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生遇真记 |
作者:苦艾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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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04-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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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姑苏城中有一詹姓商人,祖居闽南,后来因经商移居姑苏,一家三口,家道殷实,为有仗义,乐善好施,人称詹员外。这詹老员外夫妇年届四十,膝下一子,为当地秀才,人称詹生。其名已无可稽。
话说这詹生,性情倜傥,举止狂傲,卓尔超群,博览群书,却无心功名,不以科榜为重,乃性情中人也。某年冬天,他都寄居在寒山寺读书。一天晚上二更时分,因困乏已极,他推开窗户,举目夜空,但见霜月满天,清辉皎洁,不觉困意全消,心旷神怡,他忘情地伫立窗前,欣赏良久,一至忘了睡眠。这时,他似乎听到一阵管弦之声隐约传来,那声音悠扬悦耳,时断时续,若近若远。詹生好生奇怪,信步走出寺门,循声搜寻。说来也怪,那声音好像离此不远,一直逗引着他往前走。大约半个时辰后,他眼前突然出现一片深林,但见楼亭殿阁,气象雄伟,双扉半闭,一对石兽分立门侧,抬眼往内,厅堂内灯烛辉煌,人影错乱,往来蹀躞。詹生蹑手蹑脚走进大门,沿着甬道,绕过回廊,来到厅外,偷偷伏在窗下向内窥探。只见一位宫装美人坐在上首,年约三十许,右侧也坐一美人,年纪与之相当,身着淡黄绡衫,纤纤玉指弹弄着箜篌。与她挨肩坐着的一个美人,年纪大约二十,身着葱绿色水云裙裾,腕上带着金色饰物,正在吹奏一支玉笛。对面一个美人,身着藕色帔巾,年可十七八,鬃边贴着翠钿,轻拍牙板,节奏铿锵。其余满座姝丽,均为二十上下,婷婷袅袅,列坐周围,凝神谛听,她们身上衣饰,各自不同,均似轻绡薄纱之类。詹生颇为奇怪,天气如此寒冷,她们为何不怕冷呢?
不大一会儿,一曲弹奏终了,上首那美人赞叹地说:“南昌夫人古调新弹,一洗古筝琶语之俗韵,我等好生幸运,能有机会听到这闻所未闻的高雅曲调。” 黄衫美人谦虚地说:“经日不弹,手指僵硬了许多,承蒙贤妃夸奖,更觉羞愧难当呀!” 东面而坐的那一个美人,身着玫瑰红五铢之衣。她笑着说:“夫人这一曲雅奏,毫发无遗,只是罗夫人的笛声,稍慢了半板,全仗夫人心灵腕妙,巧为偷声,益发显得高明。” 上首美人笑道:“还真亏了你能听得出来。”
忽闻葱绿美人叹息道:“妾当年不过是念羊生有点仙骨,不惜以一颗仙丹度他出世,并没有别的什么事,可一经文人骚客的大肆渲染,丰般饶舌,连我自己听了,都觉有些轻薄之意了。唉!这些人啊,可真是的!” 西边一个青纱美人笑道:“姐姐与羊生的一段交往,尚属形迹可疑。尤其可笑的是,赵师雄那厮,贪杯酒醉,梦中呓语更是痴心妄想,若不是翠羽及时将他唤醒,还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来呢,也真是的。” 一个着紫色衣裙的美人接过话头,笑着说:“那赵师雄还情有可原,只不过在梦里扯谈,尚不敢公然唐突。而那个老甫才无赖呢,又迂又酸,偏要扮出一副清高模样,你看他那老气横秋的样子,还腆着脸让我们要一个做他妻子呢,这不更令人喷饭吗?” 众美人听了,哄堂大笑。
上首美人说:“卿等也不必过于戏谑,我等伏处山林,全仗好事文人品题渲染,方为林下生色。况且,神仙眷属,自古以来还少吗,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今晚我们谈及闺中情形,也未免有点张扬,如若隔墙有耳,不又落下话柄?” 詹生心中暗自惊讶,但也听不出个所以然。 突然,西边的青纱美人道:“似有俗人到此。” 立刻有三五丽婢持烛涌出厅堂。詹生此时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早被丽婢看见,纷纷惊叫“有贼”。 詹生暗自庆幸得遇群美,平生可慰,死也不枉。于是从容不迫地自报家门,而后说:“小生实属误犯,罪该万死,自当领罪,不知诸位尚有何见教。” 黄衫美人斥责道:“你是秀才,饱读孔孟之书,定然熟知礼节,论罪本在不赦,今姑念你书生无知,给你一个机会。贤妃爱才,你如能步庾子山咏画屏风诗第一首之韵,当场唱和,称了贤妃之意,我等替你求情。” “这有何难。”詹生不假思索,吟道——
仙境四时春,梅花堪结邻。 顾影只自赏,索笑岂无人。 绿萼镜中鬓,红芙醉后唇。 碧月霜天净,辉映长精神。
群美一听,不觉暗暗赞叹他的敏捷。一美人说:“子山此诗,乃唐人五律之祖,公子和诗雅近初唐,已属难得,足以赎过了。” 上首美人笑道:“开始还以为是个偷香贼,不料竟是个风流儒雅的饱学之士,公子请多包涵,休怪我等孟浪怠慢。”说罢赐座。 詹生再三礼让,方才就座。
这时,上首美人又说道:“佳客光临,不可枯坐无酒。”于是命人设席,即刻摆上三桌。詹生独坐东席,其余两桌,众美环坐。大厅内顿时灯烛辉映,亮如白昼。转瞬间水陆杂陈,野蔌山珍,时令果蔬,凡所应有,无不毕至。席间行酒侍儿,莫不娇好佳妙,唯有酒肴都是凉的,酒一入口,寒沁牙齿,却甘美异常,咽下喉咙,便觉肺腑清新,肢体舒泰。詹生素有海量,不觉多饮了几盏。上首美人命以经史中的“梅”字为韵行令,禁用唐后诗句。詹生竟屡屡犯令受罚。上首美人见之,朱唇一启,问众人道:“君等可知自古以来,以梅为姓者以谁最先?” 有答梅福的,有答梅宛陵的,一时纷纭。詹生答曰:“殷商大夫梅伯,因谏纣王,受炮烙而死者,似为最先。” 众美嗔嚷道:“此稗史也,不足为信!该罚斗酒!” 立即有人斟满一大斗,催詹生立刻饮下。詹生不得已,只得接过,一饮而尽。
紧挨詹生而坐的女郎,身着白色绡纱,年约十八九,时已微醉,脸上露出笑靥双涡,眼波剪水,朱唇半启,皓齿微露,姿态慵懒,可怜楚楚,尤为娇艳动人。最后轮到她行令把盏之际,詹生已醉态矇眬,接盏时不小心在她的手心挠了一下,盏儿坠地,砰然有声,四座大哗。而那女郎似乎并不生气,只向他投来娇羞一瞥。詹生慌忙站起,对众美略施一礼:“小生幸叨宠遇,得赴盛宴,不觉饮酒过量,多有冒犯。倘再贪杯,定然失仪,恳请姐姐们饶过。” 众美连笑带嚷地不答应,要他再饮。上首美人便让他再饮三杯,而后罢席。詹生接过饮罢。上首美人便吩咐撤下残席,直盯着他说:“妾奉玉帝之命,掌领花魁,伏处山林,久与尘世隔绝,今公子忽然光临,决非偶然。”她又指了指那白衫女郎,“这位妹妹与公子固有夙缘,矫情择日不如撞日,今夕良辰,理应合卺,万望公子切勿推辞。何如?” 众皆称喏。
詹生略瞅白衫女郎一眼,喜出望外,惊喜间竟不知如何回答,只有唯唯诺诺而已。而这一切,上首美人早已看在眼里,知其情急,立两个命侍儿,即刻引导着詹生和女郎到东院。迎面是一个月洞门,门内白石嵌地,平坦如镜。登上台阶后,沿着回廊向左走到尽头,便看到一座素雅小院,正房门楣上题有“暖香精舍”四个金色古篆大字。待走进室内,但见图书满架,鼎彝罗列,绝无俗玩。来到卧室,奁衾枕被,一律新制,案上燃着两根寸许粗红烛,正墙悬挂吴道子《嫦娥窃药图》,两边是杨少师手书的行楷对联:
绿水鸳鸯,芙蓉池沼; 青春鹦鹉,杨柳楼台。
靠窗摆着一张杨妃榻,有围屏十二幅,前十幅是水墨梅花画,后两幅是花蕊夫人手书的梅花赋。虽然窗外已是数九隆冬,室内却春意盎然。 侍儿莞尔一笑,回头暧昧地看了他们一眼,带上门出去了。詹生忙问女郎芳名,女郎回答说:“妾姓纪名雪,小字皑蕾。” “坐上首的美人是何人?” “是江妃采萍,弹箜篌的,是神仙卫夫人,即严子陵的外婆,吹笛的是萼绿华,拍板的是寿阳公主。”纪雪又一一提及其余众美,詹生一时无法记住。接着他们相将入帏。詹生闻到一股酒香发自纪雪的肌肤,沁人肺腑,忙问:“刚才的酒,是何曲所酿,如此甘芳?” 纪雪笑道:“君真乃俗物,此酒乃采百花之精,以甘露酝酿而成,岂是凡曲可酿!当然这也难怪,你毕竟是个凡人!” “哦——”詹生恍然大悟。 詹生早就觉得纪雪定非人类,只是见她美艳动人,言语和婉,貌甚善良,绝非恶类而不便动问。如今一听这话,不禁好奇地问道:“妹妹刚才所说的江妃等人距现在已有千年,怎能至今活着?” 纪雪回答说:“江妃本是黄姑的妹妹,天帝见她平生无过,又素喜梅花,谪满后就命她掌管梅花,而妾等也各有所司,然皆归她统管,妾与君因前世宿缘,特蒙她恩赐,故今日方得为夫妻。” 詹生笑道:“听妹妹一席话,知道你们必是神仙无疑,小生有幸得亲仙泽,真是乐而忘死啊!若不及时品味领略,分别时刻一到,后悔也就来不及了。”说罢,急急动手宽衣解带,相拥上床,捧住她的香腮吻个不停。 纪雪轻声嗔笑道:“狂生竟这等烦人。” 一夜安寝不题。
次晨起来后,二人一同朝见江妃,江妃笑吟吟地对詹生说:“纪雪妹妹天生丽质,聪颖过人,一向为妾所宠爱,如今既让她侍奉公子,公子不妨在此小住,待妾召集各路佳宾一聚,为你俩新婚祝贺。” 詹生跪下,叩了叩头,表示感谢。江妃赐座,又闲谈了一会儿,就让他俩回去了。早饭后,他翻阅室内藏书,大约有四五百函,顺手翻翻,都是他从未见过的。这时,纪雪进来了,问他说:“古人说梅,多说实事而少说花,以梅花入诗,从谁开始?” 詹生说:“妹妹难道忘了?昨晚,小生所依拟的庚子山梅花诗,就是诗咏梅花的开始啊。” 纪雪笑道:“得了吧,子山以前,不是有陆机和鲍照吗?” 詹生故意争辨说:“不对,咏梅花,当以葩经霜而长卉开始,所谓卉者,就是花。” 纪雪笑道:“君如果在酒桌上这样说话,又不知当受罚几多。” 二人鼓掌,相视大笑。纪雪又说:“走,让君见见世面去。”说罢,领着詹生出了后门。但见纵横数里,尽是梅树,每株树上蓓蕾繁密,目不暇接。他们徘徊其下。转瞬之间,到了上元,开者甚多,缤纷似锦,迷离眩目,宛如万顷朝霞。
欢娱觉日短,他们小夫妻,鱼水两偕,相爱相亲,不觉悟已是累月。 一天早晨,江妃传出话来,将有客到。纪雪起床后忙着梳妆打扮,又特地告诉詹生不要外出。果然,不大会儿,待儿来报:“贵客已到。”纪雪听了,连忙领着詹生登上后面的一座小楼。一路上,詹生看见所有的窗户上都镶上了五彩亮片,在阳光下十分耀眼。他隔窗遥望,登时看到许多仙人从天而降,有骑龙的,有骑虎的,有骑凤的,有骑鸾的,还有骑着其它珍禽异兽的,他根本叫不出什么名字。最后一个到来的,骑着一只硕大无朋的五彩蝴蝶,翅如巨篷,栩栩可爱。他们一个个衣着鲜艳,迥异世人。纪雪悄悄地把群仙的名字告诉詹生:骑龙的是上元夫人,骑虎的是吴采鸾,骑蝶的是罗浮君,还有嫦娥、杜兰香、麻姑、织女、弄玉、绿珠、巫山神女、洛水神女……不可一一胜数。江妃率众迎迓。上元夫人居首,拉着江妃的手,笑着问道:“纪婢为何藏匿起来,不出来见客,是不是贪恋新郎,不舍片刻之别啊?” 詹生听了有些不好意思,急忙把羞得满脸通红的爱妻推到群仙面前。罗浮君一眼看见,笑指着纪雪,抢先戏说道:“纪妹妹出落得如此儒雅风流,天然可爱,今腹中已有俗子,为何还腼腆得像处子呢?” 纪雪涨红着脸,对他们一一稽首请安。 上元夫人说:“今晚,我们何不趁此良宵佳会,为纪妹妹添妆上鬓。”众仙都笑着说道:“如此最好!”
江妃命人摆宴没席,请众仙一一入座,然后八音齐奏,宾主尽欢。薄暮时分席散,各路仙人纷纷祝贺詹纪二人,并各所赐。江妃命树间悬挂灯烛,以作彻夜之游。转眼之间,皓月已经东升,群仙相邀,冶游花间。一时间,月影灯辉,花光人面,相互辉映,愈觉精神。直到玉兔西坠,群仙方告辞,各在花丛间跨上坐骑,凌空而去。纪雪招呼詹生,詹生见众仙为她盘上高高的发髻,更是凭空增添了几许妩媚,益发娇美可人。纪雪指给他看众仙所赠,有美玉、珊瑚、玛瑙、宝珠等物,皆为世上所罕见。不久,落英满地,四周又恢复了严冬的萧杀景象。詹生抚时感物,不觉触动了乡愁。纪雪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温柔地问道:“君是不是想家了?” 詹生回答道:“诚如妹妹所言。小生来此日久,思念故土双亲,又觉爱妻难舍,不知如何是好!” 纪雪听了叹息说:“人有悲欢离合,一切自有定数。只要夫君能常常念及妹妹,又何愁没有重逢的机会呢!”
第二天,纪雪告知江妃,请为詹生饯行。江妃爽快地答应了。 饯行酒席上,纪雪不免有些伤感,她凄楚地唱道:
昨日梅花开,今日梅花落。明知花凋谢,何不早行乐。乐乐乐,送君懒对白玉杓。
初阕唱罢,纪雪已珠泪涟涟。举座相视,人人脸上现出了离别的苦色。只江妃神态超然,宽慰地让她唱完下阕,说这样有始有终,方为吉兆。纪雪用绡巾拭了拭眼泪,敛衽再唱道:
今日梅花落,后日梅花开。花开厌孤赏,盼君早归来。来来来,待君满饮黄金杯。
歌声越发凄然。众人听了,无不伤感泪下。还是江妃安慰大家:“好!后会有期,这歌象征佳谶,我等足以破涕为笑。来,我敬詹公子一杯。”詹生站起来,鞠躬感谢,一饮而尽。众人一一举杯赠别。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日之将午,詹生站起来,与纪雪凄然相向,泪语凝噎。良久,才一一含泪告辞。江妃赠别明珠四对,其余众美也各有所赠。纪雪红着双眼,哽咽着拿出日前席中众仙之所赠,并摘下金钗珠环等饰物,用锦帕裹好,塞在詹生怀里,又招来一只玄鹤,与詹生一起骑上,亲自送他回故里。纪雪叮嘱他闭上眼睛,不要偷看。玄鹤起飞后,只听得耳边风声习习,约有顿饭工夫,纪雪喊道:“停!”詹生正想要道别,并约定相会日子,可睁眼一看,玄鹤与纪雪都已经不见了。他惘然伫立郊外良久,才悻悻回到几步之外的家中。 父母见了他,悲喜交集。
自从詹生夜间出走,连月不归,寺院里以为他已经回家了。后来,父母给他送来衣物,方知他不在寺里。检点他的衣物用具,一应俱在。父母虽知道他喜欢游玩,但也十分焦急,忙着四处寻找。几个月后,杳无音信,才放弃了寻找的努力。现在见他突然归来,父母怎能不悲喜交集?他对父母讲了这一段艳遇,父母得知他遇到了神仙,又见他安然归来,才放下心来。接着,便让他根据回忆,绣了江妃等群像在家中长久供着。詹生取出几件仙物抛售,得钱数万,一家人很快富裕起来。
他常常想念纪雪,不时前往遇仙之处。可每次只见青山白云,茫无所有,唯有万株梅树,连叶交柯,无数野鸟翱翔其间。他一次次茫然而往,怅然而归。 因心中有了牵挂,詹生拒绝了一个又一个媒人,决意终生不娶,以待纪雪。父母虽然内心焦急,也拿他没办法,只得随他了。 一年后的一天,詹生正闲居在家,一个道士来访,自称是觅陆山人。他怀中抱一个婴儿,寒喧之后,神情郑重地交给了詹生。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他。詹生迫不及待地拆开,上面写道:
光阴似箭,瞬轮寒署,长亭一别,倏已逾年。想必故人无恙!思君心切,奈何回天无力,妾诚以聚散天定,不可强求自慰。夫君果白首有心,则彼此静以待之可也。兹以正月初一,得一男儿,敬遵上意,寄还子嗣。是儿福相胜于乃父。又知尊严慈祥,腓字覆翼,实加赖之。嗟乎,碧云千里,牵肠挂肚。倘蒙念旧,则玩儿股掌,见子即如见其母可也!纪雪笺上即日,并顿首合家福祉。
詹生读后大恸,款留道士,自抱婴儿入内交与父母。父母见孙大喜,因念其母乃上界真仙,故名之曰“毓仙”。 詹生出来,拜谢道士,备述了自己的相思之苦及与纪雪白头偕老的决心,并请求带他寻找纪雪。道士不肯,詹生长跪地上哭求。道士无奈,指着阶旁的一株红梅,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玉杯给他,说:“你用这只杯子盛水,每天浇一杯,待红梅变白的那一天,你就可以与意中人相见了。” 詹生接受了玉杯,再三拜谢,还要酬谢黄金,道士不肯接受,告辞而去。 从此,他每天都要为红梅浇上一杯水,心中默默祈祷红梅快点变白。
斗转星移,寒来暑往,不觉已是八年过去了,那红梅花的颜色终于渐渐淡去,直到第十年冬天,花开后终于一片雪白,放眼望去,晶莹如雪。詹生一阵狂喜,自此每晚都踯躅花下,等待着爱妻的到来。 一天夜里,月华如水。他独立浓荫,若有所思。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说:“故人别来无恙?良辰美景,更漏迢迢,不感到孤寂吗?”他惊讶地回头一看:这不正是纪雪来了吗?他不禁喜出望外,拉着她的手,直奔书斋,随后,向她备述相思之苦。 纪雪笑道:“君不用说,妾已尽知。江妃感激绣像之祀,又欣赏君之至诚,然恐君待妾不能始终如一,特命道士来送玉杯,顺便试探,知君用情专一,历久不懈,不似寻常轻薄男儿,才令妾前来相会。从此,你我可以长相聚首,永不分离了。”
翌日,詹生带纪雪拜见双亲。父母见她温婉贤淑,十分满意。 这时儿子已经十岁,聪慧绝伦,被从床上唤来拜母。纪雪笑着抚摸着儿子的头说:“儿有祖父母看顾,早就不记得为母了吧。” 纪雪和婉娴淑,孝敬公婆,体贴丈夫,关心孩子,与一家人相处得十分和睦,虽是上天仙女,喜怒哀乐与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平时单食瓜果,不碰晕腥。她对下人极其谦和,从不大声吆喝,就是偶尔丢失了东西,明知是谁偷的,藏在何处,也从来不肯说破,只等那人自己拿出了事,并告诉詹生不要苛责。人们将她奉若神明(当然只有他们一家人知道她是仙女,别人根本无从得知,家人也从不对外人谈及),对她十分敬爱。 詹生记得那次问过个道士:“我还能与夫人相聚否?”道士说:“仙人眷属与人间伉俪不同,大抵仙人,相交以神不以体,相接以气不以形,虽千里好似一室。偶尔相接,以气交媾,而情融洽,极其氤氲醇美之乐,殊于人世,必琴瑟而后静好,床第之间肌肤相亲而后益发恩爱。” 而今仙妻就在自己面前,詹生想到这些,一到夜间,就缠着妻子教授神交气接的方法。 纪雪笑道:“夫君根基浅薄,怎想起神仙功课?” 詹生问:“神仙功课,当从何做起呢?” 纪雪说:“当从做善事做起。凡人能做百件善事,可长命百岁;能做千件善事,可当鬼仙;能做万件善事,可做地仙;如能做十万件善事,则可身超三界,面成为大罗天仙了。君当尽力去做,而不要拘泥于所谓技巧等枝末细节。” 詹生一一记在心里。从此力行善事。
又几年过去了,毓仙也已经十七岁了,科举中一举高中榜首,被子钦点为翰林,奉旨迎养亲人。詹生因一心修道,不愿远行,而纪雪本是仙人,更喜清静了。毓仙无奈,只好独自回朝复旨,天子闻言,也不责怪。 詹生自幼好学,一生著作甚丰,年纪大了依然孜孜不倦,汇编成集,意欲付梓刊印。纪雪笑着对他说:“君一生徒务虚名,岂不知名乃造物之大忌。古今享大名者,皆境遇坎坷,不如藏拙为福。”詹生听了,似有所悟,连忙取出集子,付之一炬。 从此,詹生茅塞大开,专心致志,与纪雪讲求玄学。久而久之,渐能融会贯通,年过八十,还貌若少年,纪雪年届七十,更是一如处子。而这时,毓仙之长子已满十八,次子十七,均早登词馆。毓仙准备打发他们回籍侍奉双亲。 爱孙归来,他们自然夫妇大喜,纪雪亲自为他们择妇,皆称佳偶。一年后,各生一子,一家子过得其乐融融,好不惬意。
一天晚上,纪雪笑着对丈夫说:“古人云,人老成精,你我久居人世,虽说不致成精,亦难免招人私议,不如撒手人寰为高。”詹生深以为然。 当晚,夫妇俩乃作遗训付与二孙,而后衣襟楚楚,端坐帐中,含笑而逝。此刻毓仙已升至尚书,在京城惊闻讣告,星夜奔丧归葬。舁柩者觉轻若无物。 此后,房前白梅,年年花开并蒂,家中逢有喜事,花开益盛。 子孙们至今还怀念着这对看破红尘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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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录入:苦艾 责任编辑:苦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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