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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幼波诗选
附件:睁开蟾蜍的眼睛(评论·朱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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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幼波诗选

      
附件:睁开蟾蜍的眼睛(评论·朱杰)


幻网:一个通灵者的夏季仪轨

1. 让我们回到已逝的园丁手中吧

  光线沿着街心花园的廊柱游拢过来,并且围着我古怪地笑了。我的耳朵感受到光线经过时产生的一阵麻酥酥的快意,可能是受到来自天空的电击,我整个身体都震颤于光的笑声中。这时,一对银白色的兔子闪过晃动的枝桠,它们哗哗地冲向潮湿的泥地,一刹那变得触手可及。空中浮动的汽泡里映现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微笑。时间开始怠倦。河面闪烁不定。悄无声息的灰衣舞后头寸戴荆冠,手捧银钉,把梦中的养蜂人悻悻直出黎明。
空中有人揭开黄昏的大幕。动荡的大理石纹面。河岸。垂下丝丝光帘的廊柱又重新回到梦的本身。也许大地下游走在镜面中吧,水面如此平静,以致于一只花篮把她看见和听见的一切事情,都轻轻地搜走。
  这时既是下午,又能听见黄昏揭幕人的密咒。高远处的天象已被断臂者骇然晃动,凛冽中隐隐传出令人惊异的消息。啊,且让我们打消这虚影重重的顾忌吧!
  夜色考虑到卵石的疼痛,才迟迟没有动身前来。天光随意折射着这座街心花园,她气息微弱的廊柱,正幻化出一所中古王朝的废墟。也许那些飞过时序的水晶之花均是环绕着这些廊柱的身躯繁盛、凋零吧,那么还有散发出精子清香的光线呢?也许神从未亲临过这一处虚拟的黄昏廊柱,他只经过小夜蛾阑珊的梦幻之地,像幽游于黑夜王国的光,击落大气中嫣然的流星。那么,还是让我们抛出情感中那条炫绿的纽带吧!离开花园的浪荡仙子,回到曾被预言的欢乐中。
  别的时候,几条小腹蛇曲曲折折地游过来,它们的鳞片像雪花一样撒落在梦臆着的花园深处,并且从泥土中长出知更鸟一样紫金色的长喙。风吹动那些小腹蛇滑滑响动的鳞片,就像几个工匠风中翻检屋顶的琉璃瓦,而墙裙上微微泛黄的摩擦声,让我们的耳鼓再现了光线穿行时些微的震鸣。这时,空气中开始析离出善良、同睛、爱,并且向四处弥漫。黑夜抓住了我们的呼吸,已经近在咫尺……

2.每一个细小的微粒中都笑着一个闪光的人像

  是啊,每一个细小的微粒中都微笑着一个闪光的人像。我练习着,逐渐进入那澄明的虚空这境,而那些微粒也在急遽地闪烁、变幻,像天边的虹影悄悄出现,又悄悄隐没于无形。雨。这时辰的雨,多么细小而真实啊!她们在树叶间惊喜,并且伴着新奇的愿望,轻轻地、轻轻地抵达了这片黎明。
  我想,场景该继续转动了。一列火车正缓缓驶进黢黑的山洞,它那长长的尾巴像一丝没有来历的风,轻轻翻卷森林黯淡的时辰。让我们开始进入吧。风中的消息渐渐清晰,但那些我们无法看见的事物又置身于哪一片黝黑的阴影呢?火车带着自身的钢铁之躯平躺在大地上,它梦想着一个钢铁的时代,一个风吹不动心灵的时代。真令人难以置信,连残留的灵魂气息也悄然进入它钢铁的肋腹。
  我开始为表达自己内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幻像而着迷。我在幻觉中听到那拖着长长尾巴的雷鸣――这时,一个人已不再像一个执着于其自身心灵和肉体的人。一个完全没有形像的人,一个只属于风中飘过的哨音的人,一个从这一具躯体流逸到另一具躯体中浪迹的人,一个属水或者属空的人,一个无始无终的人,一外带着昨夜的睡眠和明天的歌唱今夜显灵的人。
  我看见那些无穷无尽的灯盏在冥漠深处不断闪逝。梦中飞驰的列车、弯曲的黄昏剪影、失败的晚宴、珊瑚……我想,这些都是用一个瞬间代表永恒的人。那些随时准备为新的时辰连接尘世血肉的灵魂依然在这里。那些黑亮的雪粉依然在这里。呵,神秘细小的微粒,我多么盼望你荧荧燃烧的雨滴灼伤我的脸啊!我会在痛彻的泪眼中醒来。我醒来后依然在这里。 

3.面孔不是一般的事物

  所有的道路都通向那座幽闭的森林。
  一些面具中浮起的生活之流,隐隐绰绰,像一匹白纱缠绕在高大的枞树上。风来到这里,远方的红云也即将来到这里。那面具后闪烁的绿眼睛正从幽黯的背景深处打量我们,带着些许迟疑的惊恐。然而道路本不在这里。生活也一样。
  一个隐者早早打点起行装。他出门的时候踢倒了一口清泉,撞翻了两垄地黄瓜,并把森林的影子披在断臂的肩上。他刚走完一半的路程,便发现身体已渐渐悬浮在摇摇欲坠的半空中。他让阵雨扔下一连串萤火虫般的词语,让这些词语在泥土上着床,繁殖了凡间潮湿的五官、喉舌和荫翳着的心灵。那些单纯的面孔开始分化成若干族类:鸟面人的微笑、狐形、环噬光阴的铜铃眼睛、银盆金盏、瘦削的天灵、镜面……他打算从森林的影子中溢出黑夜,让记忆之弦索弹万物本能的呼吸,以及倾颓的鸟岛、那朵缓缓西去的乌云。
  "是的,在一切可见之物中,面孔不是一般的事物,它是物之物性和人之人性在这重世界中唯一的显现之道。它首先是性感,无论欲望还是恐惧,还是感谢神恩、愉悦、或者虚迷;其次,它是灵魂的出口或者入口──衰老是灵魂留下的痕迹,眼泪和皱纹减弱了探究者的倾听;其三,它有着自身的业力,像一些长头发的精灵来到梦里,苦苦搜寻,用汗水把事物来过的痕迹轻轻抹去。"
  他离去的时候把自己的面孔摆放在路的中间。他像候鸟一样定期返还,然后再摆上一副新的面孔。现在,这里的所有面孔都叠现出苹果绿的浅浅幻影,仿佛万物在时光中遭遇的淡绿色火焰。也许我们不该如此柔软、纤敏、易逝,其实一切事物都很简单,只因有了面孔,一切才又显得有此诡谲。那么,就让我们点点天上的星宿,再数数仰望的面孔吧!必须像雨水、像雪花的飘落,总是要在最后的时刻,才又回到被时光迷蒙的眼眶。

4.温柔的人如何承受土地

  我想,此时的我已经涉足于一个重要的主题:当土地变得日益轻盈,上升途中,光的帘幕会轻轻驮负起这此些微笑着的裂痕。是的,我相信温柔的人子是会在缄默的云朵显形的。他们会放下心灵中最后的疼痛,放下灼热的洋流,去孕育风,孕育那些在黑暗中清鸣的梵鸟。
啊,让我们成为大地心灵中生生不息的血液吧!
  在我们取得确证之前,首先要把自己最繁复的枝叶剪去,通体透明,让那些微火的温热生长于我们细腻的肌肤、黝黑的毛孔。一片语言的枯叶不会遮住我们轻灵的视线,我们将变得更轻盈;接着,我们要把心灵祭献给至大者作为他永久的留居地,我们将真正地虚无。在此途中,土地将遭受它命定的苦难,我们将像一枚青涩的浆果被托负和挤压,渗出淡紫色的液汁。这时你必须坚强。土地也一样。对肉体的痛苦乃至死亡必须出自内心的渴望;最后,亲切的雨滴会浇灌你、充满你,你会看见一眼清泉长出粉蝶翅膀,它翩然而去,飞过黄昏蔷薇色的钟声。
  但是,那个古梦游症患者还在大地与天空之间唱着无根无明的恋歌。他眼睛的玻璃体上闪烁着晶莹、冷艳的白银。他有一串血液细小的针孔。他和他的坐骑苏崐又晕眩。他在一片快乐的墓园上空飘浮。这时,密不透风的光线帘幕开始慢慢合拢,他分明地看见一头小鹿,撞进黑夜森森的瞳眸。
  呵,也许应该让风吹走这酷热的夏季牧场,让仁慈把湿漉漉的土地重新放回花朵悬空的光斑,像滴落于黎明露台的夜色,又像梦中游动的丝丝玄鱼。那些惶惶不安的精灵正在逃离。大气瓦灰色的镜面上,人子如此单纯、具体,他们有时觉得应该在吸吮中理解土地,有时又觉得幻像是饥饿最大的源泉。
  然而在黑夜投下的岌岌星光里,一个暗格正悄然隐入黎明的青颔。我想,这是一个隐喻:一切生成之物都想挣脱那罩应着它的初始之相的绵绵幻网。但有些幻觉崐是可靠的。譬如此刻,我看见六个暗影在脚下飞奔,他们分别牵动了大地的六根神经,像骨骼里挤出的神谕,像牧放黑夜的六个牧神。

5.飞鸟环绕一束被梦捆住的声音

  昨夜,鹰神贺位斯正在废墟中填写名种表格,这时,一群群恰好溢出淡紫色的花萼。她们好像被月光银亮的声音惊慑,又好象迷离于废墟淡蓝色雾粉,把裸白的手臂伸进古代墓园、那虚空长驻的庭院……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为何被这柔弱无骨的气息缠绕、捆缚?
啊,别靠近这等待黎明的釉黑面影!别重新弹响冷然消逝的颤音!
那黑羽毛翅膀上的铜钮扣发出铮亮、迷人的青光,但谁曾为这轻轻的触摸所动呢?既然我们被飞鸟鹅黄的履历映照,既然那残颓的宫墙渗出了丝丝弦音,那么,请记住梦中轻扬的绸质咒语吧!里边有修葺灵塔的砖石、故乡的沙砾、江水、缁衣、痛苦的尘土和来世……然而一个古埃及人却向年幼的法老交出了这束梦。他谦卑、忠诚,就好象曾经在世上生活赤,曾经阅历过爱情、欲望、孤独和死亡……但那面已凹镜会聚拢所有黑暗的灵魂,赤木会烧焦苍桑,就象我们无暇处理时间的细节,却有心于灵魂的盛宴,在废墟中放飞轻薄光阴的纸鸢。
啊,我硕大的身躯曾被飞鸟扬起的尘雾遮盖!那死亡之眼曾洞穿我的亡灵敏度
  那么还是置身外吧,要学会让生命在不同的时空往返穿梭,就象鸟儿们提携着自己的灵魂,在月夜里独自远游。
也许我们真的该随着一只白鹳的提篮回到早已被神填好的表格中。万物的表格。象那淡出月华的断臂者,回到蓝光迸溅的宝瓶中酣眠。废墟依然是废墟。贺拉斯依然悄无声息,在廊柱间闪忽出没。那些梦游的鸟群、星光、秘密的灰衣情人;那些重重叠叠的享殿、灵魂的小光斑、被星宿呓语缠绕的头颅、湿热的手掌;还有那只无形的笔、尖锐的大气、飞鸟鹅黄的履历、寂静的梵音……啊,它们统统将绕过黑夜的翅膀,象风潜入一滴树液、潜入世界那藏青色的苦涩里。

6.像世界之母一样的雨水啊

  黑夜中发育的胎儿正在给四周的雨水染上游移的亮色。微弱的清辉中,子宫静谧的羊水世界正越来越浓酽、醇厚,仿佛夜的回音,不断给黄昏布上颤栗的黑线。她终于有了视力,终于可以看见那有些温热的潮汐、涌动着银亮雨水的迷幻花园。
  窗外的事物不断闪逝,像一团团离不开大地的云雾,不断飞升,又不断地返回人群,缩回世界黑暗的心灵。谁曾说过我们来自尘土,又复归于尘土?!谁曾见过那单纯的人体骨骼,在明净的空间浮动?!
  "如果真的有人听见铁器在正午时分静静地闪光,如果真的有人看见天使们正牧放着天空的狼群,那么,我相信他所看见的仅仅是事物的表像,就像阳光热烈的心脏,从来就不曾在星群中喧响。"
  "世界的中心总是寂静的。潮汐的中心也寂静着。当头顶的星空像雾粉一样回旋在巨大的涡流里,疾病开始穿上它湿滑的热外衣。而妇女们也开始在月夜里苏醒,在寂静的江水中沐浴,在洁净的露液中淘洗她们黑甜柔软的月事。"
  那个子宫微微发烫的胎儿不知道自己还带着一截空白的灵魂,她正快乐地击鼓、唱歌、做梦,恬睡在迷失之路上,头顶着古波斯地毯浓浓的暗格。但真实的雨水已经在鸟翼上闪亮,它在乳房上滋育着玫瑰花瓣和芥子般清凉的月光,在肚脐的花园中,她梦见湿漉漉的露台、尘泥、白荟般围拢的臂膀……
  这时,星星们挤出了尘世的幻网,它们像一缕魂息飘出梦原叠现的天灵。黎明悄悄从山麓小学背后的树林中游出来,它带着满身水汽,半醉半醒,从渐渐变淡的冥色中,掏出几只雨蛙断续的嗡鸣。

7.每一个事物中都蕴含着自己小小的拯救者……

  金色的吊钟花垂下肥硕、宽大的花萼。她们像一个个把腹腔打开了的竹篮,在窗口中,把时间漏成四处飞舞的小雨滴。我在室内依然能看见它们,看见风闪烁在这些游动的光粒里,看见光阴四散、花粉合拢金色的提篮……我退回到事物尖叫着的暗影里。我想像着某此可能的情形:世界真的会容忍这些满心热爱的小光粒吗?它们如此柔弱、细屑,瑟瑟于瞬忽的黄昏,而欲望会不会带来的漫长凝滞的黑暗呢?
  "是什么声音在空茫中燃起这虚静之火?他带来温柔、眼泪,带来草叶下的阳光和万物背后的阴影。快乐的时候,他是万物的生命之源:忧伤的时候,他是万物命定回归的故乡。"
  "如果万物想静静地歌唱就让它们静静地歌唱吧!一切可能均来源于事物内部的根性。事物总会被自己体内的光生头养的。时间箭一样辛苦,总有些事物会在时间中熄灭,也总有些事物会熬到时间的尽头。"
  现在,我继续想像:几个古代的炼金术士正席地而座,他们发悉地仰望星空,忧心于星空的质地、星际间逃窜的尾巴,以及月亮寒冷的潮汐。也许他们会"吱吱"转动手中的鼎炉,钢花飞溅,熔液的红光会映亮我失血的脸。第一人从中取出一个黑洞,它大口地吸纳了所有的幻影:第二人炼出了一段时空,他缀补了失贞的穹窿,却不慎烙上了自己的掌纹;第三人小心翼翼地开动风门,他先在炉膛内煅冶众人的心脏,接下来混入新鲜的魂魄,熬炼成汤,最后,他把血肉和心灵熔化成至纯的黄金之液,发出"嘶嘶"的鸣叫,双目如电,猛然泼向湛寂的四野和茫茫夜空……
  光线在下垂的花芯中渐渐转为靛蓝,并且继续让室内的暗影缓缓移动。我相信我的脸色也会渐渐变蓝,也会因之而变得有些深邃、诡谲。看着那骤然分蘖出枝杈的光影,仿佛看见黄昏或黎明在一霎间变幻了世界的质地。
  "哦,黄昏的小火光正从萤火虫的尾部飞进万物的梦里!万物会梦见时间的歌唱,梦见微笑、花香、欲望和死亡,梦见金蓝色的钢花迸溅在通灵者的眼睑上。你看,那六个吸纳星光的断臂者正滑向月亮的山谷,他们从青青的雾秣中引出夜半的露水、忧伤,引出小谷粒眼睛中生长的黎明、淡淡的熹微。。。。。。"
  也许他们就是那最早打开肉体之门的人。我想,那些肉体之门何尝又不是心灵之门呢?来自我们体内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声音和光粒是会把我们从黑暗中拯救出来的。我们内心生长着那从不示人的小小秘密,而黑夜能听见什么?在生前生后,我们仅仅是一个并不太幽深的空间,甚至是一个空明虚静的眼神。

8.一只鸟衔走最后一片树叶的灵魂、衔走最后一束光

  临近黄昏,密林里挂满沉甸甸的阳光。一些动物在高大树冠投下的阴影中游荡,仿佛一些散碎的光点,在明与暗的花格子间陷现,只有热度,没有真实的触觉。一只蜜蜂从远处飞来,嬉戏着,追赶着,用纤薄的翅膀扑打那丝丝嗡鸣的光线,时而爬上红松的冠顶,时而又撞斜槿木的双肩。透过光帘的风带来一阵谜一样的蜂鸟,她们像一群盲目勤劳的主妇,在花丛中忙完简单的晚餐,又开始把油脂点燃,目送心爱的良人远去,悄悄拉上梦中的窗帘。空气中还有一种潮红的声音在不断弥漫,先是细如针孔,接着便渐醇厚,最后汇成一派宏阔浑圆的瞢瞢巨音,冥合四围的暮色,拉开天灵上恢恢的苍穹。
  呵!黄昏之星已在高处闪烁,众生之夜啊,已然来临!请忘掉所看和所想到的一切世象吧!回音从密林的黑泥中滋滋冒出,你能听见这些小小灵魂孳生时的笑声吗?阳光啊、羽毛啊、花萼内部温柔的人子啊 ,请你们不要走开,黑夜已经来临!只有黑夜中,万物才会在相互视而不见的时候把自己的内心轻轻打开。啊!你都看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从万物敞开着的胸腔中,从我们隐秘幽闭的心灵里,一刹那飞出了多少眩烁不定的鸟儿啊!你们这些整夜在幽暗的密林中游荡的鸟儿,又将衔回多少事物深藏的秘密呢?你们什么时候才在黑夜中感到怠倦?什么时候才会踽踽归来,像回返尘土的细雨,重新淋湿万物焦渴的内心?
  也许要等到黎明,这些四处踉荡的鸟儿才会纷纷归巢,回到时光的眼脸、万物敞开的胸腔。当我们收回自己放飞的鸟群,我们发现它们中还掺杂了别人的鸟儿:一些灰羽毛的掠鸟、黄嘴的小渡鸟、花枝招展的竖鸟、斑鹬、土百灵……也许它们还带回了更多令人吃惊的消息:譬如那只大蚂蚁钳住了乌云骄傲的青衿;又譬如一片树叶离开了树梢,而客观存在的灵魂却变得更加纯粹、轻盈。当然,曾经被鸟儿衔走的光束会再次来临,会重新裹附于万物洁净的躯体、淡淡的忧伤。这时候,饥饿的鸟群只需要足够的食物滋养,便会在曙色微明中飞翔。它们会汲入清晨的露水、阳光、轻轻攒动的嫩草尖、昆虫透明的翅膀,同时也会熨热来自灵魂的树叶、目光、风、溪流岸边发出喃喃梦呓的小石头……

9.月光啊,你清凉的芥子……

  我想,我现在是吸入了一些流萤而飘离睡房的清凉之气。我曾经在花粉敛闭的梦中起程,又曾经用翅膀煽惑怀春的湖水,淋湿记忆的门楣。直到昨夜,我看见一粒芥子把所有的月光收入自己的小小的怀腹,以至那凝聚成点的月光胎儿,几乎撑破刀子薄薄的胎衣。那是一个通体透明的细微之躯,既能向周遭世界叠射万物,又能聚拢我们频频攒动的釉黑面影。那团光线在她体内渐渐发育、成长,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分娩一个新的月亮、一个长着影子和清凉树液的人。
  当然,我是站在灵魂的大背景中才看见那些神异之物。有的时候,天体和尘埃会在一粒清凉的芥子中相遇,那些液态的星球会跟随风中的飞尘到处踉荡、四方云游;另一些时候,几只空洞的头颅可能会被星宿的呓语缠绕,他们曾经把镜子打碎,但迷乱过他们灵魂的反光却依然留存;更多的时候,我会在芥子中看见自己久远的前生和茫茫来世。我会是一座城堡、一段树枝、要个黄昏的养蜂人、一团滴落于尘埃中的黎明。但昨夜,我仅仅是事物在另一种媒质里的倒影。我是另一个完整的世界。我没有自由。我必须静静地与此岸世界结为一体,依赖于光线而存在,像一个忠实的情人,凝眸水面上模糊的寄主。
  是啊,这粒月光喂大的芥子显得如此细微而具体,它平凡的质地和谦卑的神情几乎令我沉迷。也许因为月亮是阴性的代表吧,所以她才会具备繁衍世界的母性之力,才会抽走事物的幻像,映现洁净的真身。
  那么,还是让我们回到这盒安谧的月光中吧。多少年来,一桩桩惊人的事件总是在曙色四起之前匆匆敛散,漠漠成空。今夜旷寂无边,高邈的夜空潮水般涌上心头。一颗流星急邃划入大气,它尾翼喷吐的热流,灼痛了尘世的胫胛。月光啊,你清凉的芥子!我为什么会看见你溶溶恬睡的面孔?远处隐隐起伏着浑黑的庞然之躯,那是冥合的山棱线正渐渐游出惶惑的四野。今夜,我披满一身萤火和清凉之气,恍若一汪眩晕的湖水,依然沉泯于巨大的幻像,沉泯于愈来愈浓的夜色、钢花飞溅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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