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冬天应该是个特别的冬天,并不温暖。 冬季到来之前我一直都在做同一个梦,不同的场景,却总是相同的情节,黑暗里我拼尽所能去抓一双手,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有时甚至已体会到指尖划过时的一种温暖和刺痛了,却最终还是空空地握成了自己的拳头。惊醒时便忆不起那双手的人有着怎样一张面孔。
我在QQ里问:“是你的手么?给我遥远的一种温暖。” 那边无声。 这时,有钥匙转动的声音,我便起身关了电脑。 最近我发现他回家早了一些,有一种感觉很异样的,静静地在我们之间流动,却无声无息。 其实他有很多应酬,他从前午夜之后回来的时候更多一些,最近常是在儿子刚刚熟睡便风尘仆仆赶回来,那个时间我大多是在上网。 然后我发现了他的第二个变化,他会偶尔装做很自然地从菜场拎回一条鱼或一些蔬菜,甚至有兴致时还带给儿子一两件玩具,在我和儿子惊诧的目光里,他搓搓手,笑笑,解释成路过夜市的地摊随意买的。 紧接着第三个变化也来了,他会拿着拖布把我已经拖过了的地板再拖一次,把已拭得很干净的电脑显示屏再擦一遍,甚至他会把书房养鱼的缸子调弄着再换一次水------ 看着他做那些的时候,我也不自然地笑笑,轻声问一句:“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他会拘紧地跳开眼睛,沉默。我说:“那我上网了,你看电视去吧!”他便离开书房,从他晃出去的背影里我感受到了一种压迫的气息,我们之间,已经有什么感觉和情绪偏离了以前习以为常的轨道。 他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以前他很少做家务,现在笨拙地做起来,反而使我感到很尴尬。我也奇怪我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感动,后来他问我为什么没有感动时,我说我已经许多年把这看成是我自己的事,你突然破坏了那种模式,我加重了突然的语气,因此我的心麻木得失去了感动的概念。 他便为我的话恨得咬牙切齿。
我在网络里看了太多的小说,很多故事告诉我:大多男人在外有了艳遇,他愧疚的心态会使他想对妻子做些许的补偿。 也许他也是,可是我不能确定。我还是不了解他的,就象他从来不知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一样,虽然我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很多年。 有些什么就是这样,看着近在咫尺,其实中间隔了天涯。 “假如他真的有了外遇------”我的眼泪开始漫上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了想哭的情绪,我本已很少流泪。 记得前些年刚刚挺起一个家,刚刚经历婚姻生活的困窘和无奈,我是个爱哭的傻姑娘。我会为煎炒烹炸四散溅出的油渍烫伤了手背而哭,我会为风雨雷电之夜他加班未归而又碰巧停电而哭,后来还曾为了怀中沉睡的小儿自己饿着肚子无法做饭而哭------太多了,那些眼泪流去了我娇惯任性的脾气,流去了我的柔弱还有对婚姻的憧憬和希望,我不知什么时候起变得麻木而坚韧了,从此便拒绝了眼泪。 我还在依恋他,怕失去他?这说明我还在意他,很在意他! 我不知道。 我梦中想要抓住的那双手是他的吗? 我想不是,我曾愿意是那个遥远网络那边的一双手,因为那个人曾给了我想要的一种温暖,心灵里的,虽然虚幻。
2、
不知为什么,这一段时间我也总做梦,梦中既清晰又模糊,总是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绿树环绕的田埂草径间,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扬起她小巧的下巴,明朗的笑容,她摇着一块手帕向我招手,我要跨过好多田埂才能跑到她身边,握紧她有些微汗温润的小手,她唇边会旋起一弯羞涩的笑,总让我有俯身吻她的冲动。 可是常常在我俯身的时候,梦就醒了。 这一次又是晨曦微露,便再也无法入睡。轻轻支起上身,我开始端详枕边的她,她还是小巧的下巴,恬静温婉的脸,尽管她眼角也开始有了细细的鱼尾纹,但她一点儿也不老,和梦中十年前的那张脸一模一样。但还是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对,是神态,现在的她不那么爱笑了,不再羞涩地低眉垂眼,她的目光总是淡淡的,甚至有些冷漠,多少天也不正眼看我一下。那种精致的笑容只能在我的记忆里一闪即逝,我为她的冷漠感到一丝惊恐般的陌生,怎么以前我没注意到呢? 我爱她,从心底呼啸出来的声音告诉我,所以我才心痛。 我不知道我应该算不算很卑鄙的小人。 她喜欢上网,我最初非常主张她上网,毕竟我是一个在外奔波疏于理家的男人,我把寂寞的时间留给她的太多,她很无聊,在家务忙完之后调剂一下心情,开阔一下视野,这未尝不是好事,所以我给她买了电脑,但是我没有料到她会网恋。 我偷看了她的聊天记录,她和一个网友的聊天记录,她在虚拟的世界里爱上了那个人,字里行间能看出她情感挣扎的痕迹,她还居然把那份情感看得纯净美好,在她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恋情,却还如初恋的情怀一样缠绵温情。 这让我有了被侮辱的感觉。 我他ma的为自己难过,一个和她生活了几年的人,同床共枕,朝夕相处,居然不如一个虚幻世界里的只会说话的男人!我的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 我承认我是不太顾家,男人嘛,总不能圈在家里,男人的天地应该是广阔而多变的,充满竞争和挑战,喝酒是交际,打麻是应酬,这个世界需要磨砺男儿的本色。实际上我也并不贪恋那些,我有时也是身不由已,我必须通过所有的途径去实现自我,我也奔波劳碌,我也苦于周璇,但我从来没让她帮我负担什么,我是男人,有苦有泪烂到肚子里,我最终还是为了家为了女人和孩子。女人的天空就狭隘了,她们永远不理解男人的这个社会竞争中的挣扎和艰辛,她们只知道柴米油盐,尿布奶瓶,加上邻家里短,她们总抱怨家务缠身抱怨男人在外潇洒,她们怎么能体会挺起一个家的男人需要有怎样的一个脊梁------ 可在这样我为她营造的温馨氛围里,无风无浪,她居然在搞网恋。 我开始学着做家务了,其实我做家务只是想无声地告诉她我爱她,让她迷途知返。可是她连问一句都没有,她越是不问,我心里越是郁闷,她怎么会对我的所作作为视若无睹?最可恨的是我从没在她脸上看到过奖赏,她甚至是淡漠,在看着我刚拖过的地板时流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绪。 那我还做什么?索性还和从前一样。 一想起她对那个男人说起的相知和默契,我就恨不能双手卡向她细白的脖颈,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以外的男人说这种话?他和你相知相投,那么我呢? 然而我一动没动,手依然抱在脑后,我心里却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大跳。 闹表响了,她翻了一下身,该起床做饭了,我忽地拽过被子,把头蒙在里面。然后我感觉到她轻轻地拉过她的被子,把我露在外面的脚盖上了。 那一刻,我不知为什么,就想哭。想他ma的大哭一场。
3、
冬天一直给过我很多记忆的。 新婚的那年冬天,住在一间简陋的平房里,潮湿阴暗,夜里很冷。我们蜷缩在厚厚的被子里互相取暖,那时他总是先脱了衣服躺进被子里,当我瑟缩着钻进去的时候,被子里已经有了温暖的热气。我会用手臂环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或者用手指在他背上划字,然后让他猜,猜对了他就会搔我的咯吱儿窝,我会笑得连眼泪都淌下来。 那个冬天真冷呵,但那个冬天在我们心里却永恒地温暖着。 如今也是冬天,室内舒适的温度却让我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冬夜里清寒的月光映上窗口,陌生而冰冷。 他背对着我向里侧卧着,悄无声息,我知道他一定没有睡着。可能他不屑于转过身来。 许多年来,我们太平淡了,我们只是熟悉彼此的习惯。有时爱和习惯是无法说清楚的。 他永远早出晚归,永远忽略我也是一个需要情感交流的人。 “你大概并不需要这个家,也不需要我。” “当然需要,不然我回来干什么?” “我算什么?只是给你做饭、洗衣,你从没想过我也孤独,需要有人关心。” “你难道不知道我很累?难道让我整天陪着你?” “------” 我不说话了,因为我知道说多少遍都没有答案。所以这些前几年经常的对话近两年已失去了舞台,一个人的舞台多么清冷,我也变得缄默了。 想来我对他是怀有多年的积怨的,只是那积怨没有遇到合适的出口,没有醒目起来而已。 那么他呢?我不知道。 我迟疑着双手攀上他的肩,把脸贴在他的颈窝里,他还是没有转过身来。 我感到我所熟悉的这个躯体离我越来越远,我们之间有一种可怕的陌生和疏离,那种距离危险而空洞,我以前可能真是麻木得没有任何知觉,其实这个空间已很大了。我更紧地搂了他一下,当他终于回转身把我拥进怀里的时候,我觉得心还是彻底地冰冷,再近的拥抱也无法拒绝那个距离,这种真实令我茫然。我禁不住又要哭了,我忙把头埋进他的胸口。 难道我真的可能要失去他了,还是已经失去?
我想起我的那个网友,我们应该是心灵里很相契的两个灵魂,我得承认,我喜欢他,和他连在一起的词语应该是温情、关爱、睿智还有倾慕,也许网络情感对于大多数人来讲是游戏,可我不是,它给我的感觉是纯粹、干净,这应该和空虚无聊也无任何关系,那是心灵与心灵交契的吸引,虚拟但美好。 也许我真的爱了,也爱了自己爱着时的感觉。但是我清醒地知道那只是网络,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空间,我沉浸但不会迷恋。 近几天来我已没有心情上网,总感觉到有什么事酝酿着,只是没爆发而已。 他越发沉默,突然又什么家务都不做了,举止怪异,他又不说什么,甚至连欲言又止都没有。 那个梦境又一遍一遍地出现,那双手我永远握不住,它对我召唤的感觉也不再强烈,那双手是不是网友的手已不重要了,虚拟世界里的幻想在现实里会不堪一击。我最应该关注的是:丈夫的手是否握到了别人手里。
4、
她明显地对我客气起来,那种客气礼貌而疏离。其实如果她的客气里要是融点讨好的味道,也许我的心会好受一点,可她没有。 有个早晨她装作开朗的样子,吃早饭时还说起有趣的关于同事的笑话,甚至关心地问我最近的工作情况。我当时一直想找一个切入点联系到她的网恋,但找了一顿早餐也没找到。 最后我木讷地喝掉了最后一口牛奶。 临上班时她走到穿衣镜前抚弄了一下裙子,她平时对衣着不是很挑剔,什么时候她也在意起“女为悦已者容”了?我真想脱口而出:“再怎么他也看不到!”然而,我也只是想想,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我想我大概真的有些神经质,她的举手投足都会刺痛我每一根神经。 “今晚回家吃?”她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语气里已没有了往日时常的抱怨。我发现她对我的依赖已逐步消失殆尽。 “不知道!”我恨恨地摔掉了房门,走出去。
其实她喜欢一个虚拟世界里的人,这件事本身应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她对我不满意,甚至是厌倦和排斥,我觉得我有一种被人居高临下俯视的感觉,我的人格受到了侮辱。 对于她的那个网友,我越来越感到可怕,他就游离在我和她之间,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在灵魂深处倒默契得象夫妻一样。她抱怨过我不了解她,其实我太了解她,她看起来成熟,实际上在情感的世界里幼稚得象个孩子,单纯、敏感还脆弱。她喜欢那个人,她的文字语气里透着一种谦卑,不能从容的味道。一个人只有在自己仰慕倾心的人面前才会有那种自卑,这种情绪我太熟悉了,我就一直有,我爱她的感觉就是如此,她在我心中圣洁如玉,衿持高贵。当年我追她的时候,第一次拉她的手,她脸上的红云让我想到了纯洁这两个字,一直多年我都这样评价她。可是现在我轻蔑她,是高度的轻蔑!我他ma的不纯洁,但是我只爱她一个!
和我在一起混的哥们中我的口碑最好,我是不想学坏,包二奶养情人洗桑拿这样的机会多得遍地皆是,可是我没有,我为每一次在灯红酒绿中抽身离去而感到自豪,我不屑于那些诱惑,那些相熟的哥们都骂我孬种,我说我是假正经,我是妻管严,我说那话的时候我很自信也很得意。只不过我从没提过我和我交际的圈子,那些艳闻奇事会让她担心和无端的猜忌。 可是这一切是为了她好,她知道么? 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食不甘味,寝不能安。那个梦境愈加频繁地切割我的睡眠,我感觉到我的压抑就要爆炸了。
那个夜晚我回来得晚一些,不过我没喝多少酒,打开家门,我听到了她手击键盘的声音,她没有离开电脑迎向我,也许她已经无视我这个老公的存在。我摔开门,装作醉酒的样子故意和她吵,我发觉我从未这样蛮不讲理过,大概我疯了。 可是我们居然在惊天动地的吵闹中没有涉及到实质问题,我一想到那个网友,我的舌头就打了弯,也许我在她面前还想维护我那可怜的自尊,她那个网友已弄丢了我所有的风光,我怕我连面子都不剩了。所以我只是假借着醉意攻击对她的不满、愤恨还有无端的指责,我甚至为自己的不能自圆其说而感到不自在。 “如果你觉得我配不上你,你尽管说!”她悲哀地看着我。 要命,这句话应该是我说给她的,怎么让她先说了?
我把一个烟灰缸向地上砸去,碎片溅飞起来,散落到她的裙子上,她怔在沙发里,一动没动。然后我看见她蜷起身来,脸色苍白,楚楚可怜,她再也没看我一眼。 我多么想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我想对她说:“你别怕,我只是太爱你,怕失去你。” 可是她倒在沙发里时那种空洞的眼神,那种不屑的隐忍,让我想上前一步的脚又缩回去了。 于是我什么也没做,迈过地上的碎玻璃片,我躺到床上睡觉了。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她睡到了客厅里。 我们的冷战开始了。
5、
风暴终究要来的,因为我的直觉里它酝酿了很久,所以我没有吃惊。 我不屑于他的暴躁和歇斯底里,也不屑于真的去调查他可能外遇的女人,我只是很伤心,我们毕竟同床共枕生活了几年,何必要以这种方式显示一种无辜?难不成想离婚还要在我身上找到藉口? 一想到藉口,我心中象有一根芒刺,很疼。虽然我还不能确定我猜想的准确程度。 藉口两个字使我突然反过来问自己:我对他不够好吗?有些感情已遥远得不可回忆,我一下子被自己的问题难住了。 爱仿佛已是昨天的事情了。
那年也是这样的冬天,儿子几个月大,他那时晚归的时候还不多。一个风雪之夜,他和朋友喝酒,到午夜了还不见回来,手机一直关机。正值三九天,听说前几天马路边冻死过一个酒鬼,清晨时被扫街的工人发现,尸体已僵硬了,我怕。我一个人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风雪里,我从他回家必经的路上一行找过去,直到找到他曾说的那条酒店集中的长街,我一家一家地找,我只有确定他还没事似乎才能定下心来。终于我找到第十二家,我看到他和一群朋友还在划拳,他正对着门口的座位,我抖掉帽子上的雪时他愣在了那里。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那一刻我感到到万分的委屈和疲累,我转身就走,儿子还一个人被扔在家里------当我跑回家,握住儿子因蹬掉被子冻得冰冷的小脚,我痛哭失声。
我很奇怪,那个午夜只身走了那么远的路,我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来自自身安全的恐惧,也许是那时太年轻,也太在意他和爱情。 可能就是那一次使我在心里怨深如海,后来我再没有出去找过他,或者说我已没有了当年的心情。他这样的事太多,我已经习惯了,习惯到心如止水,不再担心真的会发生什么事,变得麻木了。 我无法理清我对他麻木的状态有多久了,就连抱怨好象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是不是在逃避什么?所以我刻意地不去想很多问题,我一直觉得所有的婚姻和家庭大概都是如此,我有时崇尚“难得糊涂”这四个字。
有人说:当你感到疲累的时候,爱已悄然走到了尽头。我累了吗? 我突然冒出很多疑惑,我们之间是否还有爱在,这个问题象一堵墙一样隔在我心里。我们似乎总在自私地要求对方,在要求与索取的时候同时也在放弃,放弃自身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比如爱和给予。 我一下子被这种意识击中了,剖析自己有种赤裸裸的感觉,让自己的心无处藏匿,是不是我对他的失望累积太多,不知不觉中在网络里我才会倾心一个人,我不知道了。
这时候,我听到楼道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我的耳鼓里甚至听到他闷闷的喘息声,我一下子就分辨出那种熟悉里夹杂了一丝异样,一定出了什么事。 披衣起身听到钥匙在转动,门却迟迟没开,一种强烈的恐惧使我来不及穿拖鞋就奔到门边。 门大开,他摇晃着身子向我斜倚过来,我发现他满身污秽,衣襟和袖口可见点点斑斑的血迹,右边嘴角青肿起来,手心里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还在向外渗血。 我抱住他,禁不住哭出了声,那一刻,我的心很疼,也很害怕。 我后来为自己在那瞬间精确的直觉感到万分惊异,夫妻之间有时就是这样微妙,你讲不清是因为什么,但两个人彼此有着隐隐的感应,就象你一直弄不清楚的隐隐的依恋------
6、
不知为什么,我还可以这样清醒。 人有时就是奇怪,越想买醉却越是不醉,就象我想不爱她却越发爱得心痛一样。 我坐在这个小酒吧里已整整一个晚上,邻座已经换了两次客人,我看着酒桌上的两个空酒瓶发怔,今天这白酒和白水差不多。 烟吸得太多,满嘴的苦。 我想我的眼睛可能已红了,服务员小姐在替我取啤酒时轻声问了一句:“先生,还行吗?” 我瞟了她一眼,她的声音很好听,身材也好,很年轻的脸,细长的两条腿裹在合体的一步裙里,显得自然而清新。
她也是这样,记忆里穿什么式样的衣服都典雅大方。可是最近几年我对她的衣着很模糊,什么样式什么颜色都记不清了。对,那天她站在穿衣镜前抚弄的那条裙子,咖啡色还是黑色?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看来是我太疏忽她了。我只会呼风唤雨地向她要我的领带和衬衣,甚至包括袜子和短裤。 我突然有些想她,我晃晃头,晕眩,但我心里很明白,我想回家了。 “先生,一个人不闷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后我感觉到有一只手已不安分地抚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费力地抬起头,我看到一张妖娆的脸,很低领的毛衫。我厌嫌地拿掉那只手,那女人不识趣地坐到了我对面。 “先生,陪陪你吧!”那女人拿起我的酒。 啤酒是刚刚那个小服务员送过来的,我还没动口,我看见小服务员静静地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向我微笑,我不知哪来的邪气,劈手夺过酒,冲着那女人扬手洒去,啤酒泛着白沫溅出来,在女人惊跳的骂声里,我鄙夷地吐了一个字:“滚!” 我站起身,再没看那女人一眼,我只想回家,快点回家,只有她才给我家的感觉,让我想起温暖,还有歉意。
就在我准备出门的时候,我的衣领被人从后边拽住,接着就有两记硬拳砸在我脸上,我扑倒在一张靠门的酒桌旁,好象是很多碗碟碎裂的声音,我感到手掌刺心的疼痛。 我站起来,头晕得厉害,意识也有些模糊。好象是那家酒店的女老板喝住了打我的两个人,她大概认出了我是谁,一脸讪笑地赔着不是,还要送我去医院,我厌烦地推开她,我只想回家。 当我爬上我家的楼梯,我才知道,再多一步我都走不动了。 我抱住她的那一刻我才感觉到心定下来,在给我的伤手缠纱布时她一定哭了,她的眼泪就滴在我的手上,很钻心的疼。 后来她终于把我弄到了床上,我又闻到了家里床单枕巾特有的味道,很熟悉很温馨,我胡乱地抓住她的手,甚至我感觉到她迟疑了一下,后来她还是温顺地躺在了我身边。 睡意开始漫上来,在我沉沉睡过去的前一刻,我模糊而又清醒地感觉到她的手抚了抚我的额头,那手温润而柔软,那绝对不是梦境。我真想拥抱她一下,可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7、
那个清晨,我被另一个梦境牵绊着,我走在一片荒凉的沙漠里,又渴又累,有一个背影走在我前面,渐行渐远,我拼命呼唤,忍不住大哭,那人回首的瞬间向我张开他的手,我意外地看清了是丈夫的脸,我心里一疼。 便醒了。
在我倏然张开眼睛的霎那,我发现他正俯身凝视着我。他有些尴尬地错开目光,阳光里隐约可见他嘴角淤紫的青色,眉峰下的眼神有些抑郁。 我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他手伤得很厉害,却没有去医院,这象鱼刺一样哽在我喉里。 他开始絮絮地向我解释,我觉得理由很苍白。 他看出了我眼里的不信任,随后,他闭上了嘴巴。 于是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起身,他忽然揽过我,从他略微粗重的呼吸里我感觉到了什么。我突然想流泪,我觉得很委屈,最近我的眼泪特别多。于是我用手挡了一下我的眼睛,他吻在了我的手背上,只一瞬间,他便松开了手臂,我看到他缠了纱布的的手无力地放回原处。 其实闹表还没有响,我本可以躺下来的,但是我没有。 又回复到无声无息的冷战状态。
吃过早饭,他夹起公文包,至门边才回首:“我和大刘去省城,晚上可能要晚一点回家。”他有些刻意地避开我的目光,我从他的回首中捕捉到一丝隐隐的温柔和欲言又止,夹杂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无奈,那神情让突兀地想起了两个字:依恋。许是对我昨夜晚能够照顾他而带来的感激? 我用目光阻止了他离去,飞快地拿来剪刀和纱布,当我在新换的纱布上打下最后一个结,他耸了耸肩:“答应大刘的,没办法!”然后他匆匆看了一眼表,蜻蜓点水一样轻吻了我的额头:“再见!”便匆匆离去。 听着他急促的下楼的声音,我的心不禁一颤,为自己因那个轻吻带来的脸红而感到好笑,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他最近心情时好时坏,昨夜发生的事也是如他所说,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 我想我们晚上应该好好谈一谈了。
那天天气阴沉沉的,一场很大的雪似乎在酝酿着,空气里夹杂着骤冷的气息,我走在上班的路上,地上有一层薄薄的霜,可是心情却象有阳光一样灿烂。 我想起连续几天都没上网了,昨天,网络那边发来了淡淡的一句话:“你生病了吗?有些想你。”不知为什么,我在那字里行间感到了陌生的疏离,草草地聊了几句便下了。有些感觉,一旦过去,已经不再了。我深深地知道,我们是同一种人,却走在了不同的路上,横亘在我们面前的鸿沟是理想与现实,永远都无法跨越。 也许曾远离的正在归来,有时候,获得一种心灵的超脱只是瞬间的感觉。 可是我没想到,我刚刚用一些心情堆砌起来的城堡会在霎那间夷为平地。 上午九点十三分我接到一个电话,我在心里把那有些充满喜悦的思维做了一个定格,它滞留在我接电话前的一秒钟里。 九点十五分,我坐进一辆飞速开往省城的小轿车里,车里还有哭成了泪人一样的大刘妻子,大刘和他去省城的车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 一路上,大刘的妻子絮絮叨叨地说今天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早晨还为他系好了领带------
我沉默,我没有眼泪,只用手狠狠地互捏着自己的十个手指,越用力越感到刺心的疼痛,我恨自己,那种感觉无法表述出来,我早晨时还拒绝了他的亲密,这个事实一直在心里空着,然后无声地弥漫扩散开来。 许多往事叠加着从我脑海里闪现、再闪现,我心里生出无数渴望:只要他活着,我的一切后悔还来得及,不管他经历了什么,不管他做了什么,那些都已经不再重要。 没有人能在自己身上经验到死亡,只能在别人身上体会到死亡,我知道了什么叫绝望。
8、
大刘要去谈一笔大的工程,我是他和甲方的联络者,所以必须出面。 见到我脸上挂的彩,大刘义愤填膺,扬言要教训那个酒吧的人,我摆摆手,算了,这顿打也是我咎由自取,我冒哪门子邪气往人家小姐脸上泼啤酒?哲学式地分析了一下,我不想和那个小姐因此而纠缠不清,否则会没完没了。 “靠,看你对哥们这份心,坐前边!”大刘上车时,故意谦让了一下,我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忘没忘?十年前的今天,你他ma的闹了我半宿没睡觉!”大刘递给我一支烟。 “对了,今天是你是结婚十周年纪念日!”我想起来了。 大刘结婚时我们一群难兄难弟好一顿折腾他们,新婚的嫂子泼泼辣辣的,还是被我们戏弄得连连告饶。 大刘打着哈哈:“玩也玩够了,我他ma的要收收心喽!从今天起重新做人,给老婆当后半辈子的小兵!” 我回头,大刘喷着烟圈,一脸的满足安祥状。
大刘妻子是有名的辣妹子,人也标致,但这丝毫没有阻碍大刘在外沾花惹草,大刘身边近几年连续换了三任女秘书,最后一任差点登堂入室,因大刘被人污告涉嫌一经济案而惶然脱身,大刘妻子在危难中动用一切亲属的权力打通各个关节澄清了大刘,大刘痛心疾首感激涕零:“关键时候还是老婆好!”这后来成了大刘的至理名言。 “哥们你还别说,这改邪归正了,发现老婆真不错,我今天得买点礼物,晚上------好好------!”大刘神秘兮兮地探过身子,一脸的坏笑,我从那有点暖昧的笑声里感觉到了他发自内心的感慨和喜悦。 为他高兴。 “现在才知道,老婆也不是什么都理所应当的------”大刘最后咕哝了一句,引得我和司机相视大笑。我心里一下子很空的感觉,回头看到大刘已靠在后座上打起了盹。 “这小子,养精神呢!”我揶揄了一句,吸着烟望向窗外,今年的雪大,高速公路旁的护栏飞速向后倾斜闪现,偶尔会有一处积雪,很眩目。 我在想大刘的话,在想他说的那个理所应当。
记得新婚时下班偶尔从路旁买一只冰激淋,她惊喜的满足会跃然脸上。渐渐地,我就是送她价格不菲的香水和化妆品,她连谢谢都不屑于说了。或许这就是意念中那种想当然的占有欲在作怪吧,当索取成为一种习惯,或者缺乏积极的召唤,淡漠也就会理所当然了。后来我索性很少再送她礼物。
也许每一对夫妻所走的婚姻历程都是修修补补、全程磨合的过程,在这些磨合中,有的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然后牵不到彼此的手,我和她就是这样。 我突然觉得很怕,这种已近于麻木的婚姻在我的日夜奔忙中一直显得那么微乎其微,是我把她、把家、把所有关于婚姻的一切都想当然了。在我那种被冷落的愤怒里,其实可能已掺杂着数不清的她的愤怒了,我一下子明白了许多。 勇于承认自己比永远盲目要好的多,幸运的是她遇到的只是一个网友,我们还可以有机会修补婚姻,我们真的需要好好谈谈。
我回头看大刘,大刘依然睡着。 我摸出打火机,想再吸一支烟,把思绪重新理一理。就在那个瞬间,我耳边听到司机急踩刹车的声音,以及他的半句脏话:“*你*------”我没来得及向车窗外望一眼,就感觉到毛发全都倒数了起来,一切都静止了,包括思维和记忆。
9、
我们赶到省城的大医院,他还在急救室的手术台上,在得到他还活着的信息,我的眼泪才开始漫上来,排山倒海一般。 大刘走了。站在楼廊里,听到大刘妻子于太平间里嘶心裂肺的哭声,我觉得心里那么空,是一种虚无的彻底的空。 生命是多么脆弱,几个小时前还鲜活的一个躯体,转眼间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隔断了一切温暖和亲情,生命这两个字何其轻又何其重! 我没有去看大刘,是不忍心,今天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我几乎无法面对这样的现实。 后来听人说大刘在飞出车外当场死亡,连鞋都没有找到。
那一天,我就一直守在手术室的门口,许多个化验、手术的单子传到我手里,我只胡乱而麻木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有个单子护士提醒我写清身份,当时我愣了一下。“你是他什么人?”那个小护士有些不屑的神情,我机械地在单子最下角签上“妻子***”,我的目光久久地定在小护士渐行渐远的背影上,我是他妻子,这熟悉而自然的字眼儿让我此时此刻觉得是那么亲切,那么弥足珍贵------我的眼泪又开始漫上来。 也许那时我的流泪还夹杂着些许庆幸的情绪,他还活着,但是我没有料到他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
术后他一直没有醒来,我每天只能在规定时间有两次二十分钟的探视,握住他缠满纱布的大手,他的脉搏有力地感应着我的指尖,这手抚摸过我的长发,也摔过烟灰缸,还打过儿子的屁股------我多么希望它能重新鲜活地动起来,哪怕是再摔一百次烟灰缸! 一个不争的事实摆在了我面前:他可能成了植物人! 大刘妻子来过他的病房,她呆滞散乱的目光映在苍白的脸上,临走,她泪如雨下:“我宁愿大刘也这样躺着,那样我还能抓住他的手------”我茫然,只有呼吸的他,和死人又有什么分别? 送走大刘的妻子,我重新回到病房,重新握住他的手,一丝灵光闪现,我比大刘妻子唯一多的是——机会! 是机会!我向医生借了几本关于植物人临床的治疗和护理书籍,我埋了进去,我一定要在绝望的时候还相信奇迹。
就在我急急地翻阅那些医学书籍的时候,我收到了一条手机短信,是那个网友的,我已经有十天没有上网了,他说很惦记我,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很烦,突然觉得过去的自己有些可笑,那曾经的亲切和平和,已遥不可及,恍若十年。 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有些东西已更改了,在突兀的事件频繁凸现的时候,比如心境。轻轻地关掉手机,心里只一丝隐隐的疼。
以后的几天里,我再没收到任何信息。 便淡了,淡得了无痕迹,或者说后来我也无暇顾及。 我心里没有足够的空间,我只是在竭尽全力去争取他的好转。他已经转到普通病房,我重新习惯伺候一个婴儿的所有程序:放音乐、唱歌、洗澡、按摩,并学着用婴儿奶瓶喂他牛奶,他的吞咽功能在渐行恢复,后来已能少量地进些米粥。 他已能活下去了,但是他睁开的双目空洞而没有光泽,视若无物,甚至有时他配合不好,我喂他一瓶牛奶也要满头大汗地折腾半个小时,那使我的心几度彻底冰冷,我曾绝望地呼喊他的名字,疯狂摇晃他的手臂,许多琐碎的情景与细节在脑海中闪现,那些争执、那些猜忌,还有温情,都成为折磨我的重荷。 我不知怎么办,不知能撑多久,我无法思想,而又不能不思想。 擦干眼泪,我还得继续。我给他读大学时他喜欢的泰戈尔的诗,我给他唱初恋时常唱的歌,我甚至把全家福的照片用绳子悬吊在他的头顶,每天上百次上千次地指给他看哪个是我哪个是儿子------ 我努力使自己沉下心来,在医生诧异的目光中我做着那一切,他们说奇迹的可能是百分之一,或是更少,我说只要有我就不想放弃,我要相信奇迹,尽管那也许遥远得永远不会到来。
我始终不让自己绝望,其实我已脆弱得不堪一击。我又开始做那个梦,每个清晨醒来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双手,它召唤着我,我也开始奢望那双手是他的,这样就可以给我一种瞑瞑中的力量,让我每天清晨都麻木而又充满希冀地爬起来,去相信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这个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再次学会了不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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