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喜欢猫，是因为耗子的缘故。
    在动物世界里，我最讨厌耗子，一见到贼头贼脑的耗子，就感觉到它浑身暗灰色的粗糙皮毛里潜藏的许多肮脏毒菌，在渐渐扩散于空气里，偷偷地侵袭着我的肌肤，令我心里发怵；猫吃耗子，也吃进了毒菌，因此，我不喜欢猫。
    我厌恶耗子，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们家却又偏偏闹起了耗子。新买的家俱被耗子啃坏了，忘记放进冰箱的剩菜剩饭，一不小心就被耗子吃个精光。特别是在那静寂的夜晚，突然间，似乎全世界的耗子都潮涌般光临我家，象今年在汉城看世界杯一样热闹：床下是耗子在“叽叽喳喳”地开会；大立柜前、碗厨里，餐桌下不时地传来耗子啃食木头的声音；屋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成了它们的运动场地，随处可听到耗子在相互追逐、撕打的嬉闹声，这令人恐怖的声音此起彼伏，扰得我无法入睡：我真担心那结实的碗厨迟早会被耗子的坚牙利齿啃断，轰然倒塌，锅碗瓢勺打得满地粉碎。
    于是，我试着用手拍打床沿。拍打之后，耗子安静了。当我刚刚入睡，耗子又天翻地复地扎腾起来。于是，我又拍打床沿，又安静片刻；又入睡，又被耗子的喧哗吵醒。有时，我刚睡着，妻子用脚蹬了蹬我，把我从好梦中叫醒，说：“你听，你听，又在闹了！”
    我多次拍打床沿的方法终于被耗子识破了，不灵了，耗子不为所动了，尽情地在我家里捣乱，享受着入侵者掠夺的快乐。我不甘心被区区耗子收拾了，于是，我干脆拉燃电灯，起身四处搜寻耗子的踪影。我趴在地上，用手电搜寻床下的各个角落；用竹杆捣弄衣柜下有空隙的地方，忙活了大半夜，连一根耗子毛也没有找到，真不知道这些狡猾的家伙突然间会躲到哪里去了。当我又关灯躺下，屋里又出现了耗子的动静。无奈之下，我只好开着灯和衣而眠，一听到动静就快速起身去找，依然毫无收获。次日清晨，当我环视房间时，真是惨不忍睹，一片狼籍：厨房里的瓶瓶罐罐被掀倒了，菜油、酱油、辣椒油在四处流淌；锅盖被踩翻了，锅底残留着耗子重叠的小脚印；西服被耗子咬了几个齿痕，弃在卫生间里；而最让人心疼的是我们新婚刚买的几件红木家具的下面堆着一滩细碎的木削……；而最使我不能容忍的是这群深恶痛绝的耗子使我从此落下了由失眠而引起的神精衰弱症，常常因为上班无精打彩，神情恍惚，得罪了顾客而没少挨科长的训斥，自然扣发奖金对我来说就是很正常的事了。科长长着一双小眼睛，发怒时放出的电光，狡猾而险恶，使我心里颤慑，很自然会使我联想到我们家里那群可恶阴险的耗子眼睛。从此，我既怕耗子，也怕科长，而我却也象受惊的耗子一样提心掉胆地过着我的每一天。

    一天，被耗子扎腾了一夜的我，刚伏在办公桌上打个盹，不知谁告诉了科长，科长用文件夹不停地敲打着我的桌子，咆哮如雷地怒斥我：
    “你上班无精打采，夜里，也不知你哪来的干劲，我住在你的楼下，倒霉透了，整夜都听到你家响声不断，象翻江倒海似的。我说你呀，再是新婚，也要有所节制。再说，你也应当注意一下邻里关系！”
    我不敢与科长顶嘴，只能在喉咙里嘀咕：“其实是耗子……”
    他说：“耗子又怎么了，你买只狗来养着，不就没有耗子了？”
    我试着回敬了他一句：“狗逮耗子不是多管闲事吗？”
    他说：“是啊，现在你见过几只猫能逮耗子？狗不逮耗子，它可以把耗子吓跑呀！”
    我想：“难怪，你家不怕耗子，怕小偷，养只恶狗，把耗子统统撵到我家来安营扎寨。要不，我家哪来的那样多的耗子？”

    二

    我不能因为耗子的事老挨科长的批评，更不能因此而影响我的大好前程，我将苦恼告诉了妻子。她很善良，很支持我与耗子决一死战。

    一天夜里，当我们又听到耗子的动静时，我二人轻手轻脚地起床，赤着脚，手里拿着武器---扫帚与拖布，悄悄地接近耗子发出声响的衣柜。突然，我们拉亮了电灯，是她最先看到一只耗子，瑟缩地倦伏在衣柜脚下，象是被我们的突然出现惊呆而不知所措。
    她用手戳了戳我的脊梁，意在通知我敌情出现了，该你们男人建立功勋的时候到了。这时，那只耗子出奇的冷静，没有急于逃命，而是用它那双耗子眼鄙视地瞟了我们一眼，然后机灵地向四周张望，寻找逃生的出路。
    说实话，与一只活耗子近距离面面相觑，天生怕耗子的我，心里仍有几分胆怯，脚象被钉住了似的挪动不了。妻子在一旁不断地的鼓动，而我的心里也在不停在为自己打气：“雄起，不可失去大丈夫的英雄本色。”
    于是，我高举着扫帚，嘴里使劲地高喊：“逮住，逮住……”。
    其实，这喊声如果说是在为自己壮胆，倒不如说是在给这只耗子通风报信，暗示它快些逃走，免得坏了我从不杀生的名节。如果是两军对垒，我这样的举动，无疑会作为通敌之嫌而受到惩处的。受到惊吓的耗子闻风丧胆，四处逃窜了。妻子一边责怪我故意放跑了该死的耗子，一边跟着耗子满屋里穷追猛打。

    人鼠之战终于暴发了。
    可是，这只该死的耗子，它那里跑不行，偏偏选中了我脚边的路线逃窜，企图夺门从阳台溜走。而我又偏偏想躲过它从我的脚背上跑过而本能地跺了跺脚，结果正好踩在了鼠背上。可想而知，我的赤脚踩在耗子背上的感觉是一种什么滋味：脚底接触着耗子温热的软软的躯体，脚心被耗子脊背粗造的鼠毛扎刺得痒痒的（如今想起，浑身还在起鸡皮疙瘩），而在作垂死挣扎的耗子，一边在我脚底不停地蠕动，一边可怜兮兮地“叽吱，叽吱”地叫着哀求我的宽恕。我的心在战栗，腿在颤抖。如果当时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肯定会为这可怜的生命网开一面，放它一条生路。可是此刻，当我抬头看到妻子眼里不仅正放射出胜利喜悦的光芒，而且还参杂着对我可能出现的变节行为而发出警告的复杂神情时，男子汉伟大的尊严终于使生命的色彩暗淡了。
    妻子不断地鼓动着我说：“踩死它，用点劲踩死它！”
    在与妻子眼神的瞬间交流中，突然，从妻子情感复杂的眸子里，我读到妻子隐秘的内心世界，这里除了温柔，善良，贤慧以及平日表现得宽容，慈爱之外，居然还有人性中残忍，恶毒的一面。此刻，我倒觉得躺在我脚下蠕动的耗子确有几分可怜了。
    “真还踩不死它，这耗子太大了。”我向妻子求援：“你快来帮帮我。”
    我想把这屠杀生灵的责任推给妻子来承担。
    她从床下拾起我的一只新皮鞋，让我抬抬脚，便猛地砸向耗子。
    一刹那间，那只倒霉的的耗子便七窍出血，当即毙了命。
    事后，妻子逢人就夸我，“人家敢于赤脚踩死耗子，那可是只两斤多重成了精的耗子呀！（其实最多也只有半斤重。）”而她每一次说这话，我就恶心，不堪回首那血腥的一幕。自从妻子用我那只新皮鞋砸死耗子后，我索性就不再穿这双皮鞋了。我说，脚肥，穿着不舒服。妻子知道我忌讳，也没有多说，最后将这双皮鞋送给了乡下的亲戚。

    三

    我决不相信科长说的现在的猫都不逮耗子，尽管我不喜欢养猫，但是，猫捉老鼠的道理早就象1+1=2这无需证明的天经地义的公理一样扎根于我的脑子，也因为长期被鼠患所困扰，别无选择，于是，我从宠物市场买回一只猫，希望它能保卫我们家的安宁。
    这是一只波斯猫，绿眼，白毛，我们叫它“白雪公主”。我们喂它最精美的猫食：新鲜的小鱼拌碎肉的米饭；我们用厚厚被褥为它铺垫猫窝；我们隔天会用正宗的“飘柔”为它清洁全身……。为了给它补钙，我们特意从批发市场买回一大箱“娃哈哈AD钙奶”。每天，妻子搂抱着它象喂孩子一样细心，用消了毒的奶瓶喂它，嘴里还柔情蜜意地哄着：“乖乖女，慢慢喝，别噎了，别噎了……”
    “白雪公主”刚来的一阵，它那柔弱的“咪咪”叫声，确实还吓跑了耗子，家里出现了难得的安静。
    “这都是‘白雪公主’的功劳！”妻子总是夸奖它，而我在家里任劳任怨地做了那么多的事，却很难得听到她的一句好词。我真有几分妒忌了。一天，我在家里看电视，妻子一边看电视，一边织毛线。
    我问：“这既不象衣服，也不象袜子，你织的是什么？”
    她说：“天冷了，我给‘白雪公主’织一件防寒外套。”
    我说：“‘白雪公主’是我们家驱赶耗子的功臣，应该享受这样的待遇。”
    可是，好景不长，我们家里没有安宁几天，耗子们又卷土重来了，这次来的耗子不仅数量增加了，而且气焰更为嚣张，大有讨伐我们，兴师问罪的阵势。
    每当此时，‘白雪公主’总是躺在它那温暖的小窝里高枕无忧地酣睡，似乎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它毫不相干。
    新婚后的我们夫妻俩，终于因为‘白雪公主’而吵嘴了。
    我说：“‘白雪公主’被你宠坏了，刚来的那阵它不也是尽心尽职地清除鼠患吗？是你的猫食，你的飘柔，你的AD钙奶，你的小毛衣，使它失去猫性。唉，富贵出劣子，饱暖思……”我知道下半句话有用词不当之嫌，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她埋怨我把一只不捉老鼠的变态猫买回家供为公主，现在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一天，我做了一单大生意，科长破例让我陪客户吃饭。受宠若惊的我，多喝了几杯酒。夜里醒来，口渴，到客厅找水喝。当我拉亮电灯时，荒唐的一幕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们家的宝贝‘白雪公主’正与一只硕鼠卿卿我我地在餐桌上嬉戏：你亲昵地用前爪刨一刨我的脸，我又娇羞地用舌头舔一舔你的尾巴，那种亲热劲儿，简直就是在谈情说爱！
    我的突然出现，使它们感到尴尬：老鼠象偷情的小白脸，惊慌失措地逃跑了；‘白雪公主’见我生气了，倒象是正在厨房里偷食的小保姆，突然被主人撞见而显露出十分难为情的样子。它“咪咪”地叫着，好象是在向我解释：它与它之间的关系，其实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糟糕，责任全在于那位不负责任的小情郎。
    还需解释吗？鼠猫勾结，狼狈为奸，天下竟然有这等怪事！我气的不行，那天，我的心绪很糟糕，就象被朋友出卖了一样。

    四

    一天，我下班回家，只见同楼的魏大妈蹲在小区花园边的冬青树下拌猫食，一只猫在旁边焦急地守候着。
    我便随意地向她打了个招呼：“大妈，这么好的闲心，楼下喂猫？你看你家的猫多好，不挑食，一点点白米饭拌点菜汤就吃得很欢。我们家的猫可不行，惯坏了，又馋又懒，没有鱼、肉拌的饭是不肯吃的，更不要说逮耗子了。”
    “大兄弟，这哪是咱家的猫，这是一只野猫。我们家的猫也同你们家的猫一样被宠坏了。你说，这养动物象养孩子一样，家里条件好了，孩子反倒越没出息了？”
   “野猫？城里哪来的野猫，您老逗着玩吧？”
   “还真是一只野猫。”她直起身来，拍了拍手里沾着的饭粒，指了指隔墙刚拆毁成一坝废墟的建筑工地说：
    “这里的人家都搬走了，耗子们没有了藏身之地，都越墙来到我们小区，要不，这一带为何耗子突然会多起来了？这只猫的主人也搬走了，无依无靠，谁还会侍候它吃鱼吃肉？现在只能靠它自己觅食了。沦落了，沦落成野猫了。”
    她突然象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大兄弟，你家最近还闹耗子不？”
    她的话提醒了我，近几个月来，确实我家还真没有听到耗子的动静。
   “是何原因呢？”我不解地问。
    她指了指猫说：“它的功劳。”
    我感慨地说：“现在能抓耗子的猫真少！”
    我想告诉她：“我们家的猫居然与耗子为伍，真气人！”但话到嘴边又噎回去了：家丑不可外扬呀！
    她接着又说：“耗子被它赶跑了，它很难找到吃的，常常饿得‘嗷嗷’直叫。我见它可怜，就端些剩饭，剩菜喂它。好在它不挑食。”

    这只猫全身黄褐色，皮毛松垮，颜色灰暗。它瘦弱的背脊下陷弯曲，凹瘪的腹部，撑着特别细长的四条腿。它蹒跚地走到花园冬青树下放着的一只破碗前，抬起一双警觉的眼睛，多疑地环视四周，在确定没有危险之后，便狼吞虎咽地把满满的一碗饭吃完。然后，它舔净了破碗里的饭粒，用前爪洗了洗猫脸，高高地耸了耸脊背，做了一个懒腰，很满足地向着魏大妈“咪咪”地叫了几声，算是对她施舍的谢意，便匆匆跑了，淹没于花园的草丛之中。
    我问她：“这么好养的猫，为何就没有人肯收留？”
    她说：“大兄弟，这一点你就不懂了，俗话说：‘狗来富，猪来穷，猫来孝’。就是说，狗到了谁家，会给谁带来财运；猪到了谁家，就会给谁带来穷运；猫到了谁家，是最不吉利的，它会给谁家带来丧孝。因此，一般人家见了它，躲还来不及，哪敢收留野猫？这猫亲近我，几次想从我家窗口进屋，都被我撵跑了。说起来也怪可怜的。”
   “哦……”我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五

    一天清晨，我楼下围了一大堆的人，我也凑上前去看究竟。
    地上躺着一只被啃食得翻肠爆肚的死老鼠，一滩血迹的旁边弃放着一张存款单，存款单上是斑斑血污。
    人们根据各自的智商水平分析着眼前的案情：“夜里，一只老鼠不知从哪家拖出一张存款单，突然碰到一只凶猛的野猫。在这块空地上耗子被野猫逮住了，正津津有味地餐食硕鼠的野猫，被突然而至夜间巡逻的保安惊扰了。野猫跑了，就留下这一堆未被吃尽的耗子肉与一张浸透血迹的存款单。”
    当然，在众说纷纭中，还可以听到更加离奇的关于野猫、老鼠与存款单的故事。
    存款单经过众多的指纹重叠后，马林将它传递到我的手里。马林与我同一个科室，大家背地里称他二科长。在这个住宅小区里，只有汪科长，马林与我同在一个单位供职。
    我接过存款单惊了一跳，存款单上分明写着科长的名字；而存款金额却有十万元之多！
    马林说：“干脆，你送去？”

    我将存款单交还给科长时，也是这样如实地向他讲述了关于老鼠，野猫与存款单的故事。
    科长没有感谢我让他的存款单失而复得，而是快速地转动着他那机警的耗子眼，短暂的惶恐很快被他超乎寻常的冷静复盖了。他无言地望着我，眼中透出寒光，似乎在告诉我：“这事到此为止，不可以外传了。”
    这时，有人敲门，科长慌张地将存款单顺进抽屉，然后，稳了稳神，才叫敲门人进来。
    马林送合同来请科长签字。
    “马林知道我这时给科长送存款单来，为何他又选择此时来签字？是巧合？还是另有他意？”我掠过这个念头。
    马林走后，科长问我：“还有谁知道？”
    我如实告诉他：“有许多人。”我忘了说马林也在。
    他长叹了一声说：“唉，这就是我家全部的家档。你说这人辛苦了一辈子就挣了这点钱来日后养老，可怜吗？可怜呀！”
    接着，他冒出一句：“该死的野猫，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说的是野猫还是含沙射影地警告我？我不敢妄加猜测，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自从我将存款单交还给科长的那一天开始，科长对我客气有加，我也再没有听到科长的训斥了。有时，我在上班时间伏在办公桌上蒙头大睡也没有受到科长的责备。
    一次，科长竟然破例把我让进他的办公室，掩上门，给我泡了一杯好茶，亲切地对我说：“你年青，又有学历，好好干，象我这样年龄的人迟早会退下去，这腾出的科长位置还不是象你这样的年青人的。”

    六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买菜回来还没有来得及上楼，就被马林缠着下棋。我们刚在楼下花园旁边的石桌上摆好棋子，那只野猫不声不吭地走到我的旁边，卧伏在我的脚前。它很安静，不时地用它的前爪洗洗脸，或者对着我“咪咪”地叫几声，表示对我的友好。
    暖暖的太阳真好，野猫沐浴在阳光里很惬意。或许因为魏大妈精心地调养，使它瘦弱的身子恢复了元气；或许是野猫又回归于人类的怀抱撵走了它心中的那份苦寂，使它重新找回了千百年来与人共处的那份尊严。野猫就象是昔日的一个丑丫头长出了人材，长出了姿色，长得水灵灵的越发讨人喜爱了。它那滚圆的躯体复盖着如缎面一般细软的皮毛，在春阳柔和的光的抚爱下，显得格外亮丽。微风掠过，随着它跑动时重实的猫蹄的每一次跃动，皮毛舒展，丰肌凸显，让人能感觉到它的强健与俊俏。
    马林捡起半截砖块，佯装向野猫砸去 。这突然出现的敌意险情，使它本能地后退几步。然后，它骤然神情凝聚，怒目相对，虎着猫脸，咧着猫齿，前蹄后缩，后蹄紧蹬，摇摇欲试，做出准备随时攻击的架式。马林被野猫吓住了，在马林乖乖放下砖块的同时，野猫也解除了警戒，恢复了它柔顺的常态，缓步在我们周围来回走动着，不时地抬起头来张望马林。

    几场春雨之后，花园里百花争妍斗丽，几只彩色蝴蝶在花丛与绿叶中飞舞。
    春天感动了我，也感动了野猫，它显得非常快乐：它一会儿趴在地上专心致志地观看一只蜗牛背着沉重的外壳艰难地在雨后潮湿的地上蠕动，它不时地用它的猫蹄友好地轻轻地拂动一下蜗牛，让它走得快一些，然后，敏捷转身跑到远处，伏地静观蜗牛的动静；一会儿它转过头来看着一群蚂蚁费劲地搬运着一只还在动弹的蟑螂，而脸上透出一种费解的憨态。忽然，它看见几只苍蝇在它的那只破碗里“营营”地飞来飞去 ，它感到主权受到侵扰，做了一个猛虎下山的姿式，悄悄地扑过去，苍蝇飞了，它好奇地望着逃窜的敌人。
    马林将“炮”挪于当中，做了当头炮；我上“马”护兵……
    一只蜜蜂飞来停在野猫的脸上，刺得它痒痒的。它猛地翻身，在残留积雨的水凼凼里来回地打了几个滚，想将蜜蜂吓跑。机灵的蜜蜂忽地飞起，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后钻进花蕊之中去了。蜜蜂飞走了，它很满意自己的聪明与果断又一次化解了险情。它慢慢地站起，很舒展地抖落身上的水珠，让自己的皮毛恢复了原有的光亮清洁。
    忽然，野猫一个轻松的跳跃，端端地坐在我们近旁装饰小区环境的一块巨大的鹅卵石上。
    斜照的太阳，用它柔和的逆光，鬼斧神工般地雕刻着野猫的轮廓，它活泼、可爱、憨直，在它那保留着原始野性的蛮悍与苍然苦寂的神态里很自然地融入被训化了的柔顺，乖巧，诚实与善良的品质中流溢着一种尊严、安静、幸福与快乐……，猫与巨石，这是一个原始与现代，静止与流动，生命与永恒完美结合的主题，是一尊生动的猫神雕塑！
    是一种什么心理在支配着我的呢？我说不清楚。
    是一种悯弱心理？是一种对生命的嘉奖？是春天到来，我心里喷涌的一份感动，而唤起我心灵深处的那份对生命的挚爱？是想在马林面前表现出我的仁爱与豁达？
    总之，我突然心随意动，将菜篮里我刚买回的一只烧鸭子，撕下一只鸭腿放在野猫的破碗里。野猫见到久违的美餐，猛地扑过来，叼起鸭腿就跑到一边伏在地上啃食起来，一边啃食，一边不停地东张西望，一边还“嗷嗷”的叫着，怕到口的鸭腿会被人夺走似的。
    “将军！”马林跨了“卧槽马”直指我的老帅。
    这匹“卧槽马”来势凶狠，我只好回“炮”避住他的马腿。马林移“车”想吃掉我的“炮”，而我想挪车护马，而边车又自顾不暇！
    我的炮就要丢了，马林很得意，脸上笑得很灿烂，他翘着二郎腿，脚在不停地晃动，一边催我快些下棋，一边在喉咙里还哼唱着川戏“秋江思凡”。我最讨厌他这种小人得志的样子。
    我说：“催什么？人家总要想一下嘛？”
    马林说：“好，不催，不催，你慢慢想……”
    说完，他歪着脑袋，一边用小指掏挖着耳朵，一边斜眼瞟看着正贪婪地啃食着鸭腿的野猫。
    看了一会儿，见我还在举棋不定，便自言自语地说：“这只猫真可恶，四处乱窜，那天跑到我家被我撵走时，竟然把我的一只细磁花盆打碎了！你的心太软，换着是我，我会用抹上耗子药的鸭腿喂它吃！”
    马林要吃我的“马”，还洋洋得意地哼唱川戏，哼得我心里好烦。正想发作，见马林居然还说出这等没心没肝的话来，便顶了他一句：“它好歹是一条生命呀！”

    七

    一天清早，我从街上买了早餐：豆浆、油条拎着回家。当我走到小区花园旁边时，邻居魏大妈从后面紧赶几步，追上我后拉拉我的衣袖对我说：“大兄弟，告诉你，那只野猫死了！”
    我说：“不会吧？前几天我还喂了它一只鸭腿，它吃得好香呀……”
    她踮起小脚，贴在我耳边悄悄地说：“是被人药死的！”
   “谁？”我问。这事我不感到意外。
    她神秘兮兮地用嘴呶了呶东边四楼的窗户。
    我顺着她呶嘴的方向望去：四楼住户是马林。
    我说：“看见他药死的？”
    她说：“没有。”
    我问：“那你又怎么能肯定是他药死的？”
    “你没听他说过，野猫打碎了他家的一只细磁花盆，他要药死它吗？他面善心毒，不是一只好鸟，我没看错人。”她很满意自己的推理。
    我说：“未必，或许还有别人呢？”
    她说：“谁！？”
    我说：“不知道。但想药死这只野猫的人绝对不止他一个人。”

    那只野猫，安静地躺在小区花园墨绿色的冬青树下，身旁是一只积满雨水的破碗，碗底还沉淀有残剩的饭粒，或许它在临死前希望再见到曾施舍过它饭食的魏大妈，于是，便拖着痛苦的身躯，艰难地来到这只破碗前，等候着它心中的主人……
    可以想象，这一夜，它忍受着药性发作的疼痛煎熬，在苦苦地期待……，它等来了暴风雨，等来了雷电火闪，等来了漆黑的漫漫长夜，等来了那死亡的黑髦正点点地掩蔽着生命的亮点，而那感恩报德的理想正化着那高远天边闪亮即逝的一道光电，在一声巨响之后，世界变成了永恒的黑暗与沉寂……
    雨下了一整夜，滂沱的大雨浇透了它黄褐色的绒毛，湿漉漉的猫毛挂着滴滴水珠。它软软的，尚有余温的躯体旁边躺着一只被它咬得半死的耗子；它的眼角还残余一滴遗憾的泪花：它懊悔自己没有除恶务尽象斗士一般轰轰烈烈地悲壮地战死沙场，而是遭人暗算身亡，象一个无人关爱的乞丐在一个凄风苦雨之夜默默地死去。
    我说：“唉，它是一只真正意义的猫！”

    八

    野猫死的当天，汪科长被检察院的人从家中带走了，手腕铐着手铐，据说是犯了经济案子。
    当汪科长在几位戴着大盖帽的警察簇拥下，从狭窄的楼梯里挤出时，他扭过头来很准确地在围观群众之中找到了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用混和着沮丧、怨怒、鄙视的目光恨恨地盯了我一眼。我低下头，躲开了他射来的目光。但在此我要声明一点，汪科长犯案绝对不是我举报的。真正把他推进牢狱大门的，却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小耗子。
    一天，家住汪科长对门的魏大妈，见天气晴好，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便将家中衣柜里的棉絮，过冬的絮袄清理出来晒一晒。谁料在清理棉絮时，竟然抖落出一窝小耗子，而在铺垫耗子窝厚厚的乱纸里，意外地发现数张署名汪科长与他夫人，儿子姓名的大额存款单，每张存款单的金额都在十万元以上………
    野猫死了不久，我们家里的耗子又卷土重来了，我们的人鼠之战又谱写了新篇章。每当我们从与耗子的搏斗中败下阵来时，总是感慨地说“如果那只野猫不死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