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蟾蜍的眼睛
--读史幼波《幻网》有感
■ 朱 杰
在如水奔流的生命现实中,万物竞相从我的身旁经过。此时,一只孤独幽闭的蟾蜍,在丛生的杂草中沉埋已久,在积习的淤泥间涂抹全身。一片明亮的光斜斜地射过来,拖着一枚红红的火球,先是一块块微小的光斑脱落下来,挠弄着我的眼睛,继尔开始全面融入一片绵密闪耀的"幻网" --哦,那就是幼波,我不由地睁大自己的眼睛--啊,那是怎样一幅绚烂的图景!我能看见么?--那枝杈间悬浮的万千生灵,那灵力四溅的长河,那月光、花仙子……或许我该乘一股清凉之气飞离脚下这块酷热的夏季牧场,保留下这微微翕动的迷离眼波……
一、 雨水与断臂者
当一枚火球在雨幕外若隐若现,我开始掐灭烟头,轻轻拂去飞溅于内心的灰尘,于细小而氤氲的梵香中细细体味那一个漫步者的灵知--多么亲善、多么和谐。你来自哪一部徐徐降临的云梯?你让阵雨扔下一连串荧火般的词语,是怎样开放成丛林行者们齐齐注目的金盏花?哦,那"世界之母一样的雨水"啊,在通灵者的眼里渐至虚无;而对于挣扎的尘土,对于那终日在暗中打量并试图触及世界本体的追问者,有两件事物可以给予永恒的安慰--一滴情感的树液和一座幽闭的森林。可什么时候,通灵者的身上已同时携带了这两种事物的属性--柔软滋润与炽烈繁复。与此同时,我更注意着那个在不远处站立的"断臂者" --人类精神意志之父的化身--一如土地一样使"一枚青涩的浆果被托负和挤压,渗出淡紫色的液体",甚至有时以隐晦的一丝轻蔑拒绝了我们向里窥探的诚心。我们的睛额被蜇了一下,于是退回到温暖的阳光里,舒展四肢,充分享受天空那蓝宝石一样澄澈明净的抚慰,而幼波的仁慈正在于这每一颗尘粒微笑之中,正在于这入乎于内而出乎于外的道的精神,正在于那闪烁着光与影的灵魂流萤!
二、 温柔的人
"我会在痛彻的泪眼中醒来。我醒来后依然在这里" --在一片快乐的墓园上空,温柔的人和他的座骑苏醒又晕眩,他的歌声充满了新鲜的血液,他肌质华丽的彩纹,他的唏嘘和叹息将恒顺于大地上劳苦的众生。我在满山遍野的银白色光亮里艰难地辨认着另一个嗫嚅的嘴形:"他有一串血液细小的针孔"。 --而在这个大象穿针眼的时代,普遍的情形已全然暴露在气息灼热的舌苔,甚至那口气也已渗透出内部的症候。我们只能在一片幽冥的呢喃中寻求理解:首先是植于根部的愿望,譬如自我的阴影日复一日地挣脱那墓地的荆棘,又譬如谁的坐骑借一星微茫之火遥遥飞来--这不同于欲望--一种被迫燃烧的灰烬。大地广袤无边,温柔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就已降临。幼波,你这园丁,在激情的漫游中将怎样唤醒那些瑟瑟于寒冬的幼苗?谁将给予你以手杖适时点化那些无明石头?"他离去的时候把自己的面孔摆放在路的中间,他像候鸟一样定期返还,然后再摆上一幅新的面孔" --在这里,面孔已然成为灵魂新的祭品,包括那一双从背景深处悄然打量的我们的绿眼睛。温柔的人啊,你能够最终驯服那一头桀傲的大象吗?你能够让记忆之弦索弹奏万物本能的呼吸吗?
三、炼金术士
一片语言的枯叶又算得了什么?对于一个穿越了漫长黑暗的人,一个勇猛精进的灵魂修炼者,语言的枯叶就是明灯,阴影就是月辉!请看那几个席地而坐的古代的炼金术士。"第一人从中取出一个黑洞,它大口地吸纳了所有的幻影;第二人炼出了一段时空,他缀补了失贞的穹窿,却不慎烙上了自己的掌纹;第三人小心翼翼地开动风门,他先在炉膛里内煅冶众人的心脏,接下来混入新鲜的魂魄,熬炼成汤,最后,他把血肉和心灵溶化成至纯的黄金之液,发出"嘶嘶"的鸣叫,双目如电,猛然泼向湛寂的田野和茫茫夜空……"第一人是幻影的占有者,在黝黑的山洞里他一边隐忍着,一边徐徐呵出魅力无穷的磁粉;第二人的"不慎"是他的宿命所至,今世来生,通过努力,他定能悄然改变自己手中的掌纹吗?第三人炼成金丹,横空出世,在他面前,那节节败退的是些什么人,面对他"嘶嘶"的鸣叫,我们将如何自持,并把自身的火焰举过头顶?--幼波的想象力惊人地覆盖了一个时空里所有枯叶和阴影,一幅画就这样形成了:当我们凝神细看,画中什么也没有,有的仅仅是"一个并不太幽深的空间","一个空明虚静的眼神"。六祖慧能在开悟时感叹到:"何期自性本自清静。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同样地,幼波从幻像出发,叠映进"一个完全没有形象的人,一个属水或者属空的人,一个无始无终的人",在万物的梦想里,两者不约而同地惋拒了世界形成的"第一因"。
四、 驱魔
对一个灵魂修炼者,在修炼过程中,当他愈是置于身心的虚静,愈是会遭遇到幻魅之景。他的身体、他的诗歌,仿佛一下子长满了透明的眼睛,仿如一条条明澈的通道,使外部宇宙的一切信息因缘得以长驱直入。啊"是什么声音在空茫中燃起这虚静之火?"瞧瞧那些黑暗中觊觎的眼神,那些微粒中深藏的寒邪吧!--幼波不同于古代钟馗般大张旗鼓的驱魔方式在于:他以微温的气息所编织的而成的"幻网",恰恰网住了一切事物背后寂寞之神的脚踵--这是众多驱魔方式中至为上乘的一种。你看那些"灰衣舞后"、"夜蛾"和那些"小腹蛇"们,无一不在"古怪的笑"中趋于澄明和宁静。"可能是受到来自天空的电击,我整个身体都震颤于光的笑声中",从某种意义上讲,幼波的声音正是发自于事物背后寂寞之神的胸腔,进而弥漫、旋转、铺天盖地而来。但幼波并不急于验明正真身,他确信:"这时,空气中开始析离出善良、同情、爱……";黑夜轻轻滑过他庞大的躯体,并漏下一线光明。常言道:"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在生命的流转中,幼波深知他正面临和将遭遇到的因果,面对黑夜的渊薮,他将怎样适时收回那前行的脚步呢?我笃信,在灵魂的呼吸中,幼波箭一样辛苦的脚步总会赶上时间的进程,这倒不是因为他诗歌中不时出现的"符"和"密咒",而恰恰是他苦苦求证的大道本身在暗中检阅着他,使他有可能连同自身的倒影隽刻进梦中的玉宇琼楼,他将乘坐一根挺拔笔直的白杨树,在一片浩渺光波中趟上不归路……
五、一截空白的灵魂
一截空白的灵魂恰好驶进了人类迷失的港湾--那是梦与梦的重叠,无数的浪花沉醉在那个巨梦般的节日庆典中。"今夜,我披满一身萤火和清凉之气,恍若一汪眩晕的湖水,依然沉泯于巨大的幻像,沉泯于愈来愈浓的夜色,钢花飞溅的星空"。幼波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发生幻变,凝缩成远天之下的一个亮点,这恰恰印证了幼波体内那"一截空白的灵魂"的真实存在。为具体尘世所羁绊的人啊,可否知晓,大梦就在我们的头顶,一次巨大的雪崩就发生在我们周围。
一截空白的灵魂是否会渗出眼泪?当满天的尘埃缓缓下落,当岁月的寒霜堆满院庭,不妨领受一下来自一个咿呀学语的孩子的诘问吧:"为什么不睁眼看呢?莫非你担心放飞那一只灵魂的飞鹰?"在雨天之上,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在为那个初始而纯洁的人儿展开,哦"世界的中心总是寂静的,潮汐的中心也寂静着"。
更多的时候,仰望头顶那一只只振翅欲飞的雏鹰,我的眼里噙满泪水,脚下是一截空空的铁轨,仿佛已做好了一切准备,等待来往的列车拖着沉重的身躯穿越而过。啊,我何以能够放下那一截空白的灵魂,何以能够从眼前的尘埃里脱颖而出?何以能够平静安谧地悠游于事物之核?在那喟叹和吟咏的波纹之上,何以能够象那只高贵的天鹅在如漆的静夜昂首阔步?
六、桥架冥河
当山色弥漫了整个空间,"远处隐隐起伏着浑黑的庞然之躯,那是冥合的山棱线正渐渐游出惶惑的四野"。……身材高大的幼波正在那里干着什么呢?想到这里,我心中一阵悸动,仓促间,来到一扇朱红的大门前,我扪心自问,我们都在干着什么?我们是怎样来到此地?中间的那条界河缘何消失殆尽?莫非它就是此前一现而逝的彩虹之影吗?就是那诗,那画,那艺术的永恒在可触及的刹那必然转换的时空?……一批批渡河者走了,一波波的光散失了,一只只舟楫搁浅了,剩下的我们能干些什么呢,一如陀思妥耶斯基书中的主角,除了遗忘,一事无成,没有泅渡,没有依怙。"我会是一座城堡、一段树枝、一个黄昏的养蜂人、一团滴落于尘埃中的黎明。但昨夜,我仅仅是事物在另一种媒质里的倒影。我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我没有自由。"--在冥河的岸边,幼波,你多么的与众不同呀,因为,你的容颜已沉鱼落雁般留在记忆的山谷;而浮出无边幻念的小小岛屿上,徜徉着一只充满自信的灵鸟,它静静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面前置放着一面小小的镜子,一如月光喂大的那一粒清凉的芥子;他出入其间,亲手缔造一段特殊的时光,他不知疲倦地攀上那银辉色的山巅放眼四望。哦,幼波,我甘愿成为你眼眸中的阴影一片,让那伟大的原型浮出水面。梵鸟们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它们衔着一片片光亮,步入到冥河的中心……
七、模糊的寄主
时至今日,我们仍是靠着载体而存活的一类人。无论有形无形,谁把我们与载体截然分离,谁就将在未来的时空里洒下有情众生的根尘。一个远离此地而毅然潜行的人是有大能的人,换句话说,巨石落下也挡不住他直达峰顶的脚步。更多的人--包括我们--与载体密不可分,所不同的是,我们作为其中的一个小小分支有着自己独特的习性,一如幼波所言:"我必须静静地与此岸世界结为一体,依赖于光线而存在,像一个忠实的情人,凝眸水面上模糊的寄主"--"水面上模糊的寄主"虽有一种把持不住的虚幻,但"光线"却是实实在在的,"情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我以为幼波的这句看似平淡的话里寓意深刻--身在此岸,心向"寄主"--这不是隔岸观火,而是一股清辉映照下的深情守望。那"寄主"是谁?我们不必追究,也无法追问,或许本是幼波不经意间的"妙手偶得"。在我看来,一切眼前的事物终将流逝,那"寄主"之所在,仅仅是一个开启,一个短暂的抵达,凭幼波的追思之力,还有什么能够挡住他探寻的脚步呢;可他为什么愿意徜徉于幻相的层峦叠障而非实相之体呢?是因神灵的世界太过艰涩、陷秘?还是流星燃烧的方式并非智者之所为?……哦,幼波,一个温柔的人,一个披满萤火和一身清凉之气的人,还有谁比他更适宜存活于浓酽的夜色呢?还有谁的本性象他那样普遍而又具体,以至于所向无敌呢?……今夜,"我为什么会看见你溶溶恬睡的面影?",水面将变得模糊不清,而那"寄主"与我们终将在世界历史的进程中薪火相传。
八、月光胎儿
早些时候,当我步入幼波的诗歌殿堂时,我都忍不住要思忖这样一个问题:幼波的诗歌群像何以能够从尘封的记忆里溢出纸面,换句话说,什么才是他诗歌创作真正的驱动力。如今,对这个问题,幼波干脆就在《幻网》中直接告知了我们--"那是一个通体透明的细微之身,既能向周遭世界叠射万物,又能聚拢我们频频攒动的釉黑面影。那团光线在她体内渐渐发育、成长,我想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分娩出一个新的月亮、一个长着影子和清凉树液的人"。在幼波那里,已没有什么写作的秘密可言了,有的只是月光下的枝叶如何婆娑摇曳,黎明前的新人又怎样诞生。"我练习着,逐渐进入那澄明的虚空之境。"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物屡屡发生,一方面是"风中的消息",一方面是"火车"悄然间带走了隐秘。首先,因为幼波的幻觉能力确实是十分惊人的,他会慢慢地在冥漠深处显灵,在一个没有分别和对立的瞬间出游;其次由于幼波擅长于那独特的呼吸方式--"叠射"而又"聚拢"。长此以往,渐渐地有了胎儿的律动节拍,有了那一颗神奇的种子,死寂的事物得以复活,包括语言已全面地具有了灵魂的忏悔。这种灵魂性是可以在无意中带走其它灵魂的,"当我们收回自己放飞的鸟群,我们发现它们中还掺杂了别人的鸟儿"。这可能是幼波始料未及的。也许还有更多的意外之物,因为灵魂的疆域无边无际;而幼波终得以从澄明的那一点出发,沿着月光胎儿的指引,在浩大的天宇间展开灵魂永恒的神圣之旅。
九、洗尽铅华
我们都是最终要上升的那类人。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缺失过什么,缺少的只是我们的信义和虔诚。当我们推开一扇门的时候,就会有百倍的信心推开另一扇门。"时间箭一样辛苦,总有些事物会在时间中熄灭,也总有些事物会熬到时间的尽头。"可以说,作为文本中的幼波,已然达成了时间和空间的通约性:它们不再对峙、分离。在时间巨大奇妙的幻网里,空间音色炙手可热,实际上它们更是相互提携,互相依怙,互为表里。这种相互叠合的定境,在他的诗文中随处可见,如"昨夜,鹰神贺拉斯正在废墟中填写各种表格,这时,一群梦恰好溢出淡紫色的花萼。"而在他的大诗《月之书》中的"伽蓝鸟"里,他这样定道:"我看见这座庭院在黑暗中向我迎面撞来,我的身子开始渐渐变蓝,而世界陷入更深的蓝--"。这既是幻像真实的触摸,也是时间事物由动入静的深度转化。诚如他另一篇文章的题目"淘尽沧海觅炫镜,幻身浮屠显真空"--未来世界真正属于那些洗尽铅华的人,属于那些满心热爱的小光粒,虽然目前它们还是那么柔弱、细屑。但我们已能顺着那纯正的声音去瞻望一个个"闪光的人像",它们微笑地站在那里,站在我们灵魂的大背景里。我们的行走或飞翔,无一不在它们的眼里留下投影,因为"不存在的事物只有一件。那就是遗忘"(博尔赫斯)。我们相互望了一眼,有时,竞也如隔世般悠远陌生,但心底的悦纳和欢乐刹时涌现,象时间静谧的钟声突然喧响在黄昏的祗园……哦,让我们同时抵达,让我们成为星星们亲昵的友伴,感谢神恩!在那遥远的菩提树下,让一只蒙昧的蟾蜍也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