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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坛是个马戏团(王晓渔)
诗歌的两重空间(李保平)
信仰哪一个X?(王晓华)
后朦胧诗的语言态度(罗振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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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的两重空间
非凡的想象力使诗人获得了生存的理由,他们借助这双翅膀进行纸上的飞翔。这种飞翔给诗人带来了语言上的幸运,他们可以轻易超越我们身边的现实,进入一个更广 大的时空。诗人最终留下的是语言的作品,这些作品成为他们诗歌生命的全部阐释。而解读诗歌作品,我们通常绕不开词语和思维——表层与核心相互依存的两重空间。
词语空间
词语空间是直接裸露的诗歌现实,正像一座建筑,没有哪一个设计者不去顾及它的直观效果。而语言天然地就与诗人之间有一种内在的亲和力,诗人和语言之间相互地追逐,躲闪,如胶似 漆地交媾,建立起一种类似人与神之间的难以言说的关系。词典里相互之间孤零零的词汇忽然拥有了灵性,它们在诗人的呓语中确认了存在的自尊。
我们在破译诗歌的时候,找到了一个叫张力的关键词,它恰当地表达了词与词在组合的状态下的那种对峙和亲密的关系。这是一种反方向的力,同时又是一种正方向的力,来自这两方面的 力量,构成一种诗歌的本体,我把这种空间组合叫做异质同构。与它相反的概念是同质同构,这是我们习惯的那种约定俗成的语言。“我们走在大路上”——这个句子里没有我们期待中的审 美惊讶,走在路上是正常的,它们符合基本的语序,在词语组合上属于同一性质的语言关系,除非走在飞鹰的翅膀上,才会产生特殊的语言效果。“马背上的水手”——这是一种异质同构的 关系,很多人知道它是一本书的名字,著名传记文学作家斯通为美国作家杰克 伦敦写的一本书。按照正常的语言组织关系,“马背上的骑手”似乎更通顺一些,但张力和诗意却消失了。我 们只有在“马背”和“水手”这两个分属陆地和海洋的词汇中,才会看到一种跨度和空间,并触摸到一种广大的精神,一种深刻的冲突,一种生存的痛苦。这是斯通为数众多的传记作品中最浪 漫的一行文字。
英国诗人奥顿的《怀念叶芝》从一个诗人视角透视一个诗人的一生和他的精神特质,整首诗在语言上非常富有控制力,段落与段落之间,句子与句子之间,词与词之间,充满了冲突和张力 。“哀悼的语言/把诗人的死亡与他的诗篇隔开”,无论诗人的死亡,还是诗人的诗篇,都是诗人整体的组成部分,把这二者分开,强调了一个坚实的理念:诗人的肉身虽已消亡,但诗人的 作品将流芳于世,滋润后人。在描写叶芝去世的一组意象之后出现了一句:“他成了他的崇拜者”,自己崇拜自己?正常思维的人会斥责这句话颠三倒四,完全有违于逻辑,但换一个角度想 ,这种张力十足的词语组合状态,不正反衬了叶芝伟大的诗名已远远超越了他平凡的肉身吗?“如今他散布在上百个城市中间,/彻底交给了不熟悉的感情”,一般情况,与“交给”发生联系 的应当是“熟悉的感情”,加入一个否定词,使这个寻常的语句瞬间变得陌生化,并走向了它的逻辑指向的反面。“每一个人在自己的囚室里几乎相信了自己的自由”,“囚室”与“自由”是一对 矛盾,要不我们就不会看到或听到古今中外那么多越狱的传说和故事,但对被驯化的心灵来讲,一旦适应“囚室”的生活,就会主动放弃对自由的比照和想象,“自由”与“囚室”这一对头冤家 在软弱的心里握手言和,达成了和解。从“囚室”这个概念外延开来,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做一下反省,我们是否正生活在各自的“囚室”当中,失去了对自由的敏感和觉察力?让我们在诗人 叶芝的身上找回人的勇气和久违的高贵品格。“疯狂的爱尔兰伤害你,使你写出诗”,促使叶芝写作的诱因,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苦难,来自于它的磨砺。我们知道“愤怒出诗人”这个经典 名句,现实在伤害你的同时,也成全了你,这是诗人遭遇的怎样的一种悖论?“那个不能容忍豪迈/以及天真的时代呵,/也能在一个星期中/对一具美的躯体无动于衷”,这是逻辑推导以及 句式结构上的一种出乎意料,既然前半句出现了一个“不能”,那么下半句按照正常的逻辑接着还应是一个“不能”,但这里却出现了一个“也能”,这种逻辑上的错位式的焊接,包含了意义上 的更进一步的肯定。“在一阵痛苦的狂喜中/歌唱人类的种种失败”,我们经常歌唱的是人类的胜利,但作者却叫我们去歌唱失败,作者看重的是人类在通向胜利的途中所付出的代价和牺牲 ,这种悲壮的崇高感远胜于那种廉价的欢呼声。
尽管单独的词语之间是一种异质的存在,但这些词语在诗人独特的想象力的统辖下,最终达成了一种同构关系,这是因为它们内部之间暗含着一种逻辑,具备诗性思维的人,都能够理解这 种特殊的逻辑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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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维空间
当我第一次看到美国诗人默温的作品《挖掘者》的时候,我的思维被它牵引着,一步步进入它层层递进的假设:
“如果一个男人扛着铁锹来到路上
如果两个男人
扛着铁锹来到路上
如果八个男人扛着铁锹
来到路上
如果十一个男人扛着铁锹来到路上
……”
我觉得这是整首诗的中心,其余部分都是围绕着它的星座,它们为它的存在而存在。
这首诗想传达什么主题内容呢?似乎并不重要。关键是它的形式,它在复沓中的推进。作家中的作家、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把镜子比作交媾的动作,因为它具有不断复制和繁殖的功能。复 制中有推进,推进中有复制,诗人在假定性的前提下,为我们开辟了多重可能的空间,让我们产生自由的联想。为什么不同数量的男人重复一个动作,世界的面貌和性质就改变了呢?这首 诗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没有让我们的思维沿着线性的轨道滑下去,它给予我们的是一种复合性的思维,在它的提示下,我们的眼前豁然开朗。默温曾经说过,诗要“不断地回到它的裸露 状态,在那里触摸尚未实现的一切。”这首诗不是靠词语的张力,制造诗意的空间,而是从直接呈现的现实中,开发诗意潜伏的各种可能。
史蒂文斯的《宣言的隐喻》简直是《挖掘者》是姊妹之作,它们之间存在一种惊人的相似性:
“二十人走过桥梁,
进入村庄。
那是二十人走过二十座桥梁,
进入二十座村庄。

或是一个人
走过一座桥进入一个村庄。
……

二十人走过桥梁,
进入村庄。

那是
二十个人走过一座桥,
进入一个村庄。
……
这首诗的首句用客观陈述的语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基本的事实,然后像电影镜头一样,从不同角度诠释或分解这个事实——第二句是一个高速摄影镜头,时间在放慢的过程,显示出先前没 有充分展示的大量的细节:二十个人、二十座桥梁、二十座村庄。第三句基本事实转换成单元化格式,变成了抽象的符号,具有了象征性的色彩:一个人、一座桥、一个村庄,正像诗中所 说:“这是一支古老的歌”。接着第一个基本事实出现闪回,进一步重申了原始的主题。最后仿佛是一个俯拍镜头,把真正的准确的事实告诉大家,这个准确的事实(一个村庄)其实早已包 含在原始事实(村庄)里面,只是这时更加具体明确了。
与《挖掘者》一样,《宣言的隐喻》一诗中的其余部分显然在整个诗作中处于从属位置。这两首诗给我们一种思维想象上的空间感,它们所展示的多元化的意象表征,使它们要阐释的意义变得多解。
我们知道,作为译诗,它很容易遇到一个难以克服的障碍,在翻译的过程中,诗歌的语义和韵味不可避免要有所损耗。在词语层面上,不同的民族对诗意的理解迥然相异,对诗歌的感受方 式和表达方式具有自身独特的习惯,这使我们不得不把一次成功的阅读,寄托在优秀的翻译家身上。王小波说过:“假如中国现代文学尚有可取之处,它的根源就在那些已故的翻译家身上” 。但是人类相同的思维能够逾越这一语言障碍,思维的运动能够被我们所感知,思维的诗意可以为一切人所共享。
1996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波兰女诗人希姆博尔斯卡的诗歌差不多是我们可以直接感受的作品,她的诗意在思维的运动中闪现。希姆博尔斯卡诗歌的最大特点是它的思辩性,她的晚 年写作,这种迹象越来越明显,成为她的个人写作优势。雕塑大师罗丹的助手、诗人里尔克发现了罗丹的秘密后说:“诗并非如人们所想象的仅仅是出于感觉,而是来自经验”。这句话用在 希姆博尔斯卡身上再合适不过了,由于她拥有老年知识分子的成熟视角,因此她与世界能够保持适当的距离,人生的喧哗与骚动皆与她无关,她的思考回到了人类的初始概念上,她的视角 变得愈加宏观。在《一粒沙的景象》中,诗人矫正了人类对待事物的惯性认识——
“我们称它为一粒沙,
但它不叫自己为沙粒。
它无名地存在着,
既无笼统的名号,
也无专门的称呼,
即无短暂或永久的名称,
也无错误或正确的名称。

它毫不在乎我们的观看和触摸,
也不会感觉到自己的被看、被摸。
而它掉落在窗台上的事实,
那也只是我们的经历,
并非就是它的经历,
……
诗人从沙粒联想到湖上的风景,它“无法观赏它自己”,湖水同样“感觉不出水是湿是干”,人对自然的命名这种现象极具普遍性,诗人的联想开始进行了选择——太阳的隐没、风的吹动、三 秒钟的刻度,人的意义在取消,事物露出本来的样子。诗人对比喻也进行了瓦解——
“……
时间犹如传递快件的信使急弛而过,
但这不过是我们的比喻。
虚构的人物、想象出来的速度,
传递的也不是人类的信息。”
这是人的反省之作,人的价值取向和趣味受到了置疑,自然在这种置疑中摆脱了人的束缚,获得了自由的身份与尊严。世纪末人类重新醒悟到如何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影响人类未来生 存发展的一个致命要素。希姆博尔斯卡作为知识精英自然在这方面的认识上先知先觉,1996年10月3日,瑞典学院在授予希姆博尔斯卡诺贝尔文学奖时,称她的作品“通过精确的嘲讽将生 物法则和历史活动展示在人类现实的片段中”,希姆博尔斯卡跳出了时代认识的局限,显示出智慧的优越感,她也因此获得了嘲讽的力量。她反讽国家边界(《赞美诗》),反讽宿命的安 排(《恐怖分子,他在窥视》),反讽战争(《结束与开始》),反讽酷刑(《酷刑》),反讽简历(《填写简历》),反讽大人物的虚伪的一生(《大人物之家》)……在这反讽当中, 充满了先抑后扬的节奏。她因为自身所处的高度,所以包容了事物的不同状态和处境,巧合与必然、幸福与愤怒、新欢与旧爱、战争与鲜花、荒漠与水、小回答与大问题、具体的地方与一 切事物、具体的男人女人与所有的人、庄严的词句与轻松的词句等对峙的事物,在诗人的歉意中,找到了和谐的存在关系(《在一颗小星下》)。
我之所以把诗歌分成两重空间,是为了细致地说明诗歌的状态。其实在美学的实践中,并不存在这些清晰的分界,因为思维与词语交织在一起,并最终通过语言完成整个创作。奥顿的《艺 术馆》一诗就是这种情形——
“……苦难发生时
另一个人正在吃饭、开窗或无精打采地踱步;
当上了年纪的人虔敬地激情地等待
神奇的诞生,总会有一些孩子
并不特别想让这件事发生,
……一个肮脏的地点,
那里狗继续过着狗一样的日子,施酷刑者的马
在一株树后拖伤它的无辜者。
……
幸运与不幸、苦难与欢乐并列发生,而且一方依赖着另一方,以另一方的发生为前提,无论上帝站在哪一方,他都将成为一个背德者。
在词语空间上,它是一种张力;在思维空间上,它是一种思辩。
诗人们在词语与思维之间游走,一路揣摩,并触摸着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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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地网络双月刊2003年3月号,总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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