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吕小苇的手机响了两遍信息提示,摁了取读键显示出“天气预报”:预计上午多云有点想你,下午阴有小雨转为较强想你,受延长低情绪影响,今夜到明晨大雾伴有大到暴想你,心情由此骤降8-12度,预计此类天气将持续到躺在你身边为止。吕小苇笑得非常甜糯,把枯燥的天气预改得妙趣横生,也真是够聪明的。信息的最后有一个发信人的手机号,吕小苇断定是诗人葛德所为。夜里她曾读了他的一本诗集,尽管读得朦胧迷离,但诗中对自然的赤子的歌吟,开在作者骨子里的凄美之花,以及以身为烛照亮歧途的精诚,都叫她感慨不已,她几次为之流泪,而她是个绝少流泪的人。再想想他的热烈大胆,毫无顾忌、毫无防范,她觉得孙逊雪的评价是正确的:一个兽面人心的男人。
晚上10点多,葛德给吕小苇打来电话,想和她披肝沥胆地谈一谈,是一个严肃的重大话题。吕小苇说天太晚了,明天白天再谈。葛德说,希望你能尊重我的请求,我是以分秒计算生命的,我做事历来讲究曹刿论战,胜负另算,绝不拖延。吕小苇答应了,心里很不安,就给隔壁的孙逊雪打电话,希望她能做个伴,或者严密关注这边的动静,可惜她打烂了电话也没人接。葛德上楼的声音踩在了她的心上,她本能地把一把水果刀放在枕头下面。
葛德一身酒气,并没有醉态。吕小苇说,诗人,我只能给你10分钟。葛德霸道地说,也可能是10分钟,也可能是整整一个夜晚,一个优美的夜晚。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出了你的心神紊乱,警惕和怯懦,我先让你松驰下来,讲一讲我的童年。我说我有60多个父亲你相信吗?你不会信的。30多年前,一位40岁的瞎子领着他5岁的儿子来到了Q市。瞎子本是个艺人,他有一把祖传的三弦,他视它为生命。儿子3岁那年得了肺病,他把三弦卖了。他有一个师兄送的渔鼓,儿子4岁那年,又患了菌痢,他又把渔鼓卖了。他们父子是怀里揣着一副竹板来Q市谋生的。当时Q市的贫民窟是“三街一管子”。三条小街拼成一个“丫”字形,60多户人家,只有一个自来水管安在中间。从白天到夜晚,从夜晚到天明,都有人排队接水。瞎子早早地衰老了,唱不了快板了,就由5岁的儿子唱。守着水管子,面前放个大塑料袋子,接水的人带来的剩菜、剩馍,旧衣服、小钱,都放在袋子里。儿子唱《二郎担山赶太阳》、《赵云大战长坂坡》,最爱唱的是他自己编的那段快板《想娘》,说是唱,其实是哭:“……狗进窝,猫上墙,两岁俺就没了娘。俺娘河里洗衣裳,把自己换了一袋粮。端起碗,想俺娘,放下碗,饿得慌。睡到夜里怨俺娘,撇下孩子啥心肠。张大爷,李大娘,捎个信儿给俺娘。俺娘是个花大姐,俺爹就是说书郎……”听唱的人都抽抽搭搭。有一天,“三街一管子”来了红卫兵,把他父子俩带走了,晚上回来,瞎子气息奄奄了。他叫儿子排门挨户地给人家磕头,见了年龄大点的喊爹叫娘,见了年青的喊叔叫姑,见了小孩喊哥叫姐。儿子的头磕得血肉模糊。瞎子临死前告诉儿子,他一辈子没睡过女人,他是他在一个破磨房里捡来的。瞎子死后,儿子被送到孤儿院,住了三天就跑回来,他离不开“三街一管子”。一天换一家,家家户户轮流养他。他死了一个爹,多了60多个爹。后来,他进了工厂,又自学成才,当了诗人……吕小苇说,你现在还和他们有联系吗?葛德说,10年前旧城改造,“三街一管子”早不存在了,人们住得分散了,但是只要一提“三街一管子”,马上就亲热了。吕小苇,你觉得我的童年好吗?吕小苇说,苦得很。葛德说,不,应该说很美。这种美是一粒种子,外壳最厚,深埋地下,经年累月才可能被人们认识。幸运的是,少年的我就感触到了这种美。所以,我的心很硬,悲而不哀,瞎子爹死后我再也没哭过。我说自己是“恶之花”,看到垃圾堆上长出的一棵小草,我知道这就是我,但我不会流泪。我每一次到“真人酒楼”,都在心里对着那个石磨跪拜,把它当成我的亲生父母,我幻想总有一天,我要把中国的老磨房跪拜一遍,正如我见到所有的盲人都想五体投体……
吕小苇看了看表说,葛德,对不起,你该走了,真的对不起。葛德说,你眼里不再有警惕和怯懦,却还没有平素里你那让人倾倒的眼神。我再给你讲一个男青年的故事。9年前,一位青年骑车到某个县城办事,行至中午,又渴又饿,他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个孤零零的路边店。进去之后才看到脏乱至极,台布和“雅间”的门帘像刚刚从垃圾堆里捡出来,苍蝇成阵,桌椅发粘。叫他瞠目结舌的是,七八个所谓的“雅间”,名字分别叫“满江红”、“蝶恋花”、“一剪梅”、“醉花荫”、“念奴娇”……青年胸臆酸凉了,中国古代那些高雅博学的文人,从民间文化中提炼、淘浣出的经典品牌,居然花坠泥淖,任人蹂躏。他要了两瓶白酒,先往地上洒上一圈,算是祭奠,不等上菜,自己对着瓶嘴喝开了。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从楼上走下来,打着吹欠,揉着忪惺的睡眼,问他,大叔,你要南韩走私来的汽车吗?他瞟了她一眼,把一瓶酒倒进肚里。小女孩见他不理,一手继续揉眼,另一手搭在他的脖子上,问道,大叔,你打炮吗?青年怒不可遏,一巴掌把小女孩打个趔趄,他怒吼着,你才几岁?你还是个孩子!他举起了椅子,砸了门窗,砸了收银台,砸了厨具……结局呢,青年的左腿股骨被对方打得粉碎性骨折,不得不做了截肢手术……葛德问,吕小苇,你如何评价这位青年?吕小苇说,鲁莽的英雄。葛德说,鲁莽的英雄可爱吗?吕小苇说,当然。葛德说,假如我是这个英雄,你会怎样对待他呢?吕小苇笑着说,这怎么可能呢?
葛德来回踱了几步,故意把地弄响。他说,现在我终于看到你的灿若云霞的眼神了!现在流行说女孩子满眼“菠菜”,少有人再说秋波了,这样的区分我是赞同的。“菠菜”是随风而散、顺水而去的,波光却是风雨无阻、颠扑不破……葛德表情变得庄严了,吕小苇,我有许多女友,许多女性崇拜者,只要我需要,她们随时可以向我投怀送抱、上床做爱,那只是作为朋友之间,用肉与肉的结合以使两情相悦、互利互惠,彼此牵挂就难能可贵了,在一些人眼里已经是陈腐的奢侈了。我曾经给朋友开玩笑说,做爱是个含混的概念,应该一分为二,一类叫做爱,一类叫交媾。我没有向我的女友说过一个爱字,绝对没有。我的瞎子父亲临死说他一辈子没睡过女人,他十世的艰难都抵不上这一条的残酷,我与女友做爱时常常想到他,有时我荒唐地把自己当作他,是上苍在忏悔,给他一个填补缺憾的机会……还有,我是一个拒绝婚姻的男人,我不可能给妻子孩子带来幸福,只会给她们痛苦与不幸。尤其关键的是我有一个预感,——我的生命将同我的瞎子父亲一样短暂,我深信不疑,每天都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葛德走近怔愣错愕着的吕小苇说,我的演说结束了,现在要说的只一句话:爱你并想立即做爱,让你给我一个新生!葛德两手抱住了吕小苇的肩,缓缓往怀里用力。葛德的唇贴近吕小苇额头的那一瞬间,怔愣的吕小苇被激活了,她竭尽全力朝他胸上推去。葛德倒退几步,摔在地上,随之就有了十几声清脆的响,一条假腿滚到了吕小苇的脚下。吕小苇惊骇地退到一角,簌簌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葛德平静地说,没关系。他把假腿扛在肩上,问道,你知道文化人和流氓的区别吗?文化人能在一分钟之内把少妇变成少女,流氓能在一分钟之内把少女把成少妇。葛德扶着墙单脚跳着下楼去了。吕小苇感到整个楼都在抖动。吕小苇是在嘤嘤的啜泣中入睡的,她梦到葛德的假腿在她面前跳舞,还梦到葛德的胡须全都长到了她的脸上,她用水一洗,又变成了绿草,任凭她使多大气力,一棵也未能拔下来。
葛德像往常那样冲了澡,从衣橱里取出黑上衣黑裤子,仔细地穿在身上,一个钮扣也不会马虎。这套黑衣服是他请一个老大娘手工缝制的,用了7天的工。他记得,“三街一管子”的人都记得,他5岁来Q市的时候,就是穿一身手缝的黑衣。然后,他就姿式规范地平平地躺在了床上。他刚关了电灯,他的瞎子父亲就说话了:孩子,明天跟我走,你的老家找到了!艺术馆从市中心迁到开发区以后,每天夜晚,电灯一灭,瞎子父亲的声音就如期而至:孩子,明天跟我走,你的老家找到了!——缠绵如丝,训诫如鞭。
七
立春那一天,正巧是年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艺术馆组织大家平整那块荒地,说是组织,实为自觉自愿。虽然才立春,因了一个暖冬,荒地上斑斑点点露出了早早报春的野菜芽儿。别人只认得荠菜,吕小苇无一不识,她如数家珍地向人们介绍着:这是奈何草的芽,俗名白头翁,可以入药,清热解毒;这是血见愁的芽,俗名铁苋球,也可以入药,当然是止血的;这是茵陈芽,三月茵陈四月蒿,长到四月就叫蒿了,这个大家都知道,茵陈利肝……吕小苇说,农民最看重的是这个节气,从这一天起,地气上升,草木萌发;小的时候,孩子们都在袄袖上缝上一个春鸡,大人在牛角上挂上红布,绕着村子转悠,这叫游春牛……吕小苇若有所思,跑回宿舍去了。人们还在猜疑,吕小苇拿着一根竹管回来,叫一个力气大点的把它插进地里。她的耳朵贴在竹管上端听了听,欣喜地说,你们听听,地气忽忽地
往上窜!她捡了一片干草叶,往竹管上一放,草叶就被吹掉了。女人们的长发一贴近竹管上方,就被吹得摇曳如线。她说,这是我从小玩的竹管,每年的立春我都要试试地气,看着鸡毛、鹅毛被竹管吹到天上,觉得自己也跟着羽毛飞翔。参加工作以后,这个竹管我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可是,在城市里,找一块插竹管的地并不容易,那年在省城,我找了半天,只好插到草坪上,还没来得及听,就被罚了10元钱……好了,大家可以放心了,有人说艺术馆阴气太重,现在看阳气旺盛。吕小苇的话极富煽情,人们对立春这个节气肃然起敬了,心里的春风荡漾开来。
在清明后的一个融融的时日里,艺术馆的荒地一大半变成了玫瑰园,园中间有一条分了两个岔的小径,小径铺了细小的鹅卵石,小径及花园的周边砌了石凳。荒地的另一半靠着临街的南墙,也已简单圈砌成一个萋萋蓬蓬的百草园。那棵佝偻的枯槐还在,玫瑰园和百草园以它为界,像一个慈善公正的老人,在他的主持下双方永为睦邻。不少人建议伐了枯槐,吕小苇说对老树轻易不能砍伐。院子里乌鸦不见了,喜鹊取而代之,也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的鸟儿,在花园和草园里出双入对。
四月初的一个下午,祝馆长通知开个馆长办公会,唐亿说开得越短越好,他已经连续三天被儿子的班主任叫到学校去了,一会儿还要去。唐亿自嘲地笑着说,面对老师,面对儿子22分的数学成绩,我一下子就成了大帝!祝馆长说,怎么又成了大帝?唐亿说,是大帝,皇帝的帝,是俄罗斯画家列宾笔下那个杀了儿子的伊凡大帝,是个恐惧与绝望的大帝!祝馆长说书归正传吧唐伊凡大帝。祝馆长提出开拓创收思路,改变拮据穷困,把临街的草地建成门头房,对外出租。唐亿表示同意,吕小苇心疼草地,但也找不出什么强有力的理由。至于资金来源,祝馆长说向上级有关部门打报告。唐亿说完全同意。祝馆长说,你不能老是说同意同意,打报告要找个冠冕堂皇的话题,是门学问,你想个理由吧,想不起来你别想离开办公室。唐亿被将得没了退路,就说是要找个理由,他的一个同学是Q市师院生物系主任,给院方打报告买一台冰箱,院里死活不批;后来把冰箱改为“类神经人工智慧温度调节器”,院里很快就批了。祝馆长说这些我懂,现在是叫你出题目。唐亿沉吟须臾说,打两份报告,给省文化厅的是《关于修建Q市先进文化展览厅所需资金的申请报告》,因属一层简易厅,申请资金80万元;另一份报告给Q市财政局,是《关于组织艺术家赴西北采风所需奖金的申请报告》,数额为90万元。祝馆长说好点子,并且叫吕小苇亲自呈送报告。吕小苇面有难色,祝馆长说有枣无枣打一竿,唐亿说吕小苇肯定步步芳草。吕小苇听到芳草二字就眼睛一亮。
吕小苇先去了省文化局,又去了市财政局,叫她高兴的是,两处的领导都表扬她构想新颖、与时俱进,同意列入计划,争取下半年尽早解决。两处领导话语、动作惊人的一致,都是把她送到楼梯口,一手和她握别,另一手拍着她的肩,轻柔地说,小苇,当了正科还是个孩子,太实在,对这类报告,我们从来都是拦腰砍的,你回去重新打一个,数额翻番吧!
吕小苇刚来艺术馆的那些日子,关于她的飞短流长沸沸扬扬。说她真正是心想事成,警车开道,一路绿灯,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美女是第二生产力。向上级要款的信息传出后,那些人对第二生产力的作用更为赞叹不已,暗地里几个人还相互叮嘱:记住《红楼梦》里的那句话吧,——“小心弄着驴皮影儿,千万别捅破这张纸儿”。
正当艺术馆欣欣向荣的时候,一个意外的事件给人们的心境带来了阴霾。
唐亿仍然是第二个早起的人,几个月来,他一直坚持锻炼,25分钟爬行,5分钟俯卧撑,从末有过一天间断,牛皮手套磨烂了三副。叫他欣慰的是,他独创的这种方法收到了奇特的效果。凌晨被腰斩的痛楚基本消失,弯腰作画连续三个小时也不成问题,洗衣拖地之类的家务活也能替妻子分担了。他打算再坚持一个夏天,夏天对筋骨的疗养相当重要。他的妻子常和他逗乐,说他太优秀了,不仅是个发明家,还是个居安思危、一专多能的楷模:如果交通规则不允许直立行走了,他可以自如地爬行;如果社会不允许画画了,他可以开办一个“唐氏腰椎康复中心”,钞票大大的有。他故作高深地对妻子说,女人的哲学是实用哲学,以男人的哲学看,根本的意义是他发现了生命的潜能,他看到了葛德所说的第三种颜色的火。妻子说,说我实用是对的,清明节那天送孩子,是你的代表作啊!唐亿眼里就有了熠熠的光,就沉溺于非我莫属的荣耀之中。
清明节那天,学校里组织学生到郊县的烈士陵园扫墓,清晨5点必须到校,4点半唐亿带着儿子下了楼,却发现楼下的几十辆自行车被小偷席卷一空。真他妈的是个大工程啊!唐亿骂了一声,拽着儿子就跑。跑出去2里多路,也没遇上的士,儿子累得赖在地上不动了,唐亿就背着儿子跑。跑了半里路,唐亿气喘吁吁,儿子也吵着浑身的骨头快颠碎了。窘迫之际,唐亿才想到了爬,两手往地上一放,命令儿子骑上去,抱紧他的胸部,他像一只健壮的猎犬四蹄飞奔了。他跑得兔起鹘落,身体的起伏悠游如水,儿子的瘦臀节奏感很强
地按摩着他的腰椎,给他的舒适妙不可言。他曾经做过无数次的理疗,练过头首倒立,练过倒行,也叫妻子两脚站在他的腰上,全是徒劳。离学校还有七八十米了,他看了看表,4点50整。他对儿子说,确保无误!真是艺多不压身啊!真是因祸得福啊!儿子说,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他从容返回了,由于没戴皮手套,两个手掌都磨得血糊糊的,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疼的感觉。他的感觉是有些尿憋,找到路边一棵隐蔽的树,下意识地一只脚蹬在了树身上,尿得酣畅淋漓,忽然想到这是狗尿的姿式,虽然可笑,这姿式的确比人夸张生动。这时,路上嘹亮起青年人的喊叫:哇赛!酷毙——意外事件发生在清新滋润的谷雨节的清晨,一个轻轻袅袅的清晨。
去年深秋与弱智少年遭遇后,唐亿清晨再来院子里爬行锻炼,弱智少年的影子依稀就在身边,爬行时他就格外留神地里的动静。一个冬天他没有见到弱智少年,他只在清明节后见过他一次。那天他听到艺术馆的大门口有人说话,就爬了出去,他看到两个青年与孙逊雪在争执着什么,孙逊雪想回到院子里,两个青年挡住她的路,骄横霸道。另有几个人在路对面指手画脚,谈笑风生。唐亿见状左右为难,想去为孙逊雪解围,看到其中一个青年人长得孔武威猛,一脸横肉,脖子里挂一根画笔粗的金项链,再想想自己瘦小力薄,心里就憷憷发虚,不敢招惹;想退回去又于心不忍,孙逊雪必定也看到了他……这时候,弱智少年出现了,他斜楞着身子从一旁跑来,手拿一根抹了屎的臭烘烘的干树枝,口里喊着白粉白粉,朝那两个青年身上抽去。两个青年捂着鼻子钻进车里逃开了……
谷雨节的这个清新滋润的清晨,祝馆长起得晚了些,唐亿第一个打开了艺术馆的大门。枯槐上飞来一只布谷鸟,它的憨厚的叫声引发了唐亿的兴趣,他走上玫瑰园与百草园分界的小径,意外地看到了躺在枯槐下的弱智少年,他想逃避,又感到了异常,他谨慎地走了过去。弱智少年右手拿着那根干树枝,左手拇指咬在嘴里,一双轻蔑的眼睛向着天空执拗地睁着。
唐亿火速叫来了祝馆长,祝馆长叫保护现场,并立即给隔壁的派出所打了电话。唐亿叫醒了牛师傅,只一会儿功夫艺术馆的人都来了,远远地站在一边。警方作了一个多小时的现场侦察,基本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法医怀疑急性心肌炎引发的心脏猝死。警方安排祝馆长找个被单盖上尸体,就急于回去向领导作汇报,尽快寻找死者的亲属。艺术馆的胆大的人默默地排成队,走进玫瑰园与百草园分界的小径,看一下弱智少年的遗容。人们的脚步轻得听不出声音,枯槐上那只布谷鸟依然从容地叫着,“此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葛德背了一句古诗,又仰天说道,真正的艺术家只有一个,就是上帝,他特意造出一个弱智,却又给他一双常人难得的最具穿透力的轻蔑的眼睛……唐亿本想再看一看,经过弱智少年身边时脸又扭向另一侧,想到那双眼睛他就发怵。吕小苇在弱智少年身边停下来,她从没有见过他,却有些似曾相识,她在少年的额头上,看到了一朵玫瑰花样的皱纹,这不正是当年的同事夏侯春秋额上的皱纹吗?孙逊雪是队伍的最后一个,她向少年颔首致意,把白色被单交给了祝馆长。
各地的弱智都是各地的知名人士。上午10半,警方带着少年的亲属来了。少年的母亲抱着儿子号啕着,知道俺儿活不长的,没想到死这么快……别看俺儿憨,好打抱不平,好往文化圈里跑,Q市的学校他跑遍了,他死到艺术馆,也是他缘份注定、三生有幸……老天有灵,叫俺儿下辈子托生个天才,不图富贵,遂他的愿就当个文化人吧……
少年的父母都是下岗工人,家境贫寒。祝馆长糊了个捐款箱,提议自愿捐助。牛师傅往箱里投了10元,孙逊雪暗中投了500元,剩余的全是50元。
少年的父母大办了丧事。遗体运回了乡下老家。依照那里的风俗,要给死者扎祭礼的,一般人家扎纸车纸马、纸电视纸冰箱、纸楼房纸保姆。少年的父母不给儿子扎这些俗礼,扎了一个高大的纸书橱,格子里写满了书名:《大百科全书》、《二十五史》、《鲁迅全集》、《天龙八部》、《白鹿原》、《红高粱》、《活着》、《废都》……扎的另一个祭礼是位身高1米8的纸人,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秃了头顶,胸前的白纸条上分别写着“作家”、“诗人”、“画家”、“科学家”、“教授”、“名星”……这样的祭礼在当地引起了轰动,有位乡长喟叹良久说,这个弱智真是“备享哀荣”了。
消息传到艺术馆,人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葛德倒是开怀大笑,真幸运啊真幸运,没把市长、董事长列进来!
八
某日的凌晨4点,祝幸福家的电话急促地响起来,是市委秘书长亲自打来的。这让祝幸福多少有些受宠,转业以来,他从没有接到过市委的电话。秘书长严肃又不失温和地说,据可靠消息,今天上午大概有12位越战中丢了腿的残废军人,从各县区到市里来上访,反映他们的待遇问题。他们先到你家集合,再到市委门前静坐。市领导是欢迎他们的,他们都是功臣,但是今天正巧有重要会议,不能接待他们。你是战斗英雄,又是他们的老上级,有影响力,有权威性,市领导的意思请你帮助做做工作,稳定情绪,相信组织会认真听取他们的意见,尽力帮助他们解决困难。秘书长留下了电话,以便与他及时联系。祝幸福不假思索答应下来。他老伴说,你成了尿盆啦?憋急了就拿来接尿,尿完了就扔到一边。祝幸福说,尿盆是可以缺少的吗?
市委的消息确凿无误。9点半,12位残废军人陆续到了祝幸福的家,背小米的,背南瓜的,提香油的,算是对首长的心意。12副拐杖济济一堂,叩击着地面,热烈而又悲壮。战友相见,抱在一起,泪水滴在对方肩上,留下一个沁入骨肉的纪念……祝幸福更是热泪纵横,这12位都是他的部下,有的20多年没见过,有的已经叫不出姓名。当初入伍的时候,他们一个比一个健壮、健美,战争使他们成为残废,祖国的边防线正是他们的血肉凝成啊!他们现在不过40多岁,却是未老先衰,有的白发苍苍,有的脸上皱褶密挤,有的痰声辘辘,远看近观,都是些日薄西山的垂垂老人了!看着他们,祝幸福心头掠过一阵莫名的歉疚,似乎他就是灾难与不幸的制造者。
祝幸福开诚布公讲了市委领导的意见,12个残废军人还是坚持去静坐,他们说方式不同效果不同。祝幸福说,当初我们当兵打仗,为的是祖国和人民的平安;现在我们转业了,也不要给地方上添乱;我们不是军人了,但还是个男人,男人就应该自立自强!我们应该相信组织,如果连这一条也没有了,静坐不是掩耳盗铃吗?12个人议论纷纷,结果仍是不改初衷。祝幸福说,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你们会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祝幸福对天起誓,假如当年我的两条腿都炸飞了,处境和你们今天一样,我也不会丢人现眼去静坐!不会戴着勋章向别人伸手!我的腿在边境上成长参天大树了,而我本人却成了软弱无能的懦夫,还有比这再叫人心疼心哀的吗?我对不起那棵树,对不起那棵树上的每一片叶子!祝幸福问,你们哪一个是党员?12个人无人应答。祝幸福问,你们哪一个不是党员?12个
人还是无人应答。祝幸福又问,你们到我这里来,说明你们还想着我这个首长,那好,我今天可不可以对你们下命令?12个人左右顾盼,沉默无语。祝幸福突然往地上一跪,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还相信谁?!
祝幸福的老伴抽泣开了,12个残废军人撇了拐杖,搀扶起祝幸福,呜咽声绵绵不绝。
中午,祝幸福在“真人酒楼”招待了他的残废战友。当祝幸福带领着这支12副拐杖组成的队伍,迈着统一的步伐横过马路的时候,引起多少行人驻足观望!祝幸福的威武与自豪,更是让熟悉他的人眼睛乍然一亮。他们合唱了一首《血染的风采》,一会儿就酒酣耳热、生龙活虎了,先前的颓败之相一扫而光,祝幸福暗中擦了几次眼泪。酒喝到一半,叫他们大喜过望、倍觉荣幸的是,市委秘书长百忙之中赶来了,他一一与他们握手,一一向他们敬酒,转达了市委主要领导的问候与敬意,他们反映的问题一定会得到妥善解决。秘书长又向祝馆长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急着告辞了。他们说,领导亲自来了,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饭后,他们在酒店门前遇到了一队少先队员,他们是为希望工程募捐的,挑着的横幅上写着:“你省下一道菜,或许能改变一个少年的命运”。祝幸福把一张50元的纸币投进去,12位残废军人也纷纷解囊,居然是倾其所有,纸币硬币全倒了进去。祝幸福试图阻拦,他问道,你们身无分文怎么回家?他们说,请你放心,我们爬也能爬回家!他们向祝幸福行了军礼,相互之间紧紧地拥抱,然后拄起双拐,各奔东西了。
葛德和羞涩的诗人目睹了这一切。在酒店里他俩与他们一篱之隔。羞涩诗人是Q市银河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银河公司在Q市是一家有着较高知名度的私营企业。他与葛德商定,拿出5万元来,以艺术馆的名义办一个内部诗刊。他看好的刊名叫《银河系》,葛德坚持叫《神经》。他说葛德的刊名太敏感,内部刊物也是需要新闻出版部门审批的。葛德说,你怎么知道新闻出版部门不会顺利批准呢?《神经》,真是一个美妙绝伦的名字!它蕴含了瞻望与回首,传达与抵达,轮回与和谐;它既有光源一般的根的内质,又有最边缘最前卫的浪漫与犀锐;中国所有的文学期刊,其名字和《神经》相比,无不是黯淡无光……羞涩诗人接受了葛德的意见,并准备明天把款划到艺术馆的账号上。
12位残废军人的行为深深打动了葛德。他擦拭着眼睛说,这些人是良心、也是脊梁。我30年没流泪了,我以为泪腺早已枯竭……你比我慈善,你为什么没有流泪?羞涩诗人说,我也同样受感动,我被最依赖的人欺骗过,此生再也不会流泪了。葛德说,现在,——现在的我有两件事求你,一件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办刊的事暂停,用那5万给这些残废军人买假肢,我自己是残废,最能理解他们的苦难。第二件事是请你向吕小苇求婚,这是个值得珍爱一生、相伴一生的女人,为我接风那天,我看得出她看你时的赏心悦目。你是个优秀的男人,纯粹而又纯洁,你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不能得到她只是可惜,你不能到她,就是叹息了!我不忍心你们擦肩而过。羞涩诗人说,你说的第一件我答应,这和办刊物不矛盾,我再出5万就是了。第二件事我不敢造次,一是怕伤害了自己,一是她给人高山仰止的凛然。葛德说,你为什么总是畏首畏尾呢?你应该向我学习,我既爱诗人歌德,也爱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我告诉你她的手机,你马上给她发个信息。羞涩诗人说了句唐突至极,葛德说,你能说你不爱她吗?你真不是一个男子汉!
葛德拂袖而去。羞涩诗人迟疑着,逡巡着,给吕小苇发了元人徐再思的小令:“平生不知相思,才知相思,便害相思。身如浮云,心似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问症时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发过之后,蓦然想起这首小令写的是闺思,于是千般懊悔,万般羞愧,心里想只凭这一个差错,就彻底把前景断送了!
这天的下午,吕小苇找祝馆长汇报向上级要钱的事,祝馆长感慨地扯到了那12个残废军人,自己困难重重,还为希望工程捐款。吕小苇说应当与报社联系一下,祝馆长说你的意思是报一报,吕小苇说报报,好好地报一报。这时,祝馆长的老伴推门而入,阴沉着脸叫祝馆长回家,说是家里有人找。次日上午,吕小苇续接昨天的话题,找祝馆长谈想法。祝馆长沮丧地说,吕小苇同志,你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吕小苇感到他的话突兀蹊跷,就问他是不是想给她介绍男朋友。祝馆长说,给你说实话吧,我老伴更年期还没过去,满心的疑心醋心,更年期的女人是男人的灾星、克星。她把20年前那些女青年给我的信都找出来,一封一封地看,看一封就批判我一回,太可怕了!你从省城调到这里来,她认定你是为我而来,认定你独身是为了等我和她分手。偏偏又是冤家路窄,祸从天降,昨天下午咱们说对残废军人的事报一报,她正巧走到门口,听得一清二楚,她想像成是那个抱了。进家她就审问我抱得怎么样,我百口难辩,我说她是搞逼供信,她就要跑到院子里来吆喝,我还有什么办法?只有打!往脸上打!我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右一巴掌左一巴掌,她却是一动也不动……吕小苇说,馆长,你打人是不对的,她不更恼火?她怎么不躲?祝馆长说,她躲什么?她恼什么?我还能打谁?我打的是我自己……
吕小苇忍俊不住笑出声来,想不到快要退休的男人也有这样的烦恼。看着他那副委屈的样子,真像一个孩子,吕小苇半真半假地说,看来我不能再连累无辜了,尽量当个政治作业来完成吧!
九
十几天之后,在五月的那个长假里,在艺术馆玫瑰园的第一朵玫瑰悄然开放的日子里,吕小苇与羞涩诗人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善于制造奇迹的吕小苇又一次制造了闪电婚姻的奇迹。数日之后,有人问羞涩诗人是如何出奇制胜的,羞涩诗人说,是我的真情道白引起了她的共鸣。我说,我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也不是一个真正的企业家,我做房地产完全是无心插柳,上帝却把无数个好的机缘送给了我,我一步一步,想说失败都很难。我成功了,是一连串偶然之上的成功,是缺少根基缺少必然的暴发户,是沐猴而冠。你喜欢我的羞涩,而我的羞涩主要源自我的虚怯,我在梦里多次梦到我的船搁浅了、倾覆了。我有自知之明,我会见好就收。我会在近年内改行,憧憬着到乡下承包一个农场,做一个自由的庄园主人,再不必担惊受怕,恂恂度日了……羞涩诗人说,他的妻子吕小苇听了他这番表白,就张开了手臂,闭上了眼睛……
我在4月29号那天同时接到两个请柬,一个是吕小苇寄的,一个是Q市师范学院的文学社团寄的,他们请我在这个假日里作一个讲座。我没有犹豫就赶到了Q市。婚礼那天,吕小苇格外妖娆动人,又较平时多了一份娴雅,真是钟灵毓秀之杰作,我感到大地潺潺如舟,感到心头淅沥着酸涩的梅雨;同时,我也感到她亦真亦幻,担心她随时会化作一道虹影一闪而逝,为此我庆幸自己逃过了遗弃之劫。
吕小苇和羞涩诗人的婚宴别有情调,他们每到一个酒桌敬酒,都有人献诗,宾客也要求羞涩诗人即席酬和,超了时间就要罚酒。羞涩诗人寡不敌众,输了不少酒,有一半是吕小苇替他喝了。两轮敬酒之后,他有些醉了。在婚宴即将结束的时候,羞涩诗人突然高高地举起了一个精美的镜框,一朵鲜红的玫瑰印在洁白的绸缎中央,镶在玻璃下面。他激动得期期艾艾,朋友们……这是什么?这是……这是我妻子的……处女红!处女红——他失声哭开了……所有的来宾都挺直了鹅颈,都痴滞了牛眼。
晚上我住在了Q市师范学院外宾楼,讲座定在明天上午。晚饭是葛德安排的。他选择了一个古朴小店,我们在二层小楼上临街而坐,卷起竹帘,霏霏的细雨给这条小街以缥缈的恬适,卖花女孩的声音嫩如朝露。我们自斟自饮,细品慢嚼,斯文之至。静默了半个多小时后我们才说话,葛德问我现在想的是什么,我说我想的是明天的讲座,希望你能给我启发。葛德说你比我圣洁,我能猜中你想的是讲座,我想的是什么你就猜不到了。我说,吕小苇和她的婚礼?葛德说你错了,怎么可能呢?我在想,在这样一个曼妙动人的暮春的夜晚,最美丽的事是什么呢?是野合,是和一见钟情的女人野合,春风一度,即别东西,这是性爱的最高境界;再就是死亡,在这样的夜晚无疾而终,才是把生命带进了美的极致……我笑着说,我没有那种胆量,没有一见钟情的女人,在省城连一块难遮掩身体的草地也没有,野合只是痴人说梦;至于死亡,我从没考虑过。葛德说,我很同情你,你活得很累,很不真实。我们换个话题吧,我相信明天的讲座是成功的,对你自己的写作,我从不以为然,你的作品只能引发我对你本人的悲悯………我不无尴尬地说,葛德,请你说得具体一点。葛德说,你在文坛被称作“东方圣手”,是小说、评论、随笔三栖名星,你是浪得虚名,而文坛则是弱智与荒谬的组合。这个文坛更像冥界的舞台,达官贵人,香车宝马,吆三喝四,何等辉煌!一旦阳光射透,人们才看清舞台上七零八落的,无非是纸糊、草扎、泥捏而已。你有些小说写民俗、写生活细节,一个捉鱼的方法、一个产犊的镜头,你都是洋洋万言,竭诚描摩,极尽细腻;说实话,看到你这样的小说,犹如千年鸟粪扑面撒来,我唯一的反应就是想吐,不仅故事陈旧,形式更陈旧,没有文化透析,没有自然关怀,听不到除人之外任何物种的倾诉;你陶醉于所谓的原汁原味了,殊不知这样的原汁原味极具讽刺,你个人的独到的创造力哪里去了?那只是尽人皆能的死气沉沉的手工劳动,而不是精神的结晶与抵达。你的另一些小说,显然受了现代派大师们的影响,可惜你没有自己的哲学,你仅得皮毛;你只看到了卡夫卡的孤独,看不到他的反抗的人格核心,因而你笔下的孤独者都是无骨的困兽、失血的腊梅、兀立高枝的无羽之鸟;你看到了昆德拉的主旨的多元与自如的结构,却不能看出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一部变幻多姿、精妙和谐的交响乐,因而你的作品材料芜杂,组合无机,一个凉拌热炒生熟交配的拼盘,自然无韵无魂;而你总爱取一个或者青面獠牙、或者莺燕靡靡的书名。至于你的评论,毋庸多说,你只会投在别人麾下,无力创立自己的批评学;评论界真正的伯乐有几人?你知道伯乐最敬佩的相马人九方堙吗?九方堙相中了千里马,却还不知道马的毛色与牝牡,他高于伯乐就在于他的纯粹,他直达本质,忽略表象,一切诱惑和干扰对他都无济于事;你的评论与九方堙相反,你首先关注的是表象:性别、年龄、容貌、籍贯、题材、流派、职务、知名度……你自觉不自觉地迷失了,你指鹿为马,杀鹤饲犬,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边是抱玉卞和哭叫苍天无目,那边是你披着皇帝的新衣向众生布道。还记得李商隐惋叹王昭君的诗吗?“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顾人。马上琵琶行万里,汉宫长有隔生春”,你是否已入毛延寿者流呢?天知地知。对于你的随笔,我只说一件事,省城一位老教授提出在商业街为某国际影星塑像,名星家是省城,她作为一个艺术品牌、商业品牌都是合适的人选;而你,却义无反顾地加入到口诛笔伐的行列,这是我最感痛心的。请问,你喋喋不休的“失语症”到底是什么?你见过德国钞票吗?你知道那上面的头像大都是科学家、艺术家以及美女吗?你知道日本有一列火车就叫“伊豆的舞女号”吗?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我们的人民币上不仅有领袖及工农兵,还会有各界精英;我相信我们的列车不仅有“共青团号”,也会有“鲁迅号”。到了那一天,我们的“东方圣手”,你除了忏悔,夫复何言?
葛德的话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听得虚汗淋淋,心惊肉跳,裤裆也被尿滴湿了。与葛德分手后,我没有回Q市师范学院,而是直奔火车站,踏上了返回省城的列车。我在车上给Q市师院文学社团负责人打了电话,家有急事,被迫返回,抱歉之至,万望原谅。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想到葛德的这番话,我就虚汗淋淋,心惊肉跳,小便滴沥,Q市也成了一个叫我望而生畏的所在。
十
唐亿清晨锻炼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碰到从外面归来的孙逊雪。起初孙逊雪有点躲闪,后来见面莞尔一笑,再后来,孙逊雪常常带一些小玩具、巧克力糖,给唐亿的儿子。唐亿想现在的女孩子开放得很,孙逊雪要么与人同居了,要么是在夜总会里挣钱。这样的猜想唐亿只藏在心里,从不曾给其他人讲。对自己的妻子,他也是守口如瓶。孙逊雪带给儿子的小礼品,唐亿绝不敢带回家,以免引起妻子的怀疑,滥杀无辜。他都是先放进他的办公室,以后再带回去,就说是自己给儿子买的,颇能讨得妻子与儿子的欢心。有时躺在床上,想想孙逊雪,算得上一位大好女子;再想想当今媒体上那些使用率高、又最具刺激的词——二奶、三奶、卖淫、嫖娼、情杀、奸杀、金丝鸟、金丝猴、摇头丸、爱滋病、硫酸毁容、浴室肢解……唐亿就为孙逊雪隐隐担忧了。
这一天的清晨,唐亿在大门口又看到了困境中的孙逊雪。还是那两个青年人挡住了孙逊雪的路,孔武的那个赤了上身,胸毛森然,左臂纹了个骷髅。唐亿遇到了孙逊雪求援的目光,他狠不得钻进蚁穴,他想如果他现在变成一条狗就好了,他可以去咬;变成那个弱智少年就好了,他可以抹屎。孙逊雪的目光再一次与他相遇了,他忽儿计上心来,他跑过去对孙逊雪说,快回家,葛德到处找你!孔武的人一愣,问道,一条腿的诗人葛德?唐亿说正是。孔武的人又问,“三街一管子”的葛德?唐亿说正是。孔武的人看了看他的伙伴,对孙逊雪说,就看在葛德的面子上放你一马!两个人都在孙逊雪脸上扭了一下,又把嘴里的口香糖重重地吐在孙逊雪的白裙子上。
艺术馆上午政治学习,孙逊雪像往常那样按时参加。唐亿的眼光是洞幽察微的,孙逊雪除了平素的疲惫之外,神情里隐隐透出了恐惧,——一个上午,她都在剔揭粘在白裙子上的口香糖,不论她多么细致、多么有耐力,口香糖如胶如焊,又仿佛能在眨眼之间完成一百次的繁衍,叫她徒劳无功。
唐亿经过深思熟虑,在晚饭后把他所了解的孙逊雪的情况告诉了葛德。葛德说,孙逊雪的忧郁是与生俱来的,掩饰不了的。不论什么样的环境,都不可能把她改变成一个轻浮、放荡的女人。我们无权干涉她的行为,但是有责任保护她的安全。
晚上8点,孙逊雪悄悄出门了,葛德和唐亿搭了的士跟在她的车后。大约过了40多分钟,孙逊雪走进了“花非花”大酒店。这个酒店是个座落在郊区的外资企业,群岭叠翠,古木参天,暗香绕地,夜莺唱月,俨然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园。酒店戒备森严,在必经的一个峪口设了岗,几个保安对进山的车辆都要查看一番;逶逦上行三四里,就到了酒店大院,门口的保安再作查问。下了车才看见这样一个幽静寂寥的院子里,泊满了各种各样的轿车。
到了大堂,就有侍应生问是洗浴还是夜总会,葛德说是夜总会,侍应生领着他俩左转右拐,像进了迷宫,出口入口的门不知推了多少,才见到电梯口。两个人都说转了向,葛德说走了半天一个人也没碰上,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迹灭”。上了5楼,另外一个侍应生把他俩带进一间练歌房。还没有坐下,就有两个身着超短裙的妖冶小姐走过来,一个鱼跃搂住了他俩的脖子,齐声叫道,老公好——!唐亿慌忙推开说,谁是你老公?小姐说,你就是我老公,我就是你老婆。唐亿说,我老婆在家里哪!小姐说,那是个“四大闲”之一:大款的老婆领导的钱,下岗职工调研员。小姐用半露半掩的乳房蹭着唐亿的肩说,老公,做吧做吧!唐亿被蹭得先是有些悸动,接着感觉双目失明,并伴随着一阵豕突狼奔般的快感。唐亿到了卫生间,才发现自己真的出事了,就在自己脸上重重打了一巴掌,骂了句卑鄙无耻,额上的汗涔涔而下。他想尽快离开这个污秽可怕之地,无奈转得就要呕吐了,连电梯门也没找到,又被一个侍应生带回那个房间。葛德说,我看你是吓破了胆想溜号?小姐说,这个楼是迷魂阵,你是只老鼠也溜不出去。葛德问那个小姐,你一开口就是做,这里的小姐都和客人做吗?小姐说,不是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吗?要想富,先脱裤,这就是我们做小姐的真理。葛德说,这是练歌房,怎么可以做?小姐说,哪能在这里做?这层楼专门设有几间“琢玉斋”。葛德说,“琢玉斋”,名字蛮文雅的,我问你几个问题,答对了就留下,错了就走人……请问,岳飞是哪个朝代的人?两个小姐叽咕一下说,元朝。葛德问,他有一首词《满江红》,开头一句是什么?一个小姐脱口说道,“小小环球,有几苍蝇碰壁”。葛德又问,杭州的雷锋塔有个感人的故事,是什么故事?另一个小姐抢答说,雷锋叔叔的故事。葛德说,你们俩个都下岗了!小姐们哼哼地走了。侍应生进来送小吃,唐亿说,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孙逊雪的小姐?侍应生说,没听说过,先生,这个你还不懂?只有傻瓜才说真实姓名。葛德说,能不能找个长得又漂亮,又文静又带些忧郁的小姐?一会儿功夫,两位新的小姐来了,规规矩矩地坐在他俩身边。唐亿说,你们家是哪里?一个小姐说,北京,上海,你信吗?老板的肾,领导的稿,小姐的眼泪,统计局的表,都是虚的。唐亿说,你们都是豆蔻年华,应该读书考学,怎么做起小姐来了?一个小姐说,你是公安局来卧底的,还是共青团的干部?另一个小姐说,真压抑啊,我们为你们俩献支歌吧!小姐打开音响和电视,点了《让我们荡起双桨》。葛德说,想不到你们还爱唱这么清纯的歌。伴音响了,小姐们踏着旋律唱道:让我们荡起双桨/叫60的男人晕头转向/让我们荡起双桨/叫50的男人财产掏光/让我们荡起双桨/叫40的男人子散妻亡/让我们荡起双桨/叫30的男人身板成糠/让我们荡起双桨/叫20的男人磕头烧香……葛德关了音响,你们俩个也滚吧!小姐要小费,葛德说客人看不上就不给小费,这是规矩。一个小姐临出门说,那就再免费送你一个段子:一头猪死了,想下辈子托生个人,阎王说先拔毛吧!刚拔了一根猪就喊疼,阎王说,你一毛不拔,下辈子就是猪了……
葛德叫来侍应生,把一张百元大钞塞到他手里。葛德说,我们是来找一个叫孙逊雪的小姐的,请你帮我们找一找。葛德把孙逊雪的特征描绘了一番。侍应生低声说,5楼没有这样的小姐,我到18楼看看,这可是太冒险了,我们规定不准串楼的。葛德说,你如果找到这个人,再奖你一张大钞。侍应生说,就是找到了,你们怕是消费不起,18楼的小姐,可是轻易不能碰的。唐亿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咱俩别在这里招惹是非了,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啊!我现在已经后悔跟你来了。葛德说,我把今鸡和古妓比一比,也觉得可怕。比如唐代,妓女大都多才多艺,都是文学女青年,学问深的身价也高,每个青楼都是一个文化沙龙,都是盛唐文化传播有限公司,都是倾诉与倾听的音乐厅,这就难怪那时的文学大师李杜白等等等等,无不沉醉其中,“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幸名”。现在呢?文盲。盛唐的妓女都是有灵魂的,她们知耻、知悲、知爱、知恨,她们血管里流动的是哀怨与愤懑,也还有抗争与理想。现在呢,行尸走肉,装钱的皮囊……侍应生回来了,他说,18的小姐有一位跟你们要找的差不多,身价是每小时200元,还是卖艺不卖身。葛德问,她叫什么?侍应生说,都叫输梅姐。葛德说“雪却输梅一段香”,肯定是孙逊雪。葛德付了开间费和侍应生的奖金,拉着唐亿上楼。
18楼的侍应生对葛德和唐亿说,你们可要记住这是18楼啊!到这里来的没有寻常人物。姐姐们都是一人一个大套间,是常年包下的,你们要做特服,我给你介绍别的小姐,输梅姐是从来不做特服的,她只是陪聊、陪舞,向客人献唱献艺。葛德说,我们不做特服。侍应生说,你们来得正巧,来晚了就排不上队了。到了“输梅轩”门前,葛德才知道这里的房名都是女主人的艺名。唐亿小声对葛德说,我们还是别进去了,这不明明是去揭别人的伤疤吗?这是近乎残酷的。葛德说,我们不摸清内情,怎么能帮助她?要知道边缘就是危险地带。
葛德和唐亿叩门而入了,孙逊雪少许惊愕,不知所措。葛德说,我们很冒昧,请你相信我们。孙逊雪这才冷静下来,打电话叫侍应生送来6碟小吃,自己动手泡上一壶茶。葛德看到室内古色古香,所有的用品都是仿古的,电灯也罩在古灯之内,墙上挂了几幅高仿的古代名画,条几上放着青瓷花瓶、线装古书、一把琵琶,地上铺一张猩红的地毯;孙逊雪身着一袭兰底白花的半长袖旗袍,右侧一排琵琶状的盘花钮扣颇为醒目……葛德说,这里真还有点似曾相识。孙逊雪说,这一切都是假的,不值得似曾相识。葛德说,这里的婉约和淡淡的感伤,把我带进了唐诗宋词。孙逊雪给他俩个倒了茶,拿过琵琶说,我就给你们弹一曲《琵琶行》吧,曲子是我的一位老师根据白居易的诗编写的,分4个乐章,我给你们弹第一乐章《浔阳江头》:随着孙逊雪手指的轻拢慢捻细抹疾挑,一幅幅幽美而凄婉的画面出现在葛德和唐亿眼前:秋风瑟瑟,枫红荻黄,主客怅惘,玉兔彷徨,歌女羞愧,琵琶意寒……
孙逊雪泪光惨淡地说,我只想简洁地说说我的家庭,我从来没向任何人讲过。我上学晚,是和弟弟同一年考上大学的。我们家在一个穷山沟里,我说一个事实或许你不相信,在我们那个村,村长5块钱就可以睡一个女人。有一年过春节,村里的八九个少妇争着和村长睡,最后用的是抓阄的方法,抓到的喜不自禁,没抓到的只怨自己命运不济,其中一位上吊死了……我的父母把全部家产都卖了,又借了亲戚一些钱,还是不够学费。我背着父母走到了村长家,在路上我抱定主意,光明正大借钱,绝不屈服。村长说他会给我一百元的,就把我摁在了床上,在那一刻,我背叛了自己,没有作一点儿反抗。我的下衣被扒光了,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凌辱。出乎意料的是村长愣了片刻,叹了口气,再也没有碰我,他把钱塞到我手里,叫我穿好衣服,他说,你才19岁呀,这辈子千万别回咱这个村了!我知道这个村长是罪恶的,我还是要终生感谢他。入学那天,我们全家是一块进城的,父母靠拣垃圾供我们读书。大二那天的冬天,我父亲为了拣上一块钱,淹死在一条排污沟里。我参加工作后,家庭条件天翻地覆了,我母亲还在拣垃圾,她几乎每天都做梦,身上的钱被偷了被偷了,其实,她身上从来没超过50块钱……我也是被一个恶梦缠绕得神魂不宁:在梦里我又被命运扔进了那个穷山沟。我们怕了,全家都穷怕了……我必须拼命挣钱、挣钱,我要在省城给我母亲买房子,我弟弟还在读研……
葛德说,你说的这一切我都能想得出,我和唐亿对你没有丝毫的指责和歧视,听唐亿说有两个男人老是纠缠着你,侮辱你,那两个到底是什么人?我们为你担心,愿意给你帮助。孙逊雪说,那个穿着考究的是“花非花”的总经理,是个有大背景的人,另一个长相凶恶的是总经理的哥们,酒店治安部部长,是Q市的一个恶霸……你们知道这些就足够了,谢谢你们,我没事的,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们什么也不要管,千万别惹他们!葛德说,你如果遇到麻烦,可以及时给我们打电话,危难的时候就要果断报警,该诉诸法律就诉诸法律。孙逊雪说,你毕竟是诗人……你们回去吧,我没事的……
上了的士,唐亿对葛德说,这一生我永远也不会再进这种地方了,我感觉比地狱还可怕。葛德说,我不怕,我每一天都作好了死的充分准备,自然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如果能找到叫我害怕的事物,我会活得更旺盛。唐亿说,我也从来都相信自己的预感,我预感孙逊雪将面临一场灾难。葛德说,我们怎么样才能使她避免呢?没办法,你晨练的时候尽量耳聪目明吧!
灾难是在一周后发生的,简捷之至。事后的唐亿一提起这场灾难,眼里就充满了恐怖的血丝,他就叨嗒不止地说,灾难就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分娩一个奇迹。那一天凌晨,唐亿的小腹疼痛阵阵,到卫生间蹲了好久也没有实际内容。他妻子问他什么情况,他说是屁将军攻打肛门关。他妻子就是护士,问清了病情说,这就是分娩的阵痛,你到院子里分娩屁去吧!妻子是精细人,把手机挂在他的脖子上。25分钟的爬行,唐亿在院子里分娩了许多,阵痛不减。他预感到这是不祥之兆。他在做俯卧撑时听到了孙逊雪的声音,他爬到门口,看见了与前两次相同的一幕:那两个男人拦住了孙逊雪。他马上给葛德打了电话,又跑到祝馆长办公室。他再一次看到了直面墙壁的祝馆长,以及他那变化万千、神鬼莫测的表情。他愈加感到不安,徘徊着,倒退着。细长的葛德速度惊人,晨风中的长发婆娑潇洒。
葛德把孙逊雪挡在自己身后,孙逊雪想推开他,葛德像钉在了地上。他对那两个男人说,放了她吧,这是我的同事。穿着考究的总经理说,我们抬举她,她不识抬举。葛德说,那就没必要抬举她了,放了她。总经理说,那我们就抬举你,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没关系,请你靠边稍息。葛德指了指“真人酒楼”说,今天中午我做东,咱们把话说开好不好?你们来个彻底了结。总经理睥睨着说,你也配和我坐一起?左臂纹了骷髅的男人对葛德说,葛哥,你当了诗人就不认得我啦?葛德说,“三街一管子”的,别说20年没见,一百年不见我也能认出你徐山。纹骷髅的男人说,我爹你也是叫过爹的。葛德说,是的,我们的爹临死都在骂你,当时“三街一管子”90多个少年,只有你进过劳教所。叫徐山的男人冷笑着说,没错,我徐山的底细葛哥摸得清。徐山弯身摸了摸葛德的左腿说,葛哥的底细我也摸得清,你就少管闲事吧,照顾好那条腿。总经理不耐烦地向徐山使个眼色说,跟他啰嗦什么!徐山胳膊一甩,葛德向一侧退出去五六步,险些仰面摔倒。唐亿和孙逊雪没有拦住,葛德像一头怒狮冲了过去,他一手抓住徐山脖子上的金项链,一拳打在徐山的脸上。徐山抱住葛德,一个绊子把葛德压在身下,右手从腰间抽出弹簧刀,往葛德右腿扎去。葛德惨叫一声,信手从路沿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徐山的后脑。徐山软绵绵地从葛德身上滚下来,葛德坐起来又猛砸了两下,徐山困惑的目光锁定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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