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任丁 于 March 14, 2005 10:16:37
回答: 3.4章 由 任丁 于 03/14 10:13
第五章
不知道是人生就是游戏,还是游戏替代了人生。再或是,游戏与人生,你中
有我,我中有你,其结果就是合二为一。不知道人是社会的角色,社会是人的舞
台,还是因为社会就是舞台,人就必须成为角色。不知道是因为爱情之美,必然
会导致到疯狂的性的到来,还是因为性的本质之美,必须会导致爱从无到有的产
生。河流着,它不需要知道水的源头在哪儿;水流着,它也不需要知道河是为它
而生,因为它的到来,河才完成了从无到有的成形。有些事情,前因后果不需要
刨根问底,发生了也就发生了,无来由地来,也无来由地去。吴大旺和刘莲的情
缘,在许多时候就是这样。他在一号院的后院里种菜,她在门口或菜畦的边上看
他种菜,有一对蝴蝶恋恋地飞了过去,他并不在意,可她却盯着看了许久,然后
脸上挂了腓红,不说什么,回去把为人民服务的牌子,拿出来藏在身后,当他锄
菜或浇菜到了那头,她把牌子悄悄放在这头,尔后转身朝楼里走去。
他看见了,大声问她,干啥去?
她说,渴了,回去喝水。
他以为她是真的喝水,静心地锄菜浇地,到这儿却发现那为人民服务的牌子
放在菜畦的埂上,便四下看看,把锄扔在一边,拿起牌子回去,顾不上洗手洗脸
,把牌子放回餐桌,直奔到二楼卧室,准就见她衣服穿到最少,正在那儿热烈地
等他。二人也就没有多的言语,彼此看上一眼,心有灵犀,便开始做一次男女之
事。做得好了,她会说今天我做饭,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什么。爱事做得不好,她
就说该罚你了,去给我的那件衣服洗洗。她做饭,他心安理得地去吃,就像他吴
大旺做饭,师长吃得心安理得一样,因为他是师长的炊事员兼着公务员,因为他
是她获取到的爱的开国元勋。她罚他为她洗衣,挖耳、剪指甲,他也心甘地承受
这些,因为他在为爱服务时候,事情做得不好,自私自利,多半先自为了自己,
不罚也确是说不过去。爱情不是游戏,可爱情又哪能不是游戏。没有游戏,又哪
有爱情。游戏之爱,像蝴蝶、蜜蜂飞在菜园样在他们中间飞来落去,又落去飞来
。有一次,他正切菜,那为人民服务的牌子,忽然间跑到了他的菜刀下面,他就
放下菜刀,带着手上的辣椒的味道,到楼上和她做了事情,效果竟意外之好,她
便下楼拿起菜刀,接着切他没切完的茄子、黄瓜、一连为他做了三天九餐的饭,
连碗筷都不让他洗上一次。
为人民服务的木牌,在他们的爱情中间,是长了腿的,每次只要她一想他,
他人在花池边上,那木牌就会突然出现在最醒目那一株花棵中间。他在葡萄架下
,木牌会突然挂在他身后葡萄腾上,人一转身,头或肩膀,就撞在了木牌上。在
他这一面,有时出门买鱼买肉,在大街上见到一些情景,不免使人想入非非,可
刚一开门进院,那木牌就出现在了门后脚下,差一点踩上那块木板,使那想入非
非的事情,转眼就成为现实。当然,有些时候,他并没想她,而是妻子、儿子出
现在了他的脑里,可一转身也又看见了木牌。这个时候,他本应有些拒斥,然而
事情却不是那样,他只要盯着那木牌看上几秒,妻子和儿子就会从他脑里暗然退
去,她光洁诱人的身子会立刻占据他的头脑,使她浑身血涌,激情荡漾,立刻跑
到她的身边。那样的事情,没有时间,不分地点,在那栋一号院的楼房里,客厅
、厨房、洗澡间、书房、师长的挂图室,还有深夜无人时的葡萄架下,哪儿都做
过他们的爱事之床,都见证了他们游戏样的灿烂的爱情.
在那短暂的一个多月里,他们做着本能的主人,也做着本能的奴隶。性的游
戏几乎是他们全部的生活内容和人生目标。他们让性变得浅显而又深邃,一文不
值而又千金难买,闪耀着几千年人性的光辉,又代表着几千年人性的坠落。每一
次性事,都浮皮了草,又备加仔细认真,而真正到了刻骨铭心的终生不可以忘怀
,则是那一个多月后的最后一周。时间之快,是他们后来的发现,而在那时,在
那一个多月中,他们并没有感到时间对他们有多少压迫。
部队要外出拉练去了。
营院里各个连队的门前,都停有一辆装柴、装煤、装粮食的汽车。原来那写
着各种诗歌、散文和表扬稿的连队黑板报,现在都已经是备战备荒为人民和深挖
洞、广积粮、不称霸的语录和打倒美帝苏修反动派,一定打赢第三次世界大战的
标语和口号。在一号院与世隔绝般的爱情中,吴大旺已经忘了他是士兵,已经忘
了他是生活在一个军营之中,已经不太熟悉军营中那一根火柴就能使整个军营燃
烧起来的某种军人的精神。他已经有几天没有走出过一号院落,而在这天,他不
得不到市里去买油盐酱菜时,推着自行车刚一出门,就看见师直属队整装待发的
三个营、八个连,正跑步往操场上集合。
他问哨兵,部队干啥?
哨兵说,拉练呀,你不知道?
他没说知道还是不知道,忙骑车回了一趟连队,发现连队昨晚都已人走屋空
,只留下养猪种菜的几个留守士兵。他问他们,连队呢?兵们说,打前站了,老
班长,连长和指导员在连部给你留的有信。到连部取了那信,看信上只有一句话
,说你的任务,就是牢记为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然后看着那信,仿佛
有一盆冷水兜头从天空浇下一样,有种被组织和集体遗弃的感觉,在心中慢慢流
散开来,脸上就有了一丝不悦。
天气已经过了盛夏,燥热还在,但那热里少了火烤的味道,有了秋天将至的
凉意。吴大旺收了那信,悻悻地骑车到了市里,买了一车该买的东西,鸡肉鱼肉
,还有花生油和小磨油,味精和胡椒粉,装在车的后架框里,又到邮局给家里寄
了三十元钱。
先前,他是每到月底,就给家里寄上七块八块,以补家里的开支和孩子的一
些费用,可是这次,不到月底,他就急着给家里寄钱,并且寄了数倍之多。说起
寄钱,是吴大旺人生中不够光彩的一章,仿佛等于,是他人生中的一大污点,其
污其黑,胜于他和刘莲的堕落。核算起来,二十二岁入伍时候,第一年的新兵,
每月只有六元津贴,第二年每月七元,第三年每月八元,一年军龄,会多长出一
元津贴,五年之后,他每月也不过有十块的津贴,除了自己每月买些牙膏、肥皂
,用上一块两块,邮寄上七块八块,等于是寄了他的全部收入。如此这般,而如
何能够存上三十块钱,那隐密正类于红头文件上的甲级绝密。
实事求事,说起这钱的来源,就是他每次上街给师长家买菜购物,余下的整
钱,都如数还了回去,可多余的几毛几分,却都装进了自己口袋。吴大旺知道,
这事情不大,性质就是贪污,所以每次买了什么,他都记在纸上,把有的物价抬
高一分二分,其结果他的账目总是天高云谈,青青白白,为此师长和刘莲没少表
扬过他。现在好了,处心积虑,存下的三十元钱都寄给了媳妇,因此也就觉得,
并没有太多的对不起她的地方。也似乎这样,就可以减轻他心里那时有时无的精
神负担,使他可以更心安理得地和刘莲度过这段意外的堕落之爱,可以在这条性
爱之河上畅快地游泳跳水,以满足人生中必须的需求和渴念。
吴大旺推着自行车回到一号院里,正往厨房一样一样御着东西,看见刘莲从
大门外进来,手里买了牙膏、香皂,还有一些她常用的粉啊膏的。拿着那些东西
,她从正门走进厨房,立在餐厅门口,瞟了一眼餐桌上那为人民服务的牌子,正
要说句什么,吴大旺忽然把自己身上有了汗渍的军装脱了,递给她说,喂,你去
给我洗洗。
她便怔怔地看着他不动,说你说什么?
他说,热死了,你去把我的衣服洗洗。
他说话的语气、动作、神态,完全如同他休假回家割麦,拉着一车麦子到了
门口,脱着衣服和自己的媳妇说话,让她去为他洗衣做饭。可是,他面前站的不
是他的媳妇,而是师长的夫人。刘莲听了这话,先是怔着,看他像看一个不曾相
识的生人,接下来,她的脸上有了一层浅淡的云雾,很快地云雾过后,她没有说
话,更没有去接他递给她的汗渍军装,而是脸上挂着半嘲的讥笑,用手指了一下
为人民服务的牌子,转身抱着手里的东西,往洗漱间里去了。 本来,这不是一
件大不了的事情,可正是这件小事,导致了那刻骨铭心的到来。他在厨房里正好
能看见那块为人民服务的木牌,牌上的涂漆红字经了岁月和厨房的烟火,已经不
像先前样鲜艳夺目,五星、麦穗和长枪,也有了陈旧之迹,更显出了历史的深重
。然而,这块开始悄然剥落的木牌,和木牌上的字与图案,却警钟样敲醒了吴大
旺,使他在一瞬间,想起了自己在一号院中所扮演的角色,想起了一个乡村士兵
的不可逃离的厚重的卑微。
他把伸在半空举着自己汗渍军装的手缓缓落下,如同泄气的皮球样蹲在地上
。这一刻,很难说他心里想了什么,经过了何样的思想斗争或说意识的厮杀,只
是就那么蹲着,把自己的军装无力地扔在地上,让自己的目光,越过厨房的空间
,从后门推向师长家的菜园。菜园的那边,是一片白杨。就这么看着白杨,他的
脸上泛起了一层薄青,又扭头看了一眼那为人民服务的木牌,呆了一会,突然从
地上腾地站起,转身跑到一楼的洗澡间,一看没有刘莲的影子,又咚咚咚地爬上
二楼,立在洗漱间的门口一看,见刘莲正在试着她刚买的一盒白粉,轻轻往脸上
用一片圆的海棉沾着涂抹,他鲁莽而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把她抱在怀里,就往
卧室里走去。因为急切的莽撞,她在他怀里挣脱时,弄掉了挂在屋门口墙上的镜
框,而且那镜框还未及落稳地上,他的大脚就踩了上去。玻璃碎了一地,没有一
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那红纸上的两句漆黄的哲话上,印着他的一个
灰土大脚印,象一枚巨大的篆刻印章盖在上边。
他把她放了下来,彼此惊异地看一眼地上碎裂的语录,又冷冷地相互看着。
她说,你想干啥?
他说,是你的胳膊把它撞在了地上。
她看着那上面他的脚印,说只要我给保卫科打个电话,你这一辈子就完了。
他说,你会打吗?
她瞟着他脸上半青半白的脸色,神秘地说会,也不会。
他就转瞬间把态度软了下来,说刘姐,可是是你让我上楼来的,你不让我上
楼,它会从墙上掉下来吗?
刘莲便用质疑的目光,看他像看一个敢在母亲的脸上掴打耳光的不孝之子,
那脸上原来半是神秘,半是惊异的神色,渐次地成了苍白,而且,原来红润的嘴
唇上也有了淡青,仿佛他对她的指责,不仅无情,而且大幅度地降低了她的人格
品性,使她的名誉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污辱。于是,她盯着他的目光,又开始变得
如冰条样笔直冷硬。
她说,我什么时候让你来了?
他说,你刚才在厨房不是指了一下为人民服务的牌子吗?
怔一会,她想起来了她朝那为人民服务的一指,冷丁儿就又哑然失笑,脸上
的薄薄青色,忽然就有了原来如此的释然轻松。她没想到这一指会出现这种戏剧
性结局,本来是对他的一个身份的提醒,却带来了身体的服务。她并不知道吴大
旺在楼下时,心里想了什么,脸上有了什么变化,没有想到等级的怨恨在他心里
已经滋生起来。哑然失笑之后,她看着他那张纯朴、憨厚的脸,心里有了一些对
不住他的同情,便拿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乳房上,以安慰来弥补她对他错误训
斥的怪罪。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乳房上边,还用自己细腻的手指去抚摸他的手背
,这个细节,事实上正是对吴大旺在性事上鲁莽的默认和鼓励。得到了鼓励,也
就给他内心中那抱恨的积怨,真正打开了一个喷射的缺口。他就那么让自己的手
贴在她硬挺松软的左乳上,又让她随意地摸着自己的手背,上下搓动,来来往往
,这样搓了一阵,他的眼角有了眼泪,用牙齿咬一会自己的嘴唇,突然又一次不
关三七二十一地,把她抱了起来,踩着玻璃和毛主席语录走到床前,像仍一袋面
粉样把她半扔在床上,开始粗野地去解着她的衣扣。她也就一任他的粗野和放肆
,由他把自己的衣服扒个净光,听从着他每个动作的指令,仰躺在了床上,两腿
举在半空。而他就站在床下,粗野而猛烈地插入之后,疯狂地动作起来,每次进
出,都满带着报复的心理,有一种复仇的快感。而正是这种心理和快感,使他内
心深处那种深藏不露的征服的欲望,如同一个不会打枪的士兵渴望能够统师千军
万马的荒唐意愿得到了实现一样。他以为,自己畜牲样的这种即兴想来的性事的
姿势和疯狂,正是对她的一次极大的污辱,可始料不及的却是,这个姿式和牲畜
般的粗野,却给他们彼此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奇妙。事情的最后,她不是如往日
样从喉咙里发出快乐难耐的叫床的呻吟,而是突然间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
她的哭声血红淋淋,清脆里含着暗哑,完全没有了先前她南方女人嗓音的细润和
柔嫩。而当他听到她突然暴发出的哭声,先是冷惊地怔住,之后他就从她的哭声
中感受到了小人物打了大仗的胜利和喜悦,感受到了征服她的欲念的最终的实现
,甚至感受到了她在哭声中对他的求救给他带来的从未有过满足。于是,他就变
得更加疯狂粗野,更加随心所欲,更加违背章法而自行所事,不管不顾,直到事
情的最后,他大汗淋漓,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劳和两腿的酸软,完全瘫倒在地上,
一任自己的圣物没有兼耻地裸在那一束明亮的窗光下面。
而她,这当儿并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哭声,只是顺手拿起一个枕头遮住腿间的
隐秘,其余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和他一样裸在外面。他们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
下,被大脚踩了的毛主席语录和那片玻璃凌乱在他的身边,像被有意扔掉的垃圾
。他横七竖八地躺着,并不去看她一眼,只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她也一样地望
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不去看他一眼。彼此性事之后的惘然,铺天盖地地占据着他
们大脑里的各个县市和每一个角落村庄,突然到来的人生中无所依存的空虚,像
看不见的苍白,堆满屋子里每一处的空间,使得他们感到没有压力的憋闷和飘浮
的虚空,想要把他们一道窒息过去。
时候已近午时,从窗子透过的阳光里,有金色的尘星在上下舞动,发出嗡嗡
的声音,宛若蚊子的欢歌。从营院里传来的麻雀和班鸠的叫声,叮叮当当地敲在
窗棂上,而疲劳的知了,偶而有了一声叫唤,则短促而嘶哑,如同孩子们突然响
起、又突然停下的哭闹。他们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让时间的流动,也在他们的安
静中显出一种疲态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没有扭头地问了一句,几点了?像和天花板说话一样。
不知道,他也没有扭头地答了一句,像回答天花板的问话。并且又说,你饿
了?
不饿,她说,小吴,我们成了畜牲。
他说,管他是不是畜牲。
她说,你从哪学来的这些?
他问,什么?
她说,刚才的那个样儿。
他说,我有满肚子的怨恨,想解恨就忽然想出那样的法儿。
她问,恨谁?
他说,不知道。
又问,是恨我?
他说,不是。好像不是。
她说,我也恨。
他问,你恨谁?
她说,说不清,就是有些恨。
静了一会,她默默地坐起来收拾了身子,穿上衣服,重又躺在床上,说营房
都空了,我真想把咱俩锁在这楼里,谁也不穿衣服过上一辈子。
他问,你已经穿上衣服了?
她说,嗯。
他说,师长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你别管。师长一回来我就让他替你解决你所有的问题。
他说,不用过一辈子,我就想在师长回来以前,咱们三天三夜不出门,吃在
屋里,拉在屋里,谁都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然后,师长回来了,我就不干这炊
事员兼公务员了,回到连队里,干啥儿都行,解决不解决我的问题不管它,横竖
不干这公务员和炊事员的工作了。
第六章
刘莲和吴大旺,已经在一号院里光着身子过了三天三夜。人已经回到了他的
本源。本源的快乐到了极致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本源的疲劳。
不光是肉体的疲劳,还有精神的和灵魂疲劳。
一号院落所处的地理位置,在首长院里是那样合适于他们本性中原始本能的
挥发。前面,那条马路的对面,是师部俱乐部的后墙。后边,相隔着一片菜地、
一片杨林,杨林那边,是人走屋空的师部通讯连的连部。院落以东,除了有师长
家的一片花地隔着之外,从院落外到大门口那段有三十余米长的空地上,是有着
地基,却没有房子的一片野荒。而最近的西边,和师政委家并排的二号院落,如
同天赐良机一样,政委带着部队拉练去了,他的夫人真正地锁上大门,带着公务
员回省会她的娘家光宗耀祖般地省亲去了。
似乎一切都是天意。都是上苍安排他们可以在一号院里锁门闭户,赤身裸体
,一丝不挂、无所顾及地大胆作为。他们没有辜服这样的天赐良机,三天三夜,
一丝不挂,赤身裸体,足不出户,饿了就吃,累了就睡,醒了就行做情爱之事。
然而,他们的身体辜服了他们。疲劳的肉体使他们在三天三夜中,没有让他们获
得过一次三天三夜之前他们获得到那次野莽之爱的奇妙和快活。既便他们还如出
一辙般和三天前一样,她依然仰躺在床,双腿伸向天空,而他则站在床下,他也
没有了那样的激情和野蛮。就是他们彼此挖空心思,禅精竭虑,想到各式的花样
与动作,他们也没有了那一次的疯狂和美妙。
失败像影子样伴随着他们每一次的爱事。
当因失败带来的疲劳,因疲劳带来的精神的乏累,使他们不得不躺在床上睡
觉时,她说你怎么了?
他说,我累死了。
她说,你不是累,是你不再新鲜我了。
他说,我想穿上衣服,想到楼外走一走,那怕让我到楼后菜地种一会菜回来
再脱了也行。
她说,行,你穿吧,一辈子不脱也行。
他就从床上爬起来,到了她的棕红的衣柜面前,打开柜门,拿起军装就往身
上穿起来。这个时候,发生了一桩意外。是一桩比毛主席语录的标语牌掉在地上
被人踩了更为严肃、更为重大的意外事件,堪称一桩具有反时代、反历史、反社
会,反政治的政治事故。他在伸手去柜里抽着自己的军装时,竟把***的一尊石膏
像从柜里带了出来。那尊全身的石膏像,砰然落地,粉身碎骨,一下子满屋都是
了四粉五裂的石膏的碎片。从脖子断开的毛主席的头,像乒乓球样滚到了桌子边
,掉下来的那块雪白的鼻头儿,沾着灰土,如一粒黄豆般落在了屋子的正中央。
屋子里充满了熟石膏的白色气味。
吴大旺僵在那儿,脸色被吓得半青半白。
刘莲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惊叫一声,突然就朝桌子角上的电话跑过去,
到那儿一把抓起耳机,喂了一下,就问总机说,保卫科长去没去拉练?吴大旺听
不见耳机里有什么样的回话,他仿佛在一瞬间明白了事态的严重,盯着刘莲猛地
一怔,从心里骂出了婊子两个字儿,便丢掉手里的军装,箭上去就把刘莲手里的
耳机夺下来,扣在电话上,说你要干啥?!
她不回答她要干啥儿,也不去管他脸上浓重的青紫和愠怒,只管挣着身子,
要去抢那耳机。为了不让她抢到电话的耳机,他把赤裸的身子挡在桌子边上。她
往桌子里不言不语地挤着拧着,他朝外边呢呢喃喃地说着什么,推着她的身子,
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靠近电话半步。他们就那样推推搡搡,像是撕打,又不是
撕打。他不知道她会有那么大的劲儿,每一次他把她推走,她都会如鱼儿样从他
手下或胳膊弯儿里挣脱滑开,又往桌前扑着去抓那电话。最后为了彻底让她离电
话远一些,他就把她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只挣着飞翔的大鸟,待把她抱到床边时
候,为了把莫名的恨怨全都泄在她的身上,他完全如扔一样东西样把她扔在床上
之后,还又拿脚尖用力踩着地上碎了的石膏片儿,嘴里说着我让你打电话,我让
你去找保卫科,重复着这两句话,就把地上的石膏片儿踩着拧着,全都拧成了粉
末,最后把光脚落在那乒乓球样的毛主席的石膏头上时,他把上下牙齿咬了起来
,用力在地上转动着脚尖,正拧一圈,又倒拧一圈,还边拧边说,刘莲,你这无
情无义的东西,你去报告呀,你去给保卫科打电话呀。说着拧着,正正反反,盯
着坐在床边赤裸的刘莲,待脚下的石膏都成了粉末时,没什么可以再踩再拧时,
他发现他这么长时间的暴怒怨恨,却没有听见刘莲嘴里说出一句话儿。他有些奇
怪,静心地看她时,却发现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因发生了政治事故带来的惊异,
而且还是和往常他们要做性事之前一样,专心地看着他的圣物,像看一件奇妙无
比的宝物似的。他看见她安静地坐在床沿,脸上充满了红润的光泽,眼睛又水又
亮,盯着他的那个地方一动不动,像发现了什么暂新的秘密。
他低下了头看着自己。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们一丝不挂地推推搡搡,彼此磨来蹭去,狂怒和
怨恨使他们获得了三天三夜都不曾有的热烈的激情。他看见自己的两腿间,不知
从何时悄然挺拨着的物儿时,那心里对她的怨恨不仅没有消去,而且为他是那样
的愤怒,而她却可以冷眼旁观,像看一只公园里独自发怒的猴儿而更加对她充满
莫名的仇怨和恼怒。盯着悠然的刘莲,连她脸上令人激动的红润和兴奋,他没有
减退他对她无情的仇怨,反而更激起了他内心深处对她固有的积恨。事情的结果
,就是他采用了在这种条件和情景中最好的复仇般的爱事的方式。以疯狂的爱情
,做为复仇的手段,使他又一次完全如同林地的野兽,带着强暴的色彩,抓住她
像抓住了一只小鸟,让她双脚落地,背对自己,爬在床上,他从她的身后,狂野
地做起了野兽般的性爱的事儿。
这一次,和上一次一样,她在他的身下,又一次痛快地放声大哭起来。
在哭过之后,她面带笑容,回身蹲在地上,用嘴唇含着他的物儿,仰头用汪
汪水亮的目光,望着他的脸说,是我把那石豪像放在了你的衣服下面,我知道你
一穿衣服,那像就会掉下碎的,就故意放到了你的军装下面。
他听了她的话,本应以受到戏弄为由,揪着她的头发,既便不打,也要怒而
喝斥。可是,他怔了一下,却捧起她那妖冶动人的少妇的脸,看了半天,又吻了
半天,深情地叫了一声刘姐,说我刚才还在心里骂你婊子,你不会往心里去吧。
她朝他摇了一下头,脸上不仅没有生气,而且还挂着灿然的绯红和深情的感
激。那个时候,外面的天气曾经落过一场小雨,雨后的天空,高天淡云,艳阳普
照,屋子里明亮灿烂,充满近秋的光辉。她坐在床沿上,赤裸而又端庄,脸上平
静安详的笑容,是一种金黄的颜色,而在那金黄、安详的笑容背后,又多少透出
了一些只有少女才有的润红之羞,和只有少妇才有的因小伎小俩而获胜的满意和
得意,使得她那本就年轻漂亮的椭圆的脸上,闪着半金半银又类似玛瑙般的光芒
,如同菩萨又回到了她年轻的岁月,端庄里的调皮和只有调皮的少女才有的那种
逗人、动人的表情,宛若白云背后半含半露的一片霞光。一面是万里无云的洁净
天空,一面是万里之外的一朵白云后的艳红,这就显出了安详、端庄中更为令人
亲近的情怀和浑身赤裸、一丝不挂中的伟大与圣洁。
她就那么静静的坐着。
在那一刻里,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不知为何,她就流出了泪水,他也就
跟着流起了泪水,彼此就突然泪流满面,仿佛在他们麻木的内心深处,疯狂的性
事,唤起了他们都不曾注意过的伟大的爱。仿佛,他们都早已在潜深的内心里,
意识到随着他们彼此开始感受到的二人不可分离的爱情,其现实的结局,必然是
天南地北地劳燕纷飞,各奔东西。欢乐没有结局,而痛苦总是提早到来,这是人
们共同的遭遇和感受。没有人说一句话,也没有谁有一个动作,仿佛无论他们谁
首先有一言一动,这一刻就会嗄然而止,轰然结束。他们就那么无言地流着泪水
,彼此相隔二尺远近,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泪水落在地上,发出砰然的响音,
像楼檐上的大粒滴水。这样静静地哭了一会,他就往前挪了一步,如同受难的孩
子,跪在了她的面前,把头搁在了她的大腿上,让他热烫的眼泪,从他的脸上,
滚在她的腿腰,又顺着腿腰、小腿,渠道样流在地面。她把她细嫩的手指,漫无
目的地插在他的短发里抚着抓着,也一任自己的泪水,滴在他的头上、额上,又
流在他的脸上,和他的泪水混在一起,再流到她的身上。就这样哭了一会,她慢
慢捧起他的脸来,看一会儿,亲了一下,冷丁儿问他一句,说小吴,你想不想和
我结婚?
他说,想。
她说,小傻瓜,你忘了我丈夫是师长?
他说,你也不想离开师长不是?
她说,那是师长呀。
这个当儿,他们已经说了许多话儿,彼此的眼泪,都早已不再流了。谁也没
有注意自己是什么时候止了泪水,爱情的波涛什么时候在各自的内心开始逐渐地
退潮,一种伟大的神圣,开始变得日常起来,就像一块圣洁的白布,终于踏上了
成为抹布的旅途。或者说,一张白纸上,开始有了不为绘画而精心表现的随意的
除抹。墨迹的颜色,已经取代了白纸的光洁,成为白纸的主角。吴大旺并不为刘
莲模糊的回答感到过渡吃惊和不可理喻,只是自己明明知道事情必然如此,可又
总是在内心里的某一瞬间,幻化出不可能的美好景像,往往以这种幻化去取代对
未来实在的设想。而现在,两个人的泪水都流了许多,谁也不会怀疑彼此献给对
方的某种真诚里有太多的虚假,只是在面对现实时,都不得不从浪漫中退回到日
常的实际中来。为了在现实的无奈中挽住刚才那动人的时刻和彼此对爱情真诚憧
憬的美丽,吴大旺变得有了些学生们那不甚成熟的深沉模样。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后退几步坐回到了桌边的椅上,一如刚才样深情脉脉地望着没有原来神圣却和
原来一样引逗人心的刘莲,有几分倔犟地说,刘姐,不管你对我咋样,不管你和
师长离不离婚,给我提不提干,调不调我媳妇、孩子进城,我吴大旺这一辈子都
在心里感激你,都会在心里记住你。
显然,吴大旺这几句内心的表白,没有收到他想要收到的效果。刘莲听了这
话,又一次抬头庄重地望着他,默了片刻,在床沿上动动坐僵了的身子,笑了一
下说,小吴,你的嘴变甜了,知道哄你姐了。
吴大旺就有些急样,睁大了眼睛,说你不相信?
她像要继续逗他似的,说对,鬼才相信。
他就更加急了,又无法证明自己内心的忠诚,便左看右看,最后把目光落在
地上被他弄碎后、又用脚拧碾成末粒的毛主席的石膏像粉,说你要不信,可以随
时去保卫科告我,说我不光弄碎了毛主席像,还用脚故意碾碎这像的石膏片儿。
说你告了我,我不是被枪毙,也要去监狱住上一辈子。
刘莲便看着急出满头汗水的吴大旺,还用脚踢了踢地板上的石膏像粉,可抬
起头时,她的脸上变得有些坚毅,一本正经。
她望着他说,小吴,你忘不了我,你以为我会忘了你吗?
他说,你是师长的媳妇,你忘了我,我也没法儿你呀。
她就忽地从床上坐起,瞟了一眼桌里墙上贴的毛主席的正面像,猛地过去一
把把那像从墙上揭了下来,在手里揉成团儿,又撕成碎片,甩在地上,用脚踩着
跺着,说信了吧?信了吧?不信你也可以去保卫科告我了,我们两个都是学习毛
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我们两个都弄碎了毛主席的像,我们谁告了谁,谁都是现
行反革命分子了,可你是无意弄碎了毛主席的石膏像,我是故意撕碎了毛主席的
像,我是大反革命分子,你是小反革命分子,现在,你吴大旺信了我刘莲一辈子
心里有你的话了吧。
她极快地说着去看他,却看见他脸上被她的举动惊出的一脸苍白。显然,他
不仅信了她的爱情表白,而且还被她自己把自己送上大反革命分子的舞台的举动
所震憾和感动。为了向她进一步表白自己爱她更胜过于她爱自己,吴大旺扭身把
脸盆后边墙上挂的毛主席语录撕下来,揉成团,又踏上一只脚,说我是特大的反
革命分子,要枪毙该枪毙我两回呢。
她就在屋里四处找着看着,看见了放在写字台角上的红皮书《***选集》,上
前一步,抓起那神圣的宝书,撕掉封皮,扔在地上,又胡乱地把《***选集》中的
内文撕撕揉揉,最后把宝书扉页上的毛主席头像撕下来,揉成一团,踩在脚下,
盯着他说,到底是你反动还是我反动?
他没有立马回答她的问话,而是瞟了一眼凌乱的屋里,几步走出卧室的屋门
,到楼梯口的墙上,摘下那块上边印着林彪和毛主席的合影、下边写着大海航行
舵手的语录的彩色镜框,一下摔碎在地上,又弯腰在地上用指甲狠狠抠掉那两位
伟人画像上的眼睛,使那张伟人的合影上,显出了四个黑深的洞穴,然后直起腰
来,望着屋门里的她说,刘姐,你能比过我吗?
她就从屋里走了出来,说了一个能字,快步走到挂有许多地图的师长的工作
室里,气喘嘘嘘地搬出了和真人大小不差多少的一尊镀了金色的毛主席的半身塑
像,而且手里还拿着一个精美的小锤,把那金色塑像摆在吴大旺的面前,用锤子
一下敲掉了塑像的鼻子,使毛主席那金色的脸上,露出特异的泥色。她不去看那
泥色,也不看吴大旺的脸色,自顾自地问到,我比不过你吗?
又敲掉了毛主席一只耳朵,说我比不过你吗?
他不答话,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枚毛主席像章、一颗钉子,到她面前用锤子把
那钉子砸到了那像章上的鼻梁里,叮当的声音,像砸着毛主席牙齿一样,砸完了
,他抬头望着她,算是对她做了回答。
他们就这样,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青出于蓝胜于蓝,比赛着穷尽自己的智
慧在圣物上做着前所未有的破坏和毁灭,以亵渎的程度来表达自己对对方那神圣
到怪异的情感和爱情,直至黄昏又一次悄然到来,彼此都在二楼找不到毛主席的
像、书和语录,还有凡是印有毛主席最高指示的器物儿,两个人就从二楼下到一
楼里,她又从墙上摘了三块毛主席的语录牌,在语录牌上抹了锅灰,还在***的三
个字上都又打了粗重的红叉。
他从哪儿找了四本毛主席的书,把那书纸揉撕以后用小便浇了上去,和便纸
一道扔在厕所的纸篓里。
她将一把每根上都印有最高指示的筷子全都折断扔在了垃圾斗。
他把印有毛主席头像的味精瓶子找出来,把味精倒在一个小碗里,在那味精
袋里装了一袋灰垃圾。
她就又开始翻箱倒柜,挖地三尺去找那些神圣庄严的器物儿,到末尾实在找
不到时,她在厨房站了站,想一会,到餐厅就抓起了餐桌上那块曾经成为他们情
爱见证的为人民服务的木牌子,举起来要往地上摔着时,他上前一步捉住了她的
手,一把把那木牌夺下来,又小心地放在餐桌上。
她说,小吴,这可是你不让我把它摔个稀巴烂。
他说,对,我要留着它。
她说,留它干啥呀?
他说,不干啥,就想留着它。
她说,那你得承认我是天下第一的反革命,最、最、最大的卧藏在党内的女
特务,埋藏在革命队伍中威力无比的定时炸弹,得承认我刘莲爱你吴大旺胜过你
吴大旺爱我一百倍。
他就说你是天下第一的反革命,最大最大的卧藏在党内的女特务,埋藏在革
命队伍中威力无比、胜过轻弹、原子弹十倍的最大的定时炸弹。说你喜爱我小吴
胜过我小吴喜爱你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说完了,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彼此的眼里又都有了深情而意味深长的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