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这样一个浓雾深锁的天气,用文字叙说Q市艺术馆的那些看似怪诞的故事,心里总有些忧伤,尽管我的高中同学、现在的Q市甲庄医院院长打来电话,说他们的情况都很好,尤其是“你那位颇风格的吕小苇”。院长还兴奋地告诉我,他们准备把Q市艺术馆列为科研合作单位,或者叫实验基地。院长的最后一句话在我的心里涂抹了一层沉重。实验基地,对于Q市艺术馆,是福音呢,还是羞辱?
两年前,同样的季节,同样的大雾,我和女友吕小苇、摄影家夏侯春秋,从省城来到Q市采风。为了工作方便,Q市艺术馆长祝幸福安排我们住在馆里。一进艺术馆,雾障褪尽了,眼前坦露无遗,我的同伴的表情,就像土著人极度夸张的面具,牢牢地钉在了我的脑子里。当时艺术馆从市中心迁到开发区两年多,院子里空阔荒凉,那几亩凄迷的衰草中,只一棵佝偻的枯槐,几十只乌鸦蹲在高枝上昏昏地俯视着。我们的摄影家夏侯春秋说了声“妈呀”,就闭上了眼睛,额头上挤出一朵玫瑰花样的皱纹。我的女友吕小苇呢,眼里突放异彩,两手扣在一起,抱在脑后,晃动着肩和肘,叫了一句“多么好的野草啊”!这使我想起了我们在约会的时候,她常常用十指梳理着我的头发,情不自禁地叫一句“多么好的野草啊”!我一向认为她是开玩笑,直到这时,才知道她对野草有着本能的、疯狂的爱,甚至胜于她的男友。那时,我还不明白野草对她生命的意义,我只是疑虑重重。
那天晚上,我和摄影家夏侯春秋同住一室。他说Q市这个开发区是个古战场,艺术馆所在地是士兵的尸体填满的深谷,他说一进这个院子就嗅出了血腥味和兵器的锈味。凌晨,我是在夏侯春秋的呻吟中醒来的,一夜之间,笔挺的夏侯春秋成了佝偻。我护送他回到省城治疗,没有料到半月后他就多症并发死在了医院里。他的遗容还算坦然,较之平常,额上定格了一朵玫瑰花样的皱纹。
这次采风的结局相当生动:一个人永久地走了,另一个人——我曾经的女友吕小苇,永久地留在了长满野草的Q市艺术馆,而我,依旧是愚顽不可塑造。
这样的大雾是我经历过的第二次。把手掌伸出去,雾压得手腕发酸;在你惶惶的视野里,人非人,花非花,车非车,楼非楼,就连你的思绪也被遮掩得支离破碎、神出鬼没……
二
吕小苇由省艺术馆调到Q市艺术馆,在外界看来,真是个顶尖级的匪夷所思。就连艺术馆的人也大惑不解,虽然大家知道她是个能够制造奇迹的人:她先是一个高考落榜的山村姑娘,几天之内,奇迹般地成了县委招待所的职工,一年之后提拔为副所长,三年之后成了某市军分区排级干部,又一年之后转业到了省艺术馆,副处指日可待。有人预测,艺术馆只是个桥,再两年也许就调到了省委,再再两年也许就调到了国务院。人们感叹着美女无敌啊,美女武器十倍于美国武器啊!对于吕小苇突然下调,有人怀疑是我和她的关系出了岔子,她才一气之下将自己流放到Q市。其实,作为男友的我也不能看透吕小苇,奥秘大概只有上帝知道。我们分手时,有些浅浅的忧伤。她主动送给我一个吻,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她说,我爱你,但是这里不是我的家,相比之下,Q市是家,我在这里只能是个人形的气泡,说灭就灭,而你,又不可能调到Q市……临别,她用手梳理着我的浓发,眼里异彩飞扬地说:“多么好的野草啊!”我感到她的手是用力的,我的几根头发从她的指缝飘落尘埃。
这一夜,我耿耿难眠。我用“颇风格”来形容吕小苇,是得到了同事们的赞同的。她的美是让男人颤抖的美,不是怦然心动,而是于眩晕中颤抖不已地决绝地投奔。她的眼神永远是热烈的、渴望的、真诚的、一拍即合的、海纳百川的、有教无类的,又叫你看不出丝缕的轻浮与放荡。“艺术馆从此潺潺如舟”——我的一位同事如是说。直到熊馆长东窗事发,大家才了解了吕小苇“颇风格”的深层内涵:对于理性的男人,她的眼睛是一个姹紫嫣红的花园,对于另外一些男人,她的眼睛则是一口迷人的陷阱。
熊馆长是在一个雨天里与吕小苇谈话的。吕小苇转业到省艺术馆整整一周。熊馆长不是眩晕的那类,从来不会沾花惹草。在吕小苇的眼神的召唤下,熊馆长由单位工作谈到个人前途,由“三讲”与“三个代表”谈到“两个务必”与“二为方向”,由现实谈到了历史。谈到解放前共产党人的出生入死、忍辱负重,熊馆长与吕小苇都充满了崇敬。熊馆长站起来了,吕小苇也跟着站了起来。熊馆长严肃地说,吕小苇同志,如果革命需要你爬雪山、过草地,你能服从吗?吕小苇说,能。熊馆长问,吕小苇同志,组织如果安排我和你扮作夫妻,打入敌人内部,你能服从吗?吕小苇说,能。熊馆长问,如果敌人监控严密,为了革命我们必须假戏真做,你能服从吗?吕小苇说,能。熊馆长说了声好同志,就抱起了吕小苇。吕小苇双手薅起熊馆长的头发,大叫着“草草草”。熊馆长感觉头皮被她揭掉了。吕小苇怒气冲冲地离去,出了门就又恢复了原本的眼神。
熊馆长没有料到这种结局,从此谈苇色变,更没有料到这一幕恰巧在别人的监控之下。在角逐省文化厅副厅长的过程中,本来胜券在握的熊馆长早早地落马了。与那些成功者相比,我认为熊馆长德才都大大胜过他们。熊馆长是不幸的。
由熊馆长我想到了Q市艺术馆的祝幸福馆长,祝给我印象极好,渐渐有了隐忧,怕他重蹈前人覆辙。正是深夜1点钟,我急迫地拨通了祝馆长的电话,委婉地对他说,吕小苇看起来十分随便,实际上传统得很。祝馆长懵懵懂懂应了两声,鼾声响起,没等我扣下电话,听筒里就传来祝幸福的呓语:我是谁?我身中5弹,生俘5人……
三
吕小苇被任命为Q市艺术馆副馆长的第二天,诗人葛德从祖国的大西北参加笔会归来。
吕小苇正和祝馆长领着五六个人铲草。这片荒地约有三亩大小,晚秋的风最是凄幽,一年一度蓬勃而芜杂的百草,柔韧的或者是匍匐待毙,或者是弯腰揖别;不屈的只有结满刺果的苍耳子,挑着空壳的蒲公英,更加顽强的便是屈指可数的荆榛了;当然,还有这片荒地的旗帜——或许更像灵幡——那棵栖满乌鸦的佝偻的枯槐。荒地位处艺术馆的东南角,东邻是开发区文昌路派出所,南边就是临街的院墙。才两年多的时间,四邻都盖起了漂亮的办公楼宽敞的宿舍楼,庭院里也有了假山奇石、小桥流水,临街的店铺也绚丽红火。艺术馆海棠依旧,唯一的建筑就是那座兼了办公室与宿舍的六层独单元的楼房,像一尊放大了的孔乙己,龟缩一隅,寒碜相酸了一条街。艺术馆其实也是可以改善一下的,比如把临街的地块租出去。但是,空闲在那里没人在意,一旦要出租了,祝馆长没有想到民主商讨时,他的部下全都是狮子大开口,要价一个比一个生猛凌厉。如果开馆长办公会决定,副馆长只有画家唐亿一个,唐亿从来都是一句话:听馆长的。租地的事最后落到无人再敢问津。后来,市文化局把祝、唐二位馆长叫到局里,给他们引荐一家资本雄厚的企业,在院内联合开发,建筑Q市最大的酒店。唐亿表态很鲜明,说是千载难逢。回到馆里再一次召开民主会,唐亿因病请假了,祝馆长也没有想到他的部下又是高度统一,极力反对,他们说都市里的荒野最有意蕴,体现的是自然美、古典美,它的文化价值胜过十座大厦……市文化局长气愤地说,这是一帮什么人?给他们办好事,他们还抵制,成于美,败于美!这事由不得他们!祝幸福馆长无奈地说,千军好领,一士难管,在士窝里当头,是前世造孽,除了苦熬还是苦熬!
祝幸福把过去这些情况介绍给吕小苇,意外的是,吕小苇同样反对联合开发。她几乎是乞求地说,留下这块土地吧,把它整理成一个花园,看看花姿草色,品品花香草鲜,人就有精神,就有生气;我是农村长大的,我知道花草也是有灵性的,有情感的;我怕水泥建筑物,在我眼里,那都是奇形怪状的坚硬的僵尸,再也长不出一个绿芽……祝幸福竟被她说得动了恻隐之心,她分工又是后勤,又是26岁的姑娘,没理由不尊重她的意见。祝幸福还提醒说,和这帮人打交道不易啊,特别是那几个业务骨干,你请他们开个会就很难,你像讨债的一样孬种,他们参加会就是给你的恩典!他们永远到不齐,狗到猫不到,瓜来枣不来,什么时候这几个业务骨干能坐到一块开个会呢?这简直成了我工作中的一大理想!祝馆长讲着讲着来了怨忿,副馆长唐亿人不错,就是有点滑,麻烦事一律不表态,还时不时地要辞职,黑脸全叫我唱了……想想我祝幸福真他妈有病,让我侍候他们,我是谁?我他妈当年身中5弹生俘5人!祝幸福从吕小苇头发上捏下一点什么,向地上弹去,拍拍她的肩膀说,我快熬到头了,快放学了,你呢,还是刚入学啊……
铲草的人们正忙碌着,诗人葛德走到了他们的身后,他大叫道,谁发了神经!这里是苍凉之美和凄怆之美的经典之作,它是史前的回放,更是人类无枝可依的必然命运的生动昭示!祝馆长说,又是叫,又是叫,当年我在战场上大叫的时候,你在哪里叫!祝馆长说明了铲草的意图,又把新来的吕小苇馆长介绍给他。吕小苇和葛德对视的一刹那,两个人都惊呆了。葛德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瘦骨嶙峋,长发飘飘,满脸胡须,噙着兰色眼珠的三角形小眼里,兰色的火焰正静寂地燃烧着。吕小苇主动伸出了手。葛德依然是凝视着,他忘情地说,你的睫毛上闪烁着安徒生的童话,你的嘴唇上上映着人间芳菲四月天,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涤尽尘埃的莹澈,还有缓缓驶来的盛满我的诗魂与爱欲的兰舟,——我爱你,吕小苇!我一向崇拜我的第一感觉,我往往被自己感动不已!忽略自己第一感觉的人要么是弱智,要么是投机分子,我的第一感觉也是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爱你!葛德说完,深鞠一躬,转身而去。吕小苇脸上微微发烫,就外观而言,她是讨厌葛德的,就他的话语而言,她相信他是真诚的。葛德虽则细瘦,走路却还稳健,这叫吕小苇心里有了些微的踏实。
吕小苇住的是顶层,隔壁是去年新分来的女大学生孙逊雪,毕业于省师范学院声乐系。孙逊雪也是位美女,是那种叫人怦然心动的美,怦然之后,她眼里的忧郁与惶恐就使人很快静下心来。孙逊雪话语极少,不想与人交往,艺术馆的人又常见她行色匆匆,她身上自然就多了一层神秘,人们也有了种种的猜忌和传说。
午饭后,孙逊雪敲开了吕小苇的门。孙逊雪站着向吕小苇解释,上午有急事,没能参加拔草,表示歉意。吕小苇再三叫她坐下聊天,她才留下来。谈到艺术馆的人,她都说分来时间短,不了解。唯有谈到葛德时,她才说这是个才子,也是个酒鬼,他平时是一种人,喝了酒成了另一种人,晚上又成另外一种人,三位一体。孙逊雪还说,就外表而言,人分四类:人面兽心,人面人心,兽面人心,兽面兽心。她说葛德大概属于兽面人心。吕小苇问她,你长成这样一个绝代美人,葛德没有追过你?孙逊雪戚然一笑说,他对我只说过两句话,是两句古诗,一句是他听了我的名字后说的,“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另一句是“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孙逊雪临出门,又转过身来指一指吕小苇的地面说,这下面住的就是诗人。
四
晚饭前,吕小苇接到葛德的邀请,Q市几位诗人为他接风,地点就在艺术馆斜对面的“真人酒楼”,艺术馆被邀的还有祝馆长、副馆长画家唐亿。吕小苇犹豫一番,还是跟着另两位一同去了。
“真人酒楼”论规模及消费标准,在Q市只能算个中低档,在情调上划归一流并不为虚妄。整个装饰自然古朴,水车、石磨都真实地吱吱呀呀地转动着,客人还可以绾起裤腿赤脚走进这个偌大的池塘里,重新捡起儿时摸鱼的乐趣;迂回的分了诸多岔岔的竹篱笆墙上,挂着红辣椒、绿豆荚、金苞谷、黑木耳,而醒目的斗笠和蓑衣,最能唤起人们草草披挂、河边独钓的逸兴;这里的音乐也是清纯如露,除了《春江花月夜》几首名曲,氤氲于酒楼的是更具感染力的奶声奶气的儿歌;这里的另一大特色是没有等级分明、自我封闭的雅间,篱笆墙象征性地一围,就是一个雅座了,——这一点深为诗人葛德激赏,他说,心理阴暗的小人必定喜爱那样的黑匣子似的雅间。
一切都是精心准备的。篱笆墙上贴了一张葛德的漫画头像,长发集成一束向斜上方飘去,中间几个曲折极富力度,显然,这是一把火炬的构图。十个人的面前,各点燃了一支纤巧的蜡烛。餐桌的中心,红色的绸缎上摆着葛德的十几部诗集。一位女诗人朗诵葛德的《我是》,揭开了酒宴的序幕:我是诗中的诗/我是光中的光/我是酒神中的酒神/我是涅槃后的凤凰/……女诗人的泪水流进酒杯。当主陪的诗人说,艺术馆三位领导可以随便喝,所有的诗人,干了这杯!一阵清脆的碰杯声之后,紧接着是汩汩的吞咽声。这一杯就是三两三白酒,吕小苇没有见过这样凶悍的喝法,惊得花容失色。诗人们又全体起立,向祝馆长他们三人敬酒。祝馆长行伍出身,豪气尚存,居然一口咽下去半杯,博得一片叫好声。祝馆长兴奋地说,这算不了什么,想当年我他妈身中5弹生俘5人……诗人们打断了祝馆长的话,催促吕小苇和唐亿,他俩端起三钱三的小杯,各喝了一杯,也赢得了掌声。吕小苇其实是有些酒量的,善于打持久战。唐亿连脖颈都红了。吕小苇看得出,自从诗人们打断了祝馆长的话,他情绪低落,表情漠然。吕小苇在心里告诫自己,中老年也是很脆弱的,绝不能打断他们的话。
接下来的内容是葛德谈西北诗会的盛况,以及新诗群与新新诗群的白炽化的论争。唐亿中途告退,一是腰椎间盘突出,一是辅导孩子。唐亿说,我真佩服你们,有理想有激情,我呢?我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快绝望了!腰病治了4年,跑了5个城市,吃过33种药,贴过15种膏药,越治越重。我平时最羡慕谁?羡慕狗!牛!羊!羡慕一切爬行动物!它们永远不会腰间盘突出。我老婆说,我夜里说梦话都喊我是狗我是狗……还有我孩子,才上小学二年级,我们就要开始给他请家教了,他的作业都要做到夜11点了,太可怕了!我每周都被老师叫去两次,每次都被人家指脏审贼一样训得抬不起头。这才二年级,小学、初中、高中,何时到我姓唐的出头之日?诗人们哪,千万别要孩子!唐亿快要声泪俱下了,葛德挥挥手说,唐副馆长,你是不是想叫我们陪你大哭一场?唐亿这才悻悻而去。祝馆长低声对吕小苇说,你看这个唐亿,我们说不来,他说拒别人的面子不好,我们来了,他又提前溜号了!
吕小苇和葛德坐得面对面,葛德感到吕小苇正牢牢地盯着他。吕小苇馆长是不是在欣赏我的丑陋?葛德问。吕小苇说,我在琢磨你的兰眼珠,你难道有外国血统?葛德说,我是纯种的中国人,没有乌克兰血统,也没有法兰西血统。小时候我的眼珠乌黑乌黑,是酒改变了它。酒不是一种液体,而是一种火,一种兰色的火。酒使我觉悟了,我相信白色的火、黑色的火也是存在的;人有此岸、彼岸,第三条岸同样存在。真正的诗人,当是新火的探求者、新岸的抵达者……
诗人们轮番向葛德敬酒,吕小苇也敬了一杯。祝馆长找了个理由,起身离席,两个女诗人留住了吕小苇。诗人们推杯换盏,10斤白酒喝完,又要了两瓶,醉态毕现,烛光尽熄,桌子上已是杯盘狼藉。吕小苇把葛德的诗集收拾好,把篱笆墙上葛德的头像折叠好,剩下的酒也藏起来。诗人们动作夸张变形,话题杂乱,正野混合,荤素勾兑。从申奥申博谈到反腐倡廉,从中东的肉体炸弹谈到了中国的饮食文化。有位男诗人站起身来,指着桌上的那盘炒鞭花,给他身边的女诗人讲段子:有个女诗人喝多了酒,筷子发抖,她夹的一块鞭花正巧掉在她的两腿之间,女诗人手指那盘鞭花惊呼道,它真不是个好东西,把它切碎了,煮熟了,它还认路!众诗人一阵大笑。女诗人说,你们男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对那位男诗人说,给你出个文明的题吧,你不是《三国演义》倒背如流吗?请问,诸葛亮、周瑜、张飞的母亲各姓什么?男诗人们面面相觑,无一能对。女诗人说,也真难为你们了,这个题类归脑筋急转弯:既生瑜何生亮无事生非么!众人都说有趣。那位男诗人又对那位女诗人说,那就按你的路子来,你不是李白专家吗?请问,李白的妻子和女儿各叫什么?女诗人说不知道,大家都说不知道。男诗人说,真笨哟,小学课本里都有李白的七绝《望庐山瀑布》,第一句就把他妻子和女儿的名字说出来了——“日照香炉生紫烟”么!众人醒悟,大笑不止,女诗人双手卡住男诗人的脖子骂流氓。
吕小苇注意到,在这帮诗人中,有一位男诗人长得仪表堂堂,他不像别人那样笑得毫无顾忌,而是微低了头,半是拘谨半是羞涩地笑着。吕小苇心里想,原来诗人也还有仪表堂堂的,原来现在还有羞涩的男子……这时有人笑得吐了酒,吕小苇见机行事,要去买单。仪表堂堂的羞涩诗人对吕小苇说,哪能叫你买?我们相聚都是我请客,能者多劳。吕小苇说,你是个大款诗人?羞涩的男人说,我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真正的诗人越写越穷,越穷越写,不出书对不起自己,出了书又对不起家人。吕小苇问,像葛德这样的诗人也要自费出书吗?男诗人说,他的部分是,我们全是。
诗人们勾肩搭背出了酒店,吕小苇留恋地看了看水车、石磨。喝酒的人都知道,人借酒胆,酒借人力,一人活动,酒力才完全发作。有位男诗人来了邪劲,扛起一位女诗人踉踉跄跄地走了,女诗人还唱着:我是女生,漂亮的女生,你不要写古怪的诗给我,我现在还不想交朋友……剩下的人簇拥着跌跌撞撞的葛德。经过派出所门前,葛德指着派出所的楼房骂开了,他妈的,谁都知道,派出所的楼是吊日的楼!计生委的楼是逼养的楼!羞涩的男诗人给吕小苇作解释,前者是罚嫖娼,后者是罚偷生。
这个夜晚,吕小苇做了一个荒诞的梦:她领着大家铲了一小时的草,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葛德和那位仪表堂堂的羞涩的诗人鄙夷地看着她,她羞得用手遮上捂下,东奔西突,总找不见宿舍。参加工作以来,她的梦总是在重复一个画面,——碧草连天。没草的梦让她惴惴不安。
五
艺术馆的早晨是安祥的、文静的,也像一个慵懒的贵夫人,只是吝啬地向着晨光打出几个哈欠。第一个哈欠当属祝幸福了,在部队养成的早起的习惯,几十年来从不曾有过违背。传达室的牛师傅快70岁了,得了嗜睡症,终日大梦沉沉。祝幸福另配了一套大门钥匙,每天早晨开门,洒扫院落,大都由他承揽了。牛师傅大致在9点半醒来。醒后的牛师傅非常敏感,隔三差五地去找祝幸福,馆长,活都叫您干了,要我还有啥用?我是当过民兵的,懂得什么叫信号弹,辞退我吧!牛老了,拉不动了,该杀的时候手不能软!祝幸福说他早起是习惯,干活是锻炼,还要买份报纸。牛师傅说,我要是尿频就好了,想多睡也睡不成,现在是一夜不尿,没办法,前列腺好得很!膀胱好得很!除了肯睡,方方面面都好得很!牛师傅说完赳赳地走了。祝幸福也不与他计较,如果他十天八天不来发一通牢骚,祝幸福还担心他得了病,担心他睡死在传达室里。
祝幸福自己订了一份《Q市日报》,每天早晨,他能都从挂在艺术馆大门上的简易邮箱里取回报纸。别的版只看个标题,“Q市名流”专版他必定一字不漏地阅读。这个专版开辟了一年多了,从古到今,各个行当的名流介绍了100多个,他的艺术馆就有6人作为艺术名流上了专版。他多次接待来艺术馆的报社记者、史志办编辑,他充满了希望,充满了热情,荣誉感、自豪感油然而生;然而,每一次都是他搞错了,他的作用仅仅是向导,他们与艺术家一见面,他立即变成了一次性的筷子,被人随手丢弃。他百思不解,身中5弹,生俘5人,当年的越战英雄算不上名流?他对人们的惊人的遗忘深表忧虑。成为英雄的那些年,天天披彩戴红,在人们崇敬的目光和暴风雨般的掌声中走上讲台,他为上万个青年签过名,他的那件血衣印满了无数纯情少女的吻……才短短20年的光阴,落花流水,雁过无痕。他还比不上院内那棵佝偻的枯槐,它虽然死了,但还记录着历史的沉思;他虽然活着,只是一个会移动的空壳,真正意义上的他早已了无踪迹。当初,他被授于英雄称号的那一刻,大地抖动,天昏地暗,周身痉孪,是谁在他背后猛击一掌,他才睁开了双眼,迎接他的是风和日丽,万象一新。那个深夜,他悟出了白天的怪诞的感觉其实是再生的体验,他幸福得热泪滂沱,他知道自此而始,过去的他已不复在,一个作为英雄的他站立起来了……
两年前,他收到一封来自省城某编辑部的信:您的事迹已被收入《华夏英雄谱》丛书……请速汇款邮购。他寄去了1800元,却是泥牛入海。他一方面憎恶这些骗子,一方面又获得了孤寂、落泊时的抚慰,——他们毕竟还记得他这位英雄!他把那封信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每每望着它出神。有一天,他从信中获得了勇气,拔通了报社的电话,他问道,“Q市名流”登不登越战英雄?对方回答说目前尚未考虑。他震怒了,摔了电话,眼前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火星,它们汇聚为流,涌向他对面的墙,霎那之间,万籁俱寂,当时的场景再现了:他像一只猿猱,轻捷地爬上一棵大树,一队越南兵走在树下了,他两手同时向敌人投下了4个手雷,并用越南话大叫:缴枪不杀——敌人放下武器后,他从天而降,6个敌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成了俘虏。其中一个顽固份子突然拾起枪,对着他狂射,他跪在地上将他击毙。他的血洇红了地,他的战友们飞奔而来……场景徐徐淡出,白墙重新为白墙。整个过程,就像现场录制的一样,毛发毕肖,一个细节也没忽略。他渐渐缓过神来,泪水潸然。这样的真实的幻像,半年之内重复了6次,都是他面对白墙的时候。他把这个秘密锁在了心里,连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
这一天的清晨,祝幸福再一次观赏战争场景,副馆长画家唐亿盯上了他。
唐亿是艺术馆清晨的第二个哈欠。某一天的5点多钟,唐亿被腰疼弄醒了,想到了幸运的狗时,这个绝顶聪明的画家灵感突现,——何不模仿狗的运动形式呢?久违了,亲爱的亚里士多德!他想听取妻子的意见,妻子说,你腿短胳膊长,自然条件多么有利啊!他就戴上一副旧皮手套,在家里练习爬行。一开始有些别扭,控制不好手与脚的距离,距离小了腰部效果差,距离太大了又坚持不了多久。练了一星期后,就自如多了。他的妻子也盛赞他的进步,说他已经是一条颇具绅士风度的狗了。他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差距,提出向院子里锻炼的想法,得到了妻子的首肯。到了院子里,他就被自己的英明决策感动了,他获得了如虎归山的舒畅,想想那个小小蜗居,实在是委屈了他。最为实际的是,他的腰疼明显地轻了,他感觉腰椎间盘突出的部分,正向原位进二退一地回收着,是一种脉冲的精妙。如果不是怕打扰别人,如果是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旷野,他会学着狗的声音汪汪大叫,他的叫声必是惊世骇俗的、驱灾降魔的。现在,他只能在心里呐喊了。
这一天的清晨,唐亿在院子里爬行,嗅出了一股臭味。在他踟蹰之际,前方传来了笑声。唐亿循声看见了蹲在荒草解大便的少年,唐亿是认识他的,是文昌路上一个著名弱智。唐亿骂道,真是个弱智!那少年口里咬着大拇指,轻蔑地说,你才弱智,你又不是狗。唐亿觉得霉气,起身走到一边做俯卧撑。他给自己制定的标准是25分钟爬行,5分钟俯卧撑。才了十几个,又听到少年在笑。唐亿说,真是个弱智!少年说,你才弱智,那地上又没人。唐亿扑哧一笑,全没了力量,胳膊一软趴在地上,心里想这个时代真是个解放的时代了,连一个少年弱智都开化了。少年弱智又说,弱智,地上又没有人。唐亿恼火了,在少年弱智的耳朵上拧了一把,说道,滚吧!少年弱智就走了。唐亿拍拍手上的土说,不信收拾不了一个小弱智。唐亿的话音刚落,就见少年用一根树枝抹了屎,喊着白粉白粉,朝他杀了回来。唐亿吓得如鼠一般,慌忙窜进了办公室,把门销死。少年进不了屋,把屎往门上抹了一阵子,斜歪着身子,脑袋一耸一耸地走了。
唐亿在楼道里遇上了妻子和儿子,妻子嘲弄说,狗也有进家的时候?就转身回家了。唐亿和妻子是有分工的,送孩子上学属于唐亿。下了楼,儿子说,罚你继续学狗爬!唐亿就跟在儿子身后爬行。出了院子不远,儿子碰到了同学。同学问,你爸怎么爬着走?儿子说,你眼瘸?这不是我爸,是我家的狗。同学说,你眼瘸?明明是个人。
这是一个叫唐亿唏嘘不已的清晨。在这样的清晨里,他真正明白了什么叫脆弱,什么叫不堪不击,他甚至对战争也有了新的理解。他先把不快归咎于弱智少年,继之归咎于牛师傅,再继之又移怨于祝幸福馆长,他决计要与祝馆长好好谈一谈了。他敲响了祝馆长办公室的门玻璃,祝馆长没有理会。纳闷的唐亿终于看清了直面墙壁的祝馆长,以及他那变化万千、神鬼莫测的表情,唐亿禁不住瑟缩了。他正想蹑手蹑脚退回去,祝馆长打开了门。唐亿三言两语讲了弱智的事,祝馆长说,三个馆长,咱们俩都同意了,吕小苇也不会有意见,就这样定了,是该叫老牛回家了!
祝馆长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牛师傅刚起床他就进了传达。牛师傅见他脸色不好,递过一杯茶说,祝馆长,好像没休息好?也不是小年纪了,不是当年身中5弹、生俘5人的身体了,多多保重吧!牛师傅的话春风投怀,叫他心头一热。牛师傅又说,现在不提阶级斗争啦,不提无产阶级专政啦,人就容易忘本,你这样的英雄我再老也还记得,谁又记得我?Q市解放那年,我可是给省长牵过三天马的!
千秋文学网
校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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