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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 蒙 之 季

 ——献给我的同事夏侯春秋

李贯通


  
十一
  
   徐山命案如风暴一般,在Q市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徐山已是名贯Q市的人物了,他的死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连他的两个哥哥都说早知道他不会老死在灵床上。舆论的另一热点是杀死徐山的人竟然是诗人葛德,又高又瘦长发飘飘的葛德。在人们的想像中,文化人都是胆小如鼠、手无缚鸡之力的。叫Q市那些爱思考、爱深刻的人,感到兴味盎然、颇费思量的是,这个命案是一个既合理又不合理的悖谬:葛德和徐山,是好人与坏人的关系,好人杀坏人,合理;葛德和徐山,又是秀才和兵的关系,秀才杀了兵,不合理。也有人说杀得好,杀出了政治,先进文化杀了邪恶势力,是与时俱进。更大的波澜是一部分人不尚空谈,不作壁上观,而是挺身而出,做徐山命案的后期参预者。行动最快的是原来的“三街一管子”的人,尽管他们10年前因拆迁而分散到Q市的各个角落。徐山的两个哥哥重义知理,是串联的骨干,150人签字画押的“联名保释信”最早交给了司法机关,他们列举了徐山称横耍霸、敲诈勒索、寻衅滋事的大量事实,赞扬葛德为民除害,是功德之举。第二封“联名保释信”是Q市文艺界写的,有专业的,有业余的,也有在校大学生,他们举例证明葛德的嫉恶如仇、扶危救困,并大加称颂了他的杰出的文学成就,为人民为时代提供了丰美的精神食粮。如果说前两封信最有说服力,第三封“联名保释信”就是最有震撼力的:那12个残废军人从各县区赶来了,他们拄着双拐,挑着的横幅是“越战功臣强烈要求无罪释放好人葛德”,从公安局到了检察院,再到法院。葛德和羞涩诗人为他们订做的假肢很快就要到货了,他们懂得如何投桃报李。
  
  命案的最终判罚才是人们的关注的焦点。依照“花非花”总经理的证词,葛德是故意杀人,葛德第一下砸了徐山之后,徐山已经失去了犯罪能力,对葛德不存在任何威胁;葛德丧心病狂,又残忍地连砸两下,致使徐山死亡。总经理特别强调了一个细节:徐山第一次被击之后,一只手连连向着葛德晃动着,徐山的眼睛是乞求的。依照孙逊雪和唐亿的证词,葛德是正当防卫,在徐山已经捅了他一刀,并准备继续再捅的时候,出于本能,葛德用石块砸了徐山。孙逊雪和唐亿特别强调,葛德第一下就把徐山砸死了,徐山从葛德身上滚下后,没有丝毫的动作。根据过路的一位目击者的证词,葛德是防卫过当,徐山从葛德身上滚下后,不像死的样子,但也没有任何动作。有位律师说,这是一个界限模糊的复杂的案例,要靠大量的缜密的调查取证,包括尸检,包括葛德自己的供词。
  
  叫人们疑惑与惊诧的是,葛德自己的供词对他极为不利。从公安内部传出的消息是,葛德反复强调一句话,“我想砸死他,于是我就很冷静很理智地把他砸死了”。关于葛德的其它情况,也陆续在Q市传开:他的右腿并没伤着动脉,伤势较轻,只作了简单的包扎处理;砸死徐山后,葛德叫唐亿替他取回那身黑衣服,再由唐亿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派出所;葛德每天睡觉之前,都换上那身黑衣服,并请求看守人员拉灭电灯,看守人员常常听到他在夜里喃喃自语:爹,明天我就跟你走,到我的老家去;还有,打通了种种关节,到看守所探视的人络绎不绝,许许多多年青貌美的女子掩面而哭……
  
  艺术馆的人都被“半控”了,没有有关部门的批准,不准离开Q市。吕小苇和她的羞涩诗人丈夫度蜜月去了,据说是去了内蒙古大草原,要到下个月才能回来。祝馆长每天都无数次地打她的手机,总是不能接通。祝馆长铁青着脸带领大家学习,从上午到下午,一会儿念文件,一会儿读报纸,毫无章法,日复一日。还规定任何人不准请假,艺术馆的人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老实过,连传达室的牛师傅也黎明即起,深夜而熄了。孙逊雪终日泪光莹莹,政治学习的时候,低头蹙眉,只顾从裙子上剔揭口香糖。祝馆长有一天发了火,孙逊雪,你在干什么?对不起祝馆长,我揭口香糖。怎么会会揭天天揭?对不起祝馆长,口香糖粘上后太难太难揭干净了。你昨天在白裙子上揭,今天又在黑裙子上揭,难道你所有的裙子上都有?都有。祝馆长对另一位女职工说,你帮她揭!女职工看了看,摸了摸,说道,没摸到粘啊!孙逊雪说,我的裙子,别人摸不出来。祝馆长忿忿地说,你回家揭去吧,神经病!
  
  唐亿陷入深深悔恨的之中,觉得这个灾难的的确确是他分娩出来的:如果他没有腰椎间盘症,就不会晨练,就不会发现孙逊雪的事;如果他不是胆小怕事,就不会去叫葛德;如果那天凌晨肚子不疼,妻子也不会把手机戴在他脖子里,片刻之差,或许灾难可以避免。他一夜夜的失眠,越想越对不住葛德。一个周六的下午,他带上两幅自己满意的画到了看守所,争取到一个单独与葛德交谈5分钟的机会。他说,葛德,你真的是每天夜里都能听到你瞎子父亲的声音吗?葛德说,是的,绝对是真的,我听得清清楚楚。唐亿说,一个死去几十年的人怎么可能再说话呢?你肯定神经有问题。葛德说,有什么问题?科学不能解释的事太多太多了!唐亿说,军事家孙膑、文学家阮籍、书法家张瑞图、画家唐伯虎、造反家宋江等等,都曾用过同一个方法摆脱了灾难,你呢,都知道你是天才啊!葛德哈哈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是一帮什么人?政治流氓!我葛德永远不会装疯卖傻,像那帮人那样卑鄙地苟全。唐亿,你想想,如果我在这样美丽的季节里死去,是多么幸运?我会换得一个美丽的再生;如果我被流放了,那是赐给我一桌精神的圣宴!我们不是大讲法制吗?徐山就是我杀的,我以身敬法,别无选择啊!
  
  晚饭前,唐亿把孙逊雪叫到办公室里,他问,对方的情况你了解吗?孙逊雪说,还用问?当然要把葛德置于死地,我再三不叫你们多管,你们不听,那个总经理是个有大背景的人物。唐亿说,你能不能做做他的工作?他们一松口,事情就好办了。孙逊雪说,你以为我没去吗?他们可以松口,但是要有条件,这个条件是我不能接受的。唐亿似乎明白了什么,长叹一声说,那就苦了诗人葛德了!孙逊雪拿出三捆百元的钞票,说道,我有钱,你先活动活动司法方面吧!唐亿哪能接受?孙逊雪扔下钱匆匆而去。
  
  周日的上午,祝馆长抱着侥幸心理拨通了市委秘书长家的电话,说有要事要向领导汇报,秘书长平易近人,说好了就在家里恭候,并说马上给门卫作交待。祝馆长高兴地对老伴说,你不说人家把我当尿盆啦?老伴说,人家往你身上插根鸡毛你就想上天?你现在不是尿盆了,你是负责擦屁股的人了!祝馆长说,什么擦屁股?老伴说,给你的兵擦呗,平时难管,惹了乱子你收拾……好了,不说费话了,我问你,你求人家秘书长,又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给人家带什么礼物?祝馆长说,太俗气了吧!老伴说,你以为他们不是肉体凡胎?是竹子上结的、月亮里长的?祝馆长说,带烟酒是不行的,带土特产?我的部下们拿来的黑豆、香油?也不行……带点高雅的吧,名人字画,就把唐亿过去送给我的带去,一幅要价也是几千元哪!老伴说,Q市的书画家他能看上眼吗?如果能看上,家里也早成灾了;就买保健品吧,蜂王浆冻干粉最流行。祝馆长出了门,又被老伴叫回来,要他换了件新衬衣;再出门又被叫回来,要他刮刮胡子。看着外面有风,老伴还往他稀疏的头发上喷了喷者哩水。老伴说,看着你这个精神劲儿,真舍不得放你走。祝馆长说,这是送郎参军?真叫你把我粘缠死了!走出好远,老伴还在叮咛着,要到大超市去买啊!
  
   祝馆长平时极少逛过超市,一进去还真的眼花缭乱,正值周日,比肩接踵,找到蜂王浆冻干粉的摊位,已经被嘈杂弄得头重脚轻了。问了价格,才知不菲,要了两个中等礼盒包装的,排了一会儿队才交上钱。走出超市大门的时候,防盗报警器响了,超市保安看了他的购物票据,叫他从门里进出了几次,每次报警器都响。保安说,请你跟我们到办公室里来一下。祝馆长说,我凭什么要跟你去?我有急事,和市里领导约好的。保安说,说那些都没用,报警器提示你有盗窃嫌疑,我们要检查。祝馆长说,真是荒唐!好人来这里变成贼了!谁还怕你检查?到了保安办公室,4个保安从四方把祝馆长围住了,上衣口袋、下衣口袋都搜查了,又叫他脱了鞋,都没发现破绽。保安叫他脱衣检查,先脱了上衣,又叫他脱下衣。祝馆长气得忍无可忍,一巴掌打在对面的保安脸上,他咆哮着,混蛋透顶!你看我是贼吗?我是艺术馆馆长!我是中共党员!我是当年的战斗英雄!保安说,你就是布什我们也要搜!4个保安都拿起了电警棍,其中一人动手把祝馆长的长裤和裤衩一并脱下来,祝馆长已是一丝不挂了。他忽然看到了桌上的毛笔和墨汁,他哧哧一笑,抓起毛笔在腿上画起来圈来,画一个圈口里就喊一声“一颗子弹”。画完5个黑圈,他扔了毛笔,身子剧烈抖动。少许,他霍然纵身一跃,迸射出一声浸满血腥味的巨吼:杀——保安呆若木鸡了,他迅疾地冲出超市,沿着大街狂奔了,一路喊着我身中5弹生俘5人——他跨过了一条又一条大街,像当年在战场那样勇猛顽强、所向披靡……
  
  周日的人们逸兴湍飞,欢快地追逐着他、瞻望着他,无私地为他鼓掌、为他喝彩,Q市终于也有了裸奔!一些颇有识见的青年人叹为观止:行为艺术!行为艺术啊行为艺术!
  
  
十二
  
  6月初的某一天,正是农历的芒种节,也是祝幸福馆长住进甲庄医院的第五天,Q市最高的建筑,27层的“阿波罗大厦”破土动工了。市文化局领导呕心沥血,才促成了与外商的联合开发。所谓联合,文化一方仅仅是以艺术馆的土地为投资。“阿波罗大厦”是集酒店、商贸、写字楼、娱乐、住宅、会务会展于一体的复合型四星级建筑,它将从根本上改变艺术馆的办公及住宿环境。徐山命案及祝馆长住进甲庄医院后,艺术馆的人都变得麻木了、迟钝了,“阿波罗”既没有给他们带来笑容,以往的抵制和不安也不再重现。施工是顺利的,两台挖掘机只挖了两天,外墙没了,百草园没了,玫瑰园没了,一个阔大的幽深的地槽已经完成。那棵佝偻的枯槐撂在了传达室的山墙外,牛师傅惊异地发现,在它顶部的树杈间,一个小拇指长的嫩芽俏然而生!牛师傅讲给大家听了,没有谁不是木然无觉,牛师傅又神秘兮兮地说,这是那个弱智少年的转世!人们的表情就由木然变为讨嫌了。牛师傅觉得可怜,白天给嫩芽浇点水,夜里给它撒点尿。
  
  施工的第四天,吕小苇和他的羞涩诗人丈夫从内蒙古大草原归来。牛师傅在大门口远远地看到了她,他迎了上去,声音有些嘶哑,吕馆长,艺术馆完了,葛德杀人进去了,祝馆长也进了甲庄医院了,您的百草园、玫瑰园也没有了!吕小苇将信将疑,跑到院内那个幽深的地槽前,口里念叨着什么,身子也摇摇欲坠。他的丈夫从身后抱住了她。她用力薅着丈夫的头发,狂叫着“草草草”昏了过去。这个夜晚,她一次次地昏过去,牙战不已,两个眼角各挂一滴稠粘的泪;她又一次次地醒来,薅着丈夫的头发,怒视着,狂叫着。丈夫心疼地抱着她,亲着她,一任自己的头发大把大把地飘落。第二天,她昏睡了一上午,醒来后目光游移,神情恍惚,沉默寡言,偶有嗤嗤的傻笑。他丈夫把她送到了医院,在精神内科做了认真检查,主治医师详细问询了她的家族病史、日常嗜好,包括梦幻。在主治医师的建议下,他的丈夫把她送进了甲庄医院。在那里,她与祝幸福馆长见面了。
  
  吕小苇进住甲庄医院,加重了艺术馆的恐怖的氛围。唐亿的妻子已经禁止了他清晨的锻炼,禁止他晚间出门,连早晨送孩子上学,她也从唐亿手里揽接过来。这些日子,唐亿向文化局递过一次辞职报告,被局长骂了回来,说他是趁火打劫、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局长还严正要求他,日常工作要挑起来,对施工中的一些具体要求,也要积极配合,局里也准备拿出措施,艺术馆再也不能出乱子了!唐亿每天只好硬着头皮坐在办公室里值班,往往是空守一天电话,弄得无心读书无心画画。他请人给传达室安了电话分机,以免他不在时误了正事,他对牛师傅说,艺术馆的家咱俩当吧!这使牛师傅容光焕发。
  
  唐亿从未停止对葛德的解救,他给妻子说,嘴也快磨烂了,腿也快跑断了,上帝也快求遍了。司法队伍中文艺青年、文艺中年、文艺老年都是有的,他们都成了唐亿的上帝。其中有职务的,唐亿都是三番五次拜访。孙逊雪留下的3万元,唐亿分成了6份,裹在他的美术速写里,再用信箱装好,送给几个重要的人物。他想不到人家都是当面拆开看了,对他严厉批评,质问他文化人怎么还能做这种事,连他的速写一并退了。有位跟他学画的朋友说,人人心里是想要这个钱的,想着越多越好,但是他们敢要吗?你的速写他们不感兴趣,你为什么不送你的那些代表作呢?唐亿心灰意冷了,曾想着把那3万元还给孙逊雪,又觉得不妥,孙逊雪一定会认为他不下气力救葛德。唐亿觉得朋友的话有道理,应该送他的代表作,他的作品多次在全国美展中入选,也多次在全国性的大赛中得奖,他也被评为省内画坛的“青年五杰”。可是,那些作品唐亿自己无比珍惜,从不送人,也不出售,就连儿子所在学校的校长要,他也婉拒了。经过反复的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唐亿下了狠心,为了葛德,把它们派上用场。孙逊雪那3万元不再还给她了,葛德为保护她成了案犯,她怎么做都是应该的。他自己拿出价值5万元的画去打点,天地神明,他问心无愧,他为葛德必须付出这样重大的代价……
  
  随之发生的事实让他喜出望外,他的做法行之有效,葛德的扑朔迷离的命运变得柳暗花明了。
  
  那是在一个大雨的天气里,法医会同有关医学专家,对葛德作了严谨的精神病学检测与分析,从早上葛德起床到晚上他入睡,从问话到监听。最后,司法精神医学鉴定结论为:“患有精神分裂症,实施违法行为时丧失辨认、控制能力,无责任能力”。雨过天晴的第二天,葛德被送往甲庄医院。
  
  甲庄医院是省内第二大精神病院,座落在Q市东南方15公里的甲庄村,建院40多年的历史,荟萃了一批精神病学专家,科研成果累累,在全国也有着重大影响。唐亿以艺术馆领导的身份与院方约好,下午4点钟,他和孙逊雪准时到了医院。一位温文尔雅的副院长说,对贵馆近期发生的一系列不幸,我们深表同情,贵馆三人住进了我们医院后,引起了我们的高度重视,我们会尽职尽责为他们治疗,争取早日康复。唐亿说,他们的病真的属于精神病吗?副院长说,他们病情本身并不算太重,但却是典型的精神病人。精神病学总是和荒诞离奇联系密切,我的一个同行就说精神病学是神秘学、玄学……副院长说,祝幸福馆长和诗人葛德,在临床表现上都是知觉障碍。祝馆长是视幻觉障碍,受环境影响,他亲历的战争场景经常在他面前出现;正如与他同室的另一位病人,每天都看到一个身着清代官服的人在他右边。诗人葛德是听幻觉障碍,熄灯后就有他父亲的声音;与他同室的一位病人也是这种障碍,他在每天的正午就听到有人对他说,你的母亲是印度尼西亚人,她正从火里往外冲。精神病很难有精确的分类,按一般划分,祝馆长和诗人又不属一类,祝馆长是情感性精神障碍,抑郁是主要病因;诗人是精神分裂症,是其中的单纯型与偏执型的结合。至于你们的吕小苇馆长,与他俩又不同,她属于恐怖性神经症,我们对她作过试验,她看到我们医院建筑工地上的绞拌机,就心慌气短出虚汗;与她同室的一位女病人更奇怪,她看到鱼就吓得小便失禁……副院长说,我刚才之所以说贵馆的三位病号引起了我们的高度重视,是因为我们经过观察和分析,发现这三个不同类型的精神病人,却有着相同的精神要素:恐怖。吕小苇是明显的,祝馆长唯恐被忘却,诗人葛德每晚都要穿上黑色寿衣,好像是视死如归,骨子里是对生命的畏惧。这一精神要素的发现使我们意外,也使我们困惑不安,甚至,我们的几位主治医师,分析来研究去,竟然感觉他们自己与病人距离很近,是病人的候补队员,也许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差别,——他们都有着这样那样形形色色的恐怖……副院长说,你们一个不大的单位连续三人得了精神病,基本算是个“小集体行为”了,史料上也不乏这样的记载,我们有个想法,在适当的时候,对贵馆所有的人——包括你们二位,都作一次精神病学检查。你们搞艺术的可能认为这种想法以及这种疾病,滑稽、幽默、荒谬,而对我们医生,则是科学、严肃、人道……唐亿说,我们尊重院长的好意,以后我们可以再商讨,我们现在可以看看他们三位吗?
  
  副院长叫唐亿和孙逊雪穿上白色隔离衣,跟在他的后面。他们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园林式医院,花木相映,鸟鸣啁啾,亭榭俊逸,回廊通幽。如果不是高大的院墙和偶尔见到的防护网,谁都会他它当作一座小巧玲珑的公园。医院分6个治疗区,唐亿和孙逊雪在“妙手区”看到了吕小苇,她正和20多位女病友学习刺绣,她美丽如故,神采奕奕。在“天籁区”,唐亿和孙逊雪看到了祝馆长,他神情自若,看不出一点儿病相;他们几十个病人坐在一间大屋里,人人都戴着耳机。副院长说,来自世界各国的报道,都充分肯定了乐疗的作用,不同的病人听不同的音乐;比如,压抑的,听流畅、激越一些的曲子,狂躁的,听舒缓、委婉的曲子,有的适合钢琴,有的适合古筝、琵琶,古今中外的名曲都有。在“倾诉区”,唐亿和孙逊雪看到了诗人葛德,他正在和坐在对面的医生争吵着什么,忽儿像是义愤,忽儿像是无奈;这个区的其他病号,都是从容平和地与医生交谈。副院长说,诗人葛德是我们最棘手的病人,他说他是一个精神正常、意识清晰、思维敏捷的人,把他送到这里来是迫害;这类的话我们屡听不鲜了,麻烦在于他拒不配合,不吃药、不打针,当他意识到我们想做电休克的时候,他便卸下金属假肢当武器,谁来侵犯他就决一死战;他还说他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防护网和高墙阻挡不了他。副院长说,我们有耐心,和他交谈的是本院最好的心理医生……
  
  到了4点半,集体治疗结束,病人在医护人员的陪同下自由活动。在一个整洁的小会议室里,唐亿和孙逊雪跟他们三个见面了。祝馆长一边吃着水果一边说,你们放心,我们在这里很好,调节调节情绪,难得这么一个好环境。祝馆长还笑着说,现在咱们艺术馆的骨干基本到齐了,吕小苇一来我就给她说过,我的一大理想就是骨干们到齐开个会,这不,理想实现了!吕小苇就给大家讲内蒙的大草原,她还叫唐亿转告他丈夫,在乡下租地的事要抓紧落实。葛德在室内不停地踱步,唐亿对葛德说,既来之,则安之,一切听医生的。唐亿还说,那批残废军人的假肢几天前就到了,都已经用上了。不论唐亿说什么,葛德都是一言不发。5点正,副院长提示唐亿他们可以回去了。分手之际,葛德猛地揪住唐亿的领子,大叫道,与其这样对待我,还不如叫我死!我同室的那位已经在这里住了26年了,你想叫我变成他吗?我会出去的,回到看守所是我的美好愿望。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我,我扛着我的断腿,去丈量我的人生、丈量光的长度、丈量彼岸有多远!这就是我葛德!你们洗耳恭听,拭目以待,胜利在我!
  
  
十三
  
   葛德两次企图从甲庄医院逃走,都被医院的看管人员抓住了。葛德从不气馁,他继续侦察最佳路线,把握看管人员的巡视规律。他想了两个麻痹看管人员的办法:老实两天,夜里临睡前主动要镇静药,吃下去就装肚子疼,到卫生间用手把药抠吐出来;再把假肢的一个螺丝卸下藏在身上,睡前送到看管人员的办公室,请他们帮忙休理。至于防护门和防护网上的锁,在葛德眼里形同虚设,他从小就在“三街一管子”学会了修车补鞋配钥匙。他认定整个逃离方案是万无一失、志在必得。
  
  葛德遂愿了,幸福来得太突然,精心设计纯属多余,人民警察极为简单地把他带出了甲庄医院,他重又回到了思念中的看守所。从省城来了新的专家,对他重新进行司法精神医学鉴定,这一次的鉴定结论为:“葛德有完全的责任能力”。
  
  一忽儿柳暗花明,一忽儿又山复水重,刚刚有些冷却的徐山命案再一次被炒得沸腾了。唐亿只好再次出动,叫他心寒的是,此时非彼时,他要拜访的人全都闭门不见。知情人士对他说,葛德进入甲庄医院,使对方愈加恼怒,他们本来就有通天的背景,谁都明白,这些就意味着徐山命案的审理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倾斜。唐亿找来孙逊雪商量解救之策,唐亿说,我是黔驴技穷了。孙逊雪说,我可以出钱,别的我是无能为力。唐亿说,现在是不仅金钱送不出去,名人字画、名贵工艺品,都没人敢要了。孙逊雪说,当初我就不叫你们多管……唐亿说,孙逊雪,你再说这还管屁用?孙逊雪又开始从裙子上剔揭口香糖了。唐亿说,孙逊雪,你能不能再找找那个“花非花”总经理?孙逊雪说,他不会松口的。孙逊雪问,葛德最重能判什么刑呢?唐亿说,懂法律的人说最重可以判到无期,无期对葛德就是死亡。孙逊雪说,我连累了葛德,又帮不了他,我只有受良心的谴责了!次日一早,孙逊雪给唐亿打电话,说她母亲有病住院了,她要回省城照顾母亲,请假一个月。唐亿说,一年也行!放下电话,唐亿把孙逊雪臭骂一通。
  
  Q市的这个夏天并不算太热,人们的心境是恬淡的。徐山命案的议论热潮过去了。控方完全掌握了主动,这既是控方努力的结果,也还得益于葛德与控方的主动配合。结局人们已经提前知道,葛德要么因故意杀人罪被判无期徒刑,要么因故意伤害罪被判10年有期徒刑。直至7月底法庭宣读判决书,人们疲沓的神经又一次亢奋了:“Q市开发区法院经审理认为,公诉机关指控葛德犯故意伤害罪的罪名成立。但其是在受到不法侵害下才用石块猛击被害人徐山头部,被害人被砸昏后,葛德又猛砸两次,其行为明显超过必要限度,属于防卫过当。同时,鉴于被害人有明显过错,案发后,被告葛德主动投案自首,对其行为应予减轻处罚,依法判处其有期徒刑1年”。还给人们意外的是,一审判决后,双方都无疑义,放弃了向上一级法院上诉的权利。
  
  立秋那天,原定上午9点召开的“Q市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公判大会”,因为白天大雨如注,改为晚上9点。雨过天晴,秋风习习,Q市容纳3万人的“日月广场”挤满了人。由于诗人葛德也在这次公判之列,就较之过去的公判会多了一个亮点,形成一个万首翘望的罕见的景观。当主持人宣布把罪犯押上台时,台下风起云涌骚动不安。Q市这次公判了26名罪犯,最后一名是诗人葛德。许多人失望了,又高又细的诗人葛德并没有出现在会场上。
  
  10点半公判会就结束了。“日月广场”的夜晚静谧、闲适。11点整了,在广场的中心,一片森林般的蜡烛点燃起来了,烛光如海,跳跃着,荡漾着……Q市300多位文学爱好者自发举办的“葛德诗歌朗诵会”开始了——――遥对绚烂的古屋/你看到了吗/无岸之雪/纷纷扬扬洒在你的身前身后/道路隐匿/痛苦和欢悦都显出苍白/或是一段艰辛的时光/或是一段沉寂的苦渡/泣兮,歌兮/皆是一种人生风景/这雪无岸,这雪无岸/感知那个篱栅外的古屋/触摸彩虹踟蹰的岁月……
  
  ――我以为这样的季节/便于忘却/冷风吹散缝隙里的信仰/雪花淹没心亭上的琴弦/不知衣袖一挥/记忆的温香就蔓延开来/抖一抖书页/内心的叹息就泄露了来/不经意哼几句歌词/敏感的神经就快速复活/我开始背着冬天奔跑/等待开往春天的地铁……

    ――我是/我是诗中的诗/我是光中的光/我是酒神中的酒神/我是涅槃后的凤凰……
  
  
十四
  
  11月初,我的高中同学、现在的甲庄医院院长打来电话,他说“颇风格”的吕小苇已经康复出院。十几天之后,我收到了吕小苇的信:我给你写信的时候,天上正下着小雪,空气清新极了,你要知道,今天正是小雪节啊!这在农村,是一个好的兆头。上午,我和我的丈夫顶着雪、披着雪,在我们自己的原野里踏雪而行;我们不时地伸开双臂,张大了嘴巴,抬头向天,也不时地啊啊地喊叫几声。你能体会到我们一尘不染的美好心境吗?小雪节这天,省城下雪了吗?
  
  走出甲庄医院,我就办了辞职,我丈夫的银河房地产开发公司也转让出去。我们承租了500亩地土地,租期为50年。我们要建成最好的果园、苗圃、花圃,建成最好的庄园。明年的阳春三月,来看看我们的庄园好吗?
  
  我们曾经是恋人,但是我们的分手是必然的。我不适合在城市里生存,在城市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人形的美丽的气泡,随时可能破灭。其实,我离开农村后的每一步,都是阴差阳错、神差鬼使,都是我自己没有想到的。我没有任何工作能力,不懂社交,不懂业务,连这个社会我也不懂。我只会农村的活,我最爱的是拔草,这个活没有谁能比得上我,我就是靠拔草当了县委招待所所长。到了城市,草成了宝贝,我连草也不能拔了,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在城市里,我的每一个夜晚都做关于草的梦,我终日惶惶不安……现在好了,我感到无比充实、无比幸福。你不必奇怪,我和我的丈夫选择了农村,正如更多更多的人离开农村走进城市……
  
  Q市艺术馆其他人的情况你知道了吗?祝馆长还在住院,他老伴一个人在家无聊,在大门口卖起茶叶蛋来了。葛德在一个劳改煤矿,负责编辑内部小报,《神经》诗刊由市青年诗人协会主办了,葛德仍兼主编,我丈夫提供经济援助。唐亿当了正馆长了,他一开始坚决不当,后来只有服从;有趣的是,上级找他谈话时,严厉指出,注意形象,不许学狗爬!还记得凄艳美人孙逊雪吗?为救葛德,她付出了代价,做了一次人工流产,险些要命;孙逊雪也辞职了,一周前,她登上了飞往韩国的飞机。
   ………
              
2002.12

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

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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