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的故事该从哪儿说起呢?也许该从春天讲起吧,这样的叙述来得更方便一些。
这个叫吴雪花的女人站在亭子里,脸色是灰黄的,身子是瘦削的。她伸直了脖子,仿佛是长颈鹿在够着某样可口的食物,真担心她那细长的脖子会因此而折断。她在干什么呢?谁都知道,她在望。她在望什么呢?这就不太清楚了,也许是面前的草坪上刚刚返青的枯草,也许是小区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也许是远处鳞次栉比的房屋,也许她根本什么都没有望。谁说得清哩。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春天真的来了,因为只有在春天来临的时候,人们才会在户外看见这个女人,在她窥探而懒散的目光中,匆匆地上班,又在下班回家的终点,迎上了她那窥探而懒散的目光。这目光伴随着人们从春天走过夏天再走过秋天,直到第一场寒流袭击这座城市的时候,女人仿佛被寒流吹走了似的,再也不见了影子,这时候冬天就真的降临了。
但是,大多数小区里的人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如果外面的人来寻问吴雪花住哪儿,十有八九都会摇摇头,回说不知道;如果说是来找“痨病鬼”的,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告诉来人,那个站在亭子里或者站在小区的某一条支道上穿红衣服的望呆的女人,就是她了。“痨病鬼”是小区的名流。吴雪花的名字淹没在“痨病鬼”的盛名之下。
其实,吴雪花这个名字小区里有几个人是叫得出的。当然,叫得出吴雪花名字的,也是几个女人。她们或是退了休的,或是下了岗的,或是暂时在家带孩子的,反正都是时间多得没处使的。吴雪花往那儿一站,她们便三三两两地围过去,先是叽叽喳喳地议论半天。议论的话题都是些鸡毛蒜皮或捕风捉影的芝麻谷子事,也许是一幢的某家俩口子正在闹离婚,也许是二幢的某家偷水偷电,也许是三幢的某家女儿有做“鸡”的嫌疑,也许是四幢的某间房子里养着一个“二奶”,也许是五幢的某个小伙子都三十多了还没讨媳妇,诸如此类,反正没有一件是与自己有关的,她们仿佛就是为着别人的这些事而活着。如果说她们议论的话题里还有与自己有关的内容,那就是商量着如何与物业管理部门斗智斗勇,不交物业管理费。有一回物业管理部门真的被她们弄急了,就扬言要到法院告她们,开始她们还嘴硬说:“就是不交,看他们能把我们怎样?”后来,法院的传票下来了,她们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个个全瘪了,到头来还是乖乖地把物业管理费给补交上。当她们再找不出话题可议论的时候,就陪着吴雪花一溜边地三四个人站在小区的某个地方张望,一径都是懒散的姿势,一径都是窥探的目光,一径都是捕风捉影的心绪。该烧饭了,女人们一溜烟地走开,只剩下吴雪花一个人在“坚守岗位”。那些女人们都好羡慕她,因为她有做厨师的丈夫和儿子,她是从来不用做饭的。女人们说:“雪花,摊着个这么会做饭的男人和儿子,你好福气哟!”听着这些话,吴雪花暗底下把牙咬得咯咯地响,心想:明明知道我身体这么差,活不长,还说我有福气,不是故意损我吗?你们都不得好死!心里这样想着,可表面上装出很快活的样子。
女人们都知道吴雪花过得很快活。不快活,怎么会有那么多过剩的精力去关心别人的事?这个小区如果少了她,就如中国少了刘晓庆一样,还真寂寞。想来,她应该快活。丈夫在这座城市数得着的大饭店里做大厨,一月少说也有三四千的进项;儿子嘛,子承父业,也在一家有点名气的酒店做厨师,钱也不会少到哪儿去。更让吴雪花快活的理由是,儿子的长相实在英俊,集中了夫妻俩的全部优点,要脸盘有脸盘,要身材有身材,要口齿有口齿,女朋友都是自动送上门来的。除了害痨病的身体,吴雪花没有不快活的理由。
但是,吴雪花实在是不快活的,这跟她的身体状况无关。这个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得知自己到了“痨病”晚期的时候,她立即显示出大无畏的英雄主义本色,很镇定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她对儿子和丈夫说:“不就一条命吗?活了四十多岁,够了!”一听这话,儿子首先哭了起来,她给了儿子一巴掌,恨恨地说:“哭什么?你就省着点,把这眼泪留着我死的时候,也不迟啊!”儿子却越发哭得厉害,吴雪花骂道:“没出息的东西!”
虽说儿子的长相没得挑剔,可吴雪花并不怎么喜欢他,因为她看不起厨师这个职业,说到底是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如果当初不是看上丈夫外表英俊,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与一个厨子结婚呀。一想起自己的婚姻,她就特别憎恨自己,也特别憎恨自己厂里的那些长舌妇一样的小姐妹。如果不是这帮没有见识的小姐妹在自己面前说三道四,搬弄是非,自己怎么可能与那位厂里的大学生斩断情丝?现在想来,那位大学生哪点不好呢?不就黑点矮点嘛。可那些小姐妹说,宁要高大的草,也不要低矮的苗。当初就是为了满足这样的虚荣心,才与人家断了。可现在人家成了电视里经常露脸的人物,多出息,多风光。自从第一次在电视上看见当年的那个大学生,吴雪花就再也不能不对自己的婚姻进行反思。拿电视上风光的男人与天天和自己睡一床的丈夫比较,便觉得没有一样顺自己的眼了。除了一天天隆起的啤酒肚,还有身上永远也洗不掉的油烟味,自己的男人还有什么值得自己骄傲的?可当初怎么就听信了长舌妇小姐妹的话,选了他呢?男人漂亮顶屁用!除了骚包的女人围着转外,真的是一钱不值。那年,要不是跑到丈夫单位,给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几个耳光,然后跑到丈夫的领导那里哭诉一番,然后当着众多亲戚朋友的面演了出寻死觅活的苦肉计,男人早成了别人的男人。这些都怪谁呢?小姐妹虽然可憎,可最终还得靠自己拿主意呀。要是自己立场坚定,与那位大学生好下去,现在可就是官太太了,呼风唤雨,体面风光得了不得了。可现在,一个厨子的老婆,一个厨子的母亲,事事得求人。那回为了儿子的工作,自己厚着脸皮去求那位现在当官的大学生,人家还算念着当年的情份,二话没说,打了几个电话就帮自己解决了问题,还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说,能帮忙一定帮忙。多讲情义的一个人!回家后,她整整哭了三天。在痛哭中,她想起了自己的黄金时代,想起了与那位大学生的初恋,想起了大学生给她的初吻,想起了大学生身上那浓烈的男人的气息,于是在一种情意绵绵的状态里涌起了怅然若失的感觉,直把她的胸腔都要充炸了。她开始憎恨自己,憎恨自己当初为什么目光短浅,为什么以面貌取人,为什么耳朵根子软,到头来,自己成了一名“三姑六婆”式的女人。可是自己年轻的时候,是那么讨厌街坊邻居里的那些无事生非的长舌妇。这一切,不怪自己还能怪谁?一步走错,步步走错。
丈夫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儿子工作解决了,应该高兴才是呀。说了她几句,她就对丈夫怒目瞪视,冲着丈夫吼:“你给我滚开!”丈夫讨了个没有趣,悻悻地走了。对于丈夫,她是有恃无恐的。她觉得自己这朵厂花嫁给他,是对他的恩赐,是对他的可怜,更重要的是,他有把柄在自己手里,如果把他当年那个风流韵事向儿子一抖落,做父亲的在儿子面前还能抬起头来?人活在世上,谁不要脸啦。他必须听她的,他也只能听她的。她开始不断找丈夫的碴,不是嫌他烧菜盐放多了就是嫌他味精放少了;不是嫌他洗衣服洗不干净,就是嫌他身上的油烟味;不是嫌他睡觉打呼,就是嫌他有口臭。对于这些数落,丈夫都是忍气吞声。他以为,女人的心里都会充满不合理的情感,何况是一个整年病焉焉的女人?吴雪花在那年春天不断以自己的方式折磨着丈夫,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自己对自己的憎恨。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夏天的来临。
吴雪花在蝉鸣的夏季里终于走到了户外。由于冬春两季一直蜗居在家里,少了紫外线的辐射,她的脸变得极其苍白。站在亭子里的吴雪花,穿着春秋天才穿的夹衣裳,张望着,窥探的欲望陡然间在嘈杂的蝉鸣中在灼热的阳光里滋生起来,很快就吞没掉持续了一个春天的对自己的那种憎恨。她意识到,窥探别人已成了自己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当这种欲望丧失的时候,她的生命就完结了。
那几个有闲的女人们围了过来,说了好些场面上的寒暄话,吴雪花心不在焉地应和着。这些寒暄话对于她没有一点意义,她迫切想知道的是,这个她不断憎恨自己和折磨丈夫的春天里,这个小区里发生了哪些令她振奋的事。女人们运用如簧的巧舌,展开丰富的联想,如数家珍般把小区里她们认为有价值的事一一道来。在延绵不断的笑声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终于落山了,夕阳下的小区被镀上一层昏黄,有些陈旧,有些无奈,又有些让人留恋。回家的时候,吴雪花突然觉得心里很空,却说不出为什么会这么空,于是在黄昏的暮色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吴雪花在一个春天里改变了对儿子的看法。不要以为那是母爱的突然发现。事实上,吴雪花一直是对儿子充满着母爱的。要不,怎么会在小区人的面前,逢人就把儿子夸得天花乱坠?弄得那些与她一起张望的女人妒嫉得要死。只是这种母爱很少在儿子面前流露出来,特别是当儿子做了厨师之后,她那所有的希冀仿佛一下子就全军覆没了,她从儿子英俊的脸上看见了丈夫的缩影,儿子没了指望等于自己没了指望。没了指望的女人当然看什么都不顺眼。改变对儿子的看法,缘于儿子对她说起的一个想法。在那个春天里,桃花落败的时候,儿子突然说他想出国,因为在外国做中国菜可以挣好多钱。听着儿子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吴雪花立刻觉得找到了新的指望。对于自己婚姻的种种不满,在儿子豪言壮语般的叙述中,一点点地缩小,缩小。她说:“儿子,妈妈支持你!”儿子立马把种种困难摆到母亲的面前,而眼前最大的困难就是没有路子。吴雪花剧烈地咳嗽起来,随后坐在沙发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她意识到表现母爱的机会又一次到来了。
第二天她仔仔细细地打扮了一下自己,用厚厚的脂粉掩盖着病态的肤色,用色彩调和的服装弥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病体,以充分展示她这个年龄应该有的魅力,然后提着香烟和老酒再一次敲开了当年那位大学生的家门。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致命的一击就在走进客厅的那一瞬间发生了,她看见客厅里坐着一个人,一个让她恨得咬牙切齿的人。初恋情人介绍说那个人是自己的恩师。这怎么可能呢?自己的邻居居然是这个官的恩师?突如其来的巧合如冬天里的寒冷袭击了她,她站在那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剧烈地喘气,她感觉到自己刚刚找到的新的指望被这喘息一点一点地吞噬了。她没有向初恋情人提及儿子出国的事,就回了家。
吴雪花又一次在春天里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她把儿子拉到身边说:“儿子,出国的事妈帮不了你了,得靠你自己呀。”儿子不屑地说:“本来就没要你瞎掺乎。”吴雪花看了儿子一眼,心里一颤,挥挥手让他出去。房间里飘溢着中药的苦涩味儿,狗吠声传进了她的耳朵,她知道邻居出去蹓狗了。她在心里骂道:“老不死的!”但此刻她的心里并没有憎恨,她明白憎恨已没有任何用处,因为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其实,对于邻居的憎恨缘于一件非常非常小的事情。现在躺在浓烈的中草药的气味中想起那件事,觉得那是多么可笑和无聊。可为什么当时没有发现这一点呢?骂人家是老不死的。那其实是个中秋的傍晚,多好的时节呀,花圃里的那棵小桂花树头一次开花了,好香。其中的一个女人说是要摘些花回去做桂花糖饼,大家都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一哄而上,折枝的折枝,摘花的摘花,忙了个不亦乐乎。谁想,那个邻居正好在这时蹓狗路过了花圃。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他振振有词地指责她们的摘花行为。多么可笑呀,有那么多人路过,都没有说什么,偏偏他来多事,再说,又不是摘他家的桂花,不是明摆着自己犯贱吗?她们说:“我们摘了花,你又能怎么样?”她们开始用最恶毒的话进行自卫反击了,直骂得这位教授邻居狼狈而逃,小白狗汪汪地跟在后面,她们开怀大笑,然后带着自己的胜利果实凯旋而归。后来,她定下心来想想,算是想明白了一回事,那就是摘花这件事本身就是错误的,要爱护公物嘛,三岁小孩也晓得的道理,教授指责得没有错。问题是这位多管闲事的邻居在当时骂了自己这么一句话:“你这个‘痨病鬼’,身体这么差,还不积点德?”这不是往自己心口上捅刀子嘛?虽然自己不在乎身体健康,可别人是不能万万不能对自己的健康不尊重的。于是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恨恨地说:“‘痨病鬼’还寿命长哩,怎么着?你这一大把年纪,可别给火气冲成脑溢血,不得好死!”她在高度亢奋的状态里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到处搜集邻居一家的种种信息,并展开丰富的联想,经过艺术加工之后,以游说家的智慧,以演说家的口才,散布出去。她始终认为,那段日子是她最为快活最为充实的日子,因为每次散布结束,她都找到了通体舒畅的感觉。然而,当秋末的第一场寒流袭击了这座城市时,莫明其妙的空荡突然像寒流一样包裹了她,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寒冷。现在想起这些,她意识到那件事的可笑和无聊,深想下去,便觉得自己已经在可笑和无聊中生活得太久太久了,于是她发出了无声的笑。
儿子告诉她,出国的事最终还是黄了。望着儿子失落的表情,吴雪花心里陡地一动,身上似有了一种力量,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再去找一次那个当年的大学生,再拉儿子一把。她起了床,对着镜子开始打扮自己,当涂上口红的时候,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收也收不住了。她给初恋情人打了电话,说是要约他出来喝茶。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吴雪花知道下面没戏了。她说:“不方便就算了。”对方又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也没什么事,只是突然想起来要叙叙旧。”在挂了电话的当儿,她猜到邻居一定在初恋情人面前说了自己很多很多坏话,她甚至感受到了初恋情人看她的那种鄙视的目光。对邻居的憎恨骤然间疯狂地占据了她整个心间,她要走出房间干自己最想干的事情。她打开了房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在金星四溅中她看见了地上带血的痰迹,她自言自语地说:“儿子,妈妈再也忙不了你了……”
吴雪花在初冬时节住进了医院,医生没有告诉她,她的肺已烂掉了五分之四,但她明白得很,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望着窗外灰蓝的天空和光秃的树枝,嗅着刺鼻的药水的气味,她问:“春天什么时候来?为什么还不来呀?”丈夫说:“快了!”她冷笑说:“你是说我快死了吧?我死了,你好找第二个。你忍了这么多年了,该到头了。”丈夫说:“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春天来了,你的病就好了。”她不断用自己的方式折磨起丈夫来,那是因为她又开始憎恨自己,明知这种憎恨是无谓的,但她已无法停止了。每一次折磨完丈夫,她都要拉着丈夫的手说:“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好傻的!”丈夫说:“你又在瞎想些什么呀?”她笑说:“你连自己傻都不知道,你真的是傻。”丈夫也冲着她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就流下了眼泪。
吴雪花死于一个晴朗的上午。她看见窗外阳光灿烂,仿佛春天已经来临了,便以为天气一定很温暖了,窥探的欲望在空调机的热气和药水的气味里急剧地膨涨起来,于是她开了阳台的门,走了出去,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又发生了哪些变化,可是最终跌倒在冰冷的阳台上和冰冷的阳光里。临死前,她盯着头上雪白的天花板,低沉地喊出了这么一句话:“我只不服这口气呀!”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丈夫和儿子都吃了一惊,他们始终不明白这位常年卧病不起的亲人,到底服不下哪口气?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个春天,小区里的人再也看不到那个整天张望的病焉焉的女人。但是,吴雪花曾说她不是在张望,而是在守望,她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守望了。
人们总有一天会忘记“痨病鬼”这个人,这是肯定的。但是永远不会忘记那种深深的窥探而慵懒的目光,因为这种目光存在于生活的每时每刻。
作者本名:尤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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