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任丁 于 March 14, 2005 10:13:46
回答: 第一,二章 由 任丁 于 03/14 10:09
第三章
以后的事情,多半超出了爱情的轨道,被纳入了军事的原则。 "
令吴大旺更加意料之外的是,那天晚上,他从师长家里回来,内心里怀着深
刻的矛盾和忐忑,一路上都为无法判断自己的行为是对是错而困惑。从师长家里
到警务连的宿舍,路上要走一里多,中间经过师部的大操场。夜风从操场的东边
吹过来,把一天的燥热拂了去。有些胆大的老兵,他们在连队安静之后,不知从
哪儿钻了出来,三三两两,团团伙伙,竟聚在操场的角上寻求生活的趣味,说说
笑笑,喝酒唱歌。酒是白酒,烈得很,老远都能闻到那毒辣的酒香。歌是革命歌
曲,也毒辣异常,听了就让人身上有血液狂奔的感觉。
吴大旺没有回到连队。他毫无睡意,绕过那些喝酒的老兵,到大操场空荡无
人的南端,独自坐了下来,貌似在那深刻的思想,在探究爱、性欲与革命和正义
,还有等级与职责,人性与本能的一些问题,而实则上,是这些问题都如模糊不
清的一团肮脏的污云从他脑里一流而过,最后留下来的就只有两样东西,一是刘
莲那白皙的皮肤和诱人的身体,二是如果他真的和她有了那样关系,师长发现了
会有什么结果。前者使他感到甜蜜,使他想入非非,忘乎所以;后者使他恐惧和
胆怯。师长是在战场上打死过许多人的人,谁都知道在解放战争中,他不仅一枪
面对面地把一个敌人脑壳活活地揭了下来,还用脚掌在那脑壳上踩着拧了几下脚
尖儿。想到用脚在那红血脑壳上拧着的场景时,吴大旺打了个冷颤,在瞬间就从
犹豫中挣脱出身子了,决定死也不能和刘莲有那种关系了,要保持一个革命战士
的本色了。
皮肤白算什么,他想,我媳妇要不是每天种地,说不定比你还白呢。
长得好有啥儿,我媳妇要穿得和你一样儿,每天也用雪花膏,说不定比你还
漂亮。
声音好听有啥呀,我媳妇要生在城市里,说话的声音也一样又细又软呢。
身上有女人桂白的肌香也没啥了不得,我媳妇身上有时也有那味儿,只是没
有你洗澡勤,才少了那味了。真的没啥儿了不得,凭着你的白皮肤,润脸儿,条
身材,细腰儿,挺乳儿、白牙儿,大眼儿、细腿儿和边走边扭的丰臀子,难道就
能让我一个革命战士上勾吗?师长你也是,身经百战的革命家,老英雄,高级干
部,咋就找这么一个女人呢?
吴大旺从地上站将起来了,除了对师长感到无限的不解和遗憾,他已经暂时
挣脱了一个女人的引诱,进入了军人的角色,有一股浩然正气正在他身上流荡和
浮动。他为自己能够并敢于瞧不起一个全师官兵都说是最好的美人而骄傲,为自
己身上的浩气而自豪。可就在他自豪着要离开操场回连队休息时,指导员出现在
了他面前——
你在这儿,让我好找呀。
他借着月色望着指导员的脸——
有事?指导员。
指导员用鼻子冷冷哼一下,大着嗓子说,
没想到你吴大旺会让我这么不放心,会给我闯这么大的祸,会让师长的老婆
在电话上莫名奇妙地乱发火。说你小吴是压根不懂为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
务那条宗旨的兵。说明天说什么也要把你给换掉,要我再派一个聪明伶俐的新兵
送过去。指导员说吴大旺,说说吧,你到底哪儿得罪了师长家里的。说我们勤务
连,你是老班长,是我最放心的党员和骨干,每年的立功嘉奖,我都第一个投你
的赞成票,可你怎么会连为人民服务那基本的道理都不懂?
指导员说,说话呀,到底哪儿对不住刘莲了?
指导员说,哑巴了?看你聪明伶俐的,咋就一转眼成了熊样啦?成了连话都
说不出来的哑巴呀。
指导员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要流血牺牲。你
看全世界的人民还有三分之二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看台湾还在国民党蒋介
石的统治之下,老百姓饥寒交迫,贫病交加,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还任重而道远
。美帝国主义在国际舞台上猖狂叫嚣,苏联修正主义在边境陈兵百万,我们每个
军人,每个士兵都应该站高望远,胸怀全中国,放眼全世界,干好本职工作,为
人类的解放事业做出自己应有的努力。可你吴大旺,指导员说,师长不在家,你
连刘莲都侍侯不好。说你侍侯不好刘莲,师长在北京开会、学习就可能不安心;
师长不安心,那就影响的是全师的工作和学习,战备和训练;一个师的战备训练
上不去,那就影响一个军的作战能力;一个军的作战能力减弱了,会影响全军的
战略和布署,等第三次世界大战真的打起来,你看看你吴大旺的一点小事到底影
响有多大。那时候枪毙你姓吴的一百次都不够,连我这指导员都被枪毙也不够,
连把连长拖出去枪毙也不够。
指导员说,刚才是往大里说,现在咱往小里说。说吴大旺,你咋会这么傻儿
呱叽呢?你不是想多干些年头把你老婆孩子随军吗?你不是渴望有一天能提干当
成军官吗?随军、提干,那对师长都是一句话。一句话解决了你一辈子的事。可
谁能让师长吐口说出那句话?刘莲呀。师长的夫人、爱人、妻子、媳妇、老婆呀
。
指导员说,回去睡吧,我也不再逼问你怎么得罪师长的老婆了。刘莲要求我
明天就把你换掉,我也答应明天就把你换掉了。可我辗转翻侧,思前想后,觉着
还是应该本着治病救人,而不是一棒子把人打死的原则,还是应该再给你一次机
会,让你明天再去师长家里烧次饭,当一天公务员。明天,师长的老婆怪罪就让
她怪罪我吧,可你吴大旺——一切都看你明天到师长家里的表现了。
指导员说,命运在自己手里,一个优秀的士兵,不能总是让革命的灯塔去照
亮自己的前程,还应该以自己的热能,让革命的灯塔更加发光、明亮、照耀千秋
和大地。
指导员生来就是一个滔滔不绝者,天才的军队思想政治工作的专家。他在一
句接着一句,如长江、黄河样讲着时,吴大旺开始是盯着他的脸,而愤怒和仇恨
在心里则根深叶茂,古树参天。他有几次都差一点要把刘莲勾引他上床的资产阶
级腐化事件讲出来,可话到嘴边不知为什么又咽回肚里了。没有讲出来,我们当
然敬服吴大旺做为一个军人和男人,对一个女人尊严的尊重和保护,敬服他宁可
委屈在身,也不愿让另一个人受辱的人格和精神。可在另一方面,难道他就没有
不愿让自己的秘密给别人享受的自私吗?爱情的序幕刚刚拉开,他不能还未登台
演出,就把剧情先告诉观众,哪怕那观众是他的领导指导员,他的入党介绍人。
他一边听着指导员的训斥,一边想着师长曾经一枪揭下过一个敌人的脑壳,还用
脚尖在那脑壳上拧来踩去;又一边,用自己的右脚,踩着操场上的一丛小草,用
前脚掌和五个脚趾有力地在地上拧着转着。指导员在逼问他哪儿得罪了刘莲时,
指导员问一句,他就用力在地上拧一下,心里想我这一下拧踩的是刘莲的脸;又
一拧,说我这踩的刘莲的嘴和她的红唇白牙儿;再一下,说踩的是刘莲那光洁的
额门和直挺挺的鼻梁儿。指导员一路的说下去,他一路的踩下去,可当他的脚尖
拧着踩着,从头发、额门始,快要到了刘莲挺拨的乳房时,他的脚上没有力气了
,不自觉地把脚尖从地上的那个深脚窝儿挪开了。
刘莲乳房的丰满与弹性,打败了他脚上的武力。使得他对她的仇恨,在那一
刻显得极其空洞而毫无意义。
月光已经从头顶移至西南,平原上的静谧漫入军营,如同军营沉没在了一湖
深水之中。那些喝酒聊天的士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离,各自回了自己的连队
。风像水一样流着,操场上有细微涓涓的声响。这时候,吴大旺看见他的右脚下
面,有碗一样的一个脚坑,黄土血淋淋地裸在外面,生土的气息,在凉爽的空气
中,鲜明而生动。有几株抓地龙的野草棵,伤痕累累,青骨鳞鳞地散在那个脚窝
里。
月光中,他有些内疚地望着那些野草,把脚挪开后,又用脚尖推着黄土把那
脚窝儿填上了。
指导员说,回去睡吧,天不早了,记住我的话,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要是
师长家里真不让你烧饭了,不让你兼做师长家的公务员,那你一辈子就完了。
他说谢谢,谢谢你指导员,要不是穿着军装,我真想跪下给你磕个头。
指导员就在他脑壳上拍了一把掌,说着这哪是革命军人说的话,也就回走了
。
他就跟在指导员身后回连了,上床睡觉了。
以今天的经验去看待那时的生活,会发现那时生活的浮浅,并没有那么深刻
的矛盾和意义。复杂,在许多时候,只在写作者的笔下,而不在人物的头脑。喜
剧,在更多的时候,呈现的是浅显,而不是深邃。吴大旺那一夜在连队睡了一个
好觉,也还做了一个美梦。梦中他和刘莲同床共枕,百般爱抚;醒来之后,他的
被子上有了污液。为此,他有些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便狠狠地用手在自己的大
腿上拧出了几块青紫。然后,从床头取出了一封家信,乘战友们都还没有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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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孩子差一点噎死时流下了泪。而后,沉默片刻,收信,起床,毅然地
离开还在梦中的连队,朝师长家里走过去。
没人知道他这时心里想了什么,没人知道他在一瞬间又盘算了什么。但是,
毫无疑问的是,在他看信、收信时,他心里又有了吴大旺式的新的设想和计划。
在后边的故事中,他把计划付诸行动后,他的行为将从被动转化为主动,或者说
,他在努力让自己成为生活的主人,故事的主角和爱情的皇帝。
本来,也就算不上人头落地的灾难,只是刘莲通知连队,坚决不要让他再到
师长家里烧饭去,必须再换一个聪明伶俐的士兵而已。他有些恨刘莲,也有些恨
自己。在他和刘莲的关系上,这当儿轻溅掩盖了深刻,或者说,是轻溅替代深刻
。
从沉睡在梦中的连队走出来,踩着晨时的亮光,吴大旺正要如往日样朝师长
家里走去时,却碰到去查哨回来的连长。连长睡眼朦胧,可头脑清醒,在连部门
口拦住他,说上班去了?
他嗯了一下,同时敬了一个军礼,说连长,你好。
连长还了一个军礼,欲要走时,想起什么,冷不丁儿说小吴,我考考你,到
首长家里工作的宗旨是什么?
他说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
连长说,不对。
他说为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
连长说对了,但声音太小,再回答一遍。
他就回头瞄一眼连队宿舍,提高嗓门,又压住嗓子,说为首长家里服务就是
为人民服务。
连长便有些生气,死死地盯住他那惘然中有些坚定,坚定中有些惘然的脸,
吼着命令他道,大声。
他便犹豫地回着望着,说连队都还睡着哩。
连长说我让你大声就大声,你要能把连队吵醒我给你一个嘉奖。然后,连长
后退半步,像训练新兵样,起头儿唤道,一、二、三。
吴大旺就果真如新兵一样,扯着他的嗓子,血淋淋地吼叫到,为首长和首长
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他吼唤得铿锵有力,富有节奏,吼完了,望着连长
,连长满意地笑笑,说这还差不多,上班去吧,就回宿舍去了。
他就莫名奇妙地在那站一会,望着连长的背影,直到连长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才又往师长家里走去。身后有被他惊醒的士兵,在扒着门窗朝外张望着,看完
了如一切正常样又回头去睡了。
首长院里的首长们,大都已经起床,各自在自家小院里活动着身子,等待着
军营里的起床号醒来吹响,就奔赴操场或某个锻炼身子的路边营地。吴大旺走进
首长小院,和哨兵相互点头问好,又向一个早起的副师长敬礼问候,从身上取出
钥匙,打开一号院的大铁门上开的小铁门,弯腰进去,又把小门扣上,转身正要
从楼下绕道,从楼后走进厨房,准备给刘莲做最好喝,她早上最爱喝的莲子米汤
时,没有想到,往日总是收操号响过之后才会起床的刘莲,今天在起床号还未响
之前,她就起床坐在了楼下院里,而且是穿了一身她已经将近五年总是叠在柜里
,很少穿在身上的军装。醒红的领章,如两块凝在她腭下的红旗,映着她那没有
睡足、略显苍白的脸,使她显得有些病态,像刚从医院出来的一个病人。
没有想到她会坐在院落里边,更没想到她会着装整齐,肃穆庄严,吴大旺愣
了一下,他慌忙在脸上堆出笑容,说阿姨,你起这么早啊。
显然,他的出现,也让她有些意外。她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在他脸上瞟
了两下,半冷半寒地反问他说,你们指导员没给你说?他又一次低下头去,说说
了,可我想让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再侍候你一天,如果我再有不周到的地方
,不用你给连队说换我,我自己就会回到连队。
静静地看他一会,从椅子上起来,她不冷不热地说,早上别烧汤了,给我冲
两个鸡蛋,你就回连队去吧。然后,并不等他再求说一句什么,她就独自回屋上
了楼去,留下的关门声和脚步声,像从天空落下的硕大的冰雹,咚咚地砸在他的
面前。
一切都和吴大旺想的一样,一切又都似乎超出了他的想像。起床号响了,嘹
亮的号声,把新一天的军营,送进了新的火热之中。吴大旺毕竟是有五年军龄的
老兵,毕竟是有丰富的为人民服务经验的公务员兼炊事员,是连队里最有觉悟的
政治典型和模范党员。那些多年积累的为人民服务的经验,现在成为了他战胜困
难和命运的有利武器。他等刘莲的脚步声响完之后,就依着她的吩咐,很快到厨
房烧了一壶开水,在碗里磕出两个鸡蛋,把蛋清蛋黄,完全搅成液体的糊状,放
了两匙白糖,再把滚烫的开水,倒成线状,让线水慢慢流进碗里,用筷子迅速在
鸡蛋糊里正反旋转。
不一会,一碗开水浸蛋丝的金黄蛋汤也就成了。因为蛋汤又滚又汤,这当儿
,他就见缝插针,取来纸笔,爬在厨房的案上,如写学习心得样刷刷刷地写出一
份检查,在纲上线上,检讨了自己对为人民服务理解不深的错误,然后,端上蛋
汤,拿着检讨上了楼去。
一切都如了他设想的程序。立在屋子门口,轻敲了两下屋门,他大胆地试着
叫了两声刘姐,说蛋汤好了,我给你端了上来。屋里便有了慵懒而无情的回应,
说放在餐厅桌上,你回连队去吧,让你们连长和指导员把要换的新兵赶快派来。
她的这个回话,让他深感意外,又似乎全在情理之中。于是,他愣愣神儿,沿着
预设的思路继续说到,刘姐,你真不让我在师长家里也行,这蛋汤已经凉了,你
让我最后给你端这一次汤还不行吗?然后,见她默不作声,他便推门进了屋里,
看见她坐在床边,已经把军装脱了下来,换了那时盛行的涤良衣服,上是粉红小
领布衫,下是浅蓝直筒裤子,一下子人就年轻许多,精神许多,可脸上的那股怨
气也旺了许多。他小心地把蛋汤放在桌上,偷偷瞟了一下她的脸色,说汤不热了
,你赶快喝吧。又把握在手里的那份检查递上,说这是我给你写的检查,你看要
不够深刻了,我再写上一份。
她没有去接他手里的检查,只是冷冷地盯住他说,知道错了?
他说,知道了,刘姐,你给我一次改的机会吧。
她说,这种事没有改的机会,你回连队去吧,我给你们指导员说了,年底你
就退伍回家,天天守着你的媳妇过吧。
这几句话,刘莲的声音不高不低,可话里透出的冷硬,如是冬天营院里扔在
操场外的一排铁壳榴弹,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了吴大旺的头上,让他头懵眼花,无
所适从。
原以为,他只要主动把检查交上,一切矛盾都会化解。可他没有料到,她的
态度是那么强硬,如同密不透风,水泄不通的铜墙铁壁。直到这个当儿,吴大旺
才终于开始重新思考昨天黄昏的那幕场景,她赤身裸体地坐在床上,等待着他也
脱下衣服,和她发生床弟之事,并不是长不在家里,她心血来潮的一次轻浅,而
是她经过深思深虑之后,采取的一次大胆行为。不用说,他因为胆怯而产生的畏
拒,不仅伤害了她的情感,而且使她开始对他有了无可挽回的鄙视。现在,吴大
旺开始真正对自己昨天表现的浩然正气后悔起来。不是后悔失去在昨天的男欢女
爱,而是后悔失去的欢爱给他带来的严重后果,会使他的充满希望的人生突然变
得暗淡无光,使坦途上的命运,一下子跌入深谷狭渊。这一刻,没有谁能理解吴
大旺矛盾的内心,没有人能够体会光明的命运既将变为一片黑暗给他带来的真正
的恐惧。他抬头看着刘莲,僵在手里的检查在半空哆嗦着发响。收操的号声,从
门窗挤进来,水流样涌满屋子。号声过后,重新回来的寂静,成双成倍地压在他
的头上,每斤每两,都有千斤之余,这使他感到头上如同压了一桩楼房或一段长
城,一座山脉。
把头沉重地勾将下去,他的眼泪像雾水样蒙在他的眼上,不等那眼泪流落在
地,他便咚的一声,跪在了刘莲面前,一米七几那高大的士兵的身躯,这当儿软
弱无力得如一堆泥样,瘫在只有一米六的巧小的刘莲面前。他的下跪,既让刘莲
始料不及,也让他自己始料不及。跪下之后,他知道他必须说些什么,又不知道
该说些什么,情急之中,在他泪水的逼迫之下,他说出了一句刘莲和他都感到词
不达意、又彼此心灵神会的话。
他说刘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要不好好地为人民服务,我一出门就撞在
汽车上;无论哪个连队的枪走火,子弹都会打到我头上。
也许,正是这句话,最后打动了刘莲的心。也许,是他向她的下跪,把她冷
若冰霜的内心软化成了一团常人的血肉。她没有立刻说你起来吧那样的话,而是
在床上动动身子,说你咋样为人民服务?
他说你让我咋样我就咋样儿。
她说我让你把衣服脱光去大操场跑三圈。
他就抬头望着她,以证实她是随口说说,还是当真要给他一次不寻常的考验
。他把手里的检查放在跪着的膝盖前,把手放在了军装上的衣扣上,那形势,如
同严阵以待,箭上弓弦,引而不发,只等着她的一声令下,就不顾一切地要脱掉
军装在军营狂奔。
事情的结局,已经从严肃滑入了荒诞。荒诞的成度,超出了我们的想像,也
超出了吴大旺的想像,然而却在跌荡的故事之中。那个时候,他们没有想到他们
行为的荒诞。也许,在特殊的情景中,正因为荒诞,才能证实某一种真实。
他就那么庄重地把手放在脖子里的军扣上。
她说,为人民服务,你脱呀。
他就哗哗地解着扣儿,把上衣脱掉了,露出了胸前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汗
褂儿。
她说,为人民服务,你脱呀。
他就又把他的汗褂脱掉了。
她说,脱呀,你不是要为人民服务嘛。
他就犹豫一下,又把他的军裤脱下了。这时候的他,显出了一个强悍士兵的
肌肉来,浑身的健肉一陀一陀地露在她面前,像昨儿夜里她露在他的面前一模样
。空气忽然间显得稀薄而紧张,他们彼此对望着的双眼,仇恨而热烈,宛若暴晒
着的天空里,有了一片被晒焦了的浓重的乌云,一场强烈热烫的阵雨,立马会在
风暴中袭来,卷起他们和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他们彼此痴痴地望着,含着焦渴的
爱情和含着仇恨的欲念,在他们的眼睛上如既将燃烧的一堆干柴火苗,而使他们
彼此的呼吸都变得有几分困难了的稀缺的空气,则如大火前弥漫的一片浓烟。火
苗在明明灭灭,干柴上腾起的浓烟铺天盖地,就这个时候,刘莲说了一句适时而
又恰如其份的话。
她说,为人民服务,你为呀。
第四章
到这儿,故事已经完全没有了意料之外的惊喜,它的开始、发展、高潮都在
读者聪慧的意料之中。爱情的大幕已经拉开,无论是正剧、闹剧、悲剧或是荒诞
剧,都在沿着它故有的线索走入一幕又一幕的情景里。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和
她的每天每夜,都被性和爱情的深湖所淹没。爱情在湖面上波光涟涟,泛着耀眼
的光芒,每一次闪灼,哪怕是一粒水花的溅跳,都包含着伟大的爱和偷偷藏藏的
诗情画意,而在这美丽的湖面之下,涌动的则是具有催毁一切的性的暗流和漩涡
。
刘莲早就给吴大旺的连长和指导员通了电话,说师长不在家,她晚上睡觉有
些害怕,自你们批评了小吴之后,他工作细心、周到,让她十分满意。说这样,
就让他晚上不要回连队住了,留在一号院里陪她到师长从北京回来。事情是如此
的简单和顺利,爱情是如此的神奇和美妙,做为主角的刘莲和吴大旺,连他们自
己都忘了演出的存在,而在进入角色之后,几乎把表演等同了生活的真实。
他还每天都到楼后种菜,到楼前侍弄花草,而这种菜和侍弄花草的劳动,以
前是他本份的工作,以后就成了他向路人真正的表演,可在这表演之后,深层的
变化却只有吴大旺和刘莲能够知道。
以前,他种花种菜,不能忘了按时按点地到厨房烧饭炒菜,而现在,他可以
在菜地耽误许久,到了烧饭时候,刘莲会在门口向他招手。让他回去,并不是为
了让他给她烧饭,而是让他站在她的身边,由她给他烧饭。许多事情,都开始有
了颠倒,从性质上发生了或正在发生着根本的变化。第一次她给他烧饭,是和他
给她冲了一碗蛋汤一样,在他一夜的劳顿之后,早晨深深的沉在梦里,直到太阳
从窗口爬至床边,他突然醒来,看到昨晚和他同枕一个枕头的刘莲不在身边,惊
得忙从床上坐起,才发现刘莲坐在床边,痴痴望着他的憨睡,脸上是一片孤独的
寂寞。他说天呀,刘姐,我还没去给你烧饭。刘莲就突然甜笑一下,仿佛他的醒
来,一下赶走了她的寂寞一样,用手在他的脸上摸了一把,说现在不是你在为人
民服务,是我在为人民服务。然后,就把那碗她亲手烧的蛋汤端在手里,真的如
姐姐喂弟弟喝汤一样,一口一口地,用汤匙喂进他的嘴里。到了汤的最后一口,
她把汤匙扔到一边,一下喝到自己嘴里,又慢慢地吐进了他的嘴里。就是在那次
喂汤之后,他为了向她表示他的忠诚与感激和那日渐旺盛膨胀的爱情,他用目光
征求了她的同意,亲手把她身上的衣服缓缓地一件一件脱了下来。尽管他们已经
夫妻样生活了多日,床上的事情,也已不知有了多少次回,但真正那样静心地如
看画样欣赏她的玉体,那在他还是第一次。日光从还没有彻底拉开的窗帘缝中侧
着身子挤进来亮白一条,而那一条,已经足够了他看她的亮色。她的头发,她的
泛红而白皙的面色,她的光洁如月光星辉的、居然没有一粒黑点、一颗小包的身
子,还有那三十二岁依然如二十岁样挺挺拨拨的耸立着的乳房。她的肚上,没有
一条皱折,没有一般儿女人常有的晕线晕块。手抚过去,如手抚平整的月色样的
乳下肤地,白得如撒了一层桂花的粉末,从那散发的肌肤的香味,浓烈得如刚刚
挤出的奶香。还有她那最为诱人的一片隐处,神秘而幽深,如同沿着花草小经走
入林地深处见到的一处水流花开、日月同辉的盛景美色。那时候,那条日光正好
悄然地爬上她的身子,斜斜地照着那一片未曾见过日光的花草之处,像一条黄金
的皮带,束在她的两腿之间,使得那花地每一丝淡金淡黄的细枝上,都泛着微细
嫩嫩的一束光色,都有一股半清半腥的香味乘机向外豁然地散发。
她就那么立在那条日光之中,一任他的爱抚和端详,可是,头上的晕弦,却
使她发颤的双手、双腿,成倍翻番的哆嗦起来。晕弦开始控制了她的全身。而他
的目光、他抚摸她的手指,又翻过来成为她晕弦的动力,及至他的双手,从她的
乳房,长征样缓慢地跋涉到她林深花地的时候,她抽泣的声音,像大坝裂缝中的
流水,急切而奔腾,吓得他在她身上的目光,咣的一下,不仅止住了他热切的探
寻,还止住了他热切的、不知疲倦的劳作的双手。
他说,刘姐,你怎么了?
她说,小吴,我头晕得厉害。
他惊着说,你快穿上衣裳,我打电话叫师医院的医生。
她说,不用,你快把我抱到床上,手别停,嘴也别停,想亲我哪儿、摸我哪
儿了,你就亲我哪儿摸我哪儿吧。现在我不是你们师长的老婆了,我是你吴大旺
的媳妇了,我已经任由你了小吴,是死是活都任由你小吴了。
他就顺势抱着她那瘫软如泥的身子,把她像安放睡着的婴儿样放在床上,开
始从观赏和抚摸,升级到从她的头发、额门、鼻梁、嘴唇、下腭开始,自上而下
,一点一滴的疯狂地亲吻下去。在有些地方,他的吻如蜻蜓点水,唇到为止,而
有的地方,则浏涟忘返,不能自拔,忘乎所以,亲了又亲,吻了又吻。仿佛在那
儿,他的嘴唇要长期驻扎,生根发芽,直到她的双手,在他的头上有所提醒,他
才会不情愿地恋恋离开,依依不舍。那一次天长地久的狂吻和抚摸,使他们之间
的那种明晰的关系,开始变得模糊而复杂,仿佛一条笔直平坦的路道,进入了一
片原始的林地,开始变得弯曲而又时隐时现,时现时隐,捉摸不定。当他的双唇
在她的唇上留驻探寻的时候,她眼上的泪水,终于从眼眶快活凄然地滑落下来,
一滴一滴,一串一串,浸湿了床上深绿色的床单和大红的厚绒枕巾。当他像饥饿
的孩子在她的双乳上轮流吮吸的时候,她的哭声又一次由低到高,由慢至急,由
淡到烈,哭声中夹杂着他听不清的喃喃细语,直到那哭声带动着她发抖的身子,
使她的身子成为一架旋转不停的机器,在床上,在他的狂吻下面,哆嗦抖动,颤
颤巍巍。
屋子里闷热异常。他就那么在她身上疯吻狂舔,舌尖和舌板忙个不停。及至
当他用他全部的舌头和力量到了她两腿间的花地之时,她一直在他头上抓着挠着
的手上,猛地就从他头上滑落下来,如同无力垂下的两股绳子耷在床上,而她原
来尖叫不止、艳丽无比的叫床的声音,也猛地嘎然而止。这时候,他的狂吻,如
同被切断了电源,失去了动力一样,也跟着冷丁儿嘎然而息,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来,看见她脸色苍白,浑身蜡黄,不言不语,人如死了一样。他知
道她昏了过去。他对她的性爱和狂风暴雨一样,使她的生命获得了一次一生难求
的窒息。
屋子里在一瞬之间,变得和坟墓一样安静。他团团转着守在她的身边,忙乱
地摇着她的身子,一连声地叫着她刘姐、刘姐,吓得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汗
水从他头上更加旺盛地喷将出来,滴落在她赤裸的身上和一团麻乱的床上。然在
几秒之后,他就又突然从慌乱中醒了过来,镇静下来。那些军营中急救的常识,
一股脑儿都回到了他的脑海,于是,他便从慌乱中稳住自己的手脚,三下两下地
穿上那条军用短裤,首先到窗前打开窗子,再到屋门口开了屋门,尔后把一条毛
巾被铺在门口地上,回去把刘莲抱过来放在毛巾被上,让她像条大白鱼样安安静
静地躺在门口。
风从窗子进来,又从门口出去,凉爽一下子就浸满了楼屋。外面不知道什么
时候开始变天,刚才明亮的日光,现在已经消失。有一片巨大的云彩从天空飘过
,荫凉像伞样遮住了师长家的一号院落。刘莲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吴大旺就那么
静静地守在她的身边,他有几次都想动身去掐她的仁中,去给她做些人工呼吸,
可却是终于坐在她的身边没动。这个时候,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他在家的媳妇,
想起媳妇说她割麦时,把孩子栓在田头树下,孩子捉了一只蚂蚱吃进喉里,差一
点把孩子噎死。想到他的孩子差一点噎死时,他痴痴地盯着她看,竟在心里产生
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想她死了该有多好。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不知为什么就牢
固地树立在了他的脑里,使他盯着她那细长白嫩、还没有一圈儿细皱的脖子看时
,他的手上就忽地有了力气,有了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的一点冲动。
幸好,这个当儿,她醒了过来。
她首先把头偏了一下,扫了一眼屋子和坐在她身边的吴大旺,仿佛转眼就明
白了发生过的一切,无力地从地上坐起来,说了一句让吴大旺从未想过的话。
她说,值了,我这一辈子活得值了,让我刘莲现在死了,我也心甘啦。
听到她说到死时,他浑身哆嗦一下,仿佛他刚才一时可怕的荒唐之念,被她
洞察了一样。为了掩盖,他朝她身边偎了一点,拉着她的手说,刘姐,你咋样?
吓死我了,刚才你昏了过去,这都怪我不好。她却感激地看了看他,眼角又有了
泪水,还又用手在他脸上摸摸,说你把我的衣裳拿来。他就去桌上取了她的衣裳
,帮着她把衣裳穿好,两个人姐弟一样,坐在地上的毛巾被上,手拉着手说个不
停。
她说,小吴,你是我的丈夫该有多好。
他说,你嫁给师长,全世界的女人都眼红你哩。
她说,那倒也是。朝别的地方看了一眼,忽然又扭过头来,死死地盯着他说
,知道吧,你们师长前边的妻子为啥要和他离婚?
他不说话,只是惊异地望着她那又开始泛红的熟果子样的脸儿。
她却说,小吴, 你真聪明,不该说的从来不说,不该问的从来不问。然后,
就叹下一口长气,随之又便转过一个话题,盯着他看了一会,问他说你想提干不
是?
他说嗯,又说,当兵的谁都想提干。
她就追着问他,提干为了什么?又紧跟紧地补充一句,别说是想为人民服务
那话,你把你心里的说给姐听。
他便犹犹豫豫,说说了你会生气。
她说我不生气,我知道你提干是想把你媳妇从农村接到城里是吧?问着脸上
挂了笑容,说姐理解你,放心吧,姐会帮你;说现在全师的提干指标冻结了,等
一解冻姐就帮你提干,帮你把你媳妇和孩子从农村把户口办进城里。说到这儿,
不知为啥,她脸上又有了泪水,似乎她有话要和他说,可又不是时候,就从地上
坐了起来,去找梳子梳着头发,同他说,小吴,你想吃啥?
他说,刘姐,你想吃啥,我就给你烧啥。
她笑着说,你是我男人,我是你媳妇,你想吃啥,我就给你烧啥。
那天中午,他们手拉着手从楼上下来,一个切菜,一个炒菜,一个拿盘,一
个端碗,分工合作,相互帮助,共同动手,协作劳动着做了四菜一汤。进厨房的
时候,看到餐桌上那为人民服务的牌子,两个人相视一笑,他说为人民服务——
你坐这儿歇着吧。
她说要斗私批修——你比我累,你坐那儿歇着吧。
她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了一起来了—
—来,咱们一块做饭吧。
他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一块烧饭,咱们得比一比,
看谁烧得更好吃。然后,他们分工掌勺,彼此做了两素两晕。吃饭的过程中,他
们彼此对座,在饭桌的下面,你的脚踩着我的脚,我的腿压住你的腿。在桌子的
上面,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嘴,游戏伴着饭菜,饭菜成了游戏,说说笑笑,笑
笑说说。到了饭的中途,刘莲忽然拍了一下额门,像是想起了什么,同他说喝过
茅台酒吗?他说见首长们喝过。她就去楼上的哪儿取来一瓶茅苔,两个杯子
,倒了满满两杯,递他一杯,自己端起一杯,说喝,就要去给他碰杯。他却把杯
子举在半空,看着她说,我喝了你得说说你是咋样就嫁给了师长。怔了一下,她
说想知道不是?喝吧,只要你喝了,你问我什么我就给你说什么。他说真的?她
说真的。他就举杯喝了,问她说刘姐,你老家在南方的哪里?她也喝了,说杨州
。又倒上酒,把酒杯递给他,问他说还问啥?他说你咋就嫁给了师长?她把酒喝
下去,大笑着说,我漂亮呀,又有觉悟,师长去医院检查工作,一下他就挑到了
我。那说话的样式,好象因为师长挑到了她,使她深感骄傲和自豪,可在她的笑
容里,又一次有泪水流出来,晶莹透亮,如玉石珠子,还落在了她手里的酒杯中
。
他说,姐,你咋了?
她说,高兴呀,我嫁给了师长啦。
他说,你不知道师长比你大得多?
她说,知道呀。
他说,知道你还嫁给他?
她说,大得多怎么了?他是师长呀。
他说,师长咋和他的前妻离婚啦?
她说,刚才我还表扬过你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你别问呢。
他说,我是你男人,我凭啥不能问?
她说,你是师长家的公务员,我是师长的老婆你知道不知道?
他便死死地盯着她,猛地把酒灌进自己肚子里,她也把酒灌进肚子里,到末
了,他们都醉了,双双的一丝不挂,互相楼着睡在厨房的水泥地上,像两条褪了
毛的猪,死后被随意地扔在案板的下面样。那为人民服务的牌子,不知如何就和
商店的标价牌儿样,摆在了他们的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