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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来

韩梦泽

 

第三章

这一觉持续到天黑下来,他却依旧感到恍惚。他把床单抻平,开始仔细地观察整个房间。屋子里继续保留着属于她的一种气息,好象有一种花香,一种兰花或者茶树的清香。衣柜里悬挂着空荡荡的衣架,似乎还在悠晃,有一把透明的雨伞平躺在柜底,似乎还有湿气。

一个月过去了,秋天来了。朱嫣然依旧没有音信。

齐鸣早出晚归,偶尔也在牛达家借宿一两回。半夜里听到牛达和小燕的声音,是极微弱的喘息和呻吟的声音,有时还传来尖细响亮的欢笑,马上又突然而止,象被人拿什么东西堵住了嘴,然后继续是极细切的有节奏的声音,象是挤压、摩擦和碰撞的交响。
    齐鸣无法安睡,他又想起了方乔。白皙的圆脸,大而活泼的眸子,纤细而不失丰满的身体,黑色连衣裙下闪露出的动人的大腿。他又想起了那个几近晕旋的夜晚,身躯下面的那个滚烫而光滑的肉体,耳畔的热唇和炽烈的气息,还有那未曾深入却几经碰触的柔软润湿的部分。
    他同样也想起了朱嫣然,但是慢慢地这两个人开始朦胧了,相互交织在一起,让他看不清楚。他试图把她们区别开来,割断她们之间的某种联系,可这联系宛若千丝万缕纵横交叉融会贯通的血管,让他一触之间便心里绞痛无法下手

身无分文的齐鸣被附近城市里一个有车的亲戚带回了故乡,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去向另一个将死的亲戚作诀别。车在宽阔的柏油道上奔驰了一上午,开始转入一条乡间公路。一些崎岖造成了一些颠簸,让窗外布满秋色的树木也变得没有顺序和层次。
    齐鸣早已认不出这些树,离开的时候它们跟自己一样的小,虽然知道应该还是它们也不可能改变,但仍是认不出来。他回忆起母亲。二十多年前领着几只羊到这条路边来,羊吃草他吃白薯,看见一群大人在公社的旗帜下挖沟和种树,干得卖力还有说有笑。母亲发现了他,便直起腰身抹了把汗水,露出朴实的笑脸。由于那时他还小,比羊高不了多少,而且极度地内向,手下的羊就变得特别外向,甚至狡猾和无耻。它们奔过去啃放在地上成捆的树苗,象体形变异的巨大蚜虫。他跑去拉羊,拉不动还摔了一跤,人们就都哈哈大笑起来。那时侯母亲总是向路的尽头张望,希望一个穿中山装戴眼镜的男人朝这边走过来。

不知道爸爸和妈妈在那边见到了没有,应该早见到了吧,没准儿还在有说有笑呢。齐鸣感到自己已经没有了故乡。车开过一座没栏杆的短桥,因为是秋季,河床是干枯的。但在他的记忆里这河是常年流水的,只有水位高低的区别,它永远充满了神秘的力量。他问过父亲河水是从哪儿来的,父亲说是从天上和地下,他不明白又问河水老这么不停地流会不会流光,父亲说不会。现在他已经明白了,河水会流光,因为它们被引进城里。积极为环保呐喊的城里人恰恰是破坏环境者本身。农民们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才能破坏环境,因为无知所以无为吧。 

午饭后他们到达了,胡同里开不进去,只好把车停在街心里。亲戚有点担心,四下里张望,一个靠在墙跟儿满脸花白胡子的老头说道:“走吧!咱们这儿丢不了东西,我看着呐!”声音很洪亮,透露出自信却也有些轻蔑。齐鸣听到乡音感到心里甚为踏实,油然升起一种冲动想回归到这久违的生活中,不再回去,没有烦恼,老死在这里。他亲切地问那个晒太阳的老头道:“您看我们没走错吧?这胡同里是老齐家吗?齐大马是我大爷!”老头向外招招手表示认可。那亲戚连忙从后箱里搬出大包小包往胡同里走,齐鸣跟在后面,隐隐听到那老头在自言自语道:“我也是你大爷!齐大鸡的儿子连人都不记得啦,唉!”齐鸣知道父亲以前叫过齐大鸡,进城后改了叫齐大酉。但是他现在根本辨认不出来这个准叔伯大爷,怀着半分忐忑匆匆走着,消失在一个门洞里。 

院子里横着一口棺材,一个中年人手里拿了把刷子随意地抹着,偶尔弯腰沾一下桶里的黑油漆。棺材乌黑发亮,摄人心魄。他知道大爷还没死,但归宿已经准备好了。刷漆的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察觉到有人进院转身来看,先是惊异后来就满面春风起来。“大哥!”齐鸣试探地唤了一声。同来的亲戚也把大包小包撂到地上喊了声“哥”,想过去亲近一下,但是中年汉子一身破旧的中山装污垢斑斑,于是把拍向肩头的手落向了腰间。
    大哥抛了刷子,激了些油漆点到裤腿上,连连招呼着“你们可来啦你们可来啦!”把地上的包拣起来夹在腋下往屋里走“来屋里来屋里来!”象是一个丰收的农民夹着大捆的稻谷走进粮仓。
    屋子里很昏暗,一只大猫受到惊吓从灶台上一跃跳了下来,无声地几个连跃最后落在里间的炕上,屈膝卧在一个老人身边。他们顺着猫的引路也走了进来。躺着的老人嗓子里呼呼地发出声响,象是痰多的病人呼吸困难。室内空气污浊,充满劣制烟草气味,还有混合着中药与多年沉淀于屋里的各种人类的难闻的气味。齐鸣顿感压抑,但还是走上前去。老人的面容是很熟悉的,虽然多年不见,齐鸣一点也不觉得陌生,家里像框内有一张就是他的照片,戴着军帽,一身戎装,很威武的样子。
    他睁着眼躺在那里不动,如同一段枯干的松树,他其实和齐鸣的父亲颇有几分貌似,但是从青年起神采就发生了分化,齐鸣的父亲更文雅细致一些,他则英武粗豪一些。人从刚生下来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但老的时候就完全不一样了,也许是因为环境和处境的不同,也许是因为性格和经历的差异。现在摆在齐鸣面前的这张脸已经看不出一丁点儿的英豪之气,他苍老、枯皱、凝固,几乎随时都会咽气。

“大爷!”齐鸣轻呼了一声又不知后面的话该怎么讲。
    老人的眼球转动过来,空洞地望着他。齐鸣看看身后,不知道他是否注视着自己,有些局促。
    “他说不了话啦!快了!”大哥在门口说道。
    老人果然没说话,象被噎了回去,嘴蠕动了两下,眼珠又转了回去。他看向枕边的大猫,大猫就向他低叫了一声。
    那亲戚也靠过来,但是跟齐鸣一样无话可说。
    安静了好一会儿,老人忽然说道:“老三的房子是你的!”他竟然把头转过来对着齐鸣,随后又恢复了原状,气管里呼呼作响起来。

三个人在厢房里抽着烟不时谈论起家常来。每次提到老人时,大哥就总会在话尾上加上“快了快了!”,仿佛是在等待或是期盼什么。谈到老三时,大哥显得有些气愤起来,他说老三根本连过来看一眼都没有,整天就知道上集里卖瓜子花生和大倭瓜,自己连地里的活儿都干不了,一天到晚这么守着,虽然这房子院子爹全给了自己,但他也不该不过来帮帮忙啊?妈的,连狗都不如!鸡巴玩意儿!
    他显然有些激动,忘记了附和城里人的什么文明,开始大讲粗口。最后索性全盘托出,指点着齐鸣说:“老三现在住的就是你的房!你的房!你知道吗?”
    齐鸣摇头,心里却并不吃惊。
    “你爹我大叔的那是!咱爷爷留下来的老房那是!就两套,一套我爹,一套你爹,咱姑嫁在城里她没有她是女的,你知道吧?”大哥看了一眼同来的亲戚,那是姑的儿子。
    “我知道!”齐鸣答道。
    “他可好!不言不语倒住上啦!他跟你说了吗?”
    “没有!”齐鸣坚决地说。
    “那就是想赖!那房子怎么也值三千块嘛!他给过你钱吗?”大哥轻蔑地望着什么。
    “没有!”
    “要回来!房也行钱也行!妈的,谁傻呀?”
   
“那……
   
“他自各儿有房!走我领你去!”大哥兴奋地站起来,把烟头抛到地上。

天黑了下来,嫂子回来了,见到大包小包的东西眉开眼笑说要准备做饭,被大哥喝住。到老三家吃去!吃他妈的玩意儿!
    三个人摸着黑,走过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在一处古旧的房子前停住。
    “嘿!他妈的!锁大锁啦!没人啊!”大哥拍着门板喊道。

齐鸣望着院墙和门楼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酸楚,儿时的日子恍然如昨,不同的是那时的自己天真快乐无忧无虑,有伙伴有爷爷奶奶,有妈妈爸爸,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连属于自己的老家都被别人占了锁了。在这初秋的夜里,只感到周身寒冷,孤独无助。

 大哥一回到家就站在院子里嚷嚷:“妈的!兔羔子!准是看你们来躲丈母娘裤裆里去啦!我看你能躲他妈几天!!”
    声音象公社的大喇叭,回荡在这一片夜空里。如果大哥象武侠小说中内力精深的人物一样的话,那老三肯定能听得到,齐鸣暗想。
    草草吃了几个黑馍,人们就分头睡去。说是黑馍也许并不黑,可能灯太黑或者手太黑。被子里的味道跟白天大爷那屋中的味道同出一门,齐鸣没脱衣裳,但马上又钻了出来,感到极为不适。他便走到院里抽烟,那同来的亲戚也在,两人会心地一笑。
 
   
天空辽阔幽远,月朗星稀,象有一阵极高处的风吹过,薄云也散了。 

 第二天,齐鸣走出房间后看见大哥仍旧在刷漆,嘴角叼着一棵烟头。他刷漆的样子很用力,但却潦草,似乎在跟什么人生气。齐鸣知道大爷又活过了一夜。
    快中午的时候,大嫂回到院,一脸神秘地说老三家有人了。

 房檐下坐着一个女人,长得白白胖胖,怀里有个同样白白胖胖的孩子正抓着她的一只乳房吃奶。她看见三个男人走进院子,并不打招呼,仿佛一个也不认识似的。大哥轰开一群鸡走过去,盯着她的雪白肥厚的奶子说:
    “今天跑你们家吃饭来了!”
    那女人瞟了他一眼,并不回答。
    “老三呐?”大哥的眼睛盯着孩子一鼓一鼓的嘴问,同时咽了口唾沫。
    “出去啦!”女人终于解冻开口说话,但口气冷冰冰的。
    大哥上起火来,真想上去使劲薅她的奶子,让她精神点儿。“今天可来得是戚啊!你看你大兄弟齐鸣都来了!”
    齐鸣上前了一步客气地笑笑。那女人脸上登时闪过一丝不安,虽然表情依旧冷漠但还是不自觉地站起身来。齐鸣心想我上辈子可能是房东的命。
    “老三上集了,就回来。”女人望着齐鸣道。
    “那赶紧做饭吧!”大哥往里屋走。“先烧点儿茶叶水来!”
    女人老实地应了一声,象接到村支书的命令一般抱着孩子慌慌张张行动起来。齐鸣两人也就进了屋。屋里陈设还是老样子,就是多了一个立柜,上面没有安镜子,遮着一块粉红色的布帘。
    大哥喝着茶水,抽着烟洋洋得意起来,最后干脆四仰八叉躺在炕上。这可能就是一种农民式的胜利。

 中午时分,老三回来了,把车子支在院里,指着后架上的麻袋对他媳妇说:“妈的,一上午才卖了二斤瓜子!”   
    他媳妇朝他努努嘴,说齐鸣他们来了。院子里一下静了起来,屋里的人再也听不清夫妻俩小声嘀咕些什么。
    老三大步闪现在门口,一脸讪笑地说:“呦嘿!我兄弟齐鸣回来啦!小虎也来啦!”
    那个同来的亲戚小名叫小虎。
    “晌午别走啦!一块儿喝酒!我叫你嫂子去弄俩菜来。”
    “老三!谁想走啦?赶紧着吧!”大哥仰起头来说完又躺下。

老三满面堆笑,把一个小炕桌搬了上来。他找了块抹布想擦桌子,看看太脏随手扔了,顺手抄起炕上一条枕巾用起来。对付着吧!他不知在对客人还是在对枕巾说。慧娥!他叫他媳妇。慧娥应了一声。你上趟小卖部买点下酒菜去!他爽快地命令道,慧娥又应了一声。随后他笑嘻嘻地对齐鸣等人说: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慧娥半天也没回来,老三急了,开始骂自己的丈母娘。
    老三从橱子里取出一把酒壶,四个小盅,放到桌面上。村里人往往酒具是齐全的,它代表男人的荣誉和特权。接着又蹲下身去掏柜子底儿,划拉了一下突然蹦起来,手上多了一只老鼠夹,他边骂边揉手指头把夹子扔到地上暴踩了几脚。最后他摸出一瓶酒来,绿色的玻璃瓶上落满灰尘,他又拿起枕巾擦了擦,用后槽牙开了瓶盖一下墩在桌上。
    “慧娥还没回来,咱们先招呼着吧!”老三给每个人倒满了酒,很性急的样子道:“边喝边等,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老三连敬了三盅酒,这是家乡人的习惯。齐鸣喝到嘴里又麻又辣还呛嗓子,脸登时红了一半。老三酒一下肚话就多了,你们知道喝这三盅酒有什么讲究吗?齐鸣和小虎纷纷摇脑袋。这叫“三中全会”!老三得意起来。其实这些讲究齐鸣早听得腻歪了,但还是装出尚未耳闻的样子连连点头叫绝。老三抹了把胡子拉茬的嘴给大家满酒,又跟人们来了一次“六中全会”,齐鸣已经无法附和地笑,他肚子里一阵翻涌,竟然想吐,毕竟一天多来就吃过几只黑馍,早在等米下胃了,被这二两来酒一浇,胃终于急了要跟他翻脸。幸亏一瓶酒光了,有了喘息的功夫。大哥倒没什么,显然这么惯了,村里人不轻易喝上酒,所以胃们也比较珍惜这种机会。再一看小虎脸色痛苦地发红,象高烧着的病人。
    老三又跳到地上摸酒,看来他有意促成一次“九中全会”的尽快召开。齐鸣发现不止是酒令和流行话一类的东西,村里很多节奏都比城市慢十年似的,而人的外貌好象又比城市人要发展的快十年。望望这对儿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兄弟,齐鸣感到他们的外貌与智商根本无法成正比。

慧娥终于及时赶到,把篮子里的东西拿到桌面上来。眼前的食物都是齐鸣小时侯爱吃而如今不敢吃的东西,但是由于眼下情况特殊,他也就不再理睬那么许多,把“卫生”俩字抛到院后的猪圈里去了。小虎很犹豫地夹起一片凝固着冷油的猪大肠,放到鼻子下闻闻。“没事没事,都入秋啦,馊不了了!”大哥安慰他,“吃吃,吃吧!老三从煮花生里捏出一只苍蝇,愤怒起来,“他妈的!怎么入秋了还这么多蝇子!驴日的,也想跑这儿跟着白吃啊!”大哥心头一震,不过筷子并没有停。

齐鸣胡乱塞了一通,感觉肚子好受些。“九中全会”顺利召开之后,第二瓶酒又光了。老三已经有些摇晃,他盯着齐鸣火红的脸感觉是对方在摇晃,心里忽然产生一条计谋。把媳妇叫进屋里大声道:“去买酒去!”

他媳妇斜眼瞪他,意思是让他省点钱。他急了,骂大街,说还有事情没办呐。完后用力挤咕眼儿,看看齐鸣。慧娥也看看齐鸣,似乎领悟了什么点点头出去了。这种拙劣的戏法齐鸣看了只想笑,但是又隐隐觉得自己有些东西可能要被人算计,要丢。“娘们儿除了误事儿什么鸡巴也不会!”老三由衷地说。
    等酒的时候,齐鸣和小虎开始了热情地交谈。酒精很容易拉近处于同一阶层人的距离。他们谈到中东局势,开始忧虑起来。大哥和老三插不进去话,也听不明白个所以,有心也聊聊各家的事情又怕翻脸打起来,只好默契地互相保持沉默。当谈到朝鲜战争的时候,老三眼睛一亮,接过来道:
    “咱爹还抗美援朝过嘛!”
    齐鸣和小虎不再议论,侧耳来听。
    “对对对!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嘛!”大哥忽然来了情绪,象压抑了很久一样:“咱爹去的时候比咱现在谁都小!”
    “他杀过美国兵!拿刺刀一连捅了四五个呐!”老三眉飞色舞着,还拿起筷子往自己胸口比划。
    “真的?”小虎吃惊地问道:“那是英雄啊!怎么后来又回来呢?应该到部队当干部去呀?”
   
“唉!他是急了,想给同村去的张小瘦报仇啊!见美国佬就想杀呀!”大哥忽然没了精神:“结果唉!把抓的俘虏都捅死啦!”
   
“那是违反政策的啊!”齐鸣正色道。
    “唉!要不怎么后来给开回来啦!受处分不说,家里后来连军属都不算了,倒不如张小瘦呢!”老三不平地说。
    小虎和齐鸣也分别叹了口气。
    “要不现在没准都当团长啦!”
    “团长?”老三鄙夷起来:“师长都没问题!”
    “嗯!也是,说不定军长都差不多。”大哥忽然又洋洋得意起来。
    兄弟俩仿佛已经成了军委领导一样,在给自己快死的老爹授勋。这时候慧娥回来了,拎着两瓶粗糙的酒。老三被她打断了情绪骂了起来,“你妈的!一去就半天一去就半天!买点东西比他妈的生孩子还费劲!偷汉子去了吧?”

大哥惊异起来。慧娥辩解说是附近的小卖部比别处贵。老三叼开瓶子盖儿接着骂,并不理她。齐鸣觉得不自在连忙解劝,老三便住了嘴。
    “嫂子!你也一块儿吃吧!”齐鸣邀请道。
    “不,不用!我吃剩的就行!”慧娥很满足的样子。
    剩的?齐鸣心想,这些菜已经很难吃,不知剩的会怎么往下咽。
    老三忽然心里又有个计谋,就一把把媳妇拉上炕道:“你兄弟疼你你就一块儿吃,罗嗦鸡巴罗嗦!”说完就跳下炕又取了个酒杯来。
    于是彼此心领神会的夫妻俩频频对齐鸣敬酒。齐鸣暗叫不妙,索性趁着有几分清醒和醉意先把要讨论的事讲出来。
   
“三哥!嫂子!这房子……
    “你别说啦!我正要提,你不说我也得提
……”老三舌头发木。
   
“那你想怎么样?你说!”齐鸣满面通红地问。
    “这房子,我早想好了,现在我也有儿子啦!他妈的,为生他罚了我五千块呀!”老三伸出粗壮的五个手指头,又说道:“等小子长大娶媳妇就有地方住啊!”
   
“哦……
   
“你侄子住不行吗?你亲侄子!”老三瞪着一双牛眼。
   
“哦……行啊……
    “不白要你的!你反正以后也不来了
……
   
齐鸣心想以后妈的打死我也不来了。
    “你开个价!开个价!不白要你的!”老三用力地摆手,又灌下一盅酒道:“一千块钱!不白要你的,白要不成抢了吗?”
    齐鸣暗道这跟抢没什么区别啊!他也灌了一盅伸出一根手指头说:“这个数!一万!”
    “一万?”两口子对视了一下便纷纷摇头。
    “别说一万,就是两万也值啊!别以为我不清楚,这宅基地是全村最好的地方!现在这钱早不值钱啦!一万够干个屁!”齐鸣为他们开出的一千块愤怒了。
    两口子又对视一眼,纷纷傻了。

大哥忽然道:“老三!是你不对!一千块?齐鸣又不是小孩儿啦!你得再添添。”又转过脸来说:“齐鸣,咱们说到底还是一家人呐!都是老齐家人,你也得照顾照顾老三,你怎么着在城里也比这儿强,比老三强,你得再降降!”
    “大哥这话我还算爱听!”齐鸣心里早不爱听了,可是打定了主意赶紧结束,拿到钱回家去。
    “你说吧!大哥,我的亲哥!我听你的!”老三眼神中已经跪下了。
    “五千!”
    “行!”齐鸣一咬牙,心里凉了半截。
    “行!他妈的,就当又让人罚了一回!”老三气呼呼地说。
    慧娥想再争说几句,又缩了回去。
    “来!喝酒!咱们亲兄弟明算帐,一会儿就给你拿钱!接着喝,来!”老三似乎全看开了。
    “这不都高兴了嘛!喝酒!”小虎醉眼迷离地一旁说道。

 齐鸣忽地发起狠来,打算拼力一搏,进行报复。他拿过两个碗来,把一瓶酒都倒在里面,爽朗地说:“来!小杯喝着不痛快,我敬三哥一碗!”心里暗骂:王八!你以为城里人喝酒不行吗?想灌我!给点儿钱就打发啦,王八!你这跟抢跟偷有什么两样?老子喝过的酒比你喝的水还多呢!我他妈的豁出去也把你灌死!我让你当王八,满地爬
    “好!痛快!”大哥小虎齐声欢呼,对齐鸣的表现既惊讶又兴奋。

老三有些迟疑,但是今天的计划虽然不甚完美,也算是取得胜利,于是端起碗来。
    齐鸣不跟他碰碗,担心这小子会趁机把自己的酒洒过来,现在他对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再信任,都是敌人。他把碗端平,怒视着酒从碗里一口一口流进嘴里。一股热流直冲进胃,在里面产生旋涡,旋涡在翻腾旋转,直向嗓子扑来,但是他忍住了。少停,点起一根烟抽了两口,面部机械地笑着说:“来!喝啊,痛快的很啊!”

老三咕嘟咕嘟往下灌,脸上表情很痛苦,丝毫没有痛快的模样。刚喝一半,就把碗撂了,一头从炕上栽了下去。躺在地上一边吐一边嘟囔:“我不白要你的!那我不成抢了吗?……”他想爬起来,但是爬到老鼠夹的地方就不动了,吐出来的污秽粘得满脸满身。
   
齐鸣看了也想吐,但是不敢吐。吐了就等于赢的不完美,再说只不定下顿饭什么时候吃呢。
    慧娥忽然来了脾气,骂道:“瞧那点出息,现世!”随后拿过碗来把余下的一饮而尽,绯红着脸盯着齐鸣。
    齐鸣被她盯得不自然,便鼓掌道:“好酒量!真是好酒量!”

齐鸣跌跌撞撞进了厢房,打算就地睡上一觉好醒醒酒。屋子里很温暖也很昏暗,黄木桌子上有一面小镜子,他从镜子中看到一名红脸醉汉。镜子边上有一把缺齿的塑料梳子和一盒少见的“万紫千红”多用膏。农民的妻子就是这么简单地进行美化自己,不象城市的姑娘和媳妇梳妆台上摆满瓶瓶罐罐,如同化学家一样整天拿自己作实验。

 齐鸣躺在厢房的炕上,朦胧中听到有个女人在院子里哭喊了一声,似乎在传达什么不幸的消息。然后院子里就一团嘈杂,有嚷亲爹的,有干嚎啕的。但是他实在是醉得太狠太深,完全没有正常的思维和判断,虽然外面异常混乱,但他还是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极为荒唐。
    梦见人们全冲出了院子去大哥家发丧,院子里便静了下来。他想趁机起来去茅房里吐,忽然慧娥进了屋里,她依旧通红着脸表情怪异。她问他渴不渴,他回答说渴,她又问他想不想吃她的奶,他有些犹豫,但是还没有回答呢她的奶头已经塞进他的嘴里,他吃了两口觉得不够就把奶子往嘴里吞,整吞进一半儿,嘴里就满满的了。她就笑着说你在玩我,他嘴里有半只奶子没法说不,她就又笑着说那我也玩你,他还是没法说不。她就伸手到他裤裆里去抓,抓住了就摇晃,象玩一把铃铛,可是铃铛摇不响,她就更加用力地晃荡。他开始担心,虽然身体里很舒服,他还是把奶子吐出来,说想撒尿。她已经脱下他的裤子,骑在他身上,说你要撒尿就尿在这里吧!他感觉她在拿他当马骑,就急了,抓住她的两个又肥又长的奶子想让她停下来,她不但不听反而象匹受惊的骡子,越拉扯她就越四蹄乱蹬,还发出低吼。他开始幸灾乐祸地喊,老三,你偷了我的房子,我偷了你的骡子,我让你当王八!她不让他乱喊,又把长长的奶子塞到他嘴里。最后她终于不动了,问他尿了没有,他说尿了,不想再尿了。后来她就爬起来蹲到地上去,他笑着问她是不是在撒尿,她说不是,是在撒你刚才撒的尿。他又问她有没有手纸,她说没有,用枕巾算了,他便拿枕巾来擦身上的污秽,象老三擦饭桌一样。她问你还来吗?他说不来了,再也不来了,她说不来最好,一了百了。她又说那你就走吧,他回答说要等老三把房钱给他再走,她就把一沓钱递过来说只有三千,他着急走怕老三看见他在她身上撒尿,就收下了,她也走了。他感觉她的“万紫千红”膏很少见就偷偷塞进口袋,认为这也是个战利品,又怕她再回来看见,就也走了。

 齐鸣一觉醒来,发现躺在长途汽车上,天已经黑了下来,旷野里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头还有点儿疼,但是他清楚地记得下午发生的一切。他喝醉了就躺在老三家的厢房里睡觉,没多久大嫂就跑来报丧,大爷死了。人们都哭喊着往外跑,似乎都很痛苦的模样。后来他也想去,甚至还憋着泡尿,但是当时他身体软站不起来,当然主要的是他在做一个非常刺激淫荡的梦,他为自己手淫,最后弄的一塌糊涂,干脆用枕巾来擦。最后他还在地上撒了泡尿,用以报复老三两口子的招待阴谋,甚至还偷了一盒“万紫千红”。他怕让老三碰上,就跑出来走去大哥家。他向大哥道别还掏了一百块钱表示慰问,说明天还要上班等等谎话,大哥事情多,哭都哭不过来就让他走了。他就去找小虎,想搭车一块儿走,但是没找到,一赌气搭了村里的拖拉机就上了公路,拦住一辆长途汽车。
    想到这里,他开始后悔这次行程,两天的时间获得的都是失望,把回忆里的故乡扭曲了。他开始发誓再也不回来了,就一直睁着眼到了家。

 早上起来他就感到一股焦躁不安,虽然头已经不疼,心里面却乱哄哄的。肯定是这趟回乡造成的,他于是继续怨恨家乡的所有人。忽然想到自己多了一笔可观的收入,顿时精神起来。即使因为草草把自家宅院卖了,心里有些愧疚,眼下也不是很在乎了。
   
他把钱从口袋里翻出来,乐滋滋地一张张搓着,产生了几个奢侈计划。应该请朋友们聚聚,上趟“花都”开开荤,那才是人吃的东西嘛!再去趟商场,买几身象样的衣服,自己要学会照顾自己嘛!对了,朱嫣然回来,我也送她件礼物,以前给人家买了一箱卫生巾,那也算不上正经的东西呀!当然,要是没准儿能跟方乔和好的话,也应该给她……他眼前仿佛闪过方乔的一双雪白大腿,从黑裙子下暴露着,还有那诱人的滚烫的躯体……

怪了,我怎么一想起来就是这些东西?都是充满情欲的念头!小燕和牛达的喘息呻吟,身体的摩擦和碰撞的声音,老三媳妇又白又肥的胸脯,朱嫣然那薄而嫩的嘴唇会是什么味道?混蛋!我怎么会想这些?我怎么变得这么流氓?齐鸣对自己的种种反常的幻觉有些厌恶。我还是尽快跟方乔和好吧!然后结婚,一点儿都不拖延,我去给她道歉!结了婚就正常啦!看来我是到了需要女人的时候了,我竟然还是处男,呵呵!齐鸣心里升腾起一股热流,刚才的羞愧也变成了心安理得。
   
他开始津津有味地把钱铺在床上,一边摆弄一边磨叨。首先,留下一千块不动,以备应急。“花都”吃饭三百,够了。于是就把三张钞票拿起来也放到一旁。去商场买衣裳,五百……不行!上次看毛弈轩那双皮鞋挺不赖。他便又添了二百在上面,满足地笑了笑,仿佛已经穿上了那双皮鞋一样。给朱嫣然买礼物,买什么呢?到商场看看再说吧!三百。给方乔这婆娘也三百……他犹豫了一下,忽然把属于朱嫣然那份钱里的一张转到方乔的名下。这还差不多嘛!他又端详着两份钱,好象眼前就是她俩的真人一样,随后表示满意地点点头。

剩下的四百全当作这个月的生活费……不对!应该是三百,给了大哥一百的啊!咦?怎么就剩一百多了,昨天坐车回来花了票钱就没什么支出啦!下了车就回家,回家就睡觉了,没啦!怎么少了一百呢?买票时掏丢了?还是多掏了一张给人家自己不知道?不太可能。要不就是给大哥那一百的时候掏丢了还是掏多了?也不太可能啊!难道……老三把钱给我的时候故意少给一张?他总不会连这种无耻的事都做得出来吧?不对!这钱好象是老三媳妇递给我的……她为什么才给我三千啊?大哥调停的时候记得说好了的是五千嘛!忽然间齐鸣再也坐不住,一头倒在床上。

 难道……我和她……?真的……不是梦?那情景忽地从他眼前闪过,又白又肥的奶子在手里握着,松开后开始在空中摇摆、拍打……齐鸣傻了,如遭重物当头击打了一下,脑袋里嗡嗡作响,又好象受到了强奸一样的感觉,四肢无力。不会不会不会不会!有理由不会!我还是个处男!我什么也没干,我没干过也不会干!她更不会!那女人再无耻也不会到这么下流的地步,再恶心也不会到这么放荡的程度!我就是干也不会这样的,应该是跟方乔那样的,我不会让她压在我上面。
   
想到这儿,忽然感觉极为不恰当,对方乔简直是个侮辱,她怎么能跟方乔比?这肯定就只是个梦罢了,一个淫亵的梦!而跟方乔那夜才是真实的,她的滚烫的肉体是完全接触到的,自己也是完全清醒的!这两件事没有联系,更无法做比较,简直不能相提并论!
    于是刚才脑海里那双晃动中的大奶子停止了,渐渐消失了。绝对是因为白天在院子里看到她给孩子喂奶,才会有这种幻觉,毕竟从来都没见过如此硕大而真实的奶子,如果在白天也能见到方乔的乳房的话,不论大小形状,那都会影响和改变这种梦境的,那将是完全有可能的!看来这一切都证明了,仅仅是个梦而已。现在的确需要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了,是该跟方乔结婚的时候了。再他妈的也不回老家了!

齐鸣终于坐了起来,心情也豁然开朗,不仅感觉到自己的清白遭到无端怀疑引发精神上的折磨,也同时隐隐地为老三的媳妇产生了些愧疚。最后索性不再多想,继续分理钞票。
    那一百丢了就丢了,说不定看我喝醉,老三他媳妇花言巧语少给我两千。于是眼前依稀回忆起那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他哭诉,说生活多么的困难等等感化人的瞎话,而自己则乘着酒兴作豪爽状,把手一挥,不要那两千了。肯定是这样的,唉!喝那么多酒干什么呀!凭空损失钱财,没准儿还让他们暗地笑话,以后不能这样了!这下作女人,一定是她偷着少给我一张,能省就省,怎么会那样无耻?得寸进尺的狡猾农民!
    他愤恨了一阵,最后干脆揣了钱到外面去,好来实施那些奢侈的计划。

齐鸣一身新装,脚下皮鞋映着点点霓红站在“花都”门口,神清气爽。一支烟的功夫,牛达和小燕相携而至,宛若一对儿新婚不久的夫妻。
    “呦!没把我侄子也一块儿带来?”齐鸣调侃着。
    “讨厌!齐鸣!”小燕满脸笑容作害羞状。
    随后陆皓带着女友侯爽也来了,把突突作响的摩托车一直开到便道上。侯爽没见过小燕,端详了一会儿就问牛达为什么不给介绍。牛达装作不屑的样子说就不给你介绍,接着就把小燕领到齐鸣面前煞有介事地作一番重新认识,逗得小燕前仰后合,侯爽也飞过去对准牛达后心痛击一掌。
    大家打闹这当儿,一辆银灰色老式“宝马”车亮着刺眼的大灯缓缓驶来。车门一开便闪现出毛弈轩乌黑油亮的脑瓜儿,他动作神速地窜出来跑到后门,哈腰开门好象一位恭敬地侍者,平伸右手作邀请状同时嘴里奏乐:
   
“噔噔噔----噹,噹噹噹-----噔!”
   
毛弈轩这小子看来是被余玉圆给拿住了!众人纷纷暗想。
    结果赵菲从后座里爬了出来,象一个顽皮的孩子。
    “又换啦?”牛达问。
    “你胡说!我是让他把我捎过来的!”赵菲笑眯眯地回答。
    “小余呢?”齐鸣不解地看着毛弈轩。
   
“她……她跟我又闹气啦!”毛弈轩灰头土脸地答道。
   
“行行行!得了,都在酒里!走,都到里面去!一醉方休!”齐鸣挥着手大声吆喝。
    众人鱼贯而入,在大厅的一角找到桌位。
 

这顿饭好象进行地并不成功,将近半酣之际菜居然还没上完。齐鸣把服务员招来喝问,我们又没点多少菜怎么这老半天还不上齐?女服务员显然受过初级训练,背诵起道歉词来也抑扬顿挫连绵不绝,众人一时哑口,毛弈轩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你别罗嗦啦,赶紧催去吧!那女孩得胜而归。
    牛达道:“跟土豆似的,瞎鸡巴的的什么?一看就是村儿里的,不耪地跑这儿来充他妈的城市人!”牛达几乎逢酒必醉,现在也是脸上放光说起粗口来,也许他是在为自己点的“坛子肉”着急。
    “我也是村儿里来的呀!”小燕不自然地说。
    “你跟她们不一样!”牛达把瓶底儿全倒进自己的杯中。
    “什么不一样?”小燕紧追不舍地问。
    牛达忽然无法回答。
    如果仅仅因为小燕脸蛋儿还算漂亮,身段儿还算匀称为理由的话,这显然目的性太强,或者说让人觉得他性目的太强。可是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更贴切的理由呢?难道非要把什么性格活泼惹人喜爱这些类似真诚的屁话掏出来晒晒,直到一点儿水分也没有吗?
 

一个从贫困地区出来,没能力没文凭甚至没心眼儿的女孩儿还能有什么?除了物质上的丰满肉体,精神上的幼稚幻想,就差不多什么也没有了。当然她多半具备勤劳吃苦的作风,从一而终的信念,遗憾的是这些本应该值得人们赞美的传统和良善,在城市男人的心里会有多深远的感召力还是个未知数,也许会被那些感情成熟、生活苦闷、回归自然的中年男人所赏识吧?也许会被那些固执任性、自大贪婪、幼稚自私的青年思维所淹没吧?但结果总还是差不多,有人明明收获了却仍旧摆出一副失落的嘴脸,就象到田野里采摘花朵,又被扎破了一点手指似的。有人又明明付出了,甚至从物质到精神都血本无归,还要承担罪责。
    花儿哭了,因为她刺破了采摘人的手而被丢弃,她只能怨恨自己没有生长在温室里,提醒人们小心对待。

 “你说嘛!我跟她们有什么不一样?”她开始摇晃他的胳膊,幻想听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因为她心里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是她还是认为有的,所以执拗起来。
    牛达被小燕的再一次追问搞得有些烦恼,最后大声道:“就是不一样!”
    有人用执著的方式来摆脱尴尬,结果证明是成功的。
    小燕满意地笑了,对大家说:“他老跟我发脾气!”
    “你就是不一样。”牛达忽然柔声说,似乎很真诚地强调。
    “讨厌!”小燕害羞起来,低头开始夹菜。
   
 小燕的语气让齐鸣联想起他们夜里的声音,有些感到肉麻。随即又念起方乔来,可惜这次她没到,环视四周产生了些物是人非的伤感。最近几个月来失去父亲没了故乡,感情混乱生活颓废,工作无着衣食无靠,现在连同酒精的作用一股脑由心头涌起,竟然眼圈儿一红。

毛弈轩也正在有一答没一搭地跟赵菲聊天,神情恍惚,忽地发现齐鸣忧郁的样子立刻凑了过来,仿佛遇到同病相怜的人。
    “来!齐鸣老兄,喝一杯!”
    齐鸣举举酒杯作回应,于是两个人各自喝下程度不同的一杯苦酒。
    “齐鸣,你怎么啦?”陆皓问。
    “没事!”齐鸣欲言又止。
    赵菲怔怔地看着小燕似乎在想什么事情,见几位男士有交流一下的意思,便起身道:“我得去趟洗手间,小燕!你去吗?”
    “去!我正等有人这么说呐!”小燕欢快地站起来。
    “你也去吧!”陆皓对正在不停夹菜的侯爽说。
    “我不去!”侯爽摇着头道,猛然抬眼发现就剩自己一个女的时又连忙改口:“好好!我也去,我也去!”

 

“有什么心事儿?说吧齐鸣!”毛弈轩道。
    “唉!”齐鸣先长叹了一声。
    “听说你跟方乔闹得很僵,是吧?”陆皓点起一支烟关心地问。
    “不会是那个丫头吧?”牛达笑嘻嘻地看着齐鸣。他在暗指朱嫣然。
   
“多遇红颜无知己,少年竟作酒中人……”齐鸣有所感触吟起诗来。
   
“你又遇见谁啦?啊?”陆皓毛弈轩相对愕然。

 

卫生间里赵菲一边洗手一边对小燕说:
    “你可得留神,把牛达抓住了,要不你有后悔的那一天!你现在陷得有点儿深啦!”
    小燕表情无奈,似乎对她的话有所触动又有所反感:
    “我还能怎么样?”
    “早结婚!”赵菲对着镜子仿佛在跟自己说话。
    侯爽因为流水声听不太清楚,在“雅间”里问:
    “你们说什么呐?谁要结婚?”
    “你要结婚!”赵菲大声笑语。
   
“咦?你怎么知道?陆皓这家伙……”侯爽愤愤不平中带着少许扫兴。她原本打算在元旦期间郑重宣布此事的。
   
确认了这个消息之后,小燕也兴奋起来,她希望自己离“结婚”这件事靠得越近越好,忘了才与侯爽认识不到一个钟头便一把拉开木门道:
    “真的?什么时候?”
    侯爽正蹲着,见小燕闯来吓了一跳:“你先出去好不好?待会再说?”
    “都是女的怕什么?”小燕关上门仍旧哈哈笑着。
 

齐鸣回忆起屡次饮酒的弊端,就开始谨慎起来,对牛达毛弈轩的频频举杯不作响应甚至推辞。借口说自己情绪不好,一个劲儿地低头抽烟。牛达说你心情不好干嘛还请大家喝酒,说什么一醉方休?齐鸣只好喝掉半杯又发出一声长叹。
    三个女人回来之后,脸上都有笑容。陆皓疑惑地问:
    “屎很好吃吗?”
    “讨厌!恶心!”三女同声大叫,引来不少邻近的眼睛。
    侯爽坐定后指着陆皓鼻子质问道:
    “是你给泄露出去的吧?”
    “我又没吃过,我怎么会泄露?”陆皓狡诈地反问引起男人们的鼓掌。
    侯爽忽然急了,正色道:
    “陆皓!我才发现你这么不正经,越当着人越恶心!”
    “咱们私下里不是说的比这还恶心嘛?又没有外人!”陆皓一点儿也不生气的样子,眼睛眯成一条缝。
    “有完没完?”侯爽这次是真急了,感觉很没面子:
    “我不跟你结婚了!想都别想!”
    “你们要结婚?”毛弈轩来了情绪,就好象余玉圆对他说要结婚一样。
    “对!我们快结婚了!”陆皓忽然正经了起来,表情庄重。
    “我不跟他结婚!”侯爽缓和了许多。
    人们开始沸腾,纷纷举杯敬酒,齐鸣也感到十分喜悦,虽然不是自己的事儿,也能分享到一种快乐。见人们情绪高涨,他连忙又把服务员唤来问菜还有多久能到,有没有动身上路。牛达说肉可能还在猪身上,菜可能还在庄稼地里。女服务员又想背诵刚才的一套道歉话被毛弈轩止住了,叫她把经理找来。那女孩支支吾吾说经理不在,毛弈轩便说不买单,那女孩担心地说不行,毛弈轩便说认识经理偏不买单,那女骇说也认识他,毛弈轩便说那就算了。
 

又过了一个钟头,酒会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结束了。齐鸣走在最后,到前台一问才知道陆皓已经把帐付了。心想没办法,这次就当他俩把结婚动员宴提前进行了,既然春节就办事,这也就快了,省下的饭费正好充当份子钱。

齐鸣走在大街上,由于时间已经很晚一直没拦到出租。正沮丧间一眼看见赵菲走在前面不远处,就连忙赶上前去。
    赵菲见是他,笑笑说道:“没出租,只好走!”
    “毛弈轩他们呢?怎么一出门全跑了?”齐鸣喝了不多的酒,脚下还是飘忽忽的。
    “都上牛达家打麻将去了,看样子要打一宿!”赵菲走得很轻快。
    “这些家伙,天生的赌棍!”齐鸣笑笑道。
    “我跟他们不顺路,说自己打车就行,没让他们送,这回可惨啦!”
    “幸亏碰上你,要不我一个人走也惨啦!”齐鸣感觉想把方乔的事应该顺便问问了,于是开始考虑如何不失面子地找个话题。

 秋天的夜里,街道上冷冷清清,虽然没有风地上也不见树叶,路灯的光芒投射到水泥道面上,映出两条长长的人影。齐鸣感觉寒冷,想点上支烟却发现没有了,又把手重新揣到口袋里。
    “对了!你该毕业了吧?”他打破沉默问道。
    “嗯!用不了半年了。现在总是考试。”她似乎有些沉重地说。
    “抓瞎了吧?老是打工不务正业!”齐鸣用一种教诲地口气说。
    赵菲没回答,继续走。
    “还是当学生好啊!怎么样?留恋吗?伤感吗?”齐鸣笑呵呵地。
    “我这几年学是白上了,估计有些同学连我名字都不知道呢!”
    “你把我们当成同学啦吧?哈哈!社会大学交友系喝酒专业!”
    “呵呵!”
    “有工作目标了吗?”
    “没!随便吧!”
    “那怎么行,该考虑考虑啦,这可是件大事!你总不能在婚纱店打一辈子工吧?”齐鸣暗自庆幸终于快把方乔引出来了。
   
“那倒不会!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上学有什么用?”赵菲忽然沉默了一会儿又缓缓说:“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也许不是这样的……也许还是这样的!这都是惩罚……
   
“重来?惩罚?”齐鸣若有所思。

 前面有个烟摊儿,他快步跑过去买了一包甚是惊喜。那卖烟的老头似乎也很惊喜,收拾摊子推车走了,仿佛就是专在等他似的。
    “真幸运!今天。”齐鸣点上烟用力吸了一口。
    “他在等最后一个顾客!”
    “啊?要是等不到呢?”齐鸣歪头看她。
    “只要执著地等,应该有最后一个的。”
    “哦!有道理!”
    “要是绝望了,就是有也等不到了,等也白等!”
    “哦!有道理!对了,方乔最近怎么样?”
    齐鸣把烟捏在手里,竖起耳朵。
    “你还找她干什么?”赵菲语气冰冷起来。
   
齐鸣打了个哆嗦:“我……想见见她!”
   
“算了吧!”
   
“什么算了?我想见她怎么啦?我……喜欢她!我爱她!”他激动起来。
   
“你还想害谁?!”赵菲忽地停下脚步,正视着齐鸣道: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人,对感情也算专一,没想到你……
   
“我想害谁?我怎么啦?我怎么不是好人不专一啦?”他叫起委屈来,停下脚步嘴张得很大。
    “你以为你领着那女孩儿去医院的事我不知道?”她的目光咄咄逼人,象是一把剪刀可以拆解人的五脏六腑。
    “不关我的事!那不是我!真的!”齐鸣居然语无伦次起来,同时暗骂自己关键时候掉链子。

 赵菲不再说话,盯着齐鸣的眼睛注视了好一会儿道:
    “我能看出来可能不是你的事情,但是别人会信吗?也许是因为你以前给我印象还不错吧!不过我还是比较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直觉。”
   
“你确实没看错!幸亏呀!你听我给你解释……”齐鸣避开她凌厉的眼睛,那眼睛足已解剖自己,哪怕是有益的也让人无法对视。她倒底是怎么知道医院那件事的呢?牛达小燕绝对不会是那样的人吧?不可能的!这就奇怪了!  
   
“你根本不用给我解释,我听不听没什么用。”赵菲又往前走。
    “你得听!”他顾不上种种不解和猜测追了上去:“方乔知道了吗?要知道了就完了!”
    “对不起!我是想关心她,所以没骗她!”赵菲显得理直气壮。
    “完了!”他把烟丢了。
    “其实你就是跟她解释清也没用,你知道吗?”
    “不知道!”一阵风吹来,他开始不停地打冷战。
   
“你的事情太多了!为了小燕为了那个女孩……
   
“谁都知道那都不是真的!”
    “都不是真的那也还是说明了一个道理!”
    “什么?能说明什么?”
    “你更关心别人,而对你爱的人爱你的人完全不顾!这是她说的!”
    “她伤心啦?”
    “不止是!”
    “她绝望啦?”
    “有点儿吧!”
    “我明天就找她去!我改!”
   
“算了!你还是听我的吧……
   
“我不听!”
    “你和她其实不合适!”
    “什么?为什么?”
    “你们不是一种人,很多想法都不一样!”
    “都一样不成了克隆人了吗?”
    “你们作不了夫妻!”
    “不可能!!”
    “连朋友都很难!”
   
……………
   
“你们有没有上过床?”
   
……没有……
   
“我看人的确不会错的。”
    “谢谢你还能信任我!不过你的话有点儿宿命!”
    “我不是信任你,我是信任自己的眼睛,你不用谢我!”
   
……
   
“再见!以后保重!”

 齐鸣一夜无眠,烟头儿扔了一地。他甚至连衣服和鞋都没脱,一直捱到天明。
    早晨的阳光格外温暖,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虽然已经黄叶斑斑但仍旧有一种勃勃的生机,象是中年人在展示自己成熟的美。马路上车流熙攘,所有的人行色匆匆,当然这些多半是上班迟到的人,正惶恐地奔向目的地,脑子里运筹着各种合理的解释。齐鸣揣着手大步走在迟到的人流中,他已经作了决定,经过一宿的思量现在比任何人都要自信的多。
   
他完全信赖自己对方乔的感情,那绝对不是一朝一夕的感情,他也相信方乔对自己的感情,那也绝对不是小风小浪就能摧毁的感情。她要是耍小脾气,就让她耍个够好了,她要是大哭起来,就搂着她让她哭个痛快吧,她要是骂街,随她怎么难听!现在应该把一切都解决掉,象陆皓侯爽一样去领结婚证,然后离开这里一段时间,重新开始……
   
街对面就是婚纱店的招牌了,他忽然产生一种冲动地想法: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向她下跪,不论有谁在场!于是他先迂回到马路的另一端,跑到一鲜花店里。

 齐鸣背着手向店门口走,竟然有些矜持地笑了。忽然赵菲迎面撞出来,拉住他一只胳膊不由分说靠到墙的一边。
    “干什么你?让人看见再误会喽!”齐鸣笑呵呵地问。
    “你来这儿干嘛?”赵菲似乎显得有些激动。
    “我来这儿干嘛?你说啊,找方乔,这还用问吗?难道还要通报一声,我不记得还有这么个讲究啊?”
    “反正你走吧!”赵菲用力推他。
    “不行,肯定有什么事儿!我得看看!”

齐鸣探出身透过玻璃橱窗向店里张望。见方乔背对着自己的方向正在和面前的一个男人讲话,那男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戴着一副眼镜,皮肤白净细嫩,正满脸笑容地述说着什么。他惊疑地发现齐鸣和赵菲立在外面不远处,正在拉拉扯扯。齐鸣从他刚才的眼神中洞察到一种特殊的物质,那是类似牛达窥探余玉圆毛弈轩凝望方乔的眼神,那是充满欣赏并带有某种欲望的眼神。虽然对于朋友的这些眼神,齐鸣有些感触却还不至于反感,甚至有些沾沾自喜,但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的体会,似乎那已经进入到了不属于自己能够控制和接受的领域。他连忙把手握紧,浑身顿觉无力。

方乔也转过头来,望见了齐鸣,但又装作不认识一样继续和那男子谈话。那转瞬间留下的表情有轻蔑,有不安,有冷漠更有无奈。
    “赵菲!你别拦我,我得进去!”齐鸣郑重地说道。
    “不行!你别进去,你别影响人家,人家今天第一次见面!”赵菲满脸的不自然,语气却异常坚定似乎带着命令的口吻。
    “我不打扰谁!我是那样不讲理的人吗?我是去看看婚纱!”
    “你别骗我!”赵菲盯着齐鸣的眼睛,终于看到了可信的成分。
    “赵菲!你可以走了,谢谢!”

 

齐鸣推门走进店里,并不去看谈话的两个人,走向挂满婚纱的展示架。
    “既然来顾客了,那我先走了!”那男子开始道别。
    齐鸣从他语气里听到了恋恋不舍。
    “那好!我就不送你啦!慢走。”方乔很礼貌地和他握手。
    齐鸣感觉到他握手很用力,而且时间很长。
    “你来干什么?”方乔等那男人刚一离开便开口问道,声音刻意冷淡。
    “来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齐鸣本想说你就是好看,但琢磨着不是调侃的时候便话题一转:
    “他是谁?”
    “刚认识的朋友,赵菲她哥哥。”
    “我说呢!”齐鸣开始暗骂赵菲。“你认识他干嘛?”
    “我年纪也不小了,不能总等什么不切实际的东西啦!”她叹了口气。
    “怎么?你想结婚?”
    “对!干嘛不?早就想了,就是始终没碰上合适的。”她走过去倒了一杯水来喝。
    “怎么着?他这样的就合适啦?白面书生!”齐鸣讪讪地笑了。
    “他给我的印象不错!我觉得这样的人斯文有礼貌,能包容我的脾气。”
    “你想嫁给他了?”齐鸣费劲地挤出这几个字来,心里一阵绞痛。
   
“那得看他的表现,不过……不出意外的话差不多……
    “
……………….
    “他工作也不错,现在是大学里的讲师
……方乔想接着说比你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比我强啊!真是郎才女貌啊!”他有些咬牙切齿。
   
“好了,就当我们以前是朋友一场,我才跟你说这么多,你要是有事就先走吧!……结婚的时候就不通知你了,你也别怪我啊。”方乔偷偷扫了他一眼,便转身去收拾货架。

 齐鸣已经如同喝醉了一般,头晕脑胀,四肢麻木。呆立了片刻,他从后背拿出一束鲜花轻轻撂到柜台上,如果能象电视剧里一样把花抛进河水中可能更能体验眼下这种失落与伤痛吧。他搞不清为什么女人会如此变化多端,亲热的时候可以抛弃一切矜持,赤裸裸地跟你上床拥抱接吻,冷漠的时候如同一块冰一样,即使不去触摸也能感受刺骨的寒冷。现在她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也许她的火热会转移到刚才那个男人身上。
    齐鸣越想越不是滋味,有晕倒的预感。
   
最后他还是挣扎着,强颜欢笑地说:“送你一束花吧,本来打算给你一个人,现在就当送你们两个人吧……祝你们幸福!”
   
“不用吧,你还是拿回去吧!”方乔低着头并不来看。
    “你看啊,很美的!”
    “你还是送给别人吧,我真的不能收。”她抬起头来看,那是一束火红的玫瑰,红的奔放,红的发紫,不由得把目光停留在它上面。
   
“以前我从来没给你送过花,我后悔了……你今天就收下吧!”
   
“不,不好!”方乔走过来,轻轻把那束玫瑰托起送到齐鸣眼前。
    他无法再控制,一把搂住了方乔。她柔软的肩膀是那样久违的亲切,他用力地抱着眼泪夺眶而出。
   
“方乔!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多么地爱你啊!我求你原谅我,你不是总喜欢原谅我吗?你怎么惩罚我都行,但是……你别离开我,因为我真的爱你,我离不开你呀!……
   
方乔脸上百感交集,她在齐鸣坚硬的怀中感到安全、温暖。那束玫瑰跌落到地上,四散开来。
   
“你告诉我你还爱我!我知道你还爱我,你说啊!你收下我的花吧,它真的很美啊……”齐鸣开始哽咽起来,就象一个无辜的孩子。
    “你知道我们不合适,真的不合适,我们很难相处,我承认可能是我心眼小,但是我也同样希望我的小心眼也有人爱的,可是我无法改变你,也许根本没必要让你改变,我们爱的太痛苦啦
……其实人没有爱一样可以生活啊……”方乔温柔地说着,眼睛里也噙着泪花,似乎是因为现在而感动,又似乎是因为告别过去而感动。
   
“你告诉我啊!说你爱我!”齐鸣把脸贴近她的长发,可是那温柔竟如水一般划过。
   
“你放开我好吗?我们都不是小孩子啦,应该冷静地面对生活……
    “
………………
   
“好,我收下你的花,你把手松开,好吗?”

 齐鸣松开手,似乎没了依靠摇摇欲坠。方乔显然也流过眼泪,但是她脸上写满坚定。女人通常是优柔寡断的,但是不要因此而低估她的力量,她坚定起来的力量是任何男人都无法超越的。
    齐鸣怔怔地盯着她那张白皙熟悉的面孔,忽然露出一丝惨笑,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象是抱着漏水的塑料袋一路洒泪消失在繁华的街上。

 她弯腰拾起散落的玫瑰,用手扯下一片,发现花瓣上也有水珠儿。
   
毛弈轩忽然推开店门闯了进来,满脸是泪,对方乔大声喊:“你不该这样对他……

 冬天来了,对面屋顶上落满了雪。整个城市都隐匿在皑皑的雪下面,但是依旧充满了活力,因为新年就要到了。

齐鸣盖着一条厚厚的棉被,听到院里有人晨练的脚步声便钻出头来,揉着惺忪的眼睛一头乱发乍乍忽忽,象只冬眠过来的刺猬。屋子里暖气很足,他伸伸腰想坐起来,却抻疼了腿,痛苦地呲牙咧嘴觉全醒了。
    不久前齐鸣遭遇了一次车祸。一辆轿车在雪地上刹不住把他撞飞了,飞行了十几米才掉下来,落在路旁挖好的地基坑里。他险些参与了一次不情愿的奠基仪式,幸亏惊慌的肇事司机追上来看,一车混凝土才没倒在身上。因为大面积挫伤,踝关节肿胀的连鞋都脱不下来,于是他被送进了医院,一连躺了半个多月。
    毛弈轩他们坚持以为他是轻生之举,所以托关系把他马上转到老干部康复疗养中心,毕竟这里环境幽雅,医生和护士也和蔼可亲的多。由于肇事的司机给公家领导开车,又和毛弈轩有一面之交,在他们合伙商议下,决定在可以报销的范围之内给予最大的补偿,牛达有模仿笔迹的手艺,在医生开具的诊断书上“左腿踝关节扭伤,左臀及左上臂大面积挫伤。”的下面又添了一句不伦不类的话:
    “右膝盖粉碎性骨折,看起来很严重。”
    幸亏领导无心细看,草草给签了字报销了。为此齐鸣获得了八千块钱。

 他望望窗外,偶尔有雪花飘落,那是风把屋顶上的积雪吹下来。齐鸣回想起最近的一些事情,觉得既离奇又后怕。
    离开方乔后的头几天,他每日喝得烂醉,朋友们都怕了他,因为齐鸣总是拿大碗跟人们碰,但是谁也不敢离开他,因为有一次他醉醺醺地竟然跑到铁路边,趴在轨道上大喊不想活了,幸亏牛达陆皓及时把他象麻袋一样抬走,才避免了一次可怕的事故。
    后来他情绪恢复了一些,酒也少喝了,开始通宵打麻将。但是他牌风极差,赢了就撕钞票大骂女人,输了就掀桌子抢别人的钱,吓得小燕把牛达的家庭赌场也关了。他领着毛弈轩陆皓来拍了两天的门,牛达从二楼的窗户里跳下来,一瘸一拐地找到他们说钥匙丢了,进不去了,为此齐鸣才戒了赌。

还有一次,他中午吃了饭跑到陆皓的新房里醒酒,侯爽不温不火地说你们这些烂哥们儿现在吃喝嫖赌全有了。他听了若有觉醒的样子,说嫖还没有应该弥补,现在就去嫖!陆皓没拉住他,又不好一同去,只得任由他走。他在市区里转悠了半天也没找到模样象妓女的人,不得要领不知方向又不好打听。想在河边的长椅上休息一下抽根烟,手一抖打火机飞落在岸沿上,跌跌撞撞去捡结果一头扎进水里。

朋友们知道了就更担心起来,到他家里翻了一通。搞得他连做饭的菜刀都找不到,只好用剪子把白菜铰碎,用斧子切肉。结果牛达来了一走,连这两样刚顺手的家什也没了,齐鸣拿着钳子和改锥站在厨房里发呆。
    现在他开始过得舒服起来,虽然腿脚不便利,上厕所都节约着大便,但每天可以躺着,想睡就睡,醒了还能跟年轻的护士们讲笑话,也自有一番情趣。没有人再跟他提方乔的事,他于是开始想把她忘了。
    走廊里传来喧哗声,一听就知道是毛弈轩和那个肇事司机。
    “你别拎什么水果来啦!他现在不缺这个!”毛弈轩笑呵呵地边走边说。
    “那怎么办啊?”那司机认真地问。
    “他需要的是好烟好酒好招待!”
    “哈哈,没问题,明天就搞定!”那司机说着已经推开了房门。
    齐鸣招呼他们坐下,满脸欢喜。
    “怎么样啦?”
    “嗨!我早想出院啦!”齐鸣一拍大腿。
    “别,别,您还是再养养吧,出去再让飞机撞了要不掉进下水道里我们以后找谁喝酒去呀!”毛弈轩嘻嘻哈哈起来。
    “我还是想出去,太闷了,住腻了!”齐鸣叫起了苦。
    “嗨!都他妈的怪我,也怪他妈的破雪,把你给撞了!”那司机搓手感叹:“你最好继续疗养,别的什么也别管,有哥们儿们照应就行!”
    “胡儿是不想让你走啊!现在你看他,说出来就出来,请假多方便,别提多自在啊!”毛弈轩揭发姓胡的年轻司机。
    “是吗?想不到我在病床上还能为人民服务啊!”齐鸣也乐起来。
    “让你笑话,齐哥,还真是托你的福最近挺清闲的呐!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可不是真想让你老这么躺着,齐哥老躺医院里面,作兄弟的心里也过不去不是嘛?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现在连一个月还没有啊,要是真能走动了,好得差不多了,住腻歪了,我再把你迎接回去,给你接接风庆祝一下,听毛哥说你不是海量吗,行,我得好好开开眼,好吗?”
    胡儿能说会道让齐鸣听了很受用。
    “你不说还行,一说倒勾起我的想法来啦!”齐鸣咽了口唾沫说。
    “什么想法?”毛弈轩担心起来。
    “我在这儿住得的确有点儿烦了,干脆你们今天先把我接出去透透气吧,这儿快跟监狱差不多啦!”齐鸣眼睛中闪出光芒。
    “行吗?”胡儿犹豫地看看毛弈轩。
    “行!就依你一回!”毛弈轩站起来。
    “你们先把我送回家,然后就办自各儿的事去,到中午咱们找个地方来顿涮羊肉怎么样?”齐鸣开始慢慢地穿裤子。
    “好!我请我请!”胡儿也兴奋了。

 两个人搀着齐鸣穿过走廊,毛弈轩回头望望刚从身边经过的护士小声道:“还监狱呐!有这么舒服的监狱吗?胡儿!明天你也把我撞沟里得了!”
    大街上的雪还没化,毛弈轩开着胡儿的奥迪行进得很慢。胡儿现在已经对雪道上开车有抵触,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悠然自得。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会在这里耐心地等着你……”齐鸣吟唱着注视窗外。

 两个人吃力地把齐鸣架到四楼的家门口,他连连道谢去掏钥匙开门。毛弈轩说你就进家等我们吧,中午多叫几个哥们儿过来把你抬下去痛饮一场。胡儿也应和着喘着粗气下楼而去。
    走进房间,他忽地愣了。屋子里异常清洁,空气也很好,他顾不上脚疼扶着墙往书房走,“方乔!”他喊了一声,没人回答,桌面上也没有任何字条。他于是意识到了什么,踮着一只脚来到朱嫣然的卧室。“朱嫣然?”他又喊还是没人答应,不过朱嫣然的行李却赫然摆放在床上。他开始兴奋起来,是啊,这个非同一般的异性朋友终于一别三个多月回来啦!他仿佛又恢复了活力,腿上的伤竟然也不怎么痛了。

 他开始坐在沙发上等,脸上洋溢着快乐的无法掩饰的微笑。时钟指向11点的时候,随着门锁的开启,朱嫣然带着笑晕出现在他面前。
   
她扬起手里的菜刀说:“你的菜刀跑哪去了?我没法儿作饭就出去买了一把!”
    齐鸣有些激动,摇晃着走过去忽然一把搂住了她,眼眶竟然湿润了。她没有拒绝,任他拥抱。齐鸣感觉到她的心脏有力地跳动,一股暖流涌上来,竟然开口说不出一句话。他现在的确太需要这种温存,心里百川涌动,精神上变的慵懒恍惚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她也低声回答。
    “你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他抚摩着朱嫣然的头发。
   
“我也不想这样,我也尽力啦……
    “你知道吗
……
    “嗯?
……
   
“我好想你!”
    菜刀砰然落地,溅起点点火花。
    “我感觉你是我一辈子的朋友,特别特别的朋友。”齐鸣喃喃地说。
    “我也是!”她柔声道。
    “不走了吧?”
   
“不走了,陪着你,我喜欢……陪着你。”
   
他们俩的头彼此交错放在对方肩上,象是一对恋人不去望对方的脸而是在用心作交流。温暖慢慢从他们接触的身体上蔓延开来,齐鸣立即回忆起那个暴雨后夏季的寒冷早晨,同样的温暖让两个孤独的灵魂接触得更近,那是一种纯粹的相互依赖,默契。

 毛弈轩牛达陆皓忽然出现在门口,后面还跟着胡儿,抱着一个担架。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们看到了一幕没有欲望气氛的拥抱,地上还有一把菜刀。陆皓作了个手势,几个人便悄无声息地团结地退到楼下。
    齐鸣闭着眼睛,一种温馨安宁的感受让他几乎睡了过去。
    楼下的四个人开始讨论,牛达最有发言权,他笑呵呵地说了朱嫣然的一些情况,但是把医院那段压了回去。胡儿有些不解,说齐哥还挺浪漫的,就是那把菜刀不知道作何解释。毛弈轩说先等等再上去看看,他为齐鸣的举动既感到喜悦又隐隐有一种失望。
    牛达轻轻地跑回来,见他们正在吸烟快活地说:“还搂着呐!”
    朱嫣然只想哭,她其实心里面已经哭了,她高兴。
    胡儿也轻轻跑了下来道:“还连着呐!”
    陆皓一旁说:“看来得申请吉尼斯去了!”
    毛弈轩又抽完一根烟看看表,自言自语道:“差不多了吧!”随后从怀里掏出电话来。

 齐鸣被电话惊醒,缓缓放开手,走过去接。
     朱嫣然问:“你脚怎么啦?”
    “哦!不小心让车撞了。”他拿起电话问:“喂?谁呀?”
    “是我!”毛弈轩喊道:“我们在楼下呢!可以上去吗?”
    “当然,为什么不可以?”
    “呵呵!”毛弈轩把电话揣进怀里一挥手,大家蜂拥而上。

 “花都”门口立着两面巨大的喜字,有一场婚宴包了一楼大厅。打扮漂亮的一对新人站在门口,笑容可掬地迎接着纷至沓来的宾客。更有一些西装革履的帮忙的小伙子跑前跑后,他们可能都是新郎的朋友,正在卖力地搬运糖果酒水进进出出。
   
毛弈轩等人刚进了大厅,就有一个年长的人跑上来道:“把东西抬过来,放在……”猛然发现齐鸣躺在担架上,吓了一跳。大家连忙抬着担架走过去,上楼上的雅间。
   
哥们儿们坐定后先是哈哈大笑了一通,随后把神色惊诧的服务员叫过来点菜。涮羊肉上得还是挺快的,屋里腾起团团热气,人们也都眉飞色舞。
    毛弈轩问道:“齐鸣,那女孩跟你什么关系?”
    “朋友!”齐鸣咽了一口回答。
    “不会仅仅是朋友这么简单的吧?”陆皓娃娃脸上显出狞笑。
    “真是!就是朋友!”齐鸣正色道。
    “男女之间可没有纯粹的友谊啊!这可是你亲口教育我的!”
    “对对对!坦白了吧你!”人们纷纷响应。
    齐鸣尴尬地笑起来:“好!不是朋友是对象行了吧?满意啦?”
    “少来这套!想蒙过去,没门儿!”
    “我们是柏拉图式的感情,你们理解不了地!”齐鸣眯缝着眼,嘴里咀嚼着一片生菜,安详的象一只山羊。
    “柏拉图?外国人吧?比咱们的西门庆哪个火力更猛?”牛达把一大团肉甩进嘴里,脸上露出淫荡的表情。

 晚上,病房里一派欢腾的景象。屋里很热,大家都把外套抛在一旁,只穿着衬衣。齐鸣说还是夏天好,可以一块儿去游泳,冬天什么也干不了。于是大家开始讨论明年夏天共同旅游的计划。毛弈轩主张去承德避暑,住他半个月。胡儿十分响应,陆皓却连连摇头,说应该去海边吃海鲜洗海澡。牛达说那你就两口子去吧,感情到时候你们已经结婚了。陆皓热情地说,都一样嘛,没结婚的也可以住一块儿,来个标准间。牛达说那倒可以考虑一下。

正在这时,房门一开朱嫣然试探着走了进来。大伙于是纷纷穿衣戴帽,一窝蜂散了。
    “你看,我一来把你的朋友都赶跑啦!”朱嫣然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都这样!来,你来坐吧!”齐鸣探起身来招待。
    “你还住院呐中午还跑出来跟他们吃饭?”
    她买了几个大苹果,一只一只地从挎包里掏出来放在床头柜上。
    “嗨,老这么躺着都憋坏了。呵呵,你买东西干什么?”
    齐鸣盯着苹果问。
    “你忘啦?我病的时候你也照顾我了嘛!”她环视着整个病房,找了把凳子坐下,随后取出一把小刀,拇指一按啪一声闪出雪亮的刀锋。
    “啊?您还使弹簧刀啊!”齐鸣注视着那握在纤手里的漂亮小刀。
    “漂亮吗?我妹妹给我的。”朱嫣然得意地晃了晃,拿过一只苹果削起皮来:“她让我防身用!哈哈!”
    “哈哈!不会是针对我吧?”
    她没有回答,笑眯眯地继续削皮。她的手法很纯熟,左手的拇指不停拨动,让大苹果轻快地划过静止的刀锋,果皮就象毫无关联地被揭露开来,一圈圈在空中套动。
    齐鸣欣赏着她的操作,自作多情道:“嗨!我这个人吃水果从来不削皮的,别麻烦你啦!”
    “什么水果都不削皮?”她狡猾地看着他的眼。
    “对!洗洗即可。”齐鸣突然发现她竟然不是纯粹的单眼皮。
    “菠萝也不削?”朱嫣然哈哈笑起来,很尽情的模样。
    “冬瓜也不削!”他干脆顺水推舟接着说下去。
    “冬瓜是水果嘛?你呀,就会胡说。”她把削光的苹果插在刀上。因为笑而不停颤抖,一叠果皮没接住掉在地上。
    “我小时侯家里很穷,不用说冬瓜,连白薯土豆都是水果啊!”齐鸣作沉痛不堪回首状。蓦然发现,弯腰拾果皮的朱嫣然竟然有一截雪白的脖子从绿色羽绒服里露了出来。以前没觉得她有如此之白呀,莫非冬天把人们都焐白了?他一边想一边偷偷捋开自己的手臂,仔细瞧了瞧。
    “想激起别人同情心是吧?呵呵,这个苹果倒不给你吃了!”她张嘴竟然咬下一块儿。
    “这是真的啊!什么同情心啊?真的。”他失望地把袖子又褪下。
    “哎哎哎!一个苹果至于嘛!我吓唬你呐!”朱嫣然大方地把手一伸。
    “我不吃!”齐鸣倔强地扭过头去。忽地想到那个经常在楼下闲逛的小男孩,曾经有个又大又红的苹果他没有抢到,于是咽了口唾沫。
    “来吧来吧,给你给你!”她把苹果一直塞到他嘴边,脸上笑眯眯的。
    “我不吃!”他左右扭着脸,象个被强吻的纯真少女,作拒绝状。
    “不会是嫌弃我脏吧?”朱嫣然上下摇着刀子,象个欲行非礼的歹徒,作要挟状。
    “这可是禁果儿啊!不能随便吃地!”齐鸣终于接了,忽然为自己这句话后悔起来。
    “你讨厌!”朱嫣然有些抹不开面子,接着忽然扑过来用力捶了他肩膀几下:“你讨厌讨厌讨厌!”
    齐鸣觉得竟然很受用,便转过身来指着后背道:
   
“这里,劳驾再来两下!我后背酸得很,酸得很,呦……
   
她仿佛来了性子,抡起一对儿小拳头雨点般打过来。边打边喊:
    “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这个坏东西!”
    忽然门口传来一声咳嗽,两人回头发现一位护士正惊讶地看着他们。朱嫣然极为害臊,低着眼讪讪地走到一旁。齐鸣也觉得有点儿尴尬,呲着一排牙笑呵呵地问:“换药?”

 护士走后,朱嫣然认真地说:“你伤得不轻啊!”
    “你全看到啦?”齐鸣有些惊恐,担心地摸了摸屁股。
    “你吃苹果吧!”她很正经地样子。
    “哦。”他仿佛听见她说你吃屁股吧。感觉个人的一部分隐私和尊严遭到空前的洗劫和践踏,而这尴尬的果子还要自己去吞咽,于是大咬了一口。
    “呵呵!”她似乎满意地笑了。

 为什么那次下暴雨的晚上,我一丝不挂都没觉得怎样,今天完全属于正常正当的局部暴露也居然愧不敢当?嗯,上回我心里只想着方乔,对别人对周围的一切都无所谓,当然也感觉不到朱嫣然的存在,即使感觉她存在也是置之不理的,甚至有点儿不尊重的意思吧!反正没有侮辱和挑逗的意思就行!现在竟然……难道……?齐鸣不知不觉把整个苹果都啃光了,摇着头又想。那天是屋子里黑,对,今天屋子里亮。
   
“这屋里灯真亮啊!”
    “是啊,怎么啦?”朱嫣然有些不解抬头望望天花板。
    “没怎么,呵呵。”
    “是不是太刺眼?”她快步走过去把灯关了:“这回行了吗?”
    齐鸣刚要申辩,听到走廊里有人说道:“九号!要不要开水?”那护士又回来了。
    朱嫣然赶忙跑出去,连连说要并致谢。那护士认真地说九号的伤还没痊愈,要小心。随后朝黑洞洞的屋里瞄了几眼。朱嫣然这才会意起来,想解释些什么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羞答答地说会小心会小心。那护士白了她一眼,昂首离去。

 朱嫣然随后的几天很有规律,每晚下班必到。或削一只苹果,或捎来一袋奶油爆米花,边吃边聊些街上的见闻,搞得齐鸣心头痒痒的,幻想早日恢复自由,回到欢蹦乱跳的时光。每到朱嫣然告辞离去的时候,他就显得恋恋不舍,然后百无聊赖地翻翻杂志,甚至开始担心她路上和过夜的安全问题。

 新年终于到了,这是1998年的最后一天。天还没亮,齐鸣就开始坐卧不安,后来干脆下了床,在房间里试探着来回踱步。惊喜地发觉腿脚竟然在一夜间敏捷有力了许多,虽然偶尔还吃不上劲儿,但总体来说也算能直立行走了。于是他饶有兴趣地走出房间,缓缓地穿过走廊来到院子中。
   
地面上已经比较干净,只有在一些树下才能发现残存的积雪,粘着灰尘发出微弱的青光。他看看天色,依旧灰蒙蒙的,太阳还没有全露出来,东方现出隐隐的白气,有几颗星星在空旷里闪烁。他点起一支烟,在袅袅迅速散去的烟雾里等着清晨的来临。
    毛弈轩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是最早的。朱嫣然笑笑从椅子上站起,毛弈轩也点头示意,不知道是在对谁讲话,连连道新年好新年好。齐鸣说自己已经基本全好了,随后在原地踏了两下步。毛弈轩也很兴奋说没想到这么快呀,可以出院了。胡儿到的时候发现人们正在清理房间,连忙跑去往车上搬行李。

齐鸣再次走进家门的时候,眼前一亮,发现客厅里一尘不染,角落里有两盆金黄的冬菊,叶片墨绿,花朵怒放。毛弈轩把东西撂下,拍拍齐鸣的肩膀,眼睛里闪着羡慕的神情和胡儿一道下楼走了。
    他感觉上楼有点儿累,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朱嫣然从屋里出来,绿色的羽绒服脱了,穿一件橘红色的毛衣,显得很有些温暖的活力。她笑眯眯地问齐鸣想不想吃些东西,他回答想吃,她便消失在厨房里。
    茶几上很干净,下层却赫然摆放着一套青砂茶具,这些小巧的杯杯罐罐做工相当考究,让人看了就有一种伸手把玩然后据为己有的念头。齐鸣轻轻捏起一件,翻来覆去地观看了一会儿,产生了强烈的饮茶欲,嗓子也随之一干。他联想起从前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大罐头瓶来,感到可笑。在茶具托盘的一侧,那只兰花状的烟灰缸闪着幽静的光泽,齐鸣顿觉可亲连忙到外套里掏烟,忽地想起回来的路上已经把最后的空盒抛到窗外了,于是无奈地又坐下来。

“你忙什么呐?”
    “没事!马上就好!”朱嫣然在厨房里伴随着一阵锅灶碰撞声回答。
   
齐鸣心里忽有一个念头产生,为什么朱嫣然和她身边的一切事物都透露出一种不凡的味道?是高贵、高雅?还是打肿脸充胖子刻意装饰?他回忆起初次见面时她的模样,虽然跟方乔一样也是黑色连衣裙,但是她的要明显昂贵一些,面料、款式、做工让任何人一眼望去都会赞叹。还有她手臂上的金链子,也绝对不是普普通通老百姓所佩带的那种,它镶嵌了斑斓的各种宝石,让人看了甚至怀疑它是假的。她给自己夏天的那件名牌T恤,让毛弈轩这种花花公子似的朋友见到后都刮目相看。还有眼前的兰花式烟灰缸也是精致到了极点,青砂茶具……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买这些高级货?上什么班有多么高的收入才会如此?难道是什么人送的?

 朱嫣然端着一个盘子走了出来,盘子里是热气腾腾的炒饭。
    “吃吧!不好吃也没办法。”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一股香味迅速冲进鼻孔,齐鸣连连道:“好香,好香啊!”
    他开始大口吞咽起来,虽然有些烫嘴,竟也不怎么在乎。吃到一半的时候,他放缓下来,说了几个好吃。朱嫣然暗暗发笑,坐在一旁观赏他的吃相。
    “你带来的茶具?”齐鸣嘴里咕哝着问。
    “是啊,从家乡买回来的!漂亮吗?”
    “漂亮!哎!对了,你不是去总公司培训吗?怎么还跑家乡去啦?”
   
“嗯……其实也挺近的,好长时间不回家了,顺便嘛!”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哦!好,当然当然,应该应该!”
    “你喜欢喝茶吗?”朱嫣然眨巴着眼睛问。
   
“当然,中国人嘛!就是……没怎么正经喝过。呵呵!”
   
“以后我们可以天天沏茶喝!”
    “哦!太好了,谢谢你买的茶具!这很贵吧?”
    “也不算贵,既然是好东西我就豁出去半个月工资啦!”她显得很有气魄地说道。
    “那你一个月挣多少?”齐鸣开始好奇。
    “一千多一点吧。”朱嫣然有些不情愿地回答。
   
“啊?你花五百就为买套茶具?”齐鸣颇有些意外,脑子里连续出现几条等式:一套茶具等于十只烤鸭,等于一百盒烟,等于一千听啤酒……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攒不住钱的嘛!”她仔细端详着齐鸣的表情。
    “这烟灰缸也是你买的?”
    “水晶的,你不是见过吗?”
    齐鸣终于不再惊愕,暗想谁找了她做老婆可危险了,没个百八十万很难应酬啊!他把吃干净的盘子拿起来,打算去洗刷。
    “你脚还没全好,给我吧!”朱嫣然接过盘子关心地说。

他吃饱了肚子,感觉体力大大恢复,便走进书房。屋子里竟然也有花香,窗台上有一大盆水仙,叶片饱满,根系发达。他微笑着来到自己的卧室,看见床上平躺着一只毛绒玩具的大灰兔子,两颗大板牙夸张地呲出到外面,样子既可爱又气人。于是齐鸣马上走去看她的卧室,床上也有一个,是只个子比较小的布老虎,身体瘦长表情呆傻,仿佛刚挨了大灰兔子的一顿暴打。
    “好玩吗?”朱嫣然出现在身后问道。
    “挺好玩!不过,为什么给我兔子,你要老虎啊?”齐鸣感觉自己象是在过家家,童心涌动。
    “我属虎啊,今年还是我本命年呀!”她笑眯眯地解释。
    “我可不属兔子啊!看,多自私!”齐鸣作认真状。
    “那你属什么呀?”她也认真起来。
    “我属老鼠,耗子!”他眼睛贼溜溜地转动着。
    “那也说得过去嘛!老鼠兔子都是大板牙牙啊!”她忽然嗲起来。
    “哈哈哈!”齐鸣忽然笑出了声。
    “讨厌!你笑什么?是不是看我挺可笑?”朱嫣然的单眼皮下划过一丝尴尬。
   
“不不不,不是!不是可笑,是可爱……
   
她忽然一脸羞愧,眼睛也抬不起来。这时候电话铃响了,齐鸣转身去接,还正色道:“就是可爱嘛!”
    是牛达打来的电话,真诚邀请他晚上到“幻境”酒吧共度新年之夜,参加什么激情之通宵舞会和忘我之酒会。齐鸣说不知道“幻境”的所在,牛达就说已经通知了毛弈轩,傍晚会来接你。听了他充满诱惑力的煽动言论,齐鸣便痛快地接受下来。牛达还嘱咐他把朱嫣然带上,说今夜不接纳孤独的人,因为孤独的人是有罪的等疯话,齐鸣回答不孤独的人倒容易犯罪。牛达嘻嘻哈哈把电话放了。

 “幻境”酒吧坐落在城市的边缘上,门面也并不大,就是霓虹灯“幻境”二字异常醒目,仿佛在告诉路人不要低估了自己店内的实力。

天色已经全黑,毛弈轩余玉圆带领齐鸣朱嫣然下了车,走向酒吧大门。齐鸣一眼就看到陆皓的摩托车,停放在一排自行车队伍里,心里暗叫居然还有比我们更积极的。

穿过门厅,就有一股强烈的暖风夹杂着酒香吹过来,象是造酒厂的澡堂子但又没有湿气。齐鸣解开外衣扣子的时候已经进入了大厅,放眼望时竟然一愣,哇!好大的地方!面前是一条朝下去的楼梯,很短只有五六阶,下了楼梯就是一个不小的舞池,足有排球场那么大。

舞池里现在还没有人跳舞,上方的彩灯悠闲地旋转着,轻柔的音乐让人感到异样的松弛。舞池的尽头是一个小型舞台,摆放着卡拉ok设备,这舞台小得恐怕象牛达这样的两个胖子就容不下了。舞台的背景很奇特,是一个扇面状的人工孔雀开屏,制作的很逼真。也许是让上台演唱者看起来象只发情的孔雀吧,齐鸣暗自想着。
   
舞台的一侧有一个蘑菇状的粉红色小屋,里面应该是调音师和主持人的工作间,透过小窗子能看到有人在里面抽烟,姿态安逸。舞池的一边是半隔断式的雅座,桌椅都是由厚实的原木制作,散发着幽幽的木材香味。已经有些人坐在里面,似乎正在低声谈论,不过光线很暗,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
    舞池的另一边是笔直的吧台,几个相貌清秀的小伙子身着星条相间的工作衫打着黑色的领结站在吧台后,表情冷漠。在他们身后是明亮的货架,摆满了各种颜色、造型、文字的酒瓶,这些酒瓶各个晶莹发亮,里面装满了让人兴奋、发烧、晕旋的液体。虽然是第一次来,齐鸣还是能感觉到今天的与以往不同之处,有一种气氛一种感受弥漫了整个大厅,那就是今晚人们将要以自己的方式庆祝新年的到来。眼下这些小伙子与这些酒们正在严阵以待,接受这次考验。

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坐着两个男人,他们一边抽烟一边似乎在讲笑话,压抑下的笑声阵阵传来。这不是牛达和陆皓吗?毛弈轩大步上前猛拍二人肩膀,俩人正开心之际被吓了一跳,纷纷站起来扣住毛弈轩的双手。
    “你们来这么早?”齐鸣问。
    “等你们都等腻啦!早来半天啦!”
    “你们那两口子呐?”毛弈轩挣脱了手臂问道。
    “你们先过去吧,她们在那儿!我们再等等,还有人!”陆皓伸手向对面的一个雅座指去。

 毛弈轩走在头里,手打凉棚往黑暗里张望。
    “一群瞎子!哈哈!”阴影里的女人们忽然笑起来。
    “噢!原来就是这里呀!”毛弈轩冲上前去。
    雅座是由三面长木椅围成,中间一张大木桌,所有雅座之间用苇帘相隔。齐鸣摸着黑看不太清楚里面人的面孔,掏出打火机照了照,看见了赵菲的圆脸,赵菲一口气把火吹灭又蹬了他一脚。齐鸣一个趔趄挨着她坐下,同时伸手把朱嫣然也引导过来。缓了片刻,他才适应了光线,发现赵菲边上是侯爽,于是弥补性地招招手,侯爽笑道这回看清啦?齐鸣连连说看清了。小燕坐在她旁边也招手示意。毛弈轩正搂着余玉圆,脸贴脸地温存。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一个朋友,她叫……
   
齐鸣刚要把朱嫣然推荐给大家就被赵菲打断了。
    “你急什么,这么黑怎么看得清啊!待会儿有灯了再介绍吧!”赵菲笑呵呵地申斥他。
    对面牛达和陆皓还在交流彼此的笑话,不时顿足捶胸地大笑。不过笑声听不见,更象是在作哑剧表演。小燕也看着笑起来,仿佛她能听到似的。赵菲则毫无表情,趴在桌子上托着下巴。
    胡儿来了,从对面接受那二位“相声演员”的指路后径直穿过舞池,他探头张望着样子很傻。齐鸣联想到刚才自己为什么遭到耻笑了,就喊了胡儿一声。他坐在毛弈轩身边,对着眼前的一片黑暗说:“毛哥,齐哥你们早来了吧?”

这时候音乐停止了,舞池上方的彩灯也不再转动,一束束柔和的光线从雅座的天花板上泻落下来。小舞台上的麦克风传来一声啸音,看来晚会即将开始。
    胡儿朝朱嫣然点点头,剩下的女人就一个也不认识了。他打破沉默道:“真他妈的气人!从把领导和他媳妇打商场送回家再到这儿,竟然花了一个多小时,市中心人真他妈的多,开不动!幸亏咱开的是小号车,交警帮着给疏通疏通,要不只不定现在陷在哪儿呢!”
    毛弈轩道:“胡儿,你也是!非开车来?实在不行走着也都到了!我们还以为你这么晚都不来,又把谁撞沟里去啦!”
    胡儿连连摆手,极为惭愧的样子。
    一些或披肩长发或光头的小伙子,脚下趟着电线跌跌撞撞地从蘑菇房子后面搬出来架子鼓、电子琴等等乐器,安置在舞台另一侧。
    牛达陆皓走过来,身后还有两个人。齐鸣望见方乔还有那个白面书生心里顿时浮起一丝不安。方乔穿一件褐短绒大衣,扣子已经解开露出里面艳红的羊毛衫。齐鸣觉得那红色太扎眼,就低下头不作理睬。方乔也似乎没有看到他似的,扫了眼朱嫣然随后对大家热情地打招呼。小燕斜睨了她一眼,把牛达拽了过去。
    赵菲忽然兴奋起来,说道:“哥,方乔姐!你们来一块儿坐坐吧!”
    “对!挤挤就行!”侯爽站了起来。
    方乔和赵菲她哥嘀咕了几句什么,就又微笑着说:“算啦,你们已经就够挤的啦,我们坐吧台那里就行啊!待会儿见!”
    那男子也斯文地点头表示谢意,随后挽着方乔的胳膊走了。

 大家坐定之后,开始相互介绍一番,毕竟胡儿和朱嫣然还属于新面孔。
   
齐鸣道:“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一个朋友,她叫……
   
“你这个人真怪,人家自己还没说话,你瞎介绍什么?”赵菲笑嘻嘻地说。
    齐鸣感到很恼火。她这是成心的,我怎么得罪她啦?让我老下不来台!他想瞪赵菲几眼,可是碰到她顽皮活泼的目光时,不知怎么了就没了斗志。他感觉到朱嫣然在用手偷偷拉拉他的手,那小手很温和。于是便平静下来。
    “还是我自己来吧!我叫朱嫣然,在本地一家公司工作,齐鸣是我房东,呵呵,当然也是我的朋友。所以也希望大家拿我也当朋友。”朱嫣然缓缓讲来,并无造作。
    牛达望着朱嫣然又瞅瞅余玉圆,对赵菲说:
    “呵呵,我发现咱们这圈人里斯文的女士不少啊!”
    侯爽盯着朱嫣然详细地看了会儿,仿佛海关在查验通关的货物。最后对齐鸣报以会心地一笑。余玉圆则流露出少许轻蔑和不屑。

 小燕忽然喊道:“哎!你们仔细看,他们俩长得象不象?”
    胡儿擦擦眼睛盯着齐鸣和朱嫣然看了会儿也发出一声惊呼:“象!象!”
    于是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俩,不由自主地纷纷点头。
    齐鸣和朱嫣然对视着,被众人的目光压制得极不自然,下面的手又握了握。
    “是有点象,都是单眼皮!”赵菲哈哈笑起来。
    “单眼皮怎么啦?我们俩就跟兄妹俩一样!”齐鸣大大咧咧起来。
    人们似乎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继续拿齐鸣俩的长相品头论足着。由于没有音乐,四下里各个雅座中的人也都乱哄哄地议论着什么。方乔和那男子已经坐在刚才那对相声演员的位置,虽然身边也都是人,但她早把大衣脱了,艳红的毛衣格外醒目,打老远就能一眼看见。

 忽然剧烈的鼓声响了,节奏刚劲激烈。随后其他乐器也加入进来,那几个小伙子宛如变化成音乐的精灵,长发横甩,光头闪动,力度十足。好象地上纵横的线缆发生短路,电流击中了他们;又好象几个对劳动充满抱怨的学生,挥舞着墩布和痰盂表示抗议。
    一群身穿金属色服装的少女从门厅里涌来,她们分别站到每个雅座口,等待客人的传唤。
    忽然音乐完全停了下来,扯琴擂鼓的小伙子也安静下来,象被拔了电源的玩具熊呆立不动。一个三十好几的老小伙子蹦了出来,他头发皮鞋贼亮,仿佛毛弈轩十年后的模样。
    “朋友们!你们好!我爱你们!”他跃上小舞台大声激昂地吼着。
    “我不爱你——!”牛达喊了一声,附近几个雅座里也有类似的声音。
    在座的所有女人连同那个金属色服装的服务员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种回答真让我伤心,我太痛苦啦!”那老小伙子忽然单腿跪地作无比忧愁状,旋即又跳了起来道:“不过我是个开朗的人,不过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不过你们现在不爱我,不过没关系,哈哈哈哈!”
    人们同情般地笑了起来。小燕尖细的声音尤为异军突起,齐鸣感觉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只要你们爱喝这里的酒,现在就足够啦!”老小伙子一字一顿地说:“请哥们儿姐们儿回答我——对不对?”
    “对——!”所有人都呐喊了一声。
    “请哥们儿姐们儿回答我——要不要?”
    “要——!”
    “这边的声音我听不到!再来一次!”他把手扩在耳朵上转向吧台的方向:“请哥们儿姐们儿回答我——还要不要?”
    “还要——!”齐鸣看见鲜红毛衣的方乔也双手作喇叭状,冲着舞台开心地跟着喊。
    “我就怕女人对我说——要!我还要!”老小伙子一脸坏笑起来。
    所有女人都大声笑着,她们有种被引诱被欺骗的快感。所有男人也都大声笑着,他们有种生理上的宣泄心理上的共鸣。
   
“上酒!music!”主持人把手用力挥向前,仿佛指挥着千军万马。
    音乐又轰鸣起来,胡儿把太空人似的服务员拉过来,对着她的耳朵喊:“啤酒!啤酒!
beer!beer!

 第一杯啤酒人们喝得极快,仿佛都渴坏了似的。大家把杯子在空中一撞就仰脖儿灌了下去。齐鸣惊异地发现朱嫣然也不例外,但是淑君的气质和豪爽的举动并没有什么不相称。余玉圆和侯爽也是如此,看来女人们临来前早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牛达激动着说真痛快。胡儿也惊喜地拍巴掌,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模样,把服务员的耳朵又拉过来喊:啤酒啤酒!
    太空人在舞池中穿梭着,象蜜蜂一样忙碌,不断地把吧台的瓶瓶罐罐运送到雅座来。人们纷纷脱去厚笨的外套,各个摩拳擦掌。在音乐的爆炸声中,有些人开始跃入舞池,跳起迪斯科。
    赵菲的腿似乎随着节奏摆动,齐鸣感到若有若无地碰撞,但是挤坐在一起没法闪避,只好也跟着摆动。最后连对面的胡儿也开始摇腿。陆皓和牛达进行着猜拳,不时地把空杯子递给服务员。
    音乐后来变得舒缓,人们也喝得慢起来。老小伙子跨上舞台,手里也端着一杯啤酒,他清清嗓子道:“各位朋友,现在有请本店老板——钱经理!他要向大家敬酒!”
    一位身材臃肿的家伙快步走上舞台,接过主持人手里的杯子和话筒。
    “嘿!想不到这里也有领导讲话!”毛弈轩鄙夷地说。
   
“各位先生,各位漂亮的小姐!欢迎大家今天光临,咱们共同度过这个美好的夜晚,你们知道嘛,明天就是公元1999年啦!”钱经理嗓门很大,语调也很激动,但是掌声寥寥。
   
“都是屁话!”牛达无奈地说。
    “我今天就不多说啦!别影响了大家喝酒!但是出于本人的热情,我宣布——今天晚上喝十杯赠送一杯!我这杯先干了!”
    掌声立刻雷动起来。

 厕所里面人头攒动,牛达和齐鸣索性挤进一个小间里双管齐下。刚进来的人都是急急火火的,似乎是接到任务的消防队员。两个人出来的时候碰见赵菲的哥哥,白净的脸也泛起红晕,胸口的衬衣湿了一片。彼此笑笑也没说什么便擦肩而过。
    座位上只有小燕和朱嫣然,牛达问人们都跑哪儿去啦?小燕说陆皓两口子去跳舞了赵菲小余也上厕所了毛弈轩和胡儿去抽什么奖了。朱嫣然补充说是幸运顾客奖。齐鸣问当了幸运顾客又怎么样,有什么好处?朱嫣然说也不知道。
    赵菲和余玉圆走了回来,牛达问是否感觉身轻如燕,遭到二人殴打,说你才身轻如燕呐。牛达很受用,命令服务员再去拿酒。
    音乐静了下来,舞池里的对对男女挽着手各自散去。老小伙子重新亮相,饱含激情地嚷道:“朋友们!刚才的抽奖已经结束,今晚的幸运顾客诞生啦!”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竖起耳朵。陆皓侯爽也悄悄走了过来,坐下聆听。
   
“他们分别是——18号台的代表!66号和58号台的代表!下面有请这些幸运顾客登场!展示你们的魅力!oh——!”
   
“哎!咱们是几号?”齐鸣问。
   
小燕拿起冷落在桌角上的号牌看了看,忽然跳起来道:“有咱们!有咱们!咱们是66号呀!”
   
这时候胡儿跑了回来,异常兴奋地高呼:“操!中啦——!” 

毛弈轩站在中间显得意气风发,左边是个满脸通红的近四十岁的男子,穿一件皮西服,不自然地眉开眼笑。右边是一个脸膛黝黑,体格粗壮的年轻汉子,穿件崭新的白衬衫,歪歪扭扭地打一条花格领带,不时向某个角落招手并伸出两个手指作胜利状,那角落里于是便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口哨。三个人站在舞台下面,颇有些象刘关张桃园当众结义。

“有幸成为今晚幸运顾客的三位,现在已经站在大家面前!掌声鼓励!”主持人走下舞台来到黑脸汉子的身边,与在场的人们一齐鼓掌和惊叫。随后接着说道:“他们每个人将获得三样特别的奖品!”
    “啊?”牛达羡慕地说:“早知道刚才不去厕所了,耽误啊!”
    “你小声点儿,听着呀!”赵菲白了他一眼。
   
“第一个礼物是——本店明天哈哈明年将要隆重推出的贵宾卡一张,价值600大元!可以在‘幻境’按月消费12次!”老小伙子边说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金闪闪的卡片,依次递到三人手中。“大家鼓掌——!另外赠送合影!凡是今晚需要合影纪念的顾客将得到特价优惠,每张十元!”
   
一个金属服装的少女,头戴相机形状的纸帽走了上去。在他们面前蹲下,连闪了三次,随后把照片恭敬地送到毛弈轩等人的手里。人们又开始拍桌子欢呼。
   
“第二个礼物!就是送给每个幸运顾客所在雅座里的全部朋友,每人一杯‘塔提拉’——bomb!耶——!”

三个雅座顿时鼓噪起来。

“那么第三个礼物又是什么呢?嘿嘿!绝对是个特别特别特别的礼物啊——!现在我郑重宣布——这三位英俊潇洒的先生将可以随心所欲地,咳咳!随心所欲地——啊切!在这里邀请任何一位漂亮的小姐,与他共舞一曲!”他作了几个暧昧的舞蹈姿势又说:“在场的所有小姐!你们不会拒绝幸运降临到你们身上吧?说出来!喊出来!”

“不会——!”很多女人异口同声叫起来,就象刚入伍的女兵整齐的声音里还带着嘻嘻哈哈的味道。
   
ok!ok!好——!你们好大方好主动耶!”主持人嗲声嗲气地又说:“先生们!你们别愣着啦!动手挑吧,没有人会拒绝的!”
   
小燕幽幽道:“千万别挑我,我不干!”
    “放心吧你!”赵菲似乎在安慰她。

 黑脸汉子大步奔向自己的角落,片刻便拖出一个羞羞答答浓妆艳抹的女人,紧接着后面有人大骂:“靠!挖我的墙角!”随后是一片轰笑。
    毛弈轩犹豫了一下,快步走到吧台前,对满面春风的方乔躬身行礼,很绅士的模样。方乔朝身边的白面书生嫣然一笑,便站起身来。那书生也很大方似的伸手示意,靠在吧台上尴尬地笑着。
    舞曲声悠然响起,通红面孔的中年汉子也马上行动起来,板着脸把一个身材娇小的服务员扯进舞池,双臂灵活地搂抱着,下边则迈动着僵硬机械地舞步。
    所有人又开始猛烈鼓掌,但是大部分落选的女人没有参与。
   
赠送的“塔提拉”被端上了桌子。齐鸣一口干了,才发现朱嫣然取来杯盖扣在杯口上,猛地在桌面上一墩,杯子里的酒便发起大量的气泡,随后她才端起来一饮而尽。人们见了有趣,也纷纷效仿,各个自得其乐。齐鸣见了有些后悔,感觉自己俨然成了天蓬元帅在吃人参果。于是把服务员叫过来问道:“这个……踢了塌啦,多少钱一杯?”
   
“塔提拉,三十!”
    “一人再来一个,不赖嘛!”胡儿建议道。
   
“对!咱们AA制,尽情地喝吧!”牛达喊着。
   
齐鸣暗想这一口就三十,也够黑的!不过好奇心还是比较浓,也想试试摔杯为号的感觉。再者,他口袋里有整整一万块钱,来自于丢失的祖宅和飞来的车祸。所以心里有底,也财大气粗起来,让服务员火速去取。
    舞池里已经又多了好几对儿,毛弈轩神情专注地翩翩起舞,他很在行。齐鸣知道方乔水平并不怎么样,但也许是在毛弈轩的带动下也竟然舞姿优美进退自如了。他感觉似乎一旦失去什么,失去的东西就在变得精彩起来。他开始暗暗上火,当然并不是跟毛弈轩或者方乔,他开始怨恨白面书生和他的妹妹赵菲了。
    牛达把酒杯一墩,对面无表情的余玉圆道:“走!我也请你跳一曲!”见她笑笑,便一口把“塔提拉”干掉,大步朝舞池走去。
    余玉圆也站起身,矜持地对其他人说:
    “走,我们都去吧!”
    齐鸣扭头对朱嫣然道:
    “我不行,会把你的脚踩成鸭蹼的!呵呵!”
    幸好舞曲很快结束了,牛达一脸不痛快地走了回来。毛弈轩把方乔送到吧台旁,神采飞扬地返回到雅座,一把又拉起刚要坐下的余玉圆说:
    “再来一曲!”
    牛达干脆转向朱嫣然,朱嫣然则欣然接受邀请。小燕似乎对着齐鸣说道“我也不会跳,只能看啦!”
    齐鸣看到陆皓与侯爽也滑进舞池,跟附近的方乔二人撞在一起,开心地打着招呼,又分别旋转而去。方乔的红毛衣很特殊,在舞池中显得异常鲜明,她和白面书生偶尔相对而笑,又似乎在蜜语情话。他感觉酒已经喝得不少,头开始发痛。忽地产生一种冲动,真想寻把巨斧冲杀到舞池里,把所有快乐着的人们砍翻,而白面书生赵菲她哥则要成为幸运顾客,多挨上数斧,方能解气。他开始后悔来到这里,观看到这一切。
   
齐鸣点上一支烟,迷离地望着升腾中的烟雾,眼前似乎出现许多无耻粗壮的黑汉子冲进舞池,撕扯方乔的衣服,抓她的乳房和屁股,白面书生遭到数百个结实而响彻云霄的耳光,重创倒地昏迷不醒……方乔绝望地惊叫着,但无济于事,有更多的汉子扑上来,压住她的身体扯碎她的红毛衣和紫呢子长裤,露出那件他所熟悉的黑连衣裙和雪白的大腿……他忽然心里一阵裂痛,嫉妒和报复的欲火随之熄灭。

 他缓缓站起 对赵菲说:
   
“小姐,能请您跳支舞吗?‘
    “可以,就怕您把我的脚踩成鸭蹼!”赵菲神秘地笑着。
    他生硬地攥着赵菲的手,她似乎被攥痛了,酒精烧红的脸上一双眼睛充满抱怨和不安,他于是感觉很受用。白面书生心满意足地抱着方乔,脸伏在她的肩膀上,向靠近的齐鸣打招呼似的笑笑,便朝更暗的角落转去。齐鸣不由自主地把赵菲用力地搂着,贴得很近,清晰地体会到她胸脯的起伏,她甚至连推却的力量也没有,因为齐鸣的双臂太用力了。音乐结束后,他满意地走回到座位上,感觉跳舞真是个好办法。
    陆皓出了一头汗,叫服务员去拿冰镇啤酒,服务员说没有,他无奈地说那就来普通的吧,服务员又道普通的也没有了,客人们把扎啤喝光了。陆皓来了脾气,大声嚷那就来精装的吧,“科罗纳”“贝克”“七喜”“嘉士伯”都行,服务员不知趣地说这些也快没有了,得提前多要些。陆皓不理她,拉着侯爽又去跳舞。
    齐鸣从厕所回来,发现座位上就剩赵菲一个人了,一看舞池里全是熟面孔,陆皓和侯爽、牛达和余玉圆、毛弈轩和方乔,就连胡儿也和小燕混乱地扭搭着,朱嫣然竟然和白面书生在一起!他不知从哪儿又来了力量,喷着酒气把闷头发呆的赵菲一把拉起,赵菲不自然地说不想跳了,齐鸣喊叫着:孤独的人是有罪的!

 这一次,他简直是无耻地将赵菲揽在怀里,脸也贴在她的头发上,感觉胸脯上咚咚跳得厉害,就是搞不清是自己还是赵菲在跳。他有些恍惚,似醉非醉起来。赵菲盯着他,欲言又止,他注意到了就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嘴脸。她似乎有点儿生气,撅着嘴闭上眼索性不再看他,他一股酒劲冲上脑门儿,竟然迅速地亲了她的嘴唇。赵菲忽地睁开眼,目光混乱,表情复杂,她狠狠踩了齐鸣一脚。齐鸣急了,四处望了望又猛地对准她小小的嘴唇嘬了下去,赵菲没能挣扎开,去踩他的脚也没能踩到,有些绝望的样子。

齐鸣吻得很用力,他感觉自己已经很长时间都没吻过什么人了,他隐隐觉得自己在强人所难,甚至有强暴猥亵妇女的嫌疑,但是他含到了她温暖和娇嫩的舌头,那舌头很小心地进入到他嘴里,一触就缩了回去,象受惊的小兔。他于是有些忘我起来,一心要抓住这只小兔,便尾随着它跟进窝里,和它扭打绞缠在一起……他忽然抬头望见了她哥哥,正诧异地看过来,随即又微微笑了。
   
赵菲从洗手间回来,鬓角的头发有些湿漉漉的。雅座里就齐鸣一个人,正在品着杯里的酒,象是刻意在等着她似的。她远远地坐着一言不发,齐鸣小声问道还跳舞吗?好象在说还接吻吗?她没说话,但是竟然站起来,似乎鬼使神差地跟在他后面。他没有再去狠狠吻她,轻轻拥着把头靠在她头发上,似乎不敢正视她的脸。
    “对不起,我喝多了。”赵菲说得有气无力。
   
“我也是,有点儿冲动……”他感觉到她头发上还有水珠。
    “可能我太孤独了吧
……”她好象对刚才发生的事极为失望。
   
“我也是,我有点儿过分。”齐鸣开始忐忑起来。
    乐曲声忽然越来越小,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大厅里漆黑一片,只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烟头在角落里若有明灭。主持人的声音传来,依旧充满活力和激情:
   
1999!新的一年就要到来啦!大家跟我一块儿倒数:十,九,八……
    所有人都放开舞伴,原地放声高呼:“七,六,五,四
……
   
不知怎么搞的,齐鸣和赵菲在这黑暗里再次拥抱到一起,忘情地吻着。随着人们每一次喊声,就更紧更热烈地搂抱着。
   
……三,二,一 !啊——!”所有人都发疯似的尖叫。
   
音乐暴雨般骤然响起,节奏激烈,灯光闪电般明灭,刺人双眼。人们全涌入舞池,疯狂的跳起迪斯科,连那些太空人似的服务员也不例外。小舞台上那老小伙子专业地蹦着,拿起话筒喊着:哥们儿——姐们儿——新年好!人们也都回应新年好。哥们儿——姐们儿——我爱你们!牛达在人群里也高呼:我也爱你!爱死啦!

 当人们全疲惫地回到座位上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举杯庆贺,新年好!新年快乐!拿酒来!
    大家喝着“塔提拉”,满头是汗,但各个精神抖擞。齐鸣忽然发现方乔已经不在了,舞池里、吧台边都没有,只有一个穿红毛衣的汉子豪爽地吹着一瓶啤酒。他觉得很累,想回家,就把服务员叫过去问酒钱,结果吓了一跳。
    “您几位一共是两千一百元!”服务员笑眯眯地说。
    “啊?”小燕咧了嘴。
    毛弈轩把帐单接过来,贴着鼻子尖看着道:“呵!‘塔提拉’要了五十多个!”
    “对!不算给您赠送的!”

“啤酒四十多扎!小啤酒6个!哎!这是谁要的高级烟啊?”毛弈轩笑着问。
   
“我!”胡儿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再另掏吧!”
    “我也要了一盒!”牛达满不在乎地说。

“噢!那就差不多了!这么着,你再给我们优惠一下!”毛弈轩望着服务员道。
    “行,我去给您问问!”那女孩转身走了。
    “倒是喝了个痛快呀!”陆皓哈哈笑起来。
    “咱们凑凑吧!一人先来二百!”赵菲忽然道。
    “不用,我先垫上吧!”齐鸣大方地把一沓钱掏出来,点出二千块。
    “呵呵!齐鸣现在成大财主啦!”小燕放心地说。
   
那服务员又回来了,一脸笑容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老板同意把零头去了,只收2000块!另外再减去一元……
   
“为什么?”齐鸣把钱在桌上戳了戳递了过去。
   
“因为正好是1999嘛!”余玉圆得意地插嘴。
   
“对!这位小姐真聪明!”那服务员接过钱走了。
    齐鸣望着桌上的一元硬币,忽然笑起来:“哈哈哈,怎么这么巧?”

大家似乎再没有继续喝酒的愿望,一个个既疲倦又晕旋。最后不知道谁说了一句什么,人们就开始陆续散了。
    齐鸣摇摇晃晃地走出“幻境“的大门,感觉刚才发生的一切如同做梦。陆皓正在发动摩托车,侯爽笑呵呵地走过来对他说:“这是四百块钱,我们可不欠你的!”
    齐鸣接了,连连摆手道:“急什么急什么?”
    “我是怕明天酒醒了就什么都忘了!”侯爽跨上摩托车,搂住陆皓的腰。
    “对!酒醒了没准儿什么都忘了!”他望着他俩离去,似乎在自言自语。
    朱嫣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似乎很焦急地样子说道:“你原来出来啦?我还在里面找你呢!”
    齐鸣这才记得她的存在,刚才全让赵菲给弄迷糊了。
    “怎么样?玩得开心吗?新年好!”朱嫣然挽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开始扣羽绒服的扣子。
    “还行!走吧,咱们回家。”他开始感觉脚踝骨又隐隐作痛,招手唤来一辆出租车。

 路上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很多商店都关了门,只有黑洞洞的窗子。一两家大的单位门口挂着些彩灯,还贴着“欢度元旦”的大字。朱嫣然歪头靠在齐鸣的肩膀上,随着车子的摇摆而晃动,她似乎颇有醉意,把他的一只大手放在自己的两只小手里抚摩着。
    “这就是新年吗?”齐鸣忽然说。
    “怎么啦?你好象不太高兴?”她关切地问。
    “不,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希望真能象侯爽说得那样,到明天酒醒了就全忘了,齐鸣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忽然门被推开,朱嫣然身穿睡衣披着外套走了进来,试探地问道:
    “你睡了吗?”
    “没有!”
    “有烟吗?”
    “有!”齐鸣坐起来,在床头柜上摸了一把。
    “我睡不着,心里边很烦,对不起!”她接过烟。
    “我陪着你吧!我也睡不着。”
    “好。”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就上来吧!屋里有点儿冷啊!”他搞不清这种话是否会给对方一种错误的暗示。
    朱嫣然犹豫了一下,把外套脱了,钻进齐鸣翻开的被子里。两个人靠在床头,保持着一段合理的距离。齐鸣给她点着烟,自己也抽上一支。
    “今天绝对喝多了。”她忽然说。
    “对,我也是,不过很奇怪我竟然没吐!”齐鸣颇有些安慰起来。
    “呵呵,我倒是差点儿,要不是人多,真在厕所里就吐啦!”她喷出一口烟,不好意思地说。
    “啊?你们女厕所也那么多人啊?”他坏笑起来。
    “怎么啦?我们不是也没少喝嘛!”
    “对!我真搞不懂象你们这些斯斯文文的女孩也这么厉害!”
    “你这是偏见!”
    “呵呵!”
    忽然两个人似乎都失去了话题,默默地吸着烟。齐鸣又想起赵菲来,还有和她那热烈的拥抱,消魂的接吻。赵菲,赵菲,我其实在利用你,我根本对你没感情,我用你来报复你哥报复方乔也报复你!
    “你在想什么?”朱嫣然扭脸问道。
    “没,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不说话呐?哈哈!”
    他俩又静默起来,烟也熄灭了。赵菲,赵菲,你是不是也对我根本没感情,只是因为喝醉了,寻找安慰和刺激?还是也要报复什么人?齐鸣皱起眉头。
   
“齐鸣……
   
“嗯?”
   
“我想问你件事情……
   
“什么?”他隐隐感觉这将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你……有没有觉得我是个坏女人?”
   
“没有!完全没有!”他回答得很轻松。
   
“我和别的男人好过,还……怀过孕……”她声音低下来。
   
“那不应该怪你啊!反正你不是坏女人,你别胡想啊!”他拉起她的一只手,郑重地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不配作你的……好朋友?”
   
她讲话很费力的样子,象是在直道上兜圈子。
    “不是不是!我一直都把你当作好朋友啊!”
   
“你根本不懂我心里的意思……”她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又小声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的?”
   
他感觉到她的乳房微微颤抖,也许是因为心脏的共振,虽然很小却依然充满弹性和温暖,他不禁感觉有些勃起。
    她忽然倒在他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了。齐鸣抚摩着她的肩膀,睡衣很薄,让他产生很多涉及欲念的遐想。她的手也在悄悄抚摩着他的身体,无意中碰到他勃起的部位,便仓皇地缩了回去。
   
“我真想一辈子都这样……”她喃喃道。
    “我也是
……什么都不用想。”
    他想吻她,但是想到赵菲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要是一个男人在一天之内和两个女人热情地接吻,说他是流氓一定不为过吧!他也想穿过她的睡衣去摸她的娇小的乳房,但是没敢这样做,因为他知道现在已经站在欲望悬崖的边缘,继续前进只能粉身碎骨
……

 其实他并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他对方乔仍抱有最后一丝幻想。

 她伏在他身上,用女人最温柔的动作感召他。他不知所措了,要是换成赵菲的话,没准儿自己早变得贪婪和无耻了,那将是一种报复的快感!
    “我一直都把你当好朋友,甚至当自己的亲妹妹的,今天他们不都说咱俩长得象吗?”
    她忽然哭了,紧紧抱着他不放。他也紧紧抱住她,感觉那眼泪冰凉地落在自己的脸上。
   
夜里她似乎很冷,蜷缩成一团。他头一次察觉到她的身体不再象以往那样发出温暖,就从后面拥住她,心里面暗暗愧疚。赵菲,赵菲,没有你,没有舞池里的举动,我不会不接受这个女孩的感情,哪怕是出于怜悯呢!这都是为什么啊?98年,你让我伤心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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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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