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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警报的发声史           
有关警报的发声史
作者:蒋蓝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6-8

 

    我梦到老鼠在啃我的耳朵,我只好从梦里退出来,待它在暗水中游远了,再回到梦停顿的地点,我有能力返回到那个地方,那里还留剩着我的体位和掌纹。我躺下了,就像一个器皿躺进模具。我梦到我的耳朵被一个妖冶的女人提着,像一盏小橘灯,它使得紧张的高跟鞋在清脆的声响里,获得黑暗中的资源以及可能埋伏的暴力。耳朵东张西望,像个企图解除恐惧的探测器,围绕旗袍的下摆跳起了狐步舞,但它忘记了一个事实,最危险的袭击并不是来自黑暗的,它突然被高跟鞋钉住,撕裂、碾碎,旗袍与身体摩擦的声音摊在地上,委身倒地的风,合奏,耳朵已经来不及拣起它们了——我被警报器吵醒,摸摸耳朵还在,有汗,冷得像融化的冰。

    警车的警报器在阳台下轰鸣,我估计距离不远,八成有什么事发生。在子夜之后,警报器的声音怎么跟白天或上半夜听起来完全不一样呢?白天,它至多像个即将失势的官员在发表威胁性的离职演说,我胡汉三要回来的!它把略显不敬的嘀咕推开,然后昂然而去。上半夜总是美妙的,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利于发生故事,但警报器的加盟对故事的不利在于,故事往往顺着白天、黄昏、红酒、亲吻铺垫出来的斜坡,已经快到高潮了,但声音的威严就像你丹田突发的隐痛,使你无功而返。下半夜应该是一个蛰伏的时期,喧嚣的美学展示了大半天的身体,现在开始被黑与缓慢沐浴,内翻的身体将很多来不及反刍的东西打开,就像我们可以看见挂在衣帽钩上的大氅里面的丝绸衬里,在暗处反光。但警报器坚硬、迅猛的造访使身体猝不及防,它有醉汉的莽撞,以及烧酒赋予的火力,轻易就将身体制服,并使身体产生类似初次吸毒的严重不良反应,思维紊乱,无法集中精力,近而推进到各个神经系统,诸如手脚乏力、无法跑步和行走等等,当警报器下出现同样威严的人员时,你已经无汗可出,但还可以屁滚尿流。这也是为什么很多醉汉一听到警报器就醒过来的原因,当然,他们立即将跌入另一种醉态。

    声音是由声源做周期或非周期性振动而产生的。声音的大小,与声压有关,而声音的尖或沉,与音频的高低有关。人类的耳朵形状和尺寸只能对频率在3KHz以上的声音有效,这就是为何对低音缺乏方位感的原因了,这恰恰也是警笛之类的报警装置为何采用高音的秘密之一,耳朵的构造完全符合警报器的传播学原理。这个道理很简单,就像我们最薄的脸,偏偏要露出来,自然容易遭到耳光的袭击。从这个基点可以展开生理解剖学与权力的交叉美学,我希望有致此项研究的学者写出力作。

    老百姓叫警用警报为警笛,这个简陋的称呼埋没了现代警报的苦心和旋律学。警用警报的“双音转换调”、“紧急调频调”的旋律音同样是音乐天才的贡献,四川一位作曲系的教授应我所请,为我记录了警报旋律的五线谱,限于排版麻烦,这里就不引用了。这个旋律找准了听觉神经最为敏感的音阶,获得的听觉效果远在雷声、咆哮、打击乐、爆竹之上,因为后者的直来直去的打击点并不在听觉的最薄弱处。但作为旋律的警报却是易弯的,紧贴构造的肌肤,绝不放过一个,又有些像飞去来器,你以为过去了,但它飞回来时恰好割掉你得意的头颅。所以说,旋律并不都是优美的、感动的,旋律也可能是恐怖的、噩梦的、毙命的,这个震惊美学的效用我觉得运动员不妨在比赛中一试,也许可以在警报声中创造世界纪录。

    有谁能想到预示着危险刺耳的警笛,却源自古希腊神话中那位歌声曼妙的女妖赛壬。这个上身为美女下身为鸟的混合物,住在意大利南方西西里岛附近的小岛,每有航船经过,就会唱起动人的歌曲,引得无数水手情不自禁跳入大海溺毙。19世纪发明了警报器后,Siren于是有了警报器、警笛之意。塞壬的命名,体现了“异端呈现异美”的激烈宗旨。荷马还指出,得埃摩斯就是恐惧一词的拟人化。但西语是暴殄天物的,塞壬是美女,不仅仅是肉身的美女,还是旋律和狡黠的女王,她没有鸨鸟的淫欲,她是在观察声音遮蔽灵台的时间。但戡破这个美学预谋的方式,我认为不是俄底修斯的狡黠智慧,应该是有距离的欣赏和爱。因此,把她的歌声与警报器绑在一起,这不是佛头着粪吗?

    现代意义的警报与瓦特发明蒸汽机密切相关,强大的蒸汽动力足以使喇叭发出工业革命的叫喊。丘吉尔幽默地称汽笛为“报丧的鬼嚎”。在这之前,塞壬一直使用尖叫、竹哨一类的声音来显示情况的紧急,具有自我保护的本能作用。这种服务于公共空间的警报,如今在救护、战争、火灾、地震等领域行使着畅行无阻的权利。但更多的时候,警报却是作为制度的一种声响,它与高音喇叭、雄辩术、口令等等构成了制度的声音政治。我们可以推断,在漫长的冷兵器时代,塞壬只能用哨子来显示国家的力度,这个鼓起腮帮子、用力吹哨子的造型,容易跟打呼哨的绿林响马混淆起来,但发声者的制服显示了一种正义对身份的改写,它有持续发声的权力。我们至今在《摩登时代》等电影里还可以看到,它总是跟警棍、手铐、皮靴、拳打脚踢等等一同登场。它置身的语境不再是茫茫大海,而是十字街头,它在各种语境之上开始发力,有光一样的俯冲和横扫征象。这就使我发现,每当警报器开始发音,所有人的面庞就像葵花一般在寻找光源,然后站直,呆若木鸡,或者翘首期盼,随即他们被声音犁开,废纸似的被荡起来,箩筐、鞋子、破碎的器皿、小孩的哭叫被抛弃在回避的语境当中,空余出来的领地,像广场一样宽阔和庄严,作为动词的警报,可以自由降落或再次起飞。

    这个过程是主流语境与边缘语境的相遇,如果说汉语当中的鸣锣开道还具有古典特征的舒缓与韵律的话,警报器则具有技术主义的干燥与峻急。鸣锣开道是希望声音推导一种预测和期待,它呼唤和激发对大人物的崇敬之情,然后你应该等待,腰与腿开始发软,弯下去,直至匍匐倒地。锣声从膝盖的位置切过去,以黄铜的质地显示了一个共感觉:锣声——黄铜——熟铜棍——黄泉的一色灵犀。研究修辞通感的学术昆仑钱钟书,如果考察一下这个事例,估计他对通感的研究会更漂亮。

    我们知道,英国人最早开始使用机械警报装置,是手摇式的警报器。在英国的议会视野里,警报器开始被精心系统化,准确地说是在二战时期。警报器开始被分为空袭警报、医疗警报、警用警报等等,它像手势和旗语一样讲述自己的权力范畴,很快得到了发达国家的认同和推广。

    可以叙述的一个插曲是,希特勒发现了警报的威力,并不在炸弹的威力之下。Ju87俯冲轰炸机的威慑也许并不在于它的炸弹,而在于它肚皮下的警报器,它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效果,使瞄准镜后面的眼睛产生阴翳或幻觉。因此,特有的“耶利哥喇叭”发出的凄厉啸叫,声震数里,甚至可以置近距离的听众当场死亡。这是纳粹当局的心理战一绝,妄图对敌国民众造成声音反射,引起巨大的恐慌。“耶利哥喇叭”(耶利哥jericho,是大约在8000多年前出现的人类最古老的城市,位于西亚死海以北地区,用这个已经死亡的城市名称来命名警报,我暂无法断定两者之间的联系。)放大了纳粹帝国的声势,从欧罗巴的版图扫荡而过,使欧洲的各种声音不得不潜入地下。记得看过一部反映二战时期华沙犹太人的电影,可惜忘记了名字,防空警报器被使用到了主题音乐中,它与小提琴、钢琴的合作类似于后现代的爱情,以一闪即逝的方式出现,然后莫名其妙地退潮。警报像一把横空出世的弯刀,它没有使用最为锋利的头部对准琴弦,而是使用了最为厚实的刀尾,以钝刀割肉的方式,使一刀两断的痛快演变为锯齿的缓慢和倔强,就像一个异教徒,在陌生或者充满敌意的地区开展布道工作。它百折不回,一点点进入异质琴弦的内部,最后并不割断琴弦,而是使琴弦从内部获得改造,洗心革面,加入到警报器的多声部变奏当中。这就可以发现,警报器一旦投入工作,往往具有主旋律的气魄和胆识,总揽全局,不可方物。

    根据我掌握的资料,美国是最早使用现代警车的国家。1903年夏天,美国波斯顿警察局购买的一辆斯坦雷蒸汽汽车,这种车被用来代替巴克贝伊地区一直使用的4匹马拉的警车。当时没有分贝控制数等等说法,那就是利用一切技术手段,使金属簧片和旋转的音笛孔达到它鸣响的最高值。警报器可以震慑方圆500米的范围,并使它麾下的领土得到声音的保护,以便登记造册。有一项来自专政部门的统计很说明问题——在一个地区越是警报器鸣响频繁,那么该地的治安状况就趋于良好。这句话几乎等于是警报的放大器,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为:警报器的尖锐度、频繁度、覆盖密度,与该地的安全情况成正比。于是,当高达150分贝的警用警报器间隙性发作时,它比广场上的时钟报时更为精确地显示了达莫克里斯之剑的方位和锋芒。

    每当警报在坚硬的公路上炸响,声音与建筑物的碰撞是剧烈的,这个态势加剧了声音的刺杀力。就可以发现符合人类生理学弱点的警报,所具有的金属意义在城市建筑之间得到了很好的还原。这种金属不同于鸣锣开道的黄铜意象,倒是类似于镀烙的钢材,弹性良好,硬度适中,在柔韧与坚硬之间找到了最佳组合方案。警报不但可以把光芒反弹回来,使阳光获得惨白的效果,光被声音加速到可以成型的程度,在声音的强力语境四周撒满防范的铁蒺藜,它还可以把大剂量的惊悸和恐怖因子散播在空气中,以一种“不设防”的干燥和扁平,向人民大送秋波。即使警报器烧坏了叫累了,那么它寄存在空气里的金属味,仍然可以继续履行威慑的使命。有一天,我突然看见一只鸟从警报的罗网中坠地,像一片挣扎的树叶企图返回枝头,但是它既找不到蜡来堵住耳朵,也找不到密封舱,它从高压电线上落下来,到达地面时,奇怪的事发生了,它只是几片羽毛,肉身逃跑了,它被声浪追赶着,总是无法落下,连安静地死去也不容易啊……这个捕获飞鸟的天才之举,被毛泽东运用到了命令全民用锣鼓用脸盆用口号用一切可以发声的东西捕捉麻雀的圣战当中。

    一个纺织厂的工人告诉我,即使她离开了噪音,却仍然听见飞梭在耳鼓里穿插。这就很好理解,一个置身警报声中的警察和领导,即使关闭了警报器,耳畔仍然有一种鸣叫的气势和威严,因为战斗回响在他的记忆沟回中,顺着想象的余音,他披着的大衣沾满了声音的碎屑,他逼入声音的迷宫,甚至可以走回到警报的中心,然后,面对四周虚拟的葵花,发表比警报更为掷地有声的讲话。

    中国警车使用警报器,以前都是不太正规的,不过是吉普车上加装一个警报器而已。现代意义上的警车,应该是1980年才出厂的上海牌轿车改装成的专业警车,作用主要是用于鸣警开道。于是,我们逐步就可以看见一支支肥胖的胳膊从警报声荡开的真空中伸出来,向各位招手致意:同志们辛苦了,同志们好!他不一定是在问候你,说不定是在问候控制警报器的工作人员哩。后来规定特种车辆安装的警报器和标志灯具的分类是:(1)警车安装“双音转换调”、“紧急调频调”警报器和红色回转式警灯;(2)消防车安装“连续调频调”警报器和红色回转式警灯;(3)交通监理事故勘查车安装“快速双音调”警报器和红色白座回转式标志灯具;(4)工程救险车安装“单音断鸣调”警报器和黄色回转式标志灯具;(5)救护车安装“慢速双音转换调”警报器和蓝回转式标志灯具。而且规定警报器、音调声压级为110分贝到115分贝。

    这个限制其实并不具有计量学意义,顶多含有文件规范。其一,使用报警装置的部门太多,远不止以上5家。举个例来说,现在从事食盐检查的“盐政”人员也可以拉响警报,追踪“私盐”的去向。现在连负责绿化的“绿政”人员也穿起制服,在电动自行车上绑个小功率警报器。他们以前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清管所的么?其二,所谓分贝限制只是一种数据规定而已,它们发作或激动起来的声音绝对不止这个值。用多普勒效应来显示警报的流程也很有意义,警报在接近听众时,警报的声音越来越高亢,高到令播散的金属屑还原为破风的固体,它通过以后,声音却迅速降低。在这个时候,掌握分贝测量仪的人员老练地启动了仪器,得出了漂亮的结论:警报的声音并不大,完全不足以惊醒市民。

    好了,不谈这个。警报短促而重复的话语并不复杂,质地良好的发音器在埋头苦干,但往往在警报叫得空气发烫的时候,我们就还可以听到声音之间的鼎力相助。一个声音会用车载麦克风喊话:闪开!闪开闪开闪开闪—开!是啊,行人都没有买养路费,凭什么免费行走磨损道路竟然还要当道啊?我觉得这是警报遭到藐视以后的反应,有些失风度了。如果这个焦急的“闪开”仍然没有扫清道路,那么警用喇叭会发出怪叫,来自海洋汽笛的鸣叫悠长而辽阔,提醒我们后面开来了一艘大船,至少是陆地巡洋舰!根据这个发声的逻辑谱系,其实是违反了警报发声初衷的。因为警报总是遵循了“若无必要,万毋增加”的法则,这是警报器与奥卡姆剃刀产生的一种意味深长的联系。如果鸣号违反了这个法则,我就完全有权推测,是不是还会把“耶利哥喇叭”再武装到特种车辆上?!这大概就不能叫武装到牙齿了,而是武装到了盲肠。

    今晚,我再次被警报吵醒,我找不到梦断裂的地点了,觉得房子在“紧急调频调”的旋律中舞蹈和膨胀,太阳穴发跳,与旋律完全合拍,密切如夫妻。它怎么不优美呢?它可以使坏人闻风丧胆,束手就擒,使良民人正不怕影子歪,它使社会的公共空间得到扒梳,鼹鼠找不到家门,急得团团转。因此,牺牲一点睡眠,也是为公共空间做贡献嘛。后面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的邻居在教育大家,听听我就汗颜了,过了一阵才知道他是个聋子。残疾人嘛,多不容易!

    声音是可能碎裂的,金属也是要疲劳的,当它们过去了,夜泛着泡沫,像海面驶过军舰之后,残留的白泡;它也可能是来自某个马拉松讲话之间的唾沫,文字蒸发了,但唾沫仍然执行着文字赋予的惯性,航行在我的神经里。我的听觉是一个回水区,声音的泡沫打着漩儿,浓得化不开。我等待着下一次警报器的光临,好把这些垃圾冲走。我等着,思维敏锐,近乎虔诚,就像等待一个奇迹的显现,石头开花,空气的妹妹,黑暗展开丝绸里的骚……我等待!我等待什么呀?一种恐惧从最虚无的等候中伸出爪子,攫住我的面庞。

    起码的生理常识告诉自己,我病了。很清楚,恐惧在进化史上具有特殊地位,这种危急存亡的反应能力,在现代社会,反而可能造成对日常生活的严重困扰。这就是说,恐惧应该是属于蒙昧时代、冷兵器时代、极权时代的人具有的一种自我保护能力,但在文明时期,恐惧就不存在了吗?我假装在看书,听到隔壁有怪异的声音。好像是警报器在预热,我接收到了声波的讯息,正在转化为能够理解的语言,告知我进入警戒状态。

    我把这个情况咨询心理专家。她告诉我,接下来的情况是,羊肠小径通到杏仁核与邻近的海马回,康庄大道通到颞叶的听觉皮质进行声音的分析与理解。海马回是重要的记忆库存,将很快地将这个声音同以前听过的声音做对比,并将这几项假定传送给杏仁核与海马回做进一步对比。如果结论令你安心,你的警戒状态不会持续升高。但如果你仍觉得无法确定,杏仁核、海马回与前额叶皮质之间的另一条路径会使你陷入不安。如果进一步分析依旧得不到满意的答案,杏仁核便会发出警讯,激活下视丘、脑干与自主神经系统。你听懂了吗?那好,在这种时候,你的杏仁核,就是整个的你,就成了一名24小时的全值日守门员,你在等待球踢过来。即使比赛停止了,你还在空无一人的球门前等待!你张着嘴干什么?别老盯着我,怪不好意思的……
   
她还告诉我一个具有反讽意味的后果,因为杏仁核底侧的分支连接扣带回皮质及调节骨骼大肌肉的纤维,那么作用在人类身上,则是声带的肌肉拉紧,会发出恐怖的尖叫声。也就是说,当事人也可能学习他遭到恐怖袭击的声音,再换句话说,我有可能学习警报的鸣叫!
   
呜——呜——呜——

    想起来了,童年时代四处都是地富反坏右,警报声跟广播一样频繁,见到熟人被塞进警车,警报成为了一种人口的减法。小孩就学习着这种日常语言,呜——呜——呜——,并潜移默化地成为了生活经验,它蛰伏在心灵的底层,一个沉默的定时炸弹,在某个脆弱部位,它可能被激活,就像木乃伊重出江湖,反穿衣服一样反穿起身体,接受黑暗的沐浴和加冕。我闭着眼睛,回想恐惧的成形:我感觉到胃部抽紧,心跳加速,肩颈肌肉僵硬,四肢颤抖。全身僵凝成一个专注的姿势,比如罗丹的《思想者》,比如《拉奥孔》,比如做向日葵状,我仔细凝听那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脑中飞速盘算可能的危险与应变之道。这整个过程,从惊讶到不确定到不安的恐惧,完全浓缩在一两秒之内。在这个时间之内,我什么也不能做。我那些盘算纯属多余。
   
等待警报,是唯一的事实;等待,也是唯一的结果。

    在这个时候,卡夫卡《塞壬的沉默》就显示出了诡异的颜色:“塞壬还有比歌声更为可怕的武器,这就是她们的沉默。就算能够逃过她们的歌声,但绝对逃不过她们的沉默,虽然还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但却可以想象出来。”我自然可以想象出来,我想象的往往是警报声的最亢奋的声部,因为它切入我肉体是最深的,深到不留退路,仿佛刀没至刀柄,深到连血也没有。它已经把我洞穿!

    从深处说,匿身于警报冲击波之外的深远意旨,目的很清楚——如果说犬儒化的根源是为权力而权力,那么,大众犬儒化的根源便是恐惧。老生常谈吧?如果说封建专制是谎言加暴力,其麾下的人民则是轻信加恐惧的话,那么在后极权时代,则往往是笑里藏刀的恐惧构成了权力的面具。笑,多好哇!是与世界接轨的格式化表情,刀还是镀烙的金属,笑遮蔽了它发散的光辉,它还没有到疲劳的时候。有学者指出,轻信和恐惧是互相矛盾的。当人们把谎言误认作真理的时候,人们同时也就把暴力误认作正义的力量,误认作人民的力量,人们就不会对之感到恐惧。如果人们在“专政”面前感到恐惧,那就说明人们将它视为异己之物,人们其实并没有把它当作自己的力量。一般人既轻信又恐惧,同时兼有这两种互相矛盾的东西,这就是奥威尔所说的“双重思想”。在这里,轻信是表层意识,恐惧则存在于潜意识。在我看来,事情好像没有如此分明,现在的人连轻信、盲信也没有了,他们信什么?信你的布道词吗?相信忠诚吗?谎言重复一万次就是真理的不二法门在后极权时代首次失效。不幸的是,这是一个崇尚不信的时代,那么,惟有恐惧才是最后的底牌,制造恐惧已经成为了后极权时代坚持不懈的工作。因此,我可以把警报之类,听作是暴君西西弗斯的石头从山顶滚下来的声音——在迟缓的向上爬动的声音实现了对过往罪孽的一次赎还以后,迅速下坠的声响放大了过往的罪孽,它构成了对刚才赎罪的解构。于是,声音又将开始犯下新一轮的罪行。这样的话,轰响在我记忆中的“警钟长鸣”,一直是在丈量我的忍耐力——我的神经橡皮筋一样被拉长,以透明见血的脉络,在与警报进行无限循环的较量和比拼,直到其中一个被拉断!1948年,保加利亚作家瓦西列夫描写小人物悲惨命运的剧本《警报》(中译本名为《人间乐园》)以及波兰诗人斯沃尼姆斯基的诗集《警报》,正是在这个向度上,看到了神经与警报的血拼过程,它们互为依恋,互为排斥,又互为密谋,直至彼此钻穿对方的身体。像两面镜子的对峙,迫使光从拥挤的空间将玻璃射出裂纹。

    在这个意义上,记住李慎之先生对后极权社会的见血之言是十分必要的,他说:“后期极权社会最高的原则是‘稳定’。而为了维持稳定,它赖以运转的基本条件仍然是恐惧和谎言。弥漫的无所不在的恐惧造成了弥漫的无所不在的谎言。”“每个人都有东西可以失去,因此每个人都有理由恐惧。”说得好,我想补充的是,十几年了我连职业都没有,一直呆在家里,我值得害怕失去什么吗?!我基本掌握了左耳进右耳出的流水作业,就当我的听觉是下水道好了,我甚至已经学会了欣赏叫嚣的旋律之美。如果连这个修旧利废的技能也有“失去”的危险,我就应该恐惧了。

    记得缅甸民运领袖昂山素姬曾经说过很到位的话:“使人腐败的不是权力而是恐惧。支配权力的人因为恐惧失去权力而腐败,而被权力支配的人,因权力之鞭的恐惧而变得腐化。”这至少从另一个角度补充了李慎之先生的论述,即:制造恐惧并不只是为了意识形态的稳固,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巩固权力的腐败职能。恐惧,成为了维系权力与民众的牢不可破的纽带,警报铺开了上情下达的特别通道。

    我被警报惊醒。天亮了,大街上响起此起彼伏的警笛声。随着警笛声溶入人群和车流之中,一切安静了下来。就好像被注入了冰水的沸水,在一瞬间就已经完全冷却了下来。那些泛起来的,是渣滓,是泡沫,是垃圾……

    有一天,偶然在网上见到诗人欧亚的一首诗,特抄在下面,暗合了我现在的状态——

    我听到警报  在清晨的梦中
   
身体一片荒芜  呼吸在爬行
   
一根丝线垂向眼睑
   
我拉了拉被子  寒气
   
铁丝一样
   
迅速深入温暖的黑暗
   
血液轻轻敲着心脏
   
两根油条“滋啦”跳进锅里
   
世界悬在头顶
   
像一架抽油烟机

    世界悬在头顶,“像一架粉碎机”才对呀。而我,却爱着塞壬。

 

文章录入:蒋蓝    责任编辑:蒋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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