂躏下东倒西歪,象喝了酒的醉汉。草坪则陷入一片汪洋之中,一只猫慌慌张张地踮着脚跑了过去。有一辆出租车缓缓驶来,雨刷用力的摇摆,却还是看不清司机的脸。车门开处,一双白皙而修长的腿闪现出来,而后是黑色裙子的下摆。齐鸣注目望去,那女子犹豫了一下便突然窜出车外,随即迅速地张开一把伞。那伞是透明的,由于雨水砸在上面激起层层珠玉,看不清擎伞人的面孔,但是乌黑的长发还是能分辨出来。
齐鸣的心里升起一团不能确定的希望。他于是撒腿跑到门前,侧耳倾听楼道里的动静。高跟鞋清脆的哒哒声由下至上渐渐传来,齐鸣心中那份希望便愈加鲜明起来。终于脚步声停止在门口,他再也无法控制猛地拉开了门。一只手在他脸上敲了一下又飞快地缩了回去,留下了一股独特的香水味儿。
“啊?”
“啊!”
两个人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惊呼。那女子开口说道:
“吓我一跳!我想敲门来着,对不起,敲在您脸上啦!”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有事刚要出门的,正巧,你看……没关系,没关系。”齐鸣望着这个陌生的女子语无伦次之余还不乏机智地撒了一谎。
“我是想问问是您这儿出租房屋吗?”那女子说完便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对折成小方块儿的报纸来:“呐!就是这个!”
齐鸣探头顺着一根白嫩修长的手指望去,看到广告栏内的一则房屋出租信息:
“本人现有一套房屋待租,三室一厅有书房,家电、水暖、燃器齐全。可租其中一间或与人合租均可。租金面议,女性优惠。地址:X
X大学生活区,6栋1单401”
“对!是我这里!”齐鸣有些发傻,这是谁把我的房子给租出去了?
“那好,我能进去看看房吗?”那女子面露微笑,把滴滴嗒嗒的雨伞戳在了门外。
“哦!好好,请进。”齐鸣不得已闪身让开。会不会是地址写错了?不象!关于房屋的描述是一样的呀!
“您自己在这儿住吗?”那女子环视着客厅问到。
“对,就我一个……有时侯还有个朋友来。”齐鸣干脆将错就错,看看有什么新鲜事儿发生。
“客厅不错,够大的。能开个小舞会啦!”那女子掏出一条手帕擦着淋湿的胳膊,一条金链子在腕上晃来晃去,煞是扎眼。
“还行吧!”齐鸣暗想:小舞会?呵呵,看来我这里快该热闹啦,不知道有没有小吃摊?
“哎!你这儿还能洗澡呐?”女子把头探进厕所里说道,显得很是意外的惊喜。
“报纸上没提吗?”齐鸣把沙发上的一只袜子迅速塞进口袋。
“没有啊,来之前我还挺担心的呐!”女子拔头出来转身进了书房。
“你随便看啊!”齐鸣开始为自己遗留在里面的一条裤衩暗暗担忧。
那女子匆匆地走出来,又赞美了两句什么,奔厨房去了。齐鸣抓紧时机杀进卧室,急风暴雨般地进行掩盖和藏匿活动。
“您打算出租哪一间?”那女子回到客厅开门见山地问。
“就是那间!”齐鸣指着始终空闲的那间卧室说。
“哦!挺好的。”
“你请坐,请坐吧!”齐鸣有礼貌的招呼着。他开始考虑房租的问题,毕竟手里头又没什么钱了,也许到明天就会再次面临断粮的危机,而且也不会每次都能碰上舍身义卖的小狗啊!所以这天上掉下来的女子俨然就是活财神上门啊!
那女子优雅地坐在沙发上,似乎有所考虑地问:“租金怎么算?”
“随您,按月、按季度都行!”
齐鸣感觉站着说话有些别扭就一屁股坐在沙发对面的方凳上。凳上有一把改锥,是他昨天修收音机时遗留下来的,他觉得难过又不想马上站起或是把它抽出来。
“我是想问您,一个月租金是多少?”那女子微微一笑。
“噢!300行吗?”齐鸣给讨价还价留下了余地。
“行,我这个人攒不住钱的,还是按月交吧!”那女子居然很爽快。
“好好好,那么…”齐鸣移动了一下身子接着说道:
“您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开始住?打算住多久?”
“我是刚来本地工作的,这里有我们的一个分公司。所以可能会住很长时间,也许吧,我也不知道的。”她矜持地笑了起来。
“喔!你们公司离这里很近吧?要不你怎么选我这里?”齐鸣开始认真地偷偷观察着女子。瓜子脸,单眼皮,高鼻梁,薄嘴唇。
“不,不很近,但也说不上远。搭车十分钟就到了。”她甩了一下长发又看了看房间接着说:
“选您这儿原因也有的,我比较喜欢房间大一点的,这样设施会全一点,可大些的房子我又负担不起呀,所以想找合租的,能实惠一些的。”
齐鸣点点头,继续听她讲话。她的声音很柔和,速度很慢,给人一种宁和的感觉。
“我今天跑了一上午啦,倒是还有两家条件也可以,就是……房主给人感觉不好,我没敢定租,我一个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所以我就到您这儿来碰碰运气,要不我今天就得住旅馆去啦!”
那女子不自然地笑笑,开始偷偷打量齐鸣。
“那你今天就过来住吧,我给你收拾收拾。”齐鸣联想到小燕,望望窗外,雨还在不紧不慢地浇着。
那女子没有立刻回答,低下头似乎欲言又止。
“你要是担心什么……”齐鸣忽然笑了:
“你要是看我不象好人,不安全什么的,没事儿。你再去找找看,实在不行,干脆找一个单间的也好!其实,我也不常住这儿。”
“好吧!”那女子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去。
齐鸣心灰意冷地想:看来明天非去要饭不可啦。刚才看见的那猫不知道值多少钱?
“您不出去了吧?我现在去拿行李。”那女子缓缓说道。
“不不不,你去吧,我给你收拾收拾房间。”齐鸣作平静状:
“对啦!你行李多吗?用不用帮忙啊?”
那女子连连道谢,拎了伞匆匆下楼去了。齐鸣听着哒哒声远去,便从凳子上弹起,兴奋地抓起改锥挥舞了几下揉着屁股冲进阳台。
“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呵!”
齐鸣把所有房间清查了一番,又在各地甩了半瓶花露水儿,跑进厨房烧了一大壶开水,自娱自乐道:“烧茶炉的老齐,来一壶开水!来啦您呐!”然后冲进厕所,把热水器打开又喊到:“搓澡的齐师傅,来给搓搓后背!”忽地想到了方乔,她不会知道吧?嗨,知道又怎样?
一切收拾停当,他端坐在沙发上佯装看电视。旋即又跳起来奔进书房和卧室,把隐匿在各处的杂志搜罗出来摆放在茶几下层不起眼的地方。安静地等了许久,楼梯里还是没动静,齐鸣点上一根烟开始忧虑起来,刚才要是要点儿订金就好了。
午后时分,齐鸣终于有些困倦。电视上正在演功夫片,一对儿男女侠客在树下热烈接吻,忽然草丛里跃出一群彪形大汉,各个黑衣大刀,将男女侠客的好事搅了,于是男女侠客就极为生气地和大汉们乒乓乒乓斗在一块儿。这让齐鸣想起去年陆皓和他女朋友侯爽在公园里遭小流氓骚扰的事来。他看着无趣就换了一个台,是一个教育节目,一位穿西装的老同志正用一口标准的河南话授课,可能讲的是机电方面的知识,但是齐鸣从口音到内容一句也听不懂。刚要换台,楼道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嗒嗒声夹杂着哒哒声。齐鸣精神一振跑去开门。
那女子拎着一个旅行袋子身后还站着一位拎着个大皮箱的三四十岁的男子出现在门口。咦?还带家属吗?齐鸣暗想。
“这是我们经理,送我过来的。”那女子介绍着。
“你好!”齐鸣和对方握手。
“你好你好!我姓罗!”那男子喷出一嘴酒精味儿爽快地说:
“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看看好,看看好!请进请进!”齐鸣招呼他们进屋。
那男子四下里看了看,也没进别的屋,盯着电视点点头道:
“不错,还行!”
电视里那位老同志翻了一页讲稿,不抬眼皮接着授课。
“我们经理刚才请我们几个新到的吃了午饭这才来,让你久等啦!”那女子微笑着说。
“没事儿的!”齐鸣满面春风。
“罗总,您有事就回去吧!”
“好,那我先走。哪天叫你们房东一块儿坐坐,喝几杯!”罗总向齐鸣招手示意。
“好,您慢走!有机会吧!”齐鸣感到一阵肚饿。
那女子恭恭敬敬送出门外。齐鸣隐隐听到罗经理悄声说到:“小朱啊,我看那小伙子还行,又是在大学生活区,素质都不低呀,你看人家看的电视都是学术方面的,我连一句也听不懂啊,再说环境也凑合,自己生活上注意一点儿就行啦,房租怎么样?”“300一个月。”“可以,可以,先安顿下来再说吧……”声音一直走下去,直到被雨声淹没。
“我们经理是个粗人,不过人挺好的。”那女子回到客厅说道。
“哦!看得出来,人挺好的。”齐鸣附和着。
“那我……就先整理一下行李行吗?”那女子有些矜持地说。
“嗨!没事儿,你随便一些嘛!”齐鸣显出很随便的样子,坐回沙发上看电视去了。
看着她吃力地曳着行李走进房间,回手把门轻轻带上。齐鸣心满意足地点着一根烟,随即开始搜寻电视节目。又看到那对青年侠侣正在刀光剑影中与一群白衣道士拼命,齐鸣笑呵呵地观了会儿战,脑子里却在琢磨着如何面对新生活的挑战。
过了好半天,里屋的门开了,那女子走了出来。黑色连衣裙已经换掉,代之的是一件灰白色长袖T恤,一条薄条绒裤子,一双洁白的网球鞋。平添了几分软弱无力的运动气息。
“下雨,有点冷。”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是有点儿冷啊!”齐鸣也抱了抱双臂道。“一块儿看会儿电视吧!”
齐鸣挪了挪位置,考虑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你来坐吧!”
“不用,我随便坐就行。”她说完便慢慢坐在方凳上。
齐鸣回忆起改锥已经被放到阳台的工具箱里,心里塌实下来。也缓缓坐回沙发上说:“你喜欢看什么节目?”
“随便,你不用管我的,你喜欢看什么就看什么吧,别因为来了我就改变你的习惯。”那女子娓娓道来,很有礼貌。
静了片刻,她又开口道:“以后你得多照顾我,有什么不满意直接告诉我就可以。这是这个月的租金,你先收了吧。”她说完就起身从口袋里把预先准备好的300块钱掏了出来,递给齐鸣。
“不急,不急!今天才29号嘛,还没到月底。”齐鸣接过钱顺手抛在茶几上,随后满面笑容地说:
“厨房有热水,啊,厕所也有热水,随便喝!哦,厕所可以洗澡。”
“行,谢谢!以后我自己也可以烧,就别麻烦你啦!”
“谈不上,一点儿也不麻烦的,我自己也是这样。”齐鸣忽然感觉很愉快,有个人聊聊天的确不错,顺便还挣着钱。
“对了,还忘了问您怎么称呼呢?我姓朱,朱嫣然!”随即嫣然一笑。
“哦,我的名字没你的好听,齐鸣!我有爱吸烟的坏毛病,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的,其实……有时侯我也吸一支的,烦的时候。”朱嫣然有些难为情,但目光里还是挺诚恳的。
“哦?是吗?那太好啦!”
齐鸣如同遇到知音,恨不得立即把房租减去50块。
两个人又或东或西地聊了一会儿,天已经全黑了下来。看不到窗外的一切,只有哗哗的雨声。朱嫣然站了起来说道:“对不起,我得用用洗手间。”
“啊,好,灯在门的右侧!”齐鸣伸手指点着。
朱嫣然片刻又返回来,小声道:“那个门是不是不能锁?”
“噢!对了!忘了,嗨,你去方便吧,没事的,我正好饿了,想吃点儿东西。”齐鸣话语杂乱,干脆走进厨房去了。
齐鸣把大米胡乱洗了洗,抛进锅里。回到客厅后,把钱从茶几上飞快抓起掖进口袋,然后跑到书房里去。
一阵忙活之后,他重新回到客厅对朱嫣然说道:
“我做了两个牌儿,一人一个,以后谁上厕所把它一挂就行啦!待会儿我在门上钉个钉子去。”
朱嫣然接过一个牌子一看,上面有“朱嫣然”三个大红字,还算工整。抿嘴乐了。
齐鸣自己喝了四碗大米粥,又热情邀请朱嫣然喝了一碗,肚子里很胀,好象有一大锅粥在滚动,于是推说悃了,走进卧室。半夜里,齐鸣被尿憋醒,听到外面已经不再下雨,只有偶尔的滴水声。他蹑手蹑脚地潜入厕所,刚要方便又疾跑了回来,取了“齐鸣”的牌子挂好。
一大早,齐鸣就被厕所里的流水声惊醒,想了想估计是朱嫣然在洗漱,还真有点儿不习惯啊。他于是不好意思继续睡觉,爬起来把自己的床破天荒地收拾整齐。经过厕所时,看到“朱嫣然”的牌子悬挂门上,感到有趣。于是吹着口哨下楼去采购日用。
回来后,屋子里已经没有人。茶几上有张字条,只有简单的几个字:
“齐哥:我去上班了。”
齐鸣于是联想起方乔来。也不知道她最近干什么?应该还好吧?对了,她还拿着我家的钥匙,算了,还是留给她吧!万一有一天她悔过自新呢?再去给朱嫣然配一把新的吧!
中午朱嫣然没有回来,齐鸣因为重新有了钱有点儿坐立不安,就跑到报刊亭去买了各式报纸、杂志。拿回来却又无心去看,便躺在沙发上开始打电话。
毛弈轩正在与单位里的领导和同事喝得正酣。他们那里大部分的午饭都是这样进行的,喝晕了之后回单位里或倒头睡去或大搓麻将,要不就组织曲艺爱好者们驾车杀奔歌厅舞场狂歌劲舞直到尽兴。因此齐鸣这个电话显然白打,于是又给牛达家拨。牛达母接了电话,对齐鸣父亲的去世表示了一番慰问,然后告诉齐鸣,牛达现在不经常回家可能交到了女朋友了。看样子群众们的生活还是蛮幸福的嘛!齐鸣替他们欣慰之余隐隐觉得自己似乎不尽如意起来。
朱嫣然没什么爱好,总是戴着耳机听她的随身听,嘴里经常蠕动着,不知嚼着什么。有时侯跟齐鸣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但距离很远。每天都是晚上下班回来,自己用钥匙开门,然后只要齐鸣在的话就打一声招呼走进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随便的衣服又拿着牌儿匆匆赶往厕所洗漱一番。吃东西却没有规律,有时洗漱完就吃,有时候边看电视边泡方便面吃饼干,还有就是半夜溜进厨房觅食,见什么吃什么,为此齐鸣时常善良地抛撒一些食物以便其用。电视插播广告的时候齐鸣也和她唠唠家常,得知她来自福建,姊妹两个她是姐姐,在北京念完大学就找了份公司职员工作,不到一年就被派到分公司担当一名会计。其他的一无所知,也不便细问。朱嫣然偶尔也回来得很晚,红着脸摇晃着走进门,向坐在沙发上面露惊讶的齐鸣卖力地摇手打招呼,还不失礼貌地道一两句歉。
这天早上齐鸣起得很晚,没拿牌儿就直奔厕所。刚要拉门却愣住了,“朱嫣然”的牌子竟然还挂着。是不是着急上班忘啦?他侧耳听听里面没动静,还是小声问了一句:
“喂!你在吗?”
“在!是我。”里面的人显得很忐忑。
齐鸣连忙走开。没多会儿朱嫣然走了出来,脸色苍白。齐鸣吃惊地问:
“今天是礼拜六?”
“不是,我有点不舒服,好象病了。我已经打电话请过假啦。”朱嫣然说完就走回自己的房间把门掩上。
到了中午,她仍旧没动静,看来没有吃饭的意思。齐鸣蹑手蹑脚扒在门框上听了听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到了晚上还是如此,齐鸣有些担心,不过无从下手,于是连电视也没看匆匆睡觉了。半夜里忽地醒来,听到客厅里有人低声讲话,坐起来细听,声音时断时续象是在通电话。不时有压抑地抽泣声传来,齐鸣悄悄走到门边上,此时客厅里的通话已经结束,细微地脚步声回到朱嫣然的房间,随后一片静寂。
齐鸣带着几分不安又昏昏睡去。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在一个死胡同里一群人在殴打方乔。这其中有赵菲、小燕、余玉圆还有朱嫣然,她们在轮流打她耳光,还薅下她的一缕缕长发,齐鸣想去阻拦却根本不起作用,他开始绝望地哭。梦醒之后脸上还有冰凉的泪痕。于是齐鸣再也无法入睡,他不理解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心里格外不舒服起来。
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刚刚指向四点,窗外是深蓝色的晨曦,所有的人都还在沉睡,世界仿佛被凝固在一块水晶里,没有半分生机。齐鸣轻轻敲了敲门,沉默少许朱嫣然在里面答到:“什么事?”声音有气无力。
“哦,我有话想跟你谈谈。”齐鸣有些犹豫,又说道:“可以吗?”
门开了,屋里亮着一盏小台灯。朱嫣然走回到床边坐下,平静地问:
“有什么事吗?”
齐鸣看看台灯道:“你一宿没睡吗?”
朱嫣然点点头望了一眼齐鸣。“你也睡不着吗?”
“你有什么心事吗?”
两个人谁也没有正面答复对方的提问,始终拿自己的问话充当回答,如同两个互相关心但都失聪的人。齐鸣偷偷环视了一下房间,这其实也是自朱嫣然搬来后他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平时就是朱嫣然上班不在,门虚掩着,他也未曾产生过窥探的想法。屋子里变化不大,床和衣柜还在老地方,写字台向床边靠近了些,看起来也提供了床头柜的功能。窗台上摆着一只极小的景泰蓝外壳的闹钟,一个印有卡通骑士的饼干桶。一支造型优美没有花朵的绿色植物静立在一个晶莹的玻璃容器里,脉络分明的根须浸泡在透明的液体中。
“我看你好象有点儿不对劲,从昨天到现在你都是这样吗?”齐鸣看看朱嫣然的表情有些变化,接着说道:
“你是真病了吗?还是……遇到什么别的麻烦?”
朱嫣然显得有点儿不安,神色忧郁地答道:
“没什么,真的,你不用为我担心,谢谢!”
“不对!”
朱嫣然不再说什么,仿佛被人看穿了心事,既矜持又尴尬。
“我希望你能了解我的态度,我没有别的什么想法儿,我也不想知道你不愿意对别人讲的事儿。但是我看你这样挺别扭,想帮帮你,如果你愿意的话。”齐鸣脸色庄重,口气诚恳地又说:
“当然,如果你并不需要我的帮助的话也希望你凡事想开,振作起来。”
朱嫣然仍然没动静。
齐鸣见此光景有些无奈,考虑几句收场的话准备原路撤退。便揉着眼睛道:“你这么年轻,当然我也是,但是你起码有个不错的工作呀,所以不该为那些在目前看来无法处理或者说是压力困扰什么的给搞蔫儿了,有什么呀?千万不要因为世间的一些不公平、不如意就放弃你的本性,那是买不回来的东西,最宝贵的!你别怪我打扰你休息啊,我看你的确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那好,我也回去了……”
“你有烟吗?”朱嫣然忽然开了口。
“有!有啊,有的是!”齐鸣松了口气,连忙走到客厅里拿了一盒烟走进来。抽出一支递了过去假惺惺道:
“吸烟有害健康啊!”
朱嫣然点燃了烟深吸了一口,目光迷离地注视着面前的袅袅烟雾,似乎正在超然地面对艰难的现实。齐鸣见她放松下来,于是也点起一支烟慢慢地吸着,这才感觉到才思泉涌起来,只等着朱嫣然开口讲话。
朱嫣然忽然站起身走到衣柜前,在里面熟练地翻出一个精致的小纸盒来,一边拆开一边道:“这个我还一直没舍得用呐。”齐鸣一眼望去发现她取出的是一只剔透的烟灰缸,造型有如盛开的兰花。
“很漂亮是吧?”朱嫣然盯着看了一会儿,脸上掠过一丝快慰。
“是很漂亮!”齐鸣赞美着,同时感到失去了刚才的气氛没有了方向。
“可是一旦用过了,就不再新了。”朱嫣然把很长的一截烟灰弹了进去,若有所思。
“其实把它刷干净,谁也看不出来。包装一下还能卖出去,比如我。呵呵!”齐鸣想把气氛变轻松一些,于是开始打趣。
“得了,要是知道是旧的你才不会要呢!”她表情渐渐平和起来,也有了几分神采。
“那你错了,要是东西好无所谓新旧,我肯定会买下来的,当然啦白送更好。”齐鸣也过去小心地弹了一下烟灰。
两个人又沉默了,似乎都在各自品味香烟的味道。外面的天已经有些发白,隐隐听到清洁工沙沙的扫把声。齐鸣忽地站起来不假思索地问道:
“你是不是失恋啦?”
朱嫣然身体颤抖了一下,这个问题显然促不急防一箭中的,让她足足呆了好一阵。定了定才回答:
“也可以这么说吧……”
“哈!欢迎你加入失恋者协会!”齐鸣立即感到自己有些不近人情,马上补充道:“我也刚刚失恋的。”
“我跟你不一样,我男朋友,不!以前的,是我大学的同学,人很好对我也不错。”她收回了回忆,眼神又颓然起来。“他下个月就要出国了,去加拿大,提出和我分手……”朱嫣然忽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两行清泪唰地淌下,本来就瘦而薄的面庞更显得苍白。
“哎!你别哭啊!”齐鸣有些不知所措,找不出更合适的安慰的话来。
“他不要我啦!…”朱嫣然似乎涌起了所有的伤心,哭起来势不可当。
“别介!你看,这也不见得是坏事啊!经过这小小的考验,他就原形毕露,你不也看清他的为人了嘛!省得以后陷得更深。你现在不该哭,应该大声笑才对,该去哭的是他!失去一个对他那么好的姑娘!”齐鸣认为自己宽慰人的能力有了返老还童的迹象,为不久即可解决此事放下心来。
“你还让我笑?我笑得出来吗?”朱嫣然似乎有些暴躁,怒视着齐鸣。
“啊?!”齐鸣感觉不妙。
“我怀孕啦!你知不知道?我不想活啦!你知不知道?”朱嫣然索性嚷了起来,接着趴在桌上呜呜哭个不停。
“我真不知道……不是我干的,不关我的事…..”齐鸣傻了。
“你还开玩笑!”朱嫣然忽然站起来,满脸都是泛滥的泪水,却竟然露出些笑容,不知是因为被齐鸣的胡言乱语逗得还是神经错乱了,一头向齐鸣扑来。
“啊!对不起……”
齐鸣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儿已经感到对方柔弱的身子贴了过来,肩膀上立刻潮湿了一片,胸口上还被捶了数下。他下意识地抚摩朱嫣然的后背,希望对方得到自己力所能及的安慰。但同时感觉行为暧昧,有一种乘人之危的嫌疑。于是抬高手去挠属于自己的后脑勺,可一时也想不出脱身的办法。朱嫣然继续趴在齐鸣的肩膀上抽噎,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搞得他竟也黯然泪下,只好把“别哭!别哭!”挂在嘴边,不象是在劝解对方倒象是在安慰自己。齐鸣曾有一度幻想过接受朱嫣然和她未来的孩子,但由于这想法既幼稚的善良又无知的可笑,感觉上既无耻又倒霉,因此弃之不用。
“喂,你先别哭,我认识一家医院的大夫,可能是干这个的……”齐鸣忽然想起牛达的母亲来。
“齐鸣!你一定要帮我啊,我真的求你!”朱嫣然抬起湿漉漉的脸怔怔地望着他。
“哦,当然,当然。”齐鸣柔声劝慰着,心里却再次担忧起来。
齐鸣在报刊亭的公用电话上给牛达连续拨了几次电话,最后只好主动找到门上去。开门的是小燕,齐鸣并不感到惊讶地问她牛达的所在。小燕可能刚起,黑着眼圈蓬头垢面,见了齐鸣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还是故作自然地让他进屋,同时无声地指了指卧室的门。齐鸣见状便把两手竖在头顶成犄角模样,接着也指指卧室,再歪头假寐枕于双掌之上,最后用询问的眼光看向小燕。小燕用手捂嘴连连点头。
齐鸣一把撩开毛巾被,发现下面的牛达竟然一丝不挂呼呼大睡,自己都有几分羞愧,回头一看小燕早飞奔到别的房间里去了。嘿!发展的够快的嘛!齐鸣拍了拍他,没反应,再用力些,牛达开始嘟囔:我累了,别烦我啦!齐鸣又好气又好笑,忽然断喝道:起来!我是派出所的!牛达立即坐起,见是齐鸣才嘘了口气。
牛达象一个生意不错过惯了夜生活的胖妓女,一脸疲倦和无所谓地瞟了眼齐鸣道:
“什么事儿啊?”
“快起!快起!真有事,得跟我出去一趟!”
齐鸣说完就笑呵呵地走出房间。他走进厨房想趁牛达穿衣之际蹭顿早饭,却发现小燕也在里面。他刚要开口小燕就低着头大步离开,躲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了。齐鸣笑了笑,开始环视厨房,发现这里显然要比自己那里杂乱的多,但也实惠的多,食物饮料堆砌地到处都是,宛如百货店的小仓库。于是他开始兴高采烈地吞咽。过了好一会儿,牛达也走了进来与他并肩战斗。边吃边问道:
“你最近在干什么?”
“没有,啥也没干!能干什么?”齐鸣咽下一口又道:
“不如你呀!呵呵。”
“你那里有人去租房吗?”牛达试探着问。
“有!你怎么知道的?”
“我给你登的广告啊!总得了解一下效果嘛!”牛达露出兴奋的表情。
“你小子把我害了!”齐鸣恍然大悟。
“怎么啦?”牛达关心起来:“真有人去啦?”
“有啊!早住了快一个月啦!”齐鸣喃喃地说。
“男的还是女的?”小燕忽然问道,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面带兴奋的好奇。
“唉!不是‘女性优惠’嘛!”
“嘿!真是个女的?”牛达和小燕对视了一下,随即隐晦地笑起来。
“你们这黑心的两口子啊!看我不也把你们的房子也给租出去!”
“是不是她长得太恶心啦?让你吃不下饭去,想吐都吐不出来?”牛达兴致已经很高。
“我倒没什么,是她想吐!”齐鸣想想道。
“啊?莫非你在厨房里解手?”牛达决定不再吃,把谈话放在首位。
“你在茅房里吃饭行了吧?”齐鸣回击道。
“你们俩真讨厌!我不听了。”小燕插了一嘴,但并没有离开。
“那她吐什么?不该呀!”牛达显然很感兴趣,脸上的疲倦也灰飞湮灭。
“先告诉我是谁策划的这事儿,谁出的主意?啊?你们俩?”齐鸣作凶恶状,拿一截香肠指点着二人。
“不是我!”小燕欢笑着跑了。稍后又聚拢过来。
“哼!不打自招!”齐鸣斜睨着说。
“我们是想帮你……”
“帮我?好!我也想好好梆你们一顿,好不好啊?”
“你一个人天天闷在家里,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而且房子闲着不也是闲着吗,还能挣点房租呢吧?再说你跟方乔不是也……”
“对!我们是好心!”另一个补充道。
齐鸣看看这对丰满的家伙,一时也没了脾气。
“你接着说呀!倒底怎么啦?”
“也没怎么,就是她怀孕了。”齐鸣废劲地说。
“啊?!”小燕吐了吐舌头。
“不会吧?这么快!”牛达也有点儿吃惊,又说道:
“老兄不会是把人给强奸了吧?那可是犯法的事啊!那姑娘真够可怜的,是我们把她害了。”
“胡猜!受害者是我!”齐鸣理直气壮起来。
牛达的兴趣高涨到极点,一脸坏笑:
“莫非是她把你给强奸啦?结果自己惹火烧身?”
小燕已经笑地前仰后合,趴在牛达的后背上开始捶他。
“她敢?我是那么就容易被征服的吗?”齐鸣也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那还能怎么样?”牛达又认真了上来。
“她自己带来的呗!”齐鸣忽地感觉如此的对话显然有不尊重朱嫣然的嫌疑,就板起脸正经道:
“现在关键的是得帮帮人家!”
“对!你们别拿人家开玩笑啦!人家只不定现在多难过呢!”小燕也严肃起来。
“那让她怀孕的人怎么不来管?”牛达正色道。
“她男朋友?呸!早尥到国外去啦!”
“真可怜!”小燕有些暗自伤神。
“去我妈那儿得啦!”牛达果断地说。
“对呀!我来找你不就是这回事嘛!”齐鸣终于松了口气。
“不过……你得把这事儿担起来,要不……在我妈眼里成什么啦?”牛达细心分析道:“肯定觉得咱们过得多混乱呐!”
齐鸣犹豫了,不过觉得有道理还是点点头:“那……谁也别传出去,知道吗?要不我就惨啦!非捡这个便宜,唉!真是。”
“那你怨谁?”
“怨你们这对儿土匪!”
牛达回头看了朱嫣然一眼,对齐鸣小声说:“挺漂亮的嘛!”
齐鸣没说什么,只是加快了步伐。医院里人很多,熙熙攘攘的,他们穿过拥挤的大厅走向回旋的楼梯。两个病人家属模样的男人被一老护士从电梯里轰了出来,灰头土脸地上了楼梯。齐鸣知道电梯是仅供医务人员使用的,偶尔也招待一些特殊的人物和病人,毛弈轩的老父就曾受用过。
妇科门诊室门口也是人头攒动,候诊的长椅上坐满了青年男女。他们各个默不作声,似乎都有心事,完全没有电影院里那样的曾经属于他们的高谈阔论。走廊里那些没座位的女人中有文质彬彬打扮正派的,与其他人保持一定距离冷冷地站着。有服装时髦、浓妆艳抹让人对其职业产生猜测的女人,态度安然地走来走去,还不时踮起脚向屋里张望。还有一些神色紧张且面带忧郁的非常年轻的女孩,她们有的只是一个人来,显得格外无助。这些女人似乎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汇聚到这里,了却或有或无的心愿。打胎的还真不少啊,牛达悄声说道。
齐鸣开始跟在牛达后面往里挤,令他奇怪的是所有挡在他前面的男人都主动地为他让路,仿佛都刚从里面的赌场输光了钱,既尊重和羡慕新来的人又抱着同情观望的态度舍不得离开。
牛达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母亲,耳语了一番。齐鸣傻笑地立着,不时环顾四周。
牛达的母亲是本科室的主任,稍微发福的圆脸上佩带着精致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面是双老练而凌厉的眼睛。由于她主宰着这所医院的这个行业,主宰着女人的某种隐私和尊严,并且掌握支配生命存在与消失的能力,所以她拥有常人没有的自信。然而已过更年期的她总是抱有这样的偏见,认为失去了生殖能力就毋宁说还是一个女人,而每天如此多的年轻女子在对她展示这种活跃能力的时候,她就把这当作是一种挑衅和嘲弄,于是在对待病人的态度上反应冷漠甚至刻薄,可她则把这种偏见理解成为自己对社会风化日趋直下的厌恶和正统人所应该具备的忧虑。同时工作量之大也是一种合理的解释,因为人们在疲劳的时候总是显得情绪不好,即使是在一天工作的开始,换句话说就是即将面临疲劳的时候,也是应该被别人无条件的理解和接受的。
但是在齐鸣眼里她是亲切与严肃的化身,她工作性质的唯一正面意义就是起到了减缓人口的迅速增长。
“人呐?”牛达母亲尽量表现出少有的亲近和关爱。
齐鸣回头想叫朱嫣然过来,可是没找到,是不是没挤进来?他于是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找。走廊里没有,他就顺着来路跑下去,一直到了医院的大门口才发现她。朱嫣然眼睛红红的精神恍惚,见齐鸣跑来也没说话。
牛达扒在三楼窗子上看见了他们俩,见到齐鸣正围着那女子团团转,还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最后牵着她的手走了回来。牛达心想:看来他们并不是那么简单啊!
牛达母亲正在和一位同事聊天,声音响亮,于是所有的同事都或抬头或干脆忽视了面前的病人参加了讨论。让人感觉到这里不全是不幸的女人,还有些是快乐的。她见到齐鸣满头大汗地走进来,就象忽然发现了宝藏一样,提高了声音仿佛对所有人说:“这回有得治啦!这小伙子准行!”于是屋里所有人都开始注视着齐鸣。
齐鸣有些不知所措,心里暗想:总不会是让我给人做流产吧?
“写首诗没问题吧?”牛达母亲信心十足地问,表情轻松和欢快。
“什么?”齐鸣由于没听到刚才人们讨论的话题,现在有些丈二和尚,心里想:写诗?写什么诗?歌颂计划生育好还是打胎手艺高?
“齐鸣!你过来!”牛达母亲指着对桌的一个中年妇女说道:“你这个姨,她闺女上大学呐!现在快毕业了,结果老师让他们每人写首诗…..”
“题目是‘我’,对!就一个字儿——我!”那个神态慈祥的中年妇女指着自己的胸口接过来道。
“还作为一项成绩呐!你得帮帮她!”牛达母亲补充着,随后扫了一眼站在齐鸣身后的朱嫣然,目光有些变冷。
“行!我就试试吧!写不好别怪我呀!”齐鸣搓着手说。其实他从来没写过什么诗,但是感觉上并非多么难,今天又是求人办事,所以勇气很高。
“那就行!我闺女这两天都快憋坏啦!我看见她写了一句就蔫了,这回可找对人啦!小伙子,谢谢啊!”那中年女子很高兴,向呆立在一旁的朱嫣然连连招手:“来来来,我给你看看!”
牛达母亲显得很得意:“我儿子小达也不行,顶多来两句顺口溜儿,这回你找对人啦!齐鸣他爸爸就是个文学家嘛!”随后用和气地口吻对朱嫣然道:“你去吧!去吧!”
齐鸣见朱嫣然消失在内间屋的白门帘后,心里塌实了许多。牛达母亲走上来道:“真是你朋友?”
“哦!”齐鸣点点头,表示出谦逊的样子。
“以后可得小心啊,你们现在这小年轻的做事得想后果,别不管不顾,这可不是小事啊!姨就跟你说这么多,以后注意啊!”她说完又另有用意地看了牛达一眼
。
齐鸣连连点头,嘴里说了五六个“是”。牛达则溜到走廊里去了。
朱嫣然走出来的时候表情平静,但是脸色更加苍白。她默然地跟在点头哈腰的齐鸣身后,离开了这个令她终身难忘的地方。
齐鸣在桌子上铺开一张纸,把钢笔灌满墨水,然后点起一支烟来开始沉思。缓缓写到:
“我是一个成年的孩子,”
忽然一时无从表达,心里面闪烁了几句什么又暗淡下去。于是丢了笔,倒在床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有些变暗。齐鸣猛地想起朱嫣然来,对了,中午饭还没吃呐!他偷偷摸到朱嫣然房门口,想听听动静,不料门没锁一头撞了进去。朱嫣然正靠在床头看一本《家庭医生》杂志,见齐鸣忽地奔进来有些意外,不过还是露出些微笑。
“我来看看你!”齐鸣立住脚说道:“怎么样?身体是不是不舒服?”
“好多了。”朱嫣然虽然显得有气无力,但还是把手里的书晃了晃,作出悠闲的样子道:“我在看你的杂志呐!”
“你饿不饿?想吃什么东西吗?”
“哦……我想吃些面。”朱嫣然有些矜持起来。“对不起!总麻烦你了,对了,我的钱放在包里。”她指指写字台上的手提袋说。
“不用,我这儿有。以后要是我生病了,你也可以帮我嘛!”齐鸣大方地说着,扭身向门口走。
“等一下……你能帮我买些别的东西吗?”朱嫣然的脸有些发红。
“买什么?说吧,我这就去,顺便的事儿!”齐鸣转回身问道。
“买些卫生纸……还有……”朱嫣然忽地停住了,低着头发呆。
齐鸣想了想,试探地问:“是卫生巾吧?”
朱嫣然满面羞愧,还是开口道:
“真是不好意思,我实在是没力气下楼啦,谢谢你!齐鸣。”
齐鸣兴冲冲跑下楼,感到自己得到了无比地信赖。他没敢在附近采购,就尽量走远一些,看看四下里没人注意他便钻进一家小百货店。他先买了一盒烟,马上打开抽上一支,然后在货架边逡巡着。老板娘笑呵呵地望着他道:“我这儿日用品可全啦,你随便看吧!”齐鸣立刻发现了卫生巾的下落,不同品牌的大包小包排满了底层的货架。他看了一眼就自觉地走开了,在别的货架上挑选了几包方便面,考虑了一下又拿了两包挂面。又返回来挑了两卷手纸,目光盯着卫生巾但一时不知怎么开口。老板娘笑着说:“小伙子,那个不是你们男的用的东西。”
齐鸣“噢”了一声又道:“那我能买吗?”
“你买?行啊。”老女人有些吃惊。“你要买就买吧,有什么不行的?”
齐鸣拎着两个装得满满的却轻飘飘的塑料袋夺门而出,象刚打劫了商店一样快步逃离现场。
刚跑到楼下,听见后面有人喊他“齐鸣!齐鸣!”回头一看竟是赵菲,骑一辆自行车追上来。
“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赵菲跳下车说道。
“什么呀?请我吃饭?”他感觉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所以很是愉快。
“美死你!是方乔姐想跟你和好呐!”赵菲笑眯眯地接着说:
“这一阵子她可难受啦,想你呗!赶紧找她去吧,她肯定什么都原谅你了。”
“他原谅我?你也以为是我错了吗?”他虽然口里说着心里却开了花。
“走吧!那就一块儿去吧,我好交令啊!”赵菲又跨上车子。
“不行,我家里还有客人呐!明天吧,天都快黑了。”齐鸣有些为难。
“谁呀?”
“你不认识,人家病了,我得帮帮忙啊!”齐鸣边说边把手里的袋子举了举,忽地想起了什么又连忙放下。
“是小燕吧?”赵菲盯着袋子里的卫生巾包冷冷地问。
“瞎说!小燕早跟牛达过好日子去了,两人可开放呐!”
“哦!她倒真想得开呀!哪天碰上了非得审问审问不可。”赵菲若有所思地说:“你家里的客人倒底是谁呀?”
“不骗你,是个女孩!”齐鸣正色道。
“你亲戚?”
“不是!在我这儿住。”
“你们一块儿住?”赵菲睁大了眼睛。
“不是,她得给我钱哩。”齐鸣得意地说道。
“我好象明白了,你不会是找了个女大款吧?”赵菲紧盯着齐鸣的眼睛,但是她看出齐鸣并非如此。
“胡说!你这小丫头,人不大脑袋净想歪事儿怎么?”齐鸣认为可笑就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跟你开玩笑呢!”赵菲想了想又问:“你们倒底什么关系?我怎么听不明白呀?”
“简单来说就是房东和房客的关系,她租我的屋子!”齐鸣大声道。
“噢!那你这房东还负责采购?想上星级服务啊?”赵菲的眼睛里还是有疑团在浮动。
“人家病了嘛!”齐鸣有点烦躁起来,但还是想把问题讲清楚。
“算啦,你别跟我说了,以后跟方乔姐解释去吧!”一扭车把又回头问道:“齐鸣,你真没事儿吧?”
“我有什么事儿啊?我不好好的吗?”齐鸣转身走了。
早上听到有人来电话,齐鸣赶紧爬起来下床。却听见朱嫣然匆匆走出来接了。
“谁呀?”齐鸣上前去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还以为是我男朋友呢,对不起。可能是找你的吧?”朱嫣然把电话拿到耳边又听听才放了下来:“我一接,那边就挂啦!”
“哦!可能是打错了吧!”齐鸣已经隐隐觉察出是谁打来的,他感到苦恼象乌云一样布满了心里。
齐鸣没有勇气去找方乔,虽然问心无愧。一个下午就在恍惚中过去。最后还是决定继续写诗,毕竟那是自己最近尚未完成的承诺,且能够聊以抒怀。于是他下定决心排除杂念,规定自己明天前写完。
“ 我
我是一个成年的孩子,
山川是我的玩具,
都市是我的操场,
我见到过黄河上锈迹斑斑的铁桥,
但我感受不到世间的沧桑,
风雨的侵蚀,
让一个人由青春变作苍老。
我是一个成年的孩子,
我途径过高山深处的古老寺庙,
但我体会不到传说中的信仰,
虔诚的膜拜,
脱离世俗的枷锁却戴上精神的镣铐。
我是一个成年的孩子,
回忆是我的像框,
情感是我的故乡,
我曾经是父亲心目中的骄傲,
一双手拉着我学会走路,
勇气和自信,
但稚嫩的翅膀无法飞得更远更高。
我是一个成年的孩子,
我开始怀疑爱情只是一种炫耀,
最后品尝的总是苦涩,
期待与无奈
在这段激情的岁月里把自己燃烧。
如果可以重来,我宁愿接受你的惩罚,
如果不能够,我只能接受自己的惩罚。
因为我是一个成年的孩子。”
齐鸣写罢,反复读了几遍,感觉过于倾向自己的生活,不知道学校的老师看了会怎么想,能否令那位女学生的满意也很难说。于是犹豫起来,后来决定让朱嫣然看看,毕竟女人心性相通,也好定夺。
他敲敲隔壁的门,听到朱嫣然说“进来”便捧着诗稿走了进去。朱嫣然依旧躺在床上,屋子里亮着日光灯让一切物事变得惨白。齐鸣感到自己有点唐突,对自己的诗更加没了信心。但既然冒失地进来了,也便豁了出去,大不了逗她个开心也罢。
“打扰你一下,我那首诗写完了,想让你给指点指点。要是还凑合我就算完成任务了。”齐鸣认真地说着。
“真的?那你就快念给我听听行吗?”朱嫣然显得很有兴趣,把身体向上抬了抬靠坐在床头。
“要是太差劲,你就直说啊!笑也可以,但最好别出声啊,我这人脸皮薄儿,没准会寻短见!”齐鸣先把退路说了,心里反倒平静下来。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开始深情地朗诵这首尚存余温的诗。
朱嫣然很仔细地听着,直到齐鸣念完最后一句也没有动一下手指。沉静片刻,她开口道:“我很喜欢,真的!”
齐鸣朗诵完后,自己都有些感动,他这才体会到朗诵的确能够赋予诗以意境和生命。
“你能把它送给我吗?”朱嫣然又说道。
“哦!行,可以。但是我怎么交差呢?”齐鸣有些两难,如果再让他写一首的话,恐怕这个题目已经无法作到。但是能够得到别人欣赏也是一件不愿割舍的感受。
“我是要你手里的这张,又不是要了你的版权啊!我抄一份还你不就行啦?”朱嫣然把手伸了过来。
“好,太好了!”齐鸣感觉没有再停留的必要,就把纸递给她,退出房门去。
齐鸣把朱嫣然抄的诗拿在手里,路上又读了几遍,感觉大有不同。也许是笔体的差异,朱嫣然清秀娇小的字迹给诗蒙上一层温柔伤感的气氛。
牛达拿过来看了一遍,问道:“你真去过古庙?”
齐鸣笑了笑说:“劳驾交给你妈吧,我算完成任务了。”
“最后两句是不是太伤感啦?”牛达抬了抬眉毛:“好象还有点宿命!”
小燕也跑过来看了看,转身对牛达说:“看齐鸣的诗写得多好,你也得给我写一首!快点!”
“那还不快嘛!听着!”牛达不假思索地开口道:“你是梦中仙,飞到我身边,天天都相见,爱你一万年!耶——!”
“哈哈哈哈!”齐鸣和牛达都笑了起来。
小燕却很满意地说:“虽然不咋样,但是我很喜欢!”
齐鸣见两人又含情脉脉起来,只好知趣地走了。
齐鸣一路哼着歌往家里走,心中挺愉快。想来想去感觉这种愉快是朱嫣然带给他的。毕竟信赖和鼓励是朋友间最需要的东西。朱嫣然是朋友吗?如果是的话应该给她些回报才好,齐鸣琢磨着走进那家小百货店。
“这儿的卫生巾我全要了!”齐鸣对老板娘豪迈地说。
“哦!好。”老女人有点吃惊:“你真的全要?”
齐鸣没回答,蹲下身把货架一层的各种卫生巾全抱了出来。
“我给你拿个箱子盛吧!”老女人取来一个大纸箱递到齐鸣面前。“小伙子!你要这么多干什么呀?”
“送人!”齐鸣站起来四下望望道:“你算算多少钱?”
老女人嘴里磨叨着,把卫生巾一包一包抛到纸箱里。“253块!给250得了!送人也不该送这个啊。”
“送不出去,就做口罩!”齐鸣甩下钱没好气地走了。
齐鸣抱着纸箱在楼下转悠了一圈,对赵菲没有再出现感到扫兴。进了家,就立在客厅里喊:
“朱嫣然!看我给你买来礼物啦!”
朱嫣然缓缓走了出来,见到这一大箱卫生巾感到很兴奋:
“讨厌你!买这么多干嘛?”
“嗨!碰上减价大甩卖啦!”齐鸣吹了起来。
朱嫣然微笑着看着齐鸣,她已经被眼前这个坦率、友善、幽默又不失厚道的男人所感动,她真想与他长谈一次,多了解一下,哪怕只是为了纯粹的友谊。
星期一的早晨朱嫣然还是坚持着去上班了,齐鸣好心劝阻但没有成功。上班也是一种精神寄托啊,齐鸣感觉自己活得很单调,而且自从买了大批的卫生巾后手里的钱所剩无几,有必要为生存打算一下了。他把本地的报纸全翻出来,看看有没有关于工作的信息。自从牛达的租房广告之后他对报纸的作用恢复了不少信赖。
看了一些招聘启示之后,齐鸣脑海里出现了自己的若干形象:叼着烟一脸胡子茬儿奔驰在他乡公路上的卡车司机、一手抱着哇哇哭的婴儿一手在炉台上煮饭的男保姆、身穿制服扛着猎枪目光机警的大楼保安、跟在领导后面支支吾吾惊慌失措的翻译、舞厅黑暗角落里打情骂俏半推半就的假小姐。他还是决定不去考虑这些极具挑战的工作。
中午朱嫣然居然回来了,气色还不错。他感到很意外,意外之余发现自己还光着膀子,不甚雅观。他解释说太热,就跑到屋里找衣服,结果没找到,才想起那件经常穿的T恤早上被他丢到洗衣机里,赶去一摸湿漉漉的,暗叫一声不好。衣柜里多半是些秋冬的衣服,适合现在穿的都皱皱巴巴不成体统,这才联想到近年来自从认识方乔后,吵架和宣布决裂总是象FIFA世界杯一样被安排在夏季举行,因此也决定了齐鸣逛商场的季节性。
“你不热吗?”朱嫣然看着慢悠悠从屋里出来的他认真地问。
齐鸣穿着一件利索的夹克。因地制宜只好解释又感觉冷了,刚好从浓云密布的天上滚过一声轻雷,仿佛站在无人喝彩的台上终于听到有一个人在拍巴掌,虽然难以服众,但多少找回些面子。他开始感谢那声微不足道的轻雷了。然而空气愈加的闷热,让他汗流浃背。回想起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就是穿着该夹克送方乔回家的,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那种不一般的寒冷,风把整件夹克都吹透了,心里的温暖和体表的瑟缩奇特地结合在一起,印象深刻,恍然若新。现在后背的皮肤跟夹克似乎产生了化学反应,在他周身升起一阵危险的雾气。他开始诅咒这夹克,它总是迎合着气候的变化,你冷的时候它也冷,你热的时候它也跟着热,既象一些势利眼的亲戚又象是那种根本帮不上忙的朋友,可惜怨恨只能埋藏心底,不能够脱离甩掉,那样从前的投入将会造成浪费。齐鸣并不想把夹克扔掉,只想把它连同自己一块儿扔进洗衣机的浪花里。
朱嫣然一边会心地微笑一边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个精美的纸盒,递到冒着热气的齐鸣手中,说:你试试吧。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什么好东西呀?”齐鸣出于恭敬起见打算原地拆开看,但低头一瞧盒子上印刷的商标与文字就马上跑回自己的卧室。
这是一件做工精良、质地柔软、图案考究的T恤,它的品牌不用上电视也家喻户晓。他兴奋地抚摩着,脸上露出微笑,不假思索地走到厕所冲了个凉,认真地把它换上,自在地照了照镜子,最后矜持地走进客厅里。
朱嫣然在屋里虚掩着门,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齐鸣咳嗽一声,坐在沙发上,象一个身穿新衣等待过年的孩子既兴奋又忐忑。后来有些担心起来,不知道朱嫣然这份礼物的用意还有价格。
两个矜持的人相遇了。朱嫣然化了淡妆,不过口红略显浓艳,由于嘴唇比较薄,更象是一条刚割开的伤口。齐鸣虽然不主张女人化妆但是朱嫣然的样子并没有引起他的反感,相反倒是看到了另一种妩媚,可尽管如此乍一望去,还是吓了他一跳。两个人纷纷解释着各自的原由,用以摆脱互相的矜持,由于共同努力,很快达到了目的。为了庆祝如此愉快的心情,他们不约而同地邀请对方去饭店吃午饭。
齐鸣盯着久违的啤酒露出幸福地笑容,渐渐把路上的一种模糊不清的担心抛在嘴里嚼得粉碎。朱嫣然吃饭的样子很幽雅,齐鸣怀疑她是装出来的,就象余玉圆一样,不过他并不以为然。他吃饭有个毛病,就是喜欢一上来先打个冲锋,颇有些山寨中人的豪情,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战斗力很强的样子,这种习惯源于童年时故乡的贫穷。基本满足之后,就开始小酌慢品,风度翩翩,谈笑风生起来,宛如换了一个人。她则不紧不慢,节奏掌握得适中,偶尔停下来随意讲几句,微微一笑。
他觉得这顿饭吃得很舒服,既没任何压力又不用喝得酩酊,可心里依稀感到少点什么,但马上又把这个念头打消,他不该去多想,这可能很不现实甚至危险。她也很惬意,几天来忧郁和疲倦的面孔再次焕发出光彩,比第一次见面把手敲到齐鸣脸上的时候还有光彩。她没有其他的念头,她是不敢多想,她对面前的男人只是充满了感激和友爱,或许可以说成只好充满了感激和友爱。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孤独一生,至少也要对男人充满戒心才对,但是面前的男人使她无法产生戒心,她为此感到惊讶和不安。
这时街上开始落下雨点,树叶、行人还有窗子很快湿润了。她忽然流下泪来,他问她要不要支烟,她摇摇头望向窗外。齐鸣没有再说话,也并不想找出话来安慰她,他感觉到她流泪的原因,不是伤心也不是回忆,也许都有一点儿,但不是主要。
一片树叶被雨打落,湿漉漉地贴在身边的窗子上,它依旧翠绿且生机勃勃,它的脉络分明,但叶柄上的伤口已经告诉人们它那微不足道的生命的终结。它慢慢地滑下玻璃,最后跌落下去。齐鸣转过头来默默饮酒,女人啊!她们太脆弱,会因为一场忽然的雨、一片无知的叶子而伤感落泪。风把雨水吹扬起来,四下里坠落,好象要证明自己的存在和形状。又有很多叶片被打落了,那些不会隐蔽的叶子过于追求阳光的照耀,忘了还有能够滋润甚至毁灭它们的风雨,因此太暴露,经不住打击,谁说它们是无知无觉的呢?也许有的。
两个人相对无语,心里都在感谢对方给予的沉静的默契。谁也没有离开的想法,也许是因为浪漫的淡淡忧伤,也许是因为无处可去。餐厅里没有音乐,也没有什么情趣的氛围,只有匆匆而过收拾桌椅的服务员,但是他们感知不到他们的存在,沉浸于自己的虚无的空间里。
忽然,齐鸣哭了。很伤心,很难控制,甚至有声音。他感到自己在一点一点变得解脱。
小燕伏在牛达的胸口上,听着窗外越来越暴怒的雷声有些担心地问:“我要是怀孕了怎么办?象齐鸣那里的那个女孩一样。”
“最好是个男孩!”牛达若有所思地回答。
“讨厌!”
“你真的爱我吗?”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牛达反问道。
“不知道,说不清,可是我敢肯定自己是爱你的,真的!”小燕闭上眼睛痴痴地说。
牛达没有说话,可能是刚才的欢娱过于火爆,让他感到疲惫。
“你倒底爱不爱我呀?说话呀!”小燕摇晃着他的胳膊。
“早说过一万次了不是?”
“我还想再听一次嘛!你说嘛!就当是第一万零一次行吗?”小燕撒起娇来。
“好!我说!”牛达神秘起来:“不——爱……”
“……”
“……你,还能爱谁?”他来了个大喘气儿。
“讨厌!讨厌!”小燕心满意足地松开了他。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开口道:“你会娶我吗?”
牛达已经沉睡过去。
毛弈轩从车里钻出来,狂奔到大雨里,脚下踢溅起无数浪花。余玉圆狂奔在他前面不远处,浑身已经打得透湿,白裙子也紧紧地粘在身体上。
“你停下——!你听我解释好不好?我错啦!行嘛?”
齐鸣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他很为自己雄厚的睡眠能力的突然消失感到惊讶。在这样一个雷鸣电闪风雨交加的夜里,他似乎醒悟到了什么。他认为有必要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一次阶段性的总结。于是他回忆起许多的事,但又感到模模糊糊相互混淆。他设想了自己的未来,开始为自己的工作问题考虑,他决定要在最近的几天内出门寻找一份合适的差事,不再胡吃闷睡。后来他严肃地想到了自己的婚姻问题,随即感到心里一阵酸楚,方乔,他无法回避的名字,她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
他忽然有一种疯狂地冲动,他要下楼去找她!他的头开始发热,心也砰砰跳,他拔出一支烟,迅速点燃,在刹那间的火光中他似乎看到了希望。
方乔撑着伞走在滂沱的大雨里,精神恍惚。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但是她没有丝毫的恐惧。这些日子她过得浑浑噩噩,仍然循规蹈矩地生活没有多余的想法。她拒绝出席了一次朋友的婚礼,遭到别人的私下议论,却也漠然处之。她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齐鸣家的楼下,抬头望了一下漆黑的窗子,对自己鬼使神差的到来报以无奈地冷笑。
齐鸣来到楼下,发现忘记带伞,忽地产生一种冲动直奔进雨里。他开始漫无目的地飞跑,到了路口似乎有所考虑地停留了一下,但方向也是随意选择的。依稀中看到一个人影,他便放声大叫“方乔——!方乔——!”,忽然脚下一滑,跌到水里,痛入骨髓,雨水无情地抽打着他的身体和脸,让他睁不开眼,面前全是水,其余就是灰蒙蒙一片。雷声却愈发响亮,轰鸣着从耳边滚过。
齐鸣回到家的时候膝盖处磕破的皮已经不再流血,草草冲洗了一番就爬上床。他仰面朝天地躺着,头脑里沸腾的东西早已冷却下来,现在只感觉到发泄后的疲惫。
朱嫣然悄悄走了进来,问道:
“你睡了吗?”
“没有,怎么?我把你吵醒啦吗?”
“不!我一直没睡,我怕打雷……真的。”朱嫣然胆怯地回答。
齐鸣想了想道:“那好吧!咱们一块儿聊聊天吧。”
“行,谢谢你!”她坐在一张椅子上,身上裹着一条很厚的毛巾被。
一道强烈的闪电瞬间照进屋子,接着是一声霹雳。
“对不起,我没穿衣服。”齐鸣忽然没有了任何羞愧,坦然地说。
她似乎没有听到,外面的雨声象音乐厅里经久不息的沸腾的掌声。齐鸣并没有和她聊天,他疲惫而疼痛,终于睡着了。
半夜里恍惚醒来,他发现竟然盖了条毛巾被,猛然坐起。朱嫣然蜷缩在椅子上没有一丝气息,他悄悄起来走了过去,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决心把她慢慢抱起来,由于她身子很轻很凉更增加了他心里的怜悯。他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把毛巾被也一点一点地掩上去,这才坐回到刚才那把椅子上,感觉上面居然连半点温暖也没有。他叼起支烟,在火头的明灭中注视着她的睡姿,对自己过早地入梦感到歉疚。不知又过了多久,外面的雨渐渐缓了下来,朦胧中他倦意又起,打算离开,但是自私与背叛的感觉隐隐萦绕着,他于是更加恍惚,直到什么也体会不到。
黎明的时候,房间里骤然寒冷。他尽量蜷缩身体,保持体温。但是他冥冥中感知自己躺在一条毛巾被下,身边还有一个蜷缩的躯体,一条细小的手臂小心地紧紧地环绕着自己的胳膊,在接触到的地方一种持久的微弱的温暖让人出于本能的无法割舍。
两个人几乎同时醒来,室内的光线还很暗淡,一切却已清晰可辨。静默了一会儿,朱嫣然慢慢抽出自己的手臂,小心地移出毛巾被,无声无息地走了。齐鸣顿时感到那一分温暖瞬间消失,象被她带走了一样。他心里有些忧虑,开始尽力回忆夜里的事情,但是从椅子上到床上这一段明显缺环,他相信自己并非是产生了可耻的欲望,但一时根本没有合适的答案。他有些失望和苦恼,担心无法面对朱嫣然更不要说解释。
齐鸣走在清晨的街上,绕过泥泞和水洼。一阵风吹来让他打了个寒战,身上这件新T恤显然不够厚实,让他怀念起了昨天的夹克。他按图索骥,拿着报纸走进一家大门敞开的公司院里。
“我是来应聘的。”齐鸣对一个经理模样的人说道。
“哦!好,请坐,请坐!”那个人欠了欠身又靠在高背椅上,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我是看了报纸来的。”齐鸣进来之前早就把它丢了。
“哦?什么报纸?”那人约莫有四五十岁的光景,气派儒雅,只是光亮的脑门儿,略微发福保养的很好的脸上才显出商人的特点。
“……《生活晨报》吧!”齐鸣有点犹豫,想出去把报纸捡回来确认一下,但根本没必要。
“喔?想不到这份报纸的读者还是很多的嘛!我们公司在很多的报纸上都登了招聘广告,应聘的人多数还是靠这张报纸来的。”商人似乎有些后悔网撒得太大,造成了浪费。
齐鸣有些拘束,开始故作放松地环视四周。
“你想应聘哪个岗位?”商人温和地盯着他道。
“哦……对不起!不知道您这里需要什么人才?”
“你没看仔细报纸吗?”
“不瞒您说,我是听一个朋友介绍过来的。”齐鸣狡猾地说。
“啊!哈哈,原来是这样!”
“对!我急需一份工作就来了,有点儿没准备。”
“那倒没事!你这小伙子讲话挺直的,那你都会作什么?”商人有些兴趣地问。
“我……”齐鸣一时反应不过来,心里暗想写诗、做饭、喝酒看来绝不能提的,于是缓缓道:“那……就看您这里有什么空缺啦!”
“噢!那你会电脑吗?”商人认真起来。
“会一点儿!”齐鸣立刻联想到自己泡网吧那段昏天黑地的日子。
“我儿子也会一点,哦!你别误会,我是想问你达到什么程度,对不起!”商人笑了起来。
“会打字!会上网……会……”齐鸣开始痛恨电脑起来,它把自己展示得象一个小学生。
“专业软件掌握的怎么样?比如……财会方面的,平面设计什么的?”商人似乎也进入了一片陌生的领域,试探着问。
“不会,没用过。不过……可以学的,很快!”齐鸣又补充道:“我基本能组装电脑,硬件应该没问题。”
“喔?对,软件可以学嘛!象我这样的也一学就会呐!看来你电脑方面作为一个文职人员是绰绰有余呀!”经理似乎表示认可,但还是有点将信将疑,又问:“外语水平也过得去吧?”
“当翻译恐怕不能胜任,一般对话和基础知识还行。”齐鸣开始为自己的大言不惭感到后怕。
“哦!我懂了。”商人用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无一长处。
齐鸣以为他在批阅文件,就默不作声地张望着对面墙上的一张世界地图,地图左下角没了图钉向上翘着。
“会开车吗?”商人的目光变的忽然坦率起来。
“不会!会开摩托!”
“那你以前都干过什么工作?”商人又用笔在四个字上重重地划了一个圈,旁边加了个问号。
“……没有!”齐鸣毅然把几年前替生病的母亲在幼儿园里顶了一个月班的事压了下去。心里清楚地预感到应聘基本告吹。
电话铃忽然响了。商人无奈去接。
齐鸣开始回忆在幼儿园里的那段有趣的生活,不知那班小朋友上学没有?我走的时候他们都哭啦,怪让人难受的。
商人放下电话,忽地又拿起来,拨了几个号码。
“喂!老胡吗?嗨!我可算找到你了……”
齐鸣站起身走了。身后传来一句:“哎!你走啊?小伙子!不,不是跟你说呐老胡!”
他在街上游荡着,心里边乱哄哄的不是滋味。后来还是决定回家睡觉好,去他妈的吧!我什么也不想了。“去他妈的!”他忽然叫出声来。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停下来,警惕地看着他。
“去你妈的!还有找挨骂的!”
“行!你厉害!”那人讪讪地走了。
朱嫣然见齐鸣走进来,不自然地一笑。齐鸣为了打破心理障碍,便绘声绘色地把应聘之事讲了一番,删节了骂人的那部分。朱嫣然附和地笑起来,随后两人又都觉得索然无趣。
雨过天晴的几天,他们保持着相敬如宾的态度,谁也没有谈及较深刻和敏感的内容。朱嫣然恢复了每天准时上下班的习惯,偶尔中午也回来吃饭,带着一身汗水。齐鸣则继续无所事事,但睡觉明显减少,每天都不再超过20个小时。
朱嫣然因公要出差到南方总公司,她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行李。齐鸣站在门外窥视着,心里竟然很不舒服起来,象一个孩子一样充满眷恋和不安。她感知他的关注,把头发向后甩了甩继续弯着腰把自己的衣物一件一件地装入行李箱,微微静立片刻最后砰一声扣上箱盖。齐鸣身体随之一震,象是挨了一记撩阴脚,既痛苦又不敢声张。
他搞不清为什么会对她产生如此的依恋,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感情,但他对此仍然抱有一种直觉的把握,认定这仅仅是异性间真挚的友情,虽然从前一直嘲笑男女间这种感情的虚伪性。
她笑咪咪地对他说:
“我可能得很长时间才能回来,你可别把我的屋子弄乱呀!”
“不会不会!要不我可以给你贴上封条!”
齐鸣倒真想找张封条过来。很长时间?倒底是多长呢?既然她说很长那肯定不止十天半个月那么简单,也许会是渺然无期。
“这是下月的房租,我先给你!”她递过来钱。
“不要不要!你又不在这里住干嘛还交?”齐鸣鼻子忽然不自禁地有些发酸,推开她拿钱的手却忽然又一把拉住,不知道是想抚摩还是握手。
朱嫣然感到他手的力度,那样的柔和亦不失刚劲,可能是道别的珍重表示吧,也可能仅仅单纯就是一种挽留。但她还是温存地说:“你拿着吧,这主要是订金,以免回来后租不到这么好的地方。”说完环视了一下。
他想开口说一些保重和一路顺风的话,甚至还打算开些玩笑,但是喉结似乎被什么哽住了,仿佛只要一张嘴就会有些无法控制的显得幼稚的东西会抢先溜出来。他只好摇头,同时把手松了下来。
朱嫣然轻快地走下楼梯,行李箱与她娇小的身体相比显得硕大沉重,齐鸣竟然连跑去帮忙都忘了,呆立在门口。眼前的她更象是自己的亲妹妹,善良弱小容易受到伤害,还要背负着奔波的担子,直到听着她哒哒的鞋跟声消失在最底层,那种亲情般的心酸依旧没有消退。
楼下停着一辆公司的轿车,她打开车门习惯地向上面望了望,阳光照射在她白皙的脸上煜煜发亮,她抬起手背来阻挡刺眼的光线,面部产生出一小片柔和的阴影,就象是一幅忧郁的黑白照片。齐鸣向后退了一步,靠在窗帘旁,这一幕仿佛在哪里见过,也许是在前生错过的姻缘里也许是在今生伤感的睡梦中,那样熟悉又那样的失落。
齐鸣躺在她的床上睡着了,手里握着那只兰花形的烟灰缸。梦里仿佛听到了飞机的轰鸣,从头顶上消失到更远的南方的蓝天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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