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华的关系算起来就远了：我和她不仅是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两家又是邻居；同时，华的父亲和我父亲又在机关同一部门工作，华的三个妹妹也分别和我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是同班同学。因此，我们两家就有了一种特殊的友谊。我母亲菜种得好，每年春天第一茬新鲜菜下来都要给华家送上一些，华家有什么好吃的也会常常送些给我家，两家常来常往。我们一起上山打柴，一起做作业。

　　华在班上女同学中虽然长得不是十分漂亮，但文静温柔，学习又好，很讨男同学的喜欢。那时的学生都十分传统，哪个男生跟女生走近一些，便会有流言蜚语，所以平时在班上我和华也很少说话，就是在一起时也较拘谨。但我们的友谊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龄的增大一天天在发展。

　　初中毕业，因我们都是老大，虽然父亲都是干部，但两家子女多，经济上都较紧张，所以我们都报考了中专，考到不同的城市去上学。我们偶尔通信，互相讲述一些各自学校的情况和自己身边有趣的故事。

　　我们朦胧的初恋是在一次偶然的同行中开始萌动的。那是一个寒假结束返校开学的日子，一场暴风雪使不少公路交通中断。华不得不更改路线和我从同一路线上学。因为公共汽车晚点，到火车站时，我们要乘的两列车均已开走。我要等半夜11点多的车，而通往华学校所在城市的车更晚，要到凌晨2点。华很无奈，她说她有点怕，那年我们都只有17岁。我从她的眼光中看出了她的期盼，于是我决定11点的车不走了，和她一起到她那个城市再转车。华觉得很过意不去，我说：“我是男生。”

　　由于是个小站，火车站九点后人已很少，空荡荡的车站内只有一个小煤炉，不多的几个等车人正围着它取暖。那晚的风雪很大，气温骤然降低，华只穿了件单棉衣，冻得直打寒颤。我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华一再推让，但我非要她穿上。华的眼睛有些湿润，说：“真对不起你。”尽管我自己也很冷，却感到很满足。

　　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单独相处，第一次关心一个异性。华又累又困，不一会头倚着我的肩头睡着了，她的头发把我的脖子弄得痒痒的，我第一次发现她是这么的美丽可爱，如同一只依人小鸟。我真想把她搂到怀里让她好好睡觉。然而我看到有人在看我们，我的脸霎时红了，赶紧把头扭开。华醒了，大概是意识到什么，脸也一下红了。她站起来，默默地看着我，我很尴尬窘迫，低下头，不安地搓着手。然而我想不到的是，华竟又挨着我坐下，再次把头依在了我肩上……

　　从那以后，我们的信多了起来。她多次提及那小站的夜晚，她曾写道：“尽管天那么冷，那么黑，但我心里却一直很温暖，充满阳光，这温暖、这阳光是你给我的。我真感谢苍天，假如没有那场雪，我们绝不会有这样一个难忘的夜晚。”我知道她对我有了好感。我也忘不了她那柔软的秀发，那熟睡时文静而安祥的神态。春光明媚的一天，我坐在宿舍里看书，看见窗前树上两只美丽的小鸟在枝头欢唱，一会儿飞走，一会儿又飞回。我的思绪顿时也像小鸟一样，一下飞到了遥远的地方。我灵感迸发，写了一首诗给华：“春天的太阳照在我心上／我的心像小鸟一样自由飞翔／心上的人儿哪／你是否也像这小鸟一样／在尽情地欢唱……”

　　我竟常常地失眠了。

　　我那时十分明白我们年龄还小，正是学习的黄金年华，而且学校明令禁止谈恋爱，我们班一个年龄较大的同学就因订婚被劝退回家。于是我们把这种美好的情感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不久，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我们的友谊一下被推到了悬崖边缘。由于我祖父有历史问题，又属剥削阶级，父亲虽然解放前就参加了革命又是共产党员，仍被说成是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加上他不与造反派配合，被打成旧党委的保皇派和黑干将，最后被下放劳动。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我的小妹又患病住院，由于得不到好的医治和照顾而不幸夭折。多重打击使我母亲身心受到极大的摧残，也渐渐病重。我在学校也未能幸免，从一个革命干部子女、三好学生、优秀团员一下变成了“剥削阶级孝子孝孙”、“白专道路典型”、“修正主义苗子”。他们甚至抄了我的“家”———宿舍里床底下一个大木箱，将我在那艰苦年代省吃俭用购买的许多中外名著凡受批判的书一烧了之。

　　在我家最困难的日子里，华的母亲曾给我家许多关怀，在我母亲陪小妹住院的日子里，她帮我家照看过当时不满十岁的弟弟妹妹，并给我做过一件棉衣，使我倍感温暖。后来我们一家迁到了乡下，和华家的交往也就中断下来。

　　1968年分配工作，由于我在学校学习成绩好，分配时竟分到了机关。然而我有了自知之明，意识到机关不是我这种人呆的地方，便坚决要求到最艰苦的生产队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元旦一过，我便下了乡，而且是最偏远的生产队。华由于父亲未被打倒，作为革命干部子女，她学的又是医学专业，毕业后自然而然进城分在了医院。

　　由于我母亲的病情逐渐加重，常常住院，我常去医院看望母亲，和华又有了交往，过去的那份情感在我心里又涌动起来。我母亲也很喜欢华，她当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她有生之年看到我能结婚成家。我知道，如果我和华结合，对母亲将是个极大的安慰。但我更明白，我背着家庭问题，又在农村劳动，和有着红色革命家庭又在城里医院工作的华已不在同一层次上。两个家庭、两个人的境地已是天壤之别，而且我从同学口中得知追华的已大有人在。我只能尽量克制自己的感情，决不再有非分之想。

　　转眼一年多，一个深秋的夜晚，我去医院看望母亲时正巧碰上华值班，走前我到了华的值班室。在谈过母亲的病情后，华突然红着脸告诉我说有人在给她介绍对象。我一怔，随即说：“好，好，你也该谈了。”华急切地问：“你自己呢？有了么？”我摇了头，那时我们虽然刚刚走出混乱，政治上的阴影还深深地笼罩在心头，我入党、提干多次受阻，对个人之事根本不敢多想，对华的那份情感也早在红色风暴中被淡化而麻木了。华期待地望着我，我看出了她眼中隐约的期待，那份久违了的感情涌上心头，我真想说，你不知道我爱你吗？但我却没有勇气说出口，言不由衷地问她“是谁？”她低头不语，慢慢地吐出一个名字。他是我们中学比我们高一个年级的同学，也是我们的邻居。他爸爸也是一个干部，家庭背景极好。这个同学人还好，只是好像没有什么特色，平平淡淡的，因当过兵，分了个好工作，那时正是复员军人最吃香的年代。我似乎终于明白了华的选择。我木讷地说：“好，好，他人不错，家庭也好。”直到十几年后，我才知道我当时是多么糊涂、多么愚蠢。

　　一晃又过去一年多，当我又在医院遇见她时，她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她结婚了。我一时无语，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心绪堵满了心头。她似乎也一下子无话可说了，我们默默地坐着，相对无语。因我知道，我们之间已永远找不回原来那份感情了。我告辞时，她一再叮嘱我该找一个人了，我却感到了一种蔑视，一种虚伪。我一句话没说就走了。那是个寒冷的冬天，西北风呼呼地刮着，我的心里空荡荡的……我知道，失去的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也是这一夜，我才真正知道我爱她有多深……

　　艰苦的劳作，繁忙的生活，使我心头的伤口慢慢愈合。后来我的工作和生活都有了改变。不仅我父亲恢复了工作，我也被推荐调到场部中学做了一名高中教师。不久我和一名温柔的女子组织了一个温馨的家庭。

　　华家后来却遭到了许多不幸，她父亲被清理出机关并下放劳动，丈夫由于文化水平所限，虽然也调进机关，但一直未能转干，工作上也没有什么起色。

　　三中全会后，我被推选为后备干部调进机关，很快又成了部门领导。1983年，组织上把我作为重点培养对象选送去省干部学院学习。我走前的一天，我的不少同学不约而同地都到我家来祝贺送行。华也来了。由于我爱人不善女工，女同学们便帮我整理起衣被之事。当时要做一床新被，华从别的同学手里要过针线，一针一线地给我缝起被子。后来有个女同学告诉我，华一边做时一边流泪，这个同学说：“你们本来是挺好的一对。”我知道华一定很后悔当初的选择。但一切都已过去，我们只能面对现实。当我们都以平和的心态和冷静的思考去面对现实时，一切便又变得那么和谐和平静。

　　后来，我们分别调往了不同的城市。多少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过年过节时的一个电话，有困难时一句问候，都让我们感到一份亲情，一份温馨。

　　我和华的故事我从来没有向妻子隐瞒过，华的先生也知道我和华是从小的好朋友。我婚后生活美满，妻子十分贤惠，近三十年的共同生活，使我们的婚姻和爱情都经受了考验。华的先生虽然没什么才华，但为人忠厚老实，对华爱护和关怀备至，夫妻感情一直很好。这一切均源于我们之间的真诚坦荡。

　　春天的小鸟飞去又飞回，春天的小鸟永驻心头。记录者语：生活中永远有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