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六】
时日漫漫,西南路上车声渐响,已近岁暮的大理府境无霜无雪,只有苍山重峦顶峰皑皑,积雪终年不融,云波变幻,虚无飘渺。
车队之首,正是埋业寺老僧应文,此外除了应贤、应能、韩虚清、向扬四人,余众都是车夫侍者,千里路上战战兢兢,就只盼到了云南,
能够全身而退,在韩虚清手下留得性命。
从埋业寺出发月余,向扬伤势早已复原,一日里发掌震毁一车,已将林家兄弟和柳蕴青一齐放走,应贤、应能发现时,三人早就去得远了
。应文得知,也不如何在意,只朝向扬说道:“你若期待他们回去通风报信,邀集人手重新追来,只怕太迟。”向扬道:“那倒不是。只是以他们的武功,恐怕对付不了你们任何一人,我可不想留他们下来送死。”应文道:“怎见得就是送死?”向扬道:“你留下我们这几个活口,
难道不是想在取了“十景缎”秘密之后,拿我们来试刀?”
应文呵呵一声笑,说道:“你仍然当十景缎是武功秘笈。”向扬道:“纵然不是,你们总不会平白无故,带我们远赴天南游山玩水罢?”应文道:“那是当然。不过我也没杀你的意思,只要你安安分分到了云南,自然知道该做什么。”
向扬见韩虚清一路上盘坐静养,显然内伤贻害甚大,不易痊癒,本来想找个机会动手剷除,但是应贤、应能却看得很紧,万万不像放走林、柳三人那样容易。
应文窥破其意,索性动手点了向扬的穴道,说道:“凭你这身内功,要冲破我的点穴手法少说也要两天。我每日点你一回穴道,禁制你的武功,直到我用得着你的时候为止。”向扬自然不肯乖乖就范,但是任他“天雷无妄”造诣再高,要冲破应文所封穴道却也着实为难。
直到今日,众人终於近了目的地。
车队来到苍山,迳往云弄峰行去,蜿蜒攀行,傍临着飞瀑直上山麓,眼前赫然矗立起一座坚石叠砌、方正高峻的关隘,正是南天壁垒龙首关。
龙首关乃苍洱一带的山关要冲,车队自当由此通行。韩虚清的座车领在前头,守关的军士上前盘查一阵,俱都堆笑放行。向扬过关之时,只听得几个守兵说道:“我说谁有这么大阵仗,原来是韩大侠回来了。邀回来这许多高僧,定是要念经做功德。”
向扬暗哼一声,心道:“韩虚清在老家的名声倒是好得很。韩大侠呀韩大侠!”
车外云树过眼,山路上颠簸一阵,半山腰上隐约见得一座高楼,来到近处,只见那楼依山而建,筑有五层,飞檐翘角,过了两层围屋方到
楼下,上头悬着“太乙高阁”四字木匾,笔致清妙。
韩虚清在苍山觅得师门至宝太乙剑,这事向扬也听文渊转述过了,详情虽然不知,但见这“太乙”二字,显然意指得剑之事,这自然是韩
虚清所居之地。但见韩府仆婢群相出迎,一个黄衣老道翩然越众而至,欣然笑道:“恭喜韩先生集全了十景缎,大功!大功!”韩虚清淡淡一
笑,说道:“若非有程道长坐镇寒舍,韩某也不放心离家如此之久。”
那程姓老道望了向扬一眼,拱手笑道:“这位想必是向少侠,幸会!幸会!老道程济。”
向扬躬身回礼,心中暗道:“这老道不知又是什么来历。”但见他鬚发白花,气度稳练,虽无仙风道骨之姿,却有看尽啊世烟尘的拓落精
神。应文一下车,程济又上前行礼,极其恭敬,向扬一看,心中不禁便想:“莫非他也是听从这应文老僧之命,并非韩虚清的属下?”
三僧、二俗、一道走进阁中。已有仆人在大厅上侍茶摆宴,应文朝程济、应贤、应能低语几句,自行转进内厅,不再出来。应贤、应能手
中各捧锦盒,并韩虚清三人迳往阁上楼层而去。
向扬想起应贤所言,心道:“那盒里装的,恐怕就是十景缎。他们这就要去破解其中奥秘了,我岂能不管?”举步欲行,却见程济挡在前
头,笑道:“向公子且留在此处用茶。”向扬笑道:“在下不渴也不饿,还是留给道长慢用罢!”
一个箭步抢过去,却不料程济道袍长袖一甩,一股劲风正拦住向扬去路。
此时向扬穴道未解,难发内力,全然无法招架程济这甩袖之劲,被迫连退几步。程济道:“听说应贤、应能两位都败在公子手下,老道自
然也不是对手。不过向公子现下既然无力动手,便还是在此小憩片刻才好。”向扬嘿然冷笑,说道:“好,也罢!”怒气腾腾地坐在听上,手
持茶杯,心中却想:“这老道的武功,约莫与那应贤、应能相去不远。应文老和尚点了我这许多日的穴道,我连日冲穴,可也有一番心得,这
会儿未必还要花上一两天。我就暗地里冲穴,穴道一通,就打你个措手不及。”
程济见他举茶不饮,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意,捋鬚笑道:“向公子不必心急。主子既然带你来此,自然筹算周全,公子不必费神寻思如何脱
身。”
向扬道:“主子?”
程济道:“自然是应文大师。”
向扬心道:“道士认和尚当主子,这可有点儿匪夷所思。这干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着实难解。”
饼得不久,一个韩府仆人来到大厅,说道:“老爷请程道长、向公子过去。”
程济起身笑道:“走罢,这可用得上你了。”向扬不动声色,静静跟在后头,绕上高阁顶楼。
这太乙高阁建构得古色古香,顶楼回廊处却有一扇铁铸小门,气象清冷,与这典雅楼房殊不相称。只听门后隐隐传来人声,其中之一正是
韩虚清。
只听他轻声说道:“夫人,十景缎俱已在此,你看可有一疋造假?”门后并无回应。向扬心道:“听韩虚清这声音中气疲乏,看来内伤可
还重着。”
韩虚清又道:“这“十景缎”已然齐全,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全部做到。夫人,那十景缎的秘密……”
忽听一个绵雅柔和、却又带着几分清冷的女声说道:“韩师兄,你若再以“夫人”二字相称,做师妹的这就一睡不醒,再也不能跟你说话
了。”
听这声音清澈成熟,或是个年轻少妇,总之不是少女口音。向扬微微一怔,心道:“师父除了三个师兄弟,难道还另有师姐师妹?”
韩虚清叹道:“好,好。好师妹,你先说说,这十景缎可不假罢?”
那女子沉默多时,才轻声说道:““苏堤春晓”……”她幽幽地轻唤,正是十景缎之一的名称。
沉吟良久,才又道:“确然不错,这些都是真品。”
韩虚清道:“好,十景缎你已经验过了,你再看看我这向师侄。”
向扬心头一怒:“还喊什么师侄?”
忽见铁门一动,缓缓向内打开。程济说道:“进去罢!”
程济便不说,向扬也会进去一探究竟。他大步走进,但见室宇精美,花窗竹几,一方木案上几卷诗书,自显文人雅致。看那衾褥妆奁的摆
设,自是女子闺房。
房中垂挂起九疋绫罗,幻彩夺目,赫然是那“十景缎”十中之九,只欠缺一疋“苏堤春晓”没挂起来,不知何在。韩虚清、应贤、应能站
在九景锦缎之前,绣榻纱幔之中另有一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韩虚清缓缓说道:“向师侄,见了师门长辈,还不行礼?”
向扬心中愤然:“你要我跟你行礼?”
一转念间,往那幔前一望,心道:“韩虚清称这女子作师妹,可我师门之中并不闻有女弟子,任师伯也没说过。这究竟是什么人?”
忽见纱幔微掀,“咻”地飞出一物,直奔向扬。向扬想也不想,反手一抄,摊掌看时,却是一枚断折了的金钗,上刻“如之”二字。
那女子见他手法俐落,却无甚劲力,轻噫一声,随即说道:“你被点了穴道么?”向扬道:“是。”听她语气不含恶意,心中暗思:“这
钗子出手既快且准,虽没附上多少内力,但这确实是“九转玄功”……看来她是要试我的底子?”
那女子沉默许久,缓缓说道:“韩师兄,两位大师,请你们先出去,片刻便好。”应贤、应能取下那九疋锦缎,各自退出。韩虚清微微皱
眉,说道:“师妹……”那女子沉声道:“韩师兄,请出去!”韩虚清轻叹一声,转身出房。
房中便只剩下二人。隔着纱幔,向扬只隐约见那女子倚榻而起,听她柔声说道:“你叫向扬,是华师兄的大弟子,是不是?”向扬道:“
不错。前辈……不知在师门如何排行?恕晚辈冒昧,我从不曾听师父、任师叔说起他们有师姐师妹。”
那女子轻吁一声,涩然苦笑道:“那也难怪。华师兄……你师父可好?他受了龙师兄、韩师兄那两掌,后患可根治了么?”
向扬微微一愕,说道:“这……师父已经谢世多年,难道前辈不曾听说?”
“啊”地一声,那女子倏然掀开榻前幔帐,失声道:“华师兄死了?”
直至此时,向扬才看清此女容貌,但见她肤色雪白,眉目清秀,一身素净的白纱宽袍,彷彿出水芙蓉,分明是一位典雅清丽的年轻少妇。
只是她眼神中充盈着震惊,此时不复雍容姿态,这一声急问向扬却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应道:“是。”
白衣少妇颓然垂首,肩头微微颤抖,低声道:“他早就走了,韩师兄竟然还……”紧咬着唇摇了摇头,复又朝向扬一望,泪眼已然朦胧,
颤声道:“他……
你师父他,他有个女儿,她是不是也……也已经……”向扬忙道:“不,师妹很好,她没事,前辈不必担心。”那少妇神色茫然,说道:
“瑄儿可长大了罢?”
向扬应道:“是,当然。”心中略一踌躇,说道:“前辈莫怪,晚辈有一事不明。我看这钗上刻有“如之”二字,这……这是……”
少妇轻声道:“是什么?”向扬道:“这是我师娘的名讳。不知……不知前辈可是姓“展”?”
少妇微微摇头,面露苦笑,随手又掷出一物,这次却不蕴内力。向扬顺手接住,正是另外半截金钗,上面正刻着一个“展”字。那少妇悽
然笑道:“你师父都走了,还叫什么师娘?”
向扬得见少妇全名,心中更惊,再凝目看她容貌,宛然便似华瑄的轮廓,只是气质、神态成熟了许多。他虽然自拜师起便没见过师娘,却
从华玄清口中听过师娘的名字,知道师娘乃是“真”字辈师祖展元真的爱女。只是师父生前少提其事,只说师娘早逝,余情概不多说,怎料今
日竟会在韩虚清的高阁之中见面?
华夫人深深呼吸几下,情绪似仍难以平静,别过头望着铁门,轻声说道:“这些年来,我恐怕有好些事给人瞒在鼓里……”
悄悄拭去泪痕,低声说道:“好孩子,你可知道你这韩二师伯的为人处世么?”
向扬道:“他如何处世,未必尽知,为人倒是清清楚楚。”
华夫人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好,好。我有好些话要问你,可惜……这当下时间实在紧凑。”
说着微一蹙眉,纤纤素手往榻底一探,倏然抽出一条寒光夺目、有若串冰的烂银长鞭。
【二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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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银鞭与华瑄先时所用的形制相同,银光铮然犹有过之。只听华夫人低声说道:“是谁封了你的穴道?”
向扬道:“是个叫做应文的老和尚。”
华夫人点了点头,道:“好,你就这么站着别动。”
银鞭轻轻抖出,但见华夫人手劲所及之处,软鞭蜿蜒如游龙,鞭梢瞬即点中向扬胸腹之间“巨阙穴”,着体之际悄然无声,九转玄功劲力
却直透任脉,传至气海。
向扬全身经脉顿时为之一热,心中登时明白:“师娘是在助我解穴。”
华夫人一穴点过,再点“璇玑穴”,仍属任脉穴道。她这以软鞭解穴的法门,比起文渊那“神剑点穴”之术各有千秋。剑尖锋锐,点穴需
得一点即透经脉深处;鞭身柔软,解穴时不能慢慢地推宫过血,均是难能之技。而华夫人以鞭法解穴,却又兼有顾忌男女之别,以鞭代手,便
无须直接触碰向扬身子。
向扬同时运气冲穴,但是应文的点穴手法委实高明,凝结在向扬脉络中的真气异常顽固,纵然华夫人银鞭连点十余处大穴,仍未能悉数冲
开。华夫人微微吁气,脸色微显苍白,说道:“先……且先到此为止。你功力回复了几成?”向扬道:“五、六成总是有的。”华夫人叹道:
“也罢,我这会儿……时间不多了。”
又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道:“这许多年来,只有你那任师叔在几个月前,曾经闯进来找过我一次。他说这些年来都没找到你师父的下落,
想不到……”咬唇摇头,却是强忍着叹息不发。
向扬怔然道:“任师叔也瞒着师娘,这……这可怎么说?”华夫人神情悽楚,苦笑道:“他倒是为我好了。要是我早知道……唉,不说这
个。我把广……那琴谱交给了他,要他好好弹琴,他可有照做?”向扬知她意指“广陵散”,意即寰宇神通人字诀的修练关键,当即说道:“
任师叔早已将文武七絃琴传给我师弟,那琴谱也交给他练了。”华夫人道:“你还有师弟?”
向扬道:“是,我那文渊师弟琴弹得很好,师娘可以放心。”
华夫人呆了半晌,喃喃地道:“收了两个徒弟?”
稍一回神,又望着向扬道:“那……那瑄儿呢?这些日子,她爹已经走了,她……她怎么过的?”
向扬道:“师父过世之后,就是我们照顾师妹。现下她跟文师弟情投意合……”
忽然想起,文渊身旁可不只有华瑄一女,若要解释起紫缘、小慕容之事,不免大费周章,当下说道:“……文师弟对师妹也很好,师娘不
必担心。”
华夫人闻言,脸上稍示欣慰,轻声道:“但愿真如你所说,瑄儿能过得好,我也就无所牵挂了。”
悠悠凝思片刻,从绣榻上取饼一个锦盒,一掀开,里头平置着一轴锦缎。华夫人信手展开,但见长堤垂柳,晓雾共桃花朦胧,湖色翠嫩,
清波似欲荡漾出锦绣之外,正是十景缎中的“苏堤春晓”,号称西湖十景第一。
但听华夫人说道:“这“苏堤春晓”,原本是你师父所有,六、七年前落到你韩二师伯手上,转交给我。”
向扬怒道:“这必定是韩虚清他以师娘……师娘性命做要胁,向师父强取来的了?”
华夫人叹道:“我也不知。你应当知道,你龙师伯早年叛变出门,从那时起……什么都乱了。那应文和尚帮着韩师兄……你二师伯啊,指
点他的武功,又告诉他十景缎的事。龙师兄也是一样,他进了皇陵派,专门跟你师父为难。你说他怎能同时跟两个师兄抗衡呢?”
向扬凝神倾听,又听华夫人道:“你任师叔当年武功不纯,帮不上你师父多少忙,只得浪迹天涯,先逃过龙师兄的追捕。那年……那年我
怀了瑄儿,就是你师妹。瑄儿出生那天,你龙师伯、韩师伯却只只找了过来……”向扬骂道:“趁人之危!”
华夫人微微一笑,摇头道:“怀了瑄儿总是喜事,也算不得什么危难,只是当时我虚弱得很,可真没办法出手禦敌,这才跟你师父失散了
,直到今天。好在韩师兄他……”说到这里,华夫人微一迟疑,叹道:“罢了,不提也罢。这些事情,眼下也不相干。是了,你师父怎么叫你
的?”向扬道:“师父在世时便称扬儿。”华夫人微笑道:“好,扬儿,这会儿你可得听仔细了。你道你韩二师伯为何将我锁在这里,我又逃
不出去?”向扬道:“想是他要向师娘问出十景缎的秘密。”
华夫人道:“是啊,这是其中之一。“十景缎”的秘密,江湖上罕有人知,就我所知,也只有你师祖获传最完整的解密之法,这秘密他只
传给了我,连你师父都不知道。我和你师父分开那时,我两脚脚筋受创,从此不良於行……”向扬闻言一惊,这才发觉华夫人之所以倚榻不起
,原来是只足已废。华夫人倒是一脸释怀,微笑道:“总算他没把我只手一起废了,那也还好。我被韩师兄带来这里,从此无力逃离,好在他
有求於我,倒也不致对我过於为难。我和韩师兄约定,他若能帮我与华师兄、瑄儿重逢,我就告诉他十景缎的秘密。”
向扬一听,忽然恍然大悟:“是了,难怪那韩虚清定要文师弟与师妹成亲,又说要带他们见一个人,可不就是师娘?他是存心讨好师娘来
着。”当下脱口说道:“师娘,这约定……我看韩虚清他可不会遵守。害得师父、师娘分离的,不就是他吗?”华夫人叹道:“当时可还有龙
师兄呢。他们两个时而合作,时而反目,说来也是互不相让。何况韩师兄把我掳来,另有……”说着又停了话头,不往下说。
纵然华夫人欲言又止,向扬也多少猜到了点。眼前这位师娘虽是长辈,但是容颜清丽,不露年华,重做闺女打扮恐怕也无人置疑,少女时
自是更为俏丽可人。
听韩虚清先前称她“夫人”,自然是癡心妄想,除了十景缎之外另有图谋。
思及此处,向扬心里更是痛骂韩虚清,心道:“韩虚清这狗贼!居然有意染指师娘,更加饶恕不得。”
只听华夫人叹道:“这些年来,我实在了无生趣。若非我还有一丝指望,盼能与华师兄、瑄儿重逢,我又何必苟活到今日?如今能听到瑄
儿的消息,虽然不能见她一面,我也心满意足了。扬儿,他日你见到瑄儿,千万别提起我的事。瑄儿的娘亲早已过世,无谓再让她伤心第二次
,知道么?”
向扬听华夫人此语,竟似有弃世之意,忙道:“师娘且慢,你千万别……”
华夫人轻轻挥了挥手,声音压得其细如蚊,道:“听好,等一下你韩师伯同那两个和尚进来,定会问我“十景缎”的秘密。你要记住,凡
是锦缎上绣有游人之处,千万别看,知道吗?”
这几句话说得郑重之极,向扬微微一愕,虽然不解其意,仍道:“是。不过师娘……”
华夫人道:“好了,别作声!”急将手中银鞭收回榻底。就在此时,铁门呀呀而开,韩虚清、应贤、应能重回房中,程济也跟着入房。
向扬心道:“原来师娘已听出他们回来了。嗯,我内力不曾全复,耳目可还不及师娘灵敏。”
只听韩虚清道:“师妹,瑄儿现下过得如何,想必你都听我这向师侄说了。他是华师弟的得意弟子,他说的话,你总信得过了罢?”
华夫人神色冷然,说道:“我当然信。韩师兄,你怎没告诉我华师兄的死讯?”
韩虚清叹道:“我只怕说了出来,徒惹师妹伤心。若我今日是带了瑄儿回来,那才敢另外说说。”
华夫人道:“如此说来,做师妹的真该谢谢师兄您了。”
韩虚清柔声道:“师妹,人孰无死?华师弟在九泉之下,想也不愿见你伤心落泪。你既确信了瑄儿过得甚好,此刻也算得偿夙愿,是否也
该履行承诺了?”
华夫人一瞥向扬,朝韩虚清说道:“扬儿是华师兄的弟子,那也就是我的弟子。这十景缎的秘密,不能只说与你听,扬儿也得要听。你若
答应,这“苏堤春晓”便拿过去挂着罢。”
韩虚清微一沉吟,眼望程济示询。程济心道:“那向扬穴道被封,不足为患。纵然他从十景缎领悟到了什么,眼下也不能有所作为。何况
主子已有吩咐……且由他去。”便即点头应允。
当下韩虚清拿了那“苏堤春晓”锦缎,高高挂起,继而将“麴院荷风”、“平湖秋月”、“断桥残雪”……乃至於“三潭映月”,一一挂
起。
向扬负手观望,凝神注目,心道:“师娘让我得窥十景缎全貌,韩虚清断不会放我离开此地。且看谁先解开这秘密?”
房中众人,无不屏息凝望着这十疋灿烂锦缎,每当其中一疋展开,总能动人心絃.当这十景缎尽数罗列开来,香闺之中蓦然变了一番光景,
彷彿尘世变迁,西湖山水跃然眼前,如梦似幻;锦绣中的风月云树,凝蕴着锺灵毓秀的仙气,历历在目,熠熠生辉;十景色彩辉映之下,宛然
凭空幻化出了人间仙境,一跨步,彷彿便能身历其境……
华夫人轻轻举袖,指向“柳浪闻莺”中的一个游人孤影,柔声道:“诸位便随那人,到“十景缎”中游历一番罢……”众人一看过去,不
由自主地注视那锦缎中的人,那人衣袂飘然,彷彿当真在锦缎之中踽踽独行,走在杨柳依依的湖水边,如一抹烟波似地悠然而去。
向扬微一恍惚,眼光正欲顺着那人去势而望,猛地想起:“且慢!师娘要我别看人。这不是人么?”一惊之下,原本眼中看起来幻影层叠
的锦缎色彩突然重新分化清晰,定神一看,原本所望之处分明是绣着杨柳低垂,哪里有人?向扬不禁一呆,心道:“方才上头的确有人形,但
……似乎不是绣上去的。”
仔细一看,向扬蓦地惊觉:原来那柳树周遭确无绣人,但是树枝、柳叶与湖水云烟之间余留的空隙形状,色彩光暗若稍一混匀,隐约便像
一个长袖飘飘的行人。这人形藏得巧妙之极,平常一眼望去决计看不出来,但在这十景景色穿插影响、华夫人又刻意提醒之下,这人形便成了
一个微妙的暗示,凭空浮现在他的眼前。
人形一消失,向扬便不知该看什么好。却听华夫人道:“漫步过杨柳,闻黄莺声啼,再向西行。”向扬一听,果见杨柳树下绣着曲折小径
,当即沿着小路而过,眼光随即扫到烟柳之中的几只黄莺,彷彿耳边真响起了嘤嘤鸟鸣,时作啁啾,那婉转,那柔悦,真令人身不由己地追随
过去,只恐少听了些许,也是莫大遗憾。
向扬眼里看着,耳里听着,骤觉灵魂动摇起来,彷彿倏地穿过自己眼前这一片光景,踏进了这异样的虚幻山水之中,脚底确然有路,悠悠
地往莫知所之的深远境界延展过去。置身此奇幻之世,眼望山之峭拔,水之幽邃,岂只是西湖一隅之地,俨然就是一片绮丽灵光勾勒出的新天
地。向扬神游其中,不见一人,只听着一个遥遥响起的声音指引,默默前行,心中却莫名地涌起疑惧:“这是哪里,何以一个人也没有?这…
…这路愈走愈长……”
他很快地发现,身旁的山水景色随着他的脚步,愈走愈是疏淡,由特异高远渐趋平缓,慢慢糊成一片,彷彿这世界正被什么东西给吸引过
去。他就像身处一个巨大的穹窿之中,他不是愈走愈远,而是向这浑圆洞天的核心不断探究过去,非是向外,而是反诸於内。他一路无阻,转
眼便把所有景緻抛在身后,踏进了这虚世的中央,赫然看见一团乌黑的人影默默立在那儿。
这一瞬间,向扬睁大了眼,豁然领悟:“原来是这里!”
向扬走向漆黑的人形,身材形象,与他无不契合。与这人形合而为一,也就能立在这世界的中心,他走过这段陌生的路,竟是为了往自己
身心之中探索……
直达心灵最深处。但是,他来这里找些什么呢?
找不到答案,可就形同白来一趟。向扬毫不犹豫,伸出了手,触及了那自身的投影。
“最后,走到“苏堤春晓”……到此为止。”
华夫人轻声引导,眼望余人,韩虚清、向扬都已如陶塑泥捏一般,再没一点动静。程济、应贤、应能站在远处,并不跟着同看十景缎,只
监视着韩虚清、向扬二人,静观反应。
华夫人细看向扬眼神,见他只目中不显光华,神游已远,心中暗道:“好孩子,但愿你心意坚决,切莫走上歧路。”再看韩虚清,那眼神
微有动荡,明显与向扬有异。她不动声色,悄悄凝劲於掌,心道:“却不知他走得如何?我只需要一掌的机会,只要那些和尚、道人来不及阻
拦……华师兄,我这就替你报仇了。”
她在等的,就是韩虚清彻底失去神智的瞬间。
这“十景缎”的奥妙所在,既非武功秘笈,也非藏宝地图,更没有暗藏密文,分开来看,便只是十疋美锦。但是十景同展,彼此色彩稍加
辉映,便可看出其中暗藏玄机。人的眼力有易於疲惫之处,若久观红锦,再看白锦,此时白锦上却会显出绿彩,此乃人身本能,无关乎见识、
武学高低。眼力再高之人,视物时仍有无数避不开的错觉,并非只此一项,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虽非指此,倒也可在此处借题发挥。
织出这十景缎的先人深知眼为人身门户,最能观感外界事物,便经研此道,在十景缎中藏入各种欺瞒人眼的“暗示”。人们看不出这暗示
所在,也就罢了,可一旦十景俱全,无形中窥见玄机之所在,那“暗示”却会比“明示”还来得强烈百倍,直接影响人心。而这十景缎的暗示
之所为,便是引人游观自身心灵。
十景缎无法给人任何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但是却能将人心开闢为几可乱真的幻境,这幻境可随人意志主宰,自我催眠,变化自如。十
景缎中隐藏的人影,正是人心映照出的种种欲望,随着这人影而去,必然迷失在心灵幻境之中,所以华夫人特别叮咛向扬莫看人形,便是怕他
受了暗示,思路走偏。
钻入这“十景缎”境界中的人,可在此穷究精神想像之变,领悟出人间至理,也可能堕落到梦想深处,从此形如废人。说起来,十景缎实
为通往心中迷阵的大门,让人能直接了当地探索自身,华夫人所知道的,也就是其中一种能安然避开危险的“暗示”,直接从十景缎中历练心
灵的法门而已,世间并非只此一种解法。
但是十景缎中偷蕴着欲望的小人影多不胜数,却非人人都能力保清明,而不随之起舞。
韩虚清的“心路”走到何方,华夫人无从得知,但她深信走不到好念头去,眼前这韩师兄心中早存有多年欲望,应当已追随着哪一个人影
儿,去拼命在内心实现自己的欲望才是……
一阵木石碎裂之声传上太乙高阁之顶,突然惊动她的思绪。应贤、应能相视一望,急忙转身出门。程济一瞥门外,笑道:“想是有韩先生
的仇家寻上门来了。”
华夫人微微一笑,眼见韩虚清、向扬仍在出神,当下柔声说道:“道长不去迎敌么?”程济道:“老道职责在身,要看紧着这“十景缎”
,有什么危难,自有两位大师处理。”
华夫人微微一笑,轻声道:“也罢……”素手一翻,刷地从绣榻底下曳出银鞭,一阵破风急啸,赫然使出“八方风索”中“凯风式”,银
鞭矫矢如龙,急袭韩虚清后心。
这一下由执鞭到挥鞭,出手快绝,令人不及瞬目,程济陡然一惊,喝道:“慢着!”急扑上前,出手欲截住鞭势,以免尚未知晓韩虚清参
透十景缎的结果,便见他当场丧命。却不料华夫人凝劲已久的左掌拍出,一击之下,程济竟给震开几步,已然无法阻拦银鞭。华夫人但觉手臂
筋骨一阵撕痛,咬牙一忍,仍将右手劲道硬发出去,鞭梢转向,银光已抽上韩虚清背脊。
【二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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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韩虚清即将当堂中招、脊骨断折的当口,忽见他左掌一圈,猛地翻身抄住银鞭,右手骈指而出,指力如离弦之箭,竟是刺向程济左肋
。程济正出手营救韩虚清,万不料却反而遭他偷袭,又正当与华夫人过了一掌、旧力已竭之际,登时指力着体,直贯五内。
程济目眥欲裂,狂啸着一拂衣袖,一股大海浪涛似的雄厚内劲急催而出,逼住了韩虚清的追击之势。但胸肋乃人身要害,一旦中招便有致
命之虞,程济反击一招,便再也按不下喉间鲜血,一张口,便呕得满地血红,颓然坐倒。
韩虚清沉沉一笑,左掌真力不绝送出,与华夫人的内劲盘旋激斗,拉开在两人之间的银鞭登时起伏如浪,银光粼粼。华夫人脸色苍白,奋
力将九转玄功之力催发出去,银鞭上的比拼虽然尚无败象,但她却感到身子骨渐渐支撑不起,筋骨彷彿随时便要离散一地,整个人就像要垮了
下来。
但听韩虚清柔声笑道:“多谢夫人,你这一鞭来得正是时候。我能一击制住这妖道,可要归功於你。”
在这比拼内力的关头,韩虚清仍能开口言语,比起朱唇紧闭、额渗冷汗的华夫人来说,自是游刃有余,自信满满。他一抖左臂,“寰宇神
通”功力发出,立时打破僵局,将两股内劲一并推向华夫人。华夫人身子一颤,松手放开了鞭柄,登时卧倒绣榻之上。她挣扎着纤弱的肩头,
想要撑起身子,却给韩虚清走上前来,一伸手便重新按倒下去。
韩虚清微笑道:“你可千万别劳神。师兄早告诉过你,你产后中的那一掌伤及真元,身子根基已坏,怎地还要强运内功?”
华夫人柳眉一扬,低声道:“当年却不知是谁怕我帮着华师兄,才打我一掌、废我只脚?”
韩虚清叹道:“这是龙师兄心狠手辣,夫人,你怎地仍是信不过我?”
华夫人冷笑几声,神色惨然。只听韩虚清又道:“你对我诸般误会,虽是难以解释清楚,做师兄的总不会见怪於你。如之……”
华夫人怒道:“不许你这么叫我!”
韩虚清微微一笑,柔声道:“如之,你怎地还是这么害羞?不过你挥鞭打我,可又太过大胆。你难道不知,我回来的这一路上假作内伤不
癒,处处听命於这些和尚道士,为的就是赚他们一时大意?这些人都是邪魔外道,我之所以屈已从人、韬晦待时,便是要守住这“十景缎”的
秘密,免得落入这些歹人手中。你这一鞭打下来,虽是帮了师兄,可怎么不先说个清楚呢?”
他一看向扬,见他依然毫无反应,仍自神思冥想,当即说道:“我这向师侄历练太浅,如何能在一时三刻之间尽解“十景缎”奥妙?就是
我也没这把握。我听了你说的解密法门,便即熟记在心,准备回头扫灭这些假和尚、真歹徒,再行闭关修练。”
华夫人心中一凉:“毕竟是没能骗过他。”情知奇袭失手,韩虚清又早有提防、根本还没开始钻研十景缎,此时已难有击杀他的机会。
她眼望向扬,心中一声叹息:“扬儿此刻神游物外,韩虚清若要杀他,根本无从抵禦.华师兄,想不到……我今日连你收的徒儿也保不住…
…”
正当华夫人黯然绝望之际,又听韩虚清柔声说道:“等我尽解十景缎的秘密,我就能成为天地间第一等人物。如之,如之,华师弟怎能跟
我比美?谁能比我更匹配你?”
这番话比起他前头言语,志得意满之意更甚,华夫人听得一怔,隐约察觉有些异样。再一看韩虚清的表情,微微觑瞇了的只眼光芒闪烁,
瞳孔深处却是虚幻无神,整个眼珠便似一圈浮扁。
华夫人愕然以对,心道:“他的眼神不对!看他这副神气,说不定……”
心头一阵沸腾,眸子悄转,沿着韩虚清眼、鼻、胸、腹往下瞥去,赫然看到一个令她骇异不已的景象。她险些惊呼出声,但仍竭力自制下
来,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韩师兄,你错了,你说你没看十景缎……你却万万想不到,你竟会把自己给骗了!”
她不知道韩虚清在听她叙述“十景缎”解法之际,是有所戒慎、对眼前的锦缎视而不见;是深信不疑、当下便中了她的误导之计;还是心
中虽怀疑虑,但仍忍不住看着十景缎稍加探究,就此跌入那幻想世界?但她知道,“十景缎”已在某方面催变了韩虚清的精神,连带地影响他
的身体起了变化。
因为她看到了一个明显的证据,而这证据的浮现,同时也使华夫人濒临一个邪恶的险境。这是对她的身体最恐怖的威胁,华夫人紧抿着唇
,身子不禁发颤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韩虚清不断欺近自己,继续吐着陶醉的言语,对她那妩媚的胴体露出愈发明显的垂涎意味……
一团森冷剑芒冲破“太乙高阁”大门,余势更将门后的七、八个守卫杀得浑身披血,惨叫倒地。待得应贤、应能二僧闻声赶到,韩虚清的
属下早已倒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文渊、大小慕容、石娘子、柳涵碧五人抵达太乙高阁,直捣黄龙。五人连日赶路,抵去了人生地不熟所虚耗的时日,终於追上应文的车队
,同一天里到达苍山。慕容修率先破门而入,闹得惊天动地,小慕容匆匆跟上,叫道:“大哥,你就不能悄没声息地打进去么?”慕容修傲然
笑道:“偷偷摸摸的多不痛快?反正要决一死战,乾脆硬闯进去!”
文渊微微一笑,进了大厅,便听得应贤、应能的脚步声传过来,心道:“来了两人,步履又轻又稳,功力极高……莫非正是柳姑娘所说的
,埋业寺中的两名老僧?”当下拱手说道:“晚辈文渊,前面可是应贤、应能两位大师么?”应贤微微一笑,道:“文施主耳力过人,令人佩
服。老衲正是应贤。”
文渊道:“那么另一位是应能大师了。我们只想捉拿韩虚清一人,还盼两位大师放行。”应贤道:“阿弥陀佛!那韩虚清替我师兄弟三人
办事,苦劳不少,此时尚未大功告成,我们还须保他周全。”
慕容修冷笑一声,道:“废话!”嗡地一振长剑,使开“大纵横剑法”抢攻。应能执起木剑,“韶光剑法”一经使开,在绵绵黄影之中,
慕容修这“一字剑”的势道迅即淹灭无踪。慕容修微微一惊,喝道:“秃驴,你使这什么邪门剑法?”应能微笑道:“这路剑法籍籍无名,慕
容施主即便不识得,倒也无损威名。”慕容修大怒,长啸一声,森寒剑光尽自纵横交错,攻势猛烈,却仍奈何不了应能那一柄木剑,着着无功
而返。
石娘子旁观数剑,微一沉吟,说道:“以木剑出招,所恃者便非剑招,而是剑理。大师的剑法能一举灭去偌大威力,莫非是“韶光剑法”
?”
应能朝她一瞥,微笑不答。便以向扬“天雷无妄”功力之强,韶光剑法亦能消尽其劲,慕容修剑法纵然悍猛犀利,却又如何能佔得上风?
转眼之间,大纵横剑法已浪费了数十招的气力。
二僧功力之高,绝不下於龙驭清、韩虚清,慕容修一轮抢攻失利,旁人自是人人都看了出来。小慕容擎出短剑,叫道:“大哥,咱们一齐
上!”
慕容修怒道:“呸,就不过一个老秃驴,你大哥还不用别人……”
却见小慕容纤纤身影一晃,赶到他身边凑耳说道:“两个都缠住。”
兄妹之间素有联手默契,慕容修一听便懂,当下剑法一变,厉声喝道:“文渊小子,快走!”
长剑赫然广掠丈许,连同应贤一并卷入剑光之中。
应贤微微一笑,说道:“大小慕容威名赫赫,可惜老衲无缘领教。”
不等小慕容的短剑围攻上来,便自飘然趋避,脱出两人剑光合击之中。应能却把木剑一抖,把小慕容的剑招一并接了过去,以一敌二。
慕容修骂道:“小妹,出手慢了!”
小慕容嘻嘻一笑,心道:“本来就是要跟你围攻他一个。真要同时打两个,打得过么?”短剑顺着兄长剑势起舞,蓦地组成一个旋风似疾
转不已的光圈,飕飕飒飒地转着一圈圈瑰丽剑芒,已将应能笼在其中。
却见那木剑转折自如,攻守之间大有余裕,丝毫不以两人联手为苦。
文渊心道:“只怕小茵与慕容兄联手,仍难对付那应能和尚的奇异剑法。听这剑法的节奏,全非循常理而行……”才正想着,耳中又听得
劲风呼啸,正是应贤出手。“扶摇大风”功力一到,真如天象异变,破坏力骇人之极。应贤一掌拍来,文渊全身上下均能感到疾风扑至,衣衫
劈啪作响,不由得心中思量:“这应贤的武功则以内功见长,单凭这一股掌风,已可媲美龙驭清的九通雷掌……只怕以师兄武功之高,也不能
在片刻之间胜他。现下换作是我,更难取胜。”
可是,文渊丝毫不觉险阻重重,信手拍出一掌,凭着“潇湘水云”那缥缈若虚、玄幻莫测的手法,化解了应贤的第一掌,更加信心满满,
脱口说道:“应贤大师,我们无暇久耗,只好速战速决。”说罢“锵”地拔剑而出,一片寒光嗡嗡急颤,倏然间重凝骊龙剑形,下一瞬间复又
绽开,银光迸碎,乍然暴开万丛冷锋,乃是“猗兰”一曲所化,却是不攻应贤,迳攻应能。
应能正与慕容兄妹过招,尚自游刃有余,却不想文渊蓦然攻来,剑势奇猛,虽是微微一惊,倒也不惧。“韶光剑法”牵开一道圆弧,木剑
随即幻作一片柘黄剑影,同时牵制了三人繁複无比的剑招。慕容修嘿了一声,心道:“老秃驴剑法古怪,竟能同时以一敌三?”心中当然绝不
服气,正要加紧剑招,忽听文渊叫道:“慕容兄、小茵,我有办法破他剑法,你们先让开!”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讶然。应能一摆木剑,道:“文施主若是破得,尽避来破破看。”
文渊道:“是,不过晚辈有言在先,大师这路剑法善於守而不善於攻,一旦剑法被破,恐怕要伤及大师,切莫见怪。”应能一听,哈哈大
笑道:“你我乃是敌人,便有一方丧命也不为过,你竟然怕伤了我?”文渊躬身道:“晚辈对大师并无敌意,只是迫不得已而为战。得罪了!
”平平一剑刺出,朴实正大,缓急得宜,乃是“指南剑”正宗招数。
应能心道:“韩虚清最擅长指南剑,这招我看得还少了?”想也不想,便要以韶光剑法夺去这一剑上的劲力。岂料就在“韶光流转”之际
,文渊跟着踏上一步,重新注劲於剑,剑尖持续进逼。应能为之一愕,木剑一转,又使骊龙剑上内劲枯竭。可就在同一时间,新一股内劲复又
涌上剑身,这一招“指南剑”竟然永无止境,非要刺中应能不可。
应能脸色遽变,木剑已难兜出第三回的“韶光”,被迫急纵一旁,喝道:“你……”不及再说下去,文渊已掉转剑尖,去势稍缓,仍是那
一招“指南剑”,不中应能誓不罢休。应能脸色凝重,木剑陡发淡薄黄雾,韶光剑法连绵使出,夺取文渊剑上劲力的次数愈发频繁,但文渊不
断递补内劲,无论应能如何破招,竟都抓不住文渊剑上劲力空虚、露出破绽的一刻予以还击。
眼见文渊的剑势愈进愈慢,却是愈逼愈近,应能不禁暗暗骇然,灰沉沉的眉角滴落几许冷汗,心中终於相信:“他并非虚张声势……“韶
光剑法”当真给他破了!”
“擦”地一声,木剑已被骊龙剑剑尖削碎,这一手“指南剑”抵上了应能心口,锋朝左右,保证可以穿透肋骨间隔,贯体而过。文渊却没
继续将剑往前挺,只是凝力於剑尖,隔着应能的僧袍皮肉,与他稍快的心跳稳稳对峙着。
旁观众人莫不愕然,想不到片刻之间,战局便已分晓。小慕容欢呼一声:“好!”慕容修却神色肃然,沉声道:“高兴得太早了,小子还
没赢!”
应能长叹一声,苦笑道:“老衲练剑四十年,虽有“韶光剑法”不敌的对手,但那是功力相差太远所致。被人破解剑理……却还是头一遭
。文公子着眼何处破招?”文渊凝剑不动,道:“剑上劲力可绝,余音却不能绝,我是靠耳力破招。”
应能微一沉思,豁然想通,点头道:“原来如此,高明之极。”
先时文渊以“猗兰”快剑猛攻应能,并非意在奇袭,而是纯属试探。他趁着前几剑里的拆招,明白了“韶光剑法”能夺人招数劲力的奇效
,又从后头的数十剑中,细细聆听每一回过招的“韵律”之所在。纵使自己剑上劲力已失,但振剑发出的声响却不会因而消灭,他由此判断出
自己每一剑在尚未夭折之前,本该取得的战果。
很快地,文渊就明白:“韶光剑法”之奥妙,便是能在瞬间将敌招的“寿命”推至尽头,让这一招变得蹉跎光阴,一事无成。想要破招,
只好让自己的招数长寿一点,甚而“长生不老”了。於是,他使出一招最简单的指南剑,贯彻他耳中响起的出剑韵律,剑势愈慢,愈得“养生
”之妙,终至应能的韶光剑法造诣不及之处,拖垮了他的剑法理路。
应能缓缓说道:“纵然韶光剑法被破,你却还没能伤我。我现下改使其他剑法,你可未必能够取胜。”文渊道:“当然!晚辈只是破解剑
法,真打起来,未必能胜过大师。我这一剑指着大师心口,其实也全然无用。”应能微笑道:“是么?”文渊道:“大师的心跳已然平缓如常
,难道不是胸有成竹,自认并未感到生死威胁?”
应能哈哈一笑,僧袍一晃,身形忽如水中倒影,层层荡开,文渊剑下倏忽之间只余淡淡残影,文渊耳中亦只听得微微声响,应能的气息便
已从剑尖之前闪到了自己身后,随即听他说道:“老衲还有这“白驹过隙”的步法,你又如何破得?”
这声音几乎是贴着脑袋响起,文渊一惊之下,还没听完便已回身出剑,堪堪来得及抖开剑光,护住全身,心道:“好厉害的轻功,简直是
神出鬼没!”只听耳畔声响微起,应能又已闪动身形,却听小慕容惊叫一声:“啊呀……”声音突然哑掉,紧跟着慕容修厉声暴喝:“秃驴,
你干什么?”
文渊猛吃一惊,叫道:“小茵,怎么了?”
正要赶上一步,却听应能说道:“不许过来,你只要动得一步,老衲可不担保慕容姑娘的性命。你看不见是不是?老衲同你说,我左手拿
住慕容姑娘咽喉,右掌按她小肮,一旦两掌发劲会变得如何,你自行想想便知。”
听他声音,离自己少说也有十几步远,小慕容的呼吸与他同在一处,果然落在他的手里。文渊心中一寒,只得停步。
慕容修目眥欲裂,振剑吼道:“他妈的老秃驴,快放人!”
应能淡淡地道:“慕容公子剑法卓绝,何不上前一拚?说不定你一剑便能杀了老衲,得保令妹平安。”
慕容修气得咬牙切齿,却怎能冲上前去?当此情势,应能随手运劲便能杀了小慕容,眼见他步法奇快,方圆数丈之内眨眼便至,小慕容毫
无抵抗之力便已被擒……就是奇袭一剑,也未必能够奏效。
文渊听小慕容全不说话,只是呃呃呻吟,唯恐她就此窒息,忙道:“大师请先松手,你是前辈身分,怎能拿一位姑娘当人质?”应能却道
:“我们师兄弟二人联手,应付各位绰绰有余,何须人质?老衲只不过想看看阁下如何救你这位心上人。我也不用捏断她的喉咙、震伤她的丹
田,就只这么扼着她,不久也会毙命。”
文渊急道:“大师若要考较晚辈,尽避出手便是,怎能对慕容姑娘出手?这可不是前辈高人的手段。”
应能瞇起只眼,满口灰髯底下露出一丝异样笑容,微微摇头。应贤呵呵大笑,说道:“我们在埋业寺里设机关害你师兄,联手用车轮战耗
他气力,可算得光明正大?寺里的佛像稀奇古怪,你还当我们是佛门高僧?那韩虚清的所作所为,多半也是我们一手操控。难道你真以为我们
都是仁人君子、佛门高僧,还要来晓以大义?”
文渊听得一呆,又闻得小慕容痛苦呻吟之声,霎时之间怒气勃然,对着应能喝道:“好,这下我可知道了……我给大师一个机会松手,你
放了慕容姑娘,我不杀你!”应能闻言又是一笑,道:“我这就杀了慕容姑娘,瞧你可能杀得了我?”
说着右手微微加劲,小慕容陡然间神色大变,睁大了眼睛,喉间发出的声音沉浊异常。文渊猛吸一口气,缓缓地道:“好,我就杀你!”
“霹”一声响,一道惊雷似的银光贯碎整排木雕屏风,轰然巨响,骊龙剑曳影还形,钉进一堵石墙,直没至柄,嗡然震颤传遍厅堂。应能
料定文渊会掷剑求以奇袭,早有准备,眨眼间便已闪到两丈之外,哈哈笑道:“失手……”
“啪”地一声,一颗飞石正中应能左肩,在文渊飞剑破空之声掩蔽之下,应能竟然毫无所觉,猛地左臂一震,手掌不觉微松。小慕容只求
喘一口气,趁机奋力一挣,游鱼似地滑出了应能箝制,本已收进袖底的短剑顺道翻出,在堪称贴身的近距离下猛刺一剑,正中小肮,鲜血溅得
小慕容袖洒红花。
嚎叫声中,应能急发一掌,却在连中二招的同时失了准头,没能打中任何一人。小慕容早已就地一滚,滚到了慕容修身后,慕容修手中剑
光猛劈出去,厉声怒吼:“找死!”此剑就只是由上至下的一劈,力道刚猛如雷,再无转圜余地,一剑在地上劈了道五尺有余的骇人深痕,石
砖碎散,应能却已凭“白驹过隙”的步法闪出一丈开外。
比起先前那几下进退若神的奇速,这一丈的距离未免短了。吃惊、负伤的两下阻扰,已将应能的脚步拖住,令他的快脚踏不开最大的一步
……
应能脚才稳住,骤觉身后有人,不觉骇然:“此人竟在我之前抢到此处,是谁?”
一道炽烈如火的阳刚掌力狠狠印上他的背心,顿时打得应能狂喷鲜血,猛然扑地栽倒,“喀啦”几声,几处骨骼断碎,却是因撞地过猛而
断,与掌力本身无涉。文渊凝神收掌,散去“广陵止息”功力,深自调息几下,轻声道:“可杀了你么?”应能毫无反应,却只见他倒地的血
泊不断扩大,伤势恶劣之极。
小慕容翻身站起,又连喘了好几口气,吐吐舌头道:“好险……当真差点没命了!”文渊顾了应能一眼,急忙奔回小慕容身边,关切备至
地道:“怎么样?
喉咙、丹田可伤着了?”小慕容脸上稍复血色,嘻嘻笑道:“没事,没事,就是心痛。”文渊惊道:“你伤了心脉?”
小慕容嗔道:“没有!你这傻瓜,我担心你呀!”
文渊奇道:“被捉住的是你,你反倒担心起我?”
小慕容笑道:“我看你横眉怒目的样子,活像要气得折寿,还不担心?”
文渊皱眉道:“胡说八道。”但见她言笑自若,心中自也放心,回头向石娘子一望,心中感激之极,拱手道:“多谢石庄主,好一手飞石
功夫!”石娘子淡淡一笑,耸了耸肩。
应贤上前扶起应能,一搭他脉息,只觉他真气断断续续,生死未卜,不觉淒然落泪,低声道:“应能,你且撑着……“十景缎”已然齐全
,四十年来的想望便要实现,难道你竟要先走一步?”其声悲恸,绝非作伪,文渊不禁心中一乱,心道:“这两个老僧,到底是什么来头?是
正是邪?我这一下出手,可别是太莽撞了……”
忽听脚步声响,又有一人来到,缓声说道:“生死有命,无须伤悲。应贤,你替应能接续真气,能活便活。不活,也是命数。”
慕容修、石娘子等齐往那人望去,见是个长发老者,额间却点了戒疤,行止间隐透堂皇气象,威仪赫赫,心中各自戒备。只听柳涵碧叫道
:“啊,就是他,他就是老和尚们的师兄应文!”
应文逐一望过众人,最终凝目於文渊脸上,见他一脸错愕神情,当即说道:“文渊,好久不见!你可知老夫是何人?”
小慕容怔然望着文渊,轻声道:“你们见过?”
文渊一脸茫然,喃喃地道:“我……我不知道。柳姑娘说他就是应文?”
小慕容道:“是啊!”
柳涵碧跟着补上一句道:“就是他,绝对没错!”
文渊点了点头,道:“我是看不到他的模样……他有蒙面吗?”
小慕容道:“没有,这人我从没看过……”
才刚这么说,她却突然想起“蒙面”一事,不禁惊呼一声,叫道:“该不会,你是说那……”
文渊正面对着应文,紧闭着的眼帘虽然无法接收他的外貌,耳朵却能听见他身上发出的任何一丝声息。
他再次确定了眼前人的身分,缓缓说道:“你的确没以真面目出现在我们面前过,难怪认不出来……但我记得你的声音。还有那“埋业寺
”三字,我终於明白……”
应文嘴角一扬,说道:“不错,正如你所想,“业”就是罪业。”文渊道:“深埋罪业之地,乃是“罪恶渊薮”……你还没死,你是寇非
天!”
长发老人意味深沉地一笑,微微点头,环抱在身前的手掌微微震动,指甲缝里浮溢着淡淡的金光。
【二一九】
-------------------------------------------------------------------------------- 自文渊一众大闹夺香宴,江湖俱传四非人之首寇非天葬身大海,昔时恶名昭彰的“罪恶渊薮”就此在武林上除名。且不说别人,文渊便亲眼看
着寇非天炸船自尽,当时他尽多感慨,却也不曾怀疑寇非天之死。
此时寇非天重现於太乙高阁,文渊惊讶之余,脑中倏然想起寇非天种种言行,喃喃地道:“原来你故意假死,却暗中操纵韩虚清干下这许
多恶行。”
寇非天说道:“要使唤你这位韩师伯,我也不用弄这出海烧船的排场。我之所以要死这一次,乃是要毁掉“罪恶渊薮”。”
文渊道:“罪恶渊薮是你的势力所在,你……却为何要自毁根基?”
寇非天淡淡地道:“你说“罪恶渊薮”是我的势力根基?此言差矣。我培植起罪恶渊薮,不过是想在江湖上制造点风波,聊为消遣。”
文渊叫道:“罪恶渊薮专门为非作歹,这便是你的消遣?如夺香宴这等淫邪聚会,也是你的消遣?”
寇非天道:“如何不是?”文渊怒气腾腾,直指寇非天道:“你这所谓消遣,不知害了多少江湖豪傑、良家妇女,难道你竟无一丝愧疚?
”
寇非天嗤鼻一笑,缓缓地道:“你这番话,早该在当日你我对掌之日便骂出来,如何到今日才说?难道你那时还不知道我是罪恶渊薮之首
,当然是专门为非作歹?你要说我草菅人命,老夫倒也无可辩驳,我的确是没把人命当一回事。老夫若真要杀人,死伤动辄成千上万,哪还在
意江湖上区区几十、几百人的仇杀死斗?”文渊道:“这么说来,倒是晚辈眼光短浅了?”
寇非天道:“那倒也不是。只不过……老夫身为天下第一罪人,见识过的瀰天大罪何其多,早已麻木。是非善恶,对老夫来说已没多大意
思,我只想把多年来的心愿妥善了结。”
便在此时,太乙高阁顶上传来一阵长啸,犹如隆隆雷震,贯透云霄。众人闻声愕然抬头,只听这啸声中气沛然,啸者似欲抒尽胸中千万事
,声震阁楼之余,更显出他内功精纯深厚。文渊细听之下,当即认出啸者,道:“是师兄!”
寇非天抬头一望,道:“看来你师兄业已窥得“十景缎”玄机……也该是老夫验收成果的时候。”说罢转身便行,迳自上楼。
慕容修喝道:“说走便走?哪那么容易!”
应能袭击小慕容,他心中犹有余愤,这时猛地发作出来,长剑霹霹作响,上前追击。应贤一晃身便拦在前头,“扶摇大风”功力猛击过去
,硬生生震开慕容修的剑势。小慕容一拍文渊肩膀,叫道:“这里交给大哥,咱们去追寇非天!”文渊心道:“慕容兄心高气傲,这时也不便
插手,好在有石姑娘掠阵,慕容兄至少也可自保,应无凶险。”当下点了点头,两人齐步奔出,前头却突然传来阵阵脚步声响,一只只绽着凶
光的眸子自内厅暗处转出,步步上前。
当向扬睁眼醒来,但觉胸中浊气沉重,连周遭景象都不曾看清,便不由自主地纵声长啸,直至胸臆舒坦,方才真正回过神来。眼见自己仍
在那铁门闺阁之中,韩虚清坐在绣榻边,目绽异光,直盯着自己瞧,一只手掌却正抚摸着华夫人裸露的肩头。程济闭目静坐,眉头深锁,脸上
几乎不见半分血色,却似深受重创,正自运气疗伤。
向扬眼神一紧,但见师娘罗衫半解,褪至胸口的仅堪遮掩半边酥胸,尽显柔润体态,又听她呻吟虚弱,神情昏昏沉沉,显然内伤不轻。只
听韩虚清笑道:“向师侄,你醒得正好,这位就是你师伯母,还不快快拜见?”说话之时,神情怡然自若,便似华夫人本就是他元配一般。
向扬一握拳头,沉声道:“韩虚清,你伤我师娘,举止不敬,还敢说这污言秽语侮辱於她?你给我站起来,我现在就送你归天。”韩虚清
微微一笑,轻轻搂起华夫人的腰身,说道:“你胡说什么?我如今心愿得偿,人格武功俱是完美无暇,如之自当心仪於我,华师弟在九泉之下
,也会对我感激不尽。”向扬哼了一声,道:“这种话真亏你说得出口,你的脸皮到底厚到什么程度?”
华夫人被韩虚清抱在臂弯里,无力抗拒,只得颤抖着手,紧抓衣襟不放,免得在徒弟面前暴露太甚。
她勉力提起精神,轻声说道:“扬儿,快走!我已和你师伯约定过了,他不会伤你,你快走罢!我教你的东西,你好生记着,日后……日
后自能报你师父的恩情。”
这话华夫人已尽量说得隐晦,总之是要向扬切莫冲动,先求平安离开此地,日后凭“十景缎”有所作为之时,自有杀败韩虚清,替师父、
师娘雪耻的机会。
向扬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师娘设想。不过徒儿练成“天雷无妄”以来,除了那应文老和尚之外,还没遇上敌不过、打不赢的对手。这
位韩二师伯,今日我绝对不会再放过他。师娘请小心!”二话不说,一掌疾拍韩虚清胸膛。
韩虚清笑道:“好无礼的小辈!”搂着华夫人的左手犹未放松,右掌便迎了过去。蓦地一阵猛劲暴发,向扬这一掌威力波及太广,纱幔锦
被均给掌力卷得片片撕裂,韩虚清“砰”地翻飞出去,摔到了房中角落。华夫人被余劲扯得跌卧榻上,“啊”地一声痛呼,似乎撞着了伤处,
手掌微松,便要抓不住衣服。向扬脸上一热,哪敢多看,忙掀过半张被单盖住师娘身子,低声道:“师娘抱歉!徒儿发劲过猛了。”疾步挡在
华夫人与韩虚清之间,心中暗道:“好,给应文老和尚封住的穴道全解开了,使劲全无问题……但是这韩虚清,可是伤势未癒么?竟连一掌也
受不住?”回想他那副信心满满的模样,不觉生疑。
华夫人看在眼里,却是忧喜参半。韩虚清参悟了“十景缎”之后,精神已然有所变异,不可以常理测度。他对於出神不动、可以轻易击杀
的向扬视若无睹,却来渴求自己的身体,理当是有应付向扬的余裕,却如何会在一掌之下摔飞出去?
其中恐怕另有玄机。但向扬这一掌功力纯熟,确是极高明的“九通雷掌”,架势转折,便与华玄清当年如出一辙,华夫人不觉心神激荡,
回想往事,几欲失声落泪。
但见韩虚清缓缓站起身来,眼神重新一扫向扬,赫然冷锐如剑,神情遽变,闲适颓唐之态尽去,转眼间重拾武林宗师气派,更流露一股洋
洋自得的傲气,缓缓说道:“向扬,你这是白费力气。我已从十景缎中淬炼出圣贤之身,你岂堪与我匹敌?”他先前才说自己没看十景缎,此
时却又改口,华夫人登时更加肯定他神智已乱,当下叫道:“扬儿当心,他错解十景缎,眼下已经是半个疯子,不可理喻,武功也不可以本门
解法拆招!”
韩虚清只眉陡然一竖,道:“我心境清明,超凡入圣,哪里疯了?我取得“十景缎”奥秘,已是天下无敌!”便在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
传来:“你取得了什么奥秘?救回了你那不中用的东西,便算是奥秘了么?”声音的主人缓缓入房,正是寇非天。他伸掌往程济肩头一按,一
股绵和醇厚的内劲如滔滔江河也似,送进他周身经脉,霎时助他驱通瘀血,张口便呕。
向扬见寇非天来到,顿时收敛心神,严阵以待,同时又想:“什么不中用的东西?”往韩虚清一看,突然见到他长衣所掩的裤底高高隆起
,竟连宽大的袍衫也遮掩不住,又见华夫人神色尴尬,心中顿时了悟,当下叫道:“韩虚清你这老贼,难道你看了这十景缎,就只是为了治你
的不举?”看来这正是韩虚清欲望之所在,是以十景缎在此生效。
韩虚清不行房事十余年,华夫人素来知晓,她也因而在这些年里免於韩虚清的侵犯,直至今日方重临险境。
此时向扬一语道破韩虚清的痛处,韩虚清登时脸色一变,冷笑道:“岂只如此……不,我何时看过十景缎了?我这一身成就,全是我痛下
苦功而来。”
向扬哈哈一笑,道:“是么?看来你自欺欺人的本事更上一层楼,怎么说都是你厉害,这会儿开始前言不对后语了。我也看了十景缎,好
在没变得像你一样胡言乱语,真是万幸!”
寇非天凝望向扬,见他言行果然无甚改变,武功、气度亦一如往常,不觉深有所思,捻鬚沉吟。韩虚清却已动杀机,骈指点出,是以指法
使出“指南剑”剑意,笔直一线迳取向扬。向扬翻掌拆招,两人手臂交错,电光石火间连过几十招,蓦地“砰”一声互拚掌力,却是“九通雷
掌”与“皇玺掌”的交锋。
两人掌力互震,重新分开,向扬微微吐纳,平缓气息,韩虚清却不作调息,指着向扬说道:“你侮慢尊长,又勾结靖威王府作乱,罪大当
诛。我今日便来清理门户!”指力随即刺出,威力更增。向扬闻言大怒,一拳“冬雷震震”直打出去,拳指甫抵,韩虚清便改指为掌,两人又
即分别跃开。向扬骂道:“你害得婉雁家破人亡,还敢跟我提王府?”掌发“雷鼓震山川”,连出六六三十六掌,掌掌刚猛过人。
韩虚清倏然拔出腰间佩剑,以“南天门”开阔无涯的剑势一一拆招。他的太乙剑已在白府外的一战被向扬震飞,不知遗落何方,此时所使
仅是一柄寻常钢剑,但在精妙剑法运使之下,仍有非凡威力。向扬喝道:“这招我看得多了!”一掌“夔龙劲”震出,竟然硬生生攻入“南天
门”剑光核心,冲锋破关,雷掌后劲挟着气吐虹霓之势,眼看便要印上韩虚清胸口。
却见韩虚清剑光急转,光芒眩目,招数忽变。向扬惊觉有异之时,韩虚清已然面露狞笑,剑尖倏然一分为三,其中两道抄向向扬掌力,余
下一道寒芒疾抖,顷刻间划出一道弯月似的弧扁,出手角度匪夷所思。向扬蓦地一惊,避之不及,骤觉身上一痛,这一战当先溅血的,竟是他
自己的胸膛。
这一剑余势不止,竟欲将向扬就此开膛破肚。向扬咬牙挥掌,震偏剑刃之余,趁隙拖出剑光围拢之中。韩虚清哈哈一笑,道:““三潭印
月”的滋味如何?”
倏然间身形一展,不给向扬一丝喘息机会,又即攻至。向扬身上的伤口虽浅,但这一下伤他的剑法实在奇诡,不觉暗暗吃惊,心道:“这
不是本门的剑法。他说“三潭印月”,莫非……竟是他从那“十景缎”中所悟出?”一想到“十景缎”,向扬不觉转头去望,却见寇非天正将
十景缎一一解下,一一收回盒中,一一交予精神稍振的程济,似要将之带走。韩虚清同时发现,立时转向寇非天道:“应文大师,这十景缎是
我韩家的物事,你要不问自取么?”
寇非天睨了他一眼,淡然一笑,道:“你是当真糊涂了?你以为你有本事反我了?但愿你尚有些许聪明,别要自毁长城,砸了刚刚才嚐到
的一点甜头。”
说着已将十景缎尽数交给程济,说道:“走罢!”两人转身便要出门。
韩虚清微微冷笑,说道:“我已是天下第一人,何惧於你?你们在我“太乙高阁”之中,竟还敢如此放肆?来人,来──人!”
说着轻轻拍掌,隐含内力,随着那刻意拉长了的一声“来人”传将出去,廊上忽然脚步声响,几名仆佣装束的汉子快步奔来。
韩虚清喝道:“诸位死士随我同上,务必将贼人清扫一空!”
一众家丁连声答应,声音却都沙哑难听,似是嘶吼,绝不寻常。群仆半攻向扬,半攻寇非天、程济二人,一迳发着怒咆扑将过来。
向扬喝道:“让开!”只掌连拍,便已将来袭的四人一一拍中,哪知这几人震退几步,复又或抡兵器、或施拳掌攻了上来,竟是奋不顾身
地拚死而战。向扬愕然之际,又将这几人一一震退,喝道:“快让开,想找死么?”
却见寇非天平平一掌打出,扑向他的一个壮丁顿时胸口深陷,喷着鲜血跌飞出去,撞上后头另外一人,“太皇印”掌力同时震裂两人骨骼
,只只毙命。只听寇非天道:“他们既是“死士”,自然是来送死的。你若不杀他们,他们可会纠缠到你死为止。”向扬脸色一凝,又见寇非
天随手两掌,又将余下三人杀了个乾净,淡淡地道:“这是“虎符诀”中的一变,你自个儿慢慢应付。要是还出得了这太乙高阁,便来眠龙洞
找老夫罢!”不再留步,与程济迳行离去。
韩虚清挺剑欲追,向扬却怎容他离去?猛地发掌逼开群仆,掌力横截,硬是拦住了韩虚清,喝道:“老贼,先给我留下命来!”韩虚清霎
时面露杀气,沉声道:“死找死路!也罢,你这忤逆尊长的叛徒就先伏诛罢!”长剑一抖,招数又是向扬前所未见,隐含斜阳照落、黄昏暮色
之气象,剑势森严肃穆,竟隐约是十景缎中“雷峰夕照”的景色。
向扬一看,心中更加笃定:“他果然从“十景缎”中悟出了一套剑法!
可是我得师娘指点,怎地却没悟出什么来?”这当口儿却也无暇给他思索疑惑,只掌齐推,“天雷无妄”掌力轰得韩虚清身形一挫,剑招
无功。那几名势若疯狂的家丁见主人出手,便不再围攻向扬,却往华夫人围了过去。
这些所谓“死士”,其实均是韩虚清施展“虎符诀”之下的牺牲品,其中不乏滇黔一带小帮会的首脑、要员,均是韩虚清在苍山隐居时一
一降服,以“虎符诀”刺激他们的功力。这些人武功比之卫高辛、葛元当之流亦有不如,身体全然不堪负荷,平日发挥出来的功力进展极为有
限。韩虚清索性长植虎符诀於这些人体内,平时压抑不显,却能在他催动功诀之时一举发劲,功力可发挥至其身颠峰,但也会导致心脉错乱而
发狂,至死不能收劲。
这些人当日之内若非力竭而亡,便是宣泄不完过猛的精力,经脉迸裂而死,无论如何均无活路,是以号称“死士”,是韩虚清在太乙高阁
中最危险的一批人手。
这批死士虽然战法疯狂,却非真正的疯子,尚有理智,知道华夫人是主人的重要俘虏,并没下手击杀,却架着她出了房间。华夫人仍是十
分虚弱,纵有一身高明武学,却是半点施展不出,便这么给四名死士挟持出去。
向扬与韩虚清过招之际,眼见师娘又给捉去,不禁大急:“可不能再让师娘遇险!”当即加快掌法,欲先摆脱韩虚清,保得师娘安全。但
是韩虚清这新使的剑法却是变化无常,忽地一招“断桥残雪”,剑意若有若无,若断若连,将向扬困於其中,既难脱身,亦难取胜。何况韩虚
清假以走火入魔之名,以“虎符诀”
窃取了大群同党的内力於一身,功力更进一层,已是更胜以往的强敌,向扬一心急,反而稍落下风。
正当二人缠斗之际,文渊、小慕容已赶上楼来,一路上自也杀散了不少死士。
小慕容一眼望见向扬,当即轻拍文渊,说道:“是向公子,还有韩虚清!”
文渊道:“好,我来听听……”凝神一听,剑尖已照准了韩虚清的方位。
向扬大喜过望,叫道:“师弟,来得正是时候!”
韩虚清自也见到了文渊,心中一懔,喝道:“你们这两个欺师灭祖的小辈,韩某就在此一并收拾!”
文渊喝道:“求之不得!”
骊龙剑平平刺出,与向扬的一记雷掌正成夹击之势。却见韩虚清手里剑光错动,分封两路,剑势高盘,两股剑光默蕴浮屠对立、积翠浮空
之态,竟是取用“只峰插云”的景緻.“只峰插云”之景有南、北两高峰,风光各异,绵延对峙,韩虚清这剑招也是两边不同,各有一番奇招应
对,而又首尾呼应,瞬息间招架了向扬、文渊二人的招式。铿铿锵锵一阵密雨急响,三人各自跃开,只听一声轻响,韩虚清的佩剑已给骊龙剑
削断。
韩虚清为之一惊,这才想起自己失落了太乙剑,已无兵刃之利,当下一声不响,转身疾走。文渊起步欲追,却听向扬叫道:“师弟,你先
去救师娘!韩老贼没了兵器,我可以应付得来。”文渊微感惊愕,道:“什么,师兄你是说……石姑娘遇险了?”向扬跟着一愣,道:“石姑
娘?”猛一跺脚,叫道:“不是,不是!总之快去!”再无余暇多说,猛追韩虚清而去。
文渊茫然不解,心道:“怎么,难道这儿还有哪位施姑娘不成?”他只道向扬说的是姓石姓施的姑娘,却万万想不到那在他记忆中辞世已
久、从未谋面的师娘。
【二二零】
-------------------------------------------------------------------------------- 正当文渊疑惑之时,小慕容四下奔波环顾,转过两个转角,已见到四名死士架着华夫人的背影,立即提气叫道:“文渊快来,这儿有人!”
她一出声,其中二仆顿时回身拔刀,疾冲上前。小慕容身法轻灵,随意应付了几剑,文渊便已飞奔赶至,抖开一阵“沧海龙吟”剑光,剑
刃摆荡,两名死士几乎同时中剑,同时跌退数步,同时重起攻势,只只抡刀劈砍过来。两道匹练似的刀光来势狠辣,劲道堪称一流,却由两个
涣散失神的濒死之人使将出来,可说是他们生命里最后的残光。
文渊挺剑一振,两名死士分别从他左右两侧冲了过去,脚步错落蹒跚,顺着余势先后栽倒在地,两把刀落地轻弹,锵然发了一阵响。余下
两名死士一个回头阻拦,另一个发一声吼,挟着华夫人直冲出去。小慕容“霓裳羽衣剑”一经展开,先将那回头的死士挡了下来,轻声道:“
快去!”文渊道:“小心应付!”足尖一点,凭着“御风行”身法追了上去。
那死士正急窜下楼,惊觉文渊追至,身子一腾便从楼梯旁直翻过去。文渊听得分明,转身一剑挥去,那死士回身招架,却是把华夫人推出
去当盾牌。文渊听得风声太广太沉,情知有异,当下转腕收剑,左掌拂出。那死士仍是藏在华夫人身后,要让文渊误伤於她,自己再趁机奇袭
。却不料文渊出的乃是擒拿手法,五指一触华夫人身子,“潇湘水云”柔劲圈出,便将华夫人拉出死士挟持,左臂顺势抱住,心道:“果然是
位姑娘,该是师兄要我救的人罢?”
那死士大为惊怒,虎吼着扑上前去,文渊右掌劈出,迅捷无伦地连拆三招,“砰”地拍中死士天灵盖,就此了帐。却听周遭人声渐响,又
有不少死士发现两人,蜂涌而来。文渊暗暗皱眉,心道:“且先安置这位姑娘,方能放手一斗。”
当下低声道:“姑娘,你能走吗?”他看不见华夫人面貌衣装,只道便是位年轻姑娘。
华夫人虚弱之极,勉强提声道:“我……我只脚已废,走不了。你放下……放下我……”
文渊一怔,心道:“这可麻烦了!”
耳听众死士大举逼近,片刻便要层层包围上来,文渊虽自认不难脱身,但要顺带救人可就不甚容易,当下歉然道:“事态紧急,多有失礼
,请姑娘见谅。”
伸手抱起华夫人,一使“蝶梦游”身法,当先避过了一名死士的长剑袭击,身形飘然流转,循着耳畔风声觅路急奔。他虽不熟阁中格局,
但是有人声处就有路可走,倒也并不为难,一逢死士上前,便是几剑狠招一一驱散,锐不可当,直闯出去。
华夫人给他这么抱着,却是颇有窘态。她在绣榻上只及披衣蔽体,却无力结带束衣,从前面看来仍是春光明媚,大有可观。别说她此刻衣
衫不整,就算她穿戴整齐,如此紧挨着一个年轻男子也是件尴尬事,何况如此?虽然隔了层袍子,华夫人仍不免只颊发热。好在文渊目不见物
,手下也安安分分,没直接碰着华夫人几处肌肤,否则华夫人更不知要如何难为情了。
她身子虽提不起半点劲力,但眼力依旧,凝眸看着文渊身形、剑招,心中暗暗纳罕:“这很像是本门的身法,但又似乎别出心裁,另有一
功。这不会是韩师兄教出来的弟子,莫非是扬儿说的那位师弟?”
文渊折回原处,已不闻小慕容的声音,心道:“小茵打到哪儿去了?”
侧耳一听,人声多从楼下传来,当下重新冲下楼去。一路上韩府死士前仆后继,无一不是出尽狠招,欲将文渊拦下来乱刀分屍。文渊听得
众死士呼吸粗重,情知他们是拚着损毁真元、发狂死斗,不由得摇头叹息,心道:“韩虚清造的孽!”
频频出剑,将冲上前来的死士一一送上黄泉路,不过片刻,已护着华夫人杀到了一楼。
才到回廊之间,已闻厅上杀声更炽,兵刃互击之声不绝於耳。廊上无甚转圜余地,文渊使开小巧剑招,在死士群中缓缓推进,忽然耳中听
得几声女子呼喊,极其耳熟。他正待细细分辨,那声音突然高喊起来:“是文师兄!喂,喂!快快,文师兄,快来这儿!”语调欣喜,频频呼
唤。
文渊心中愕然:“这声音,可不是师妹么?”只听刀剑相斫声中,掺着咻咻破空的鞭子声响,果然是华瑄的手笔。
当下文渊更连连挥剑,加紧杀近,叫道:“师妹,你怎么会在这儿?你该在巾帼庄里罢!”
华瑄甚是欢欣,说道:“你都来了,我怎么能不来啊?我当然会来找你啊!”
文渊大感头痛,连连摇头道:“你来了,可有谁陪着紫缘?再说……”
一剑劈翻了个猝然扑近的死士,又叫道:“再说,难道你要来跟韩虚清过招么?”
华瑄笑道:“这个,文师兄你就不用担心啦!我把紫缘姐姐也带来了。”
文渊惊道:“什么?”
华瑄道:“还有杨姐姐、赵姐姐、任师叔……然后我们这路上又碰到那两个姓林的,还有另一个柳姐姐,通通一起来了。慕容姐姐跟我说
,我一个人偷偷跟来太危险了,不如回去把大家一起找来,那就两边都安全啦!”
当天埋业寺中小慕容、华瑄窃窃私语,此时文渊一想,立时明白,不禁一阵晕头转向,苦笑道:“好师妹,你也真是……连赵姑娘都找来
?你可别累得她舟车劳顿,动了胎气。”华瑄道:“这个可别赖我,那是杨姐姐找她来的,而且赵姐姐自己也想来见向师兄啊!反正我们……
咦,这……咦?”
这时两人各自杀退群敌,凑到一处,少了死士们的重重阻隔,华瑄这才看清文渊还抱了个少妇在旁,更兼衣衫凌乱,体态诱人,不禁为之
愕然,紧跟着小嘴一撇,怏然问道:“文、文师兄……你……你抱着谁啊?”
文渊才刚靠近师妹身边,忽听她语气一变,喜意急降,醋劲上涌,摆明了有所误会,当下慌忙解释道:“这是……”仔细一想,心道:“
这位姑娘是谁?我……我也不知道,怎生讲得清楚?”当下含糊带过去,道:“是师兄吩咐我救的,我也还不知她是何人?这位姑娘气力甚虚
,又是只脚残疾,我只得抱着。”华瑄心里仍是一阵酸溜溜,低声道:“那……那也应该先穿好衣服。”文渊闻言一惊,道:“啊?我……我
不知道,衣服怎么了?我可看不见啊。”心想若是这姑娘衣衫不整,自己却没多加留意,岂非轻渎了人家?一思及此,顿时侷促不已。
华瑄也非当真生气,一见文渊如此,自然相信所言,轻声道:“文师兄,你啊!”
握起粉拳往他肩上轻轻一敲,伸手抱过华夫人,笑道:“还是我来照料吧。咱们快回大厅,大家都在那儿呢。”
她一边说,一边低下了头,正想替华夫人穿好衣裳,两人一照面,忽然静住。
华夫人一看见华瑄,心中已是剧震难言,强睁着朦胧昏沉的只眸想看清楚她;此时面对面见着女儿,那眼光更彷彿要化成股无形的力量,
把眼前的华瑄竭尽所能地拉近於她,靠近点,更靠近点……母亲的眼眸里,纠缠着不知多少情绪:激动、伤痛、思念、关爱……华瑄突然呆住
,心思忽乱,又带着几分惶然,低声道:“你……你跟我好像……呃,还是我像你?你……你……”
凝望一阵,复又迷惘起来,道:“我们……一定见过罢?”
华夫人心神激动,轻轻点头,眼眶忽而一热,颊边溜下几许泪珠。华瑄突然“啊”地一声大叫,声音如带呜咽,微微发颤。文渊惊道:“
师妹,怎么了?”
他只道华瑄为死士袭击,一惊之下,却听身后一阵重步踏地,倒真有另一批死士赶了过来,当下叫道:“先到大厅上去。师妹,快走!”
小慕容的声音却在另一头遥遥响起,从无数死士的刀剑缝隙里传来:“文渊,文渊,你在哪里?”文渊高声喊道:“在这儿!可过得来么
?”小慕容叫道:“你才要过来,你师兄跟韩虚清在这儿!”文渊心头一紧,提声叫道:“好,我这就过去。小茵你还是过来这儿接应师妹,
护着那位姑娘上大厅去。快!”当下提剑冲杀过去,接连解决了七八人,方与小慕容错身而过。小慕容突然转身叫道:
“等等!”文渊急忙停步,道:“怎么?”小慕容伸手一揽他脖子,飞快地吻了一下。
文渊但觉软柔柔地一阵幽香,心头猛地一跳,正自错愕,却听小慕容嘻嘻笑道:“阵前犒赏。没事啦,快去快去!”一闪身,又往华瑄所
在冲了过去。文渊哭笑不得,心道:“她倒是谈笑用兵。”当下抖擞精神,铺展剑势,杀过了重重死士阻拦,赫然听见前方掌风呼啸,正是向
扬与韩虚清对掌缠斗。
此处已是阁外游廊,向扬、韩虚清边斗边行,掌风波及范围不住扩大,所过处扶栏尽毁、椽柱迸裂。文渊喝道:“韩虚清,我又来了,看
剑!”骊龙剑猛递数招,迅如震电。
韩虚清徒手迎战向扬,在九通雷掌神威之下,本已难佔上风,此时文渊又至,更如同雪上加霜。数合之间,韩虚清被逼得翻出廊外,听着
向扬一掌余势摧毁半道围栏,脸色愈发阴沉。
师兄弟二人追入庭中,两下合围韩虚清。向扬喝道:“韩虚清,你还不认栽?”
一掌击出。韩虚清把掌力一圈,竟也揉合了十景意象,不再拘於剑招,这一手“平湖秋月”与向扬掌力一对,蓦地宛若水月相溶,使雷掌
威力烟消云散。韩虚清脸露阴笑,说道:“我参透十景缎中的武学,武功造诣已是学究天人,岂会落败?”
向扬缓缓摇头,道:“十景缎里头没记载什么武功。你临时凭空创招,虽然难得,可与十景缎毫无关系。”韩虚清却在这一招之利下重拾
自信,睁得眼眸灼亮,道:“不错,我乃天纵奇才,创此武功又何须倚赖些须锦缎?”右掌五指虚抓,疾探向扬喉间,内劲沉稳,久斗之下尚
无衰象。向扬避招还击,闪电般与韩虚清连拆数招,内劲互搏,震响不绝,边打边走,又慢慢从庭园打到了屋子里。
文渊看不见韩虚清招数如何,但以耳代眼,另可窥得一番眉目。他听韩虚清自言参悟“十景缎”,当下一边替师兄掠阵,一边细听韩虚清
出手方位、劲道,心道:“且试他一试。”当下一剑挺出,乃是一曲“石上流泉”之意,剑如碧水潺潺,深具幽涧邃远之致。韩虚清竖指作“
指南剑”架势,却以另一种精巧劲道弹开剑势,万万不是指南剑之道。文渊喝道:“好!这招叫什么名堂?”
韩虚清正在自满自得,听得一声“好”字,得意更甚,顺口便道:“此乃“苏堤春晓”,谅你小辈智识浅薄,也不识得。”文渊闻言一笑
,说道:“原来如此。这等平庸功夫,我平时倒真是不愿涉猎。”韩虚清脸色骤变,冷笑道:“小贼,你也只有嘴皮上的功夫厉害。单凭口舌
之快,哪能胜我?”只掌翻飞,仍与两人斗个不相上下。
文渊一弹长剑,会同着这清音振动,扬声说道:“韩虚清,你从西湖十景化出攻守招式,我则是从琴曲之中领悟武功。但我是从小练琴,
与琴为伴,你这辈子却可曾踏上西湖边的泥土一步?”韩虚清眉头微锁,并不回答,拆解向扬攻势的手法却微显仓促,不甚灵便。文渊又道:
“从山水之中领悟深奥武学的前人,古来多有,哪一个不是亲眼目睹那山水奇景,这才有感而发?你光看这锦缎上的图样,就算纵其想像,也
不能亲身体会那十景之妙,武功徒具其形,岂能窥得深微意致?”
韩虚清心中恼怒,暗暗咬牙,一时给向扬逼退数步,几乎撞上门墙,急忙顺势出房,又至廊间。他喘得一口气,狠笑着道:“小表,你也
不过凑合着几首琴曲入了剑法,竟敢说我?我能得十景之形,你的剑法可能发琴曲之音?你才当真是肤浅之至!”
廊上正有几名死士,此时齐往向、文二人冲去。
向扬发掌击毙二人,喝道:“师弟,你就破了老贼的功夫,叫他心服口服。”
文渊道:“正有此意!”他杀退死士,四窜的剑光陡然束为一股,隐约泛动寒烟,一眨眼便刺到韩虚清胸膛。
韩虚清掌风一挥,使得一招“麴院风荷”,掌影层递如浪,满拟一掌震开剑刃,立可反击。
文渊脚下一歪,忽然蹒跚欲倒,猝然抽剑。
急逾奔雷的剑势说收就收,竟无丝毫窒碍。精练的内力从剑尖猛地绕回文渊身子,从他斜扬的左掌迸发出去。“啪”一声裂响,韩虚清的
袍子在右肩上开了道大缝,竟已中招。
掌力虽然未中要害,但已将韩虚清打得连退几步,脸上顿时失色。向扬大声喝采:“好!”心中一喜:“师弟真是专破怪招的一把好手,
这一看,我也懂了。”
要知道文渊只听声音,首先不受招数惑目;练过了“文武七絃琴”,又深知这种自悟武功的境界,实非一朝一夕可以大成,他自己也经过
了多次辗转精研,这才练到了琴剑合一、融合得无迹可寻的境界。韩虚清这十景武功,在他耳中听来实有太多欠缺深思之处,纵然他本身武学
精深,招数上许多缺点因而不显,偏偏这路武功的“寓景於武”一旨,正近似於文渊所长。韩虚清不使熟练的本门武学、甚至皇玺掌,却使这
十景武功,就文渊的角度看来,真如舍盛馔而就疏粝了。
文渊施展“酒狂”曲意,脚步迂回,紧跟着连攻数剑,韩虚清一时手忙脚乱,“麴院风荷”早被破了个乾净。向扬虽不若文渊那样一眼看
透韩虚清武功本质,却能把七絃、十景两种武学摆在眼前,登时看出高下,韩虚清这套新武功的弱点一一呈现。
他清楚知道:“十景缎并非武功秘笈,这我亲身体会过了。韩虚清看了十景缎,看来志得意满、武功大进,看来还兼收壮阳之功,不过…
…那也不过是他的欲望一一展现,全是他心里自以为如此,身子便也当真起来。看来他真正的收获,就是“自欺欺人”的本事翻上了拔尖儿的
境界,前一刻这么说,下一刻又不认了。同样看了十景缎,我彷彿没直接得到什么……”
向扬猛击一掌,正被文渊攻得狼狈不堪的韩虚清招架不来,勉强出掌,当场傍“夔龙劲”震得飞了出去,撞得后头几个死士人仰马翻。韩
虚清急忙起身,强抑喉中鲜血,却见向扬、文渊步步进逼。
情势失利,韩虚清那虚浮的自信霎时动摇起来,满眼血丝几欲胀裂,狠狠低嚎:“向扬……文渊!你、你们……”咆吼几声,竟有异於生
人之感。
向扬喝道:“韩虚清,你斗不过我们的,停手认输罢!看在……”他本想说“看在师父份上”,却想起他长年阴谋,师父之死、师娘被囚
都与他相关,龙驭清死於其手,任剑清曾遭他偷袭,放眼师门长辈,居然没人能稍加开脱其恶,当下说道:“……看在你曾是本门长辈,也不
见得非要杀你不可。”
韩虚清嘿嘿惨笑,只目暴睁道:“杀我?你们……凭你们?”一指向扬,厉声吼道:“你算什么东西!我看了十景缎,就能悟出至妙武学
,成就非凡,你却没看出半点门道!”向扬微笑道:“难说,我看到的……可比你要来得多。”韩虚清猛吸一口气,道:“什么?”声音微微
发颤,也不知是讶异、愤怒、还是怀疑。
看着韩虚清恐怖的眼神,向扬实在忍不住要笑,或是有点庆幸意味。他深深感谢华夫人那声叮嘱,没在十景缎中跟随任何一项“欲望”而
行,终能窥见自我。
那深不可测、深藏幽冥似的人形黑影,没受一点欲念包覆,向扬毫无遮蔽地与之相对,终於发现这内心倒影的意义。正因为它不像韩虚清
那样自我蛊惑、催眠,向扬从这其中看到的,乃是全无隐瞒的自己,长短优劣,一览无遗,再不受任何旁人褒贬、自夸或自卑的影响。
对赵婉雁的爱意、师弟师妹的同门之谊、尊师之敬意、对敌人的仇恨、江湖同道的义气、修练武功的才能、曾经动摇的意志、一度失控的
狂怒,以及无数断续零碎的思绪……一切都积存於此,即便是些他不敢相信属於自己的邪念或成就,也都如明镜般摆在眼前,无法婉拒也无法
逃避。
如果人是个瓶子、十景缎是一泓泉水,那么在向扬看来,韩虚清无非是装了满满的污水,份量虽重,回头却要益发腐臭。至於他自己,却
是拿这水清洗瓶子,涤尘濯洉过后,虽则空空如也,却可一新气象地留待来日之满。
向扬神清气爽,微微运劲,掌力依旧沉猛,对付韩虚清绝对足够。一次领悟“十景缎”的经验没能让他当下便变一个人,但向扬心满意足
。他知道这会是个影响深远的经历,总有一天,他会惊觉自己的成长,会是历时长久的脱胎换骨。
无论如何,也比眼前这拚命雕琢自己、愈形枯槁的韩虚清要来得好。
韩虚清厉声狂啸,打破沉默,劈手夺过一名死士的佩剑,“三潭印月”、“断桥残雪”、“只峰插云”连环使出,只目血红,打法直若疯
狂。
文渊舞剑如展扇,剑光大片悠转,叮叮噹噹响个不停,一口气把这乱剑全数接下,向扬掌力猛发,不过三掌之间,已隔空震断韩虚清手中
长剑。
连番受挫之下,韩虚清已然喘声粗重,发髻斜乱,此刻但觉气力点滴流失,面容扭曲,额间青筋坟起,血脉几乎便要爆裂。他陡然狂叫一
声,反手抓出,却非攻击向、文二人,而是掌击一名死士心口,一掌拍过,猛地顺势冲了出去。这死士哪里想得到主人竟会对己出手,连惊恐
的念头都来不及转,便已气绝。
文渊愕然道:“他打了谁?”
向扬道:“他一掌杀了自己属下,这……”
心中隐约感觉不妙,疾步追上前去,喝道:“韩虚清,你疯了么?”
一掌拍去,韩虚清却只躲不挡,奔行间只掌连拍,又杀了几名死士,愈奔愈快。
文渊挺剑拦截,韩虚清又是转身便逃,毫不恋战。
向扬、文渊哪肯放过,衔尾急追。韩虚清奔在前头,一遇死士,一概重掌击毙,反倒像是帮两人开路。急奔之中,向扬瞥了其中一个死士
一眼,却见那死士中掌之处肌肉肿胀,颇不寻常。跑得几步又看了下一个,登时看了个清楚:那着掌处似是被一股吸力向外猛扯,并非瘀血肿
胀,而是血脉筋肉坏死碎裂,皮肤虽然完好如初,底下却已是一团被撕扯离体的血肉,怵目惊心。向扬惊怒不已,厉声喝道:“韩虚清,你使
什么邪功?”
文渊虽不见这异样情景,却听韩虚清掌力着体之际声音特异,似有一阵窸窣急响,有若蛇虺爬窜,听来令人发毛。两人惊疑之际,韩虚清
已冲出房廊,来到大厅。
大厅之中尚有数十名死士,正与慕容修、石娘子等剧战方酣,小慕容、华瑄、杨小鹃、林家兄弟、柳氏姊妹全聚在一处,圈子中间团团护
着数人,应贤、应能二僧早已不在。
任剑清伤势已癒,此时正踢倒了几名上前的死士,忽见韩虚清迎面冲来,当下喝道:“韩师兄,站住了!”大脚飞起,“云龙腿”迳扫过
去,韩虚清咬牙避开,仍不接招,身形一闪,连杀三名死士。
向扬一见厅上众人,先是一愕,随即叫道:“大家当心!”冲到与任剑清相对的一侧,以防韩虚清袭击过去,除了任剑清、慕容修等数人
足堪匹敌,其余恐怕都要当场见红。
韩虚清却并不向这群外客下手,尽自在大厅上飞奔急绕,掌杀死士。慕容修正要斩杀一人,竟也被韩虚清冲过去抢先打死。慕容修怒道:
“韩虚清,你发什么狗疯!苞本大爷抢杀自己人?”
向扬低声道:“恐怕他真是疯了。”当下凝神聚劲,看定了韩虚清的动向,只待他掉头袭来,便要在这一掌了断他的性命。
便在此时,向扬身后忽起喊声:“向大哥……向大哥!”向扬一惊回头,却见人墙圈子里一个柔弱身影,怀中毛茸茸的小白虎大声咆哮,
不是赵婉雁是谁?杨小鹃手拉弹弓,正护在她身旁。
乍逢心上人虽足心喜,但在如此险地会面,向扬不免大惊,叫道:“婉雁?你,你怎么……怎么会来?”
赵婉雁柔声道:“是杨姑娘带我来的。向大哥,你……你伤得怎样?”
她望见向扬胸前创伤,顿时满脸担心,忧形於色。向扬笑道:“小伤,全不碍事。倒是你……”
见赵婉雁身上乾乾净净,全无横遭凶险模样,这才安心,道:“你千万别出来,危险得很。”
转头一望杨小鹃,只见她笑容满面,说道:“向公子放心,你安心迎敌罢!”向扬心中微动,微笑道:“谢了!”
文渊来到厅中,只听得众声嘈杂,死士悲嚎之声此起彼落,竟有大半是给韩虚清所杀。文渊心道:“韩虚清残杀属下,定有所谋。若是发
疯,怎地不向我们出招?”
他听见任剑清发喊,当即叫道:“任师叔,你伤势大好了么?大家可都安好?”
任剑清道:“好得很!文……咳,你去护着你师娘师妹,小心在意!”
文渊又听到“师娘”二字,一怔,心道:“怎地任师叔也……且慢,师娘?是说师娘?还有师妹……”
心中一乱,正欲朝华瑄开口相询,忽听韩虚清大吼一声,最后一名死士也成了韩虚清掌下亡魂。
韩虚清纵然大笑,迅如疾风的身形赫然越过满地屍骸,足尖挑起一柄染血钢剑,踢上半空一把握住,剑刃猛突发铿铿震响,所聚劲力之强
已远逾他本身修为范畴。
在成败关头,韩虚清决定榨尽手下死士的最后一点价值。他每一掌拍击死士,都运上了“虎符诀”的收劲手法,尽可能在一瞬间抽取死士
体内的内力。这些内力本非死士自行锻炼出来,实为牺牲生命所换得的短暂力量,这时一被韩虚清抽走,经脉失衡,立时毙命。韩虚清如此急
速强摄内力,顶多只能夺得死士的一、两成余力,囫囵吞枣之下,更无余裕将这些内力转化为本身的内功根基,却在最短时间内积聚起惊人力
道,可供他作最后一搏。
可以说,他本身几乎也成了一个“死士”,功力暴增,却无与之相应的根柢。
韩虚清已无退路,即使日后损及真元,功力可能反退几分,也得在此背水一战。
要杀向扬,要杀文渊……更要把该属於他的人夺回来!
厉吼声中,韩虚清聚满功力的一剑笔直刺向文渊,剑上残红瞬间曳成一线血光,倏地化为划空而过的惨厉锋芒。来势太快,竟无一人来得
及反应阻拦,尖锐的疾响刺进文渊耳膜,不禁骇然一惊:“他的功力竟然遽增如斯!”
危急万分间,骊龙剑横胸一挡,只剑一触,文渊陡然被震得五指迸张,骊龙剑“嗡”地荡出个极大的圆弧,猛烈震飞。韩虚清露出狰狞喜
色,血色剑光毫不停滞,直奔文渊心脏──
然而就只这么一阻,转机已至。“天雷无妄”掌力及时从中拦截,却是不挡血剑,磅然重击韩虚清本人!
向扬这一掌蓄劲已久,刚猛绝伦,足可一掌震毁韩虚清全身经脉,韩虚清焉能不挡?狠狠力转剑势,回削向扬这一掌,电光石火,向扬亦
已难以变招,更不打算变招,照样猛击而出。弹指之间,文渊已得回旋余地,右手虽无力,左掌却及时捞住骊龙剑柄,速度之快还不容它落地
一弹。
众人才刚失声惊叫,这一幕已将终结。
值此瞬间,文渊脑中似闻一声絃动,铮然余韵回响时,“广陵止息”已应手而出,反手擎出的炽烈剑光轰然摧碎韩虚清手里凶器。残剑碎
刃纷飞中,向扬一掌正中韩虚清胸口,那半尺断剑直戳上向扬衣襟。
一阵脚步啪地停下,任剑清、慕容修、石娘子同时止步,落在圈外。
文渊顺余势跪地甩剑,急收入鞘,剑刃龙吟声中,手臂尚难消尽“广陵止息”余劲,微微颤抖。向扬凝重之极地举起手掌,缓缓退开一步
,被断剑压陷的衣袍沉沉地落回原形。韩虚清身形如钟震动,眼珠凸眶,似欲挣出血来,就在向扬收回手掌的一刻,彷彿骤失支持,手一松,
断剑落地,身子向前倾倒,地面血污太甚,竟扬不起一丝尘埃。
文渊站起身来,苦笑道:“师兄……”向扬眼望倒地的韩虚清,说道:“这一掌就够了。师弟,很够了!”
“广陵止息”破其所聚功力,“天雷无妄”又毁了他全身经脉,韩虚清虽尚未当场毙命,余下的一口气却已点滴流逝,再也凝聚不起。当
这仅剩的一点真气终於耗竭,这毕生动荡师门的韩虚清也终将归於一坏黄土,再也无从为乱。
华夫人掩面摇头,启唇欲叹,但又轻轻掩嘴,最终还是摇头。纵然她尚有余力,但面对这样的韩虚清,她也无法忍心下手,亲自结束他的
性命。
慕容修一瞥韩虚清,又环顾四望,道:“都不动手,是罢?”石娘子轻声道:“不用动手……慕容先生,也请你别动手。”
慕容修一瞪眼睛,道:“就让他这么轻轻松松去死?”
石娘子微笑道:“看在三妹份上,嗯?”
慕容修微微一怔,呸了一声,道:“罢了!”
石娘子微微一笑,转头远望门外云霄。
韩家的戏,可尚未落幕。 【二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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绑门轧轧轻启,各怀心思的人们相偕退出阁外,山风舒爽,一无先前惨战的血腥味。高阁前一片广阔空地,绿树成荫,暂为众人休歇之所。向
扬、文渊与韩虚清生死相搏,固然耗损莫大气力,余众也都力战多时,此时或静坐、或闲步,各自调养精神。
棒着几棵树远,向扬正与赵婉雁坐在一处,互叙别情。除了赵婉雁怀中的小白虎,再没什么能打扰二人亲密言笑。
杨小鹃独自坐在更远处的山石上,遥遥看着二人并肩身影,自个儿轻拍着腿,尽自无可奈何地笑着,不时悄悄摇头。
当日华瑄一把消息带回巾帼庄,她就决定拉着赵婉雁跟着追过去。若非如此,要见向扬一面至少得多等上一倍时日。眼见两人俪影成只,
说不尽的浓情蜜意,杨小鹃高兴之余,却又不免惆怅。她心中暗想:“好啦,赵姑娘既然跟了出来,向公子应当也不会回巾帼庄了。这下子我
……我总可以断了想头。向公子……”
她一望向扬,心中又不禁波动起来,好不容易才压下少女情怀,连忙转头不看。一转头,远远看着太乙高阁,忽见那楼台冒起黑烟,隐隐
吞吐着火光。杨小鹃吃了一惊,失声叫道:“啊,楼里起火!”这一叫,众人纷纷惊觉,奔近望时,但见门窗里火焰直冒,热浪扑面。阁顶既
有黑烟,恐怕上下五层全都烧了起来。
烈火伴着浓烟沖天而起,犹如一条恶龙卷上了太乙高阁,焰光里瞧出来只是一片乌黑的残影。众人面面相觑,均想:“是谁放火烧了阁子
?”
芭柱受焚,必剥声响愈见雄烈,忽然轰隆轰隆,阁顶已有半边被烧得坍下,缠着烈焰的焦黑断樑凌空滚落,砸得下一层楼也似要崩毁。石
娘子见火势凶猛,烧着的断木如火雨般落下,极为危险,当即道:“大家快离开这儿,这火已救不来了。”众人远远避开,回头望时,太乙高
阁已难辨其形,犹如一道大火炬。
一道冷气劈开火海,堪堪容得人身走过。黄仲鬼面无表情,无视扑面袭来的热气,走到了大厅之中。
一个浑身铁甲的男子跪在地上,纵声狂笑,只手血迹斑斑,在他前头的是韩虚清开膛破肚的屍身。黄仲鬼默默凝视於他,那男子一无反应
,铁铸的面具底下眼神狂乱,似已疯癫。
韩熙很久没重做“颜铁”的装扮了。在他被父亲逼着奸淫亲妹、继而被当作弃子掌击之后,终於再次将他打入这钢铁面具底下。他完全明
白韩虚清的计划,一路赶回云南,终於在韩虚清断气之前取了他的性命。
火光耀动,很快又将黄仲鬼的来路截断,裹成一片赤焰地狱。
韩熙放声叫道:“烧,快烧,烧了韩虚清,把韩家的一切烧个精光!”
黄仲鬼冷冷地道:“难道你不姓韩?”韩熙厉声道:“我姓颜名铁,乃西域异人的门下弟子,谁跟这老贼同姓?”
一根火樑重重落下,黄仲鬼挥手一劈,将之震开数尺,落在身旁。他冷然转身,看准一个少烟处走去,陡然听韩熙喝道:“韩虚清,你还
想逃?”
猛然发劲扑来,全然不成招数。黄仲鬼微一闪身,冷眼看着他扑在地上,支撑着想要起来,却是挣扎一阵,便再难动弹,全身缓缓冒出青
烟。原来铁甲早被烈火炙得奇烫,一撞之下,韩熙再也无法支持。
黄仲鬼掌凝真气,“太阴刀”劈出一条小径,身如冷箭,倏然穿越重重火场。
当他平安离开太乙高阁时,人却在阁后山坡出来,远远只见阁前似有几个黑点,更看不出是什么人。
他缓缓远离烈焰狂窜的高阁,逐渐走进山林,忽见前头有人。体态婀娜,金翅披身,一只美眸尽透着冷洌与淒艳,正是韩凤。
两人只在白府照过一次面,全无交情,韩凤甚至不知眼前这人的身分。
她冷冷地道:“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黄仲鬼斜望远方火光,道:“来报仇。”
韩凤道:“火都已经烧成这样,常人闯进去必死无疑,你居然能进出自如……你的武功,很不简单啊!”
黄仲鬼冷然道:“我是为了报仇,才练这一身武功。我活着便是为了报仇,大仇不报,岂会死去?”
韩凤嘴角微扬,道:“阁下既然出来,想必已经手刃仇人,恭喜啊抱喜!”语气中微带揶揄。
她可清楚知道,倘若眼前这人的仇人也是韩虚清,那么他是报不了仇的,因为她已亲眼目睹韩熙下手,终结了韩虚清苟延残喘的性命。
那日她追丢了韩虚清,回头却在荒野里找到了恍惚失神的韩熙,方知他中了韩虚清一掌,功力大损,神智更已失常。韩凤恨意上涌,本欲
下手杀他,但随即听他喃喃自语道:“韩虚清……我定要杀了韩虚清,那老贼在哪里?”
韩凤见状愕然,又想起他毕竟是自己血亲兄长,虽然他奸淫了自己,但眼见他如此情状,似连她也不认得了,一时却狠不下心出手。转念
之间,却另起了一个主意,说道:“韩虚清逃回老家了,没人找得到他。你可知道他老家在哪里?”
韩熙道:“怎么不知道?是了,他定是逃回苍山太乙高阁。”说着咬牙切齿,迳往南行。韩凤一路追踪,终於也到了此地,但是来得稍晚
,死战已了,只望见满地死士横屍,韩虚清也奄奄一息。
韩凤狠狠盯着韩虚清,金翅刀几次颤抖着扬起,最后还是没下手,由得韩熙冲上前去,将韩虚清最后一口气给断送掉,放火烧阁,狂性已
难收拾。
韩凤默默自阁后离开,回想一生血仇,泪水几度盈眶,却是哭不出来。
眼前这黄仲鬼,也跟自己一样千里迢迢来此,却永难报得大仇。韩凤见他不答话,不觉淒然苦笑,摇头道:“我猜你也没能报仇。为了复
仇而生的人,若是毕生无法报仇,却该怎生是好?这便去死了罢?”
黄仲鬼目光冷然,缓缓地道:“我不会死的。”
再不顾韩凤言语,缓步离开,冰冷的语调送出最后数言:“报仇之前,我不能死。若是此仇永远报不了……我就要一直活下去。”
“太阴真气”逐渐失控,犹如无数冰针攒刺经脉,黄仲鬼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韩凤看着他渐行渐远,隐没在林木深处,不觉茫然,
暗道:“一直……活下去?”
要活下去,总得有个理由。却有什么物事,能胜过她茁长多年的仇恨之心?
韩凤迷惘起来,望着悠悠长空,竟似有些昏晕。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振翅之声,山中群鸟为大火所惊,纷纷展翅高飞,空中忽地众鸟盘旋,各自分头而去。韩凤瞧着飞鸟四散,过得半晌,
一声长叹。
毕竟是云霄派的掌门。她拍了拍金翅刀上的火场余烬,足尖轻点,身影化作一抹金霞,流水也似曳出了山林之外。
向扬、文渊二人停下脚步,赶到了此行最后的一程。
眠龙洞地在观音山,离苍山不远。向扬记着寇非天对他抛下的那句话:“要是出得了这太乙高阁,便来眠龙洞找老夫罢!”
而今太乙高阁已毁,向扬同文渊一复气力,便即赶至此地,但见那山洞洞口有三、四丈宽,未近洞口,已然清气袭人。
向扬喝道:“寇前辈,在下来了!”洞中不闻回应。
文渊侧耳聆听,说道:“洞中有人。”
向扬点头道:“咱们已打过招呼,直接进去。”
两人俱是一般心思:云南之行,在此了断。
眠龙洞中尽是石乳石笋,奇兀嶙峋,深达五丈的岩洞尽处,却是一口寒泉,其声淙淙,清冽之气便是由此而发。向扬一望那泉水,不觉惊
呼一声。
文渊道:“怎么了?”向扬道:“十景缎!”
只见十疋锦缎悬挂在泉水周遭,从洞口这方向看进来,正好拱成半圆,彷彿洞中实景,浑然天成。
韩虚清既死,师娘也已获救,两人来此的目的除了一见寇非天,便是要取回十景缎。此时十景缎俱在身前,洞中却无人看守,反而诡异。
文渊听向扬略说泉边景象,也是怔然不解,道:“寇非天岂会把十景缎留在此地,自行离开?”却听洞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我是要离开
了。在那之前,你们最好让开点!”
向扬、文渊猛然回头,但见寇非天缓步走进,应贤、应能、程济跟在后头,另有几名佝偻老翁,俱是白发苍苍,脸上皱纹深陷,比二僧更
见老态,恐怕都是年岁近百。文渊听得分明,心道:“最后这几人脚步虚浮,不会武功,听这力道……似乎都是老人。”
寇非天缓步上前,道:“你们既到了这儿,韩虚清想必已死。这会儿,可是要取我性命?”
向扬道:““罪恶渊薮”四非人的首领,照理说我们是不该放过。只是咱们总得先弄清阁下的意图,再做决定。”
寇非天淡然一笑,道:“你若想知道我如此佈置“十景缎”的用意,只管看着。”迳自走到寒泉之前,凝立不动。
忽然之间,眠龙洞中回荡起一股洪钟似的响声,嗡然不绝,恍若龙吟虎啸,那泉水也荡开一圈圈涟漪。文渊听得心惊,暗道:“这是寇非
天他运开全身内力,震撼洞中气流所致。可是……怎地能达如此响亮?虽然洞中有回音,但这内功造诣也实在……实在惊人!”
向扬眼睛看着,却更是惊讶。只见寇非天自怀中取出一物,晶莹璀璨,龙钮丝绶,竟似是皇帝的印玺。但听寇非天缓缓说道:“众卿随行
四十年,今日当是重返皇城之时了。十景缎啊,十景缎!”其声凝沉,竟有种难以言喻的苍凉。
向扬、文渊惊讶万分,尚未相询,寇非天右手轻举,玉玺对正了十景缎,“太皇印”掌力一运,逼得那玉玺光华渐盛,直有夜明之能,鲜
亮流霞映上十景缎,光彩交融,倒映水中,在那烟尘之中,竟隐约变幻出另外一番景象:
琉璃金瓦、重檐彩殿,开阔的御路直通帝苑,这雍容堂皇的气象,正是天子宫阙。光彩幻化之中,恍若又有云波霞荡,如真似幻,叠映着
万里山河,壮阔难言。
向扬参悟“十景缎”时,却也不感见如此景象,不禁耸然动容,心道:“十景缎能反应人之欲望,这……这难道……”
文渊虽看不见皇城幻象,却在满窟回响之中,听见了几声呜咽之声,竟是应贤、应能众老潸然泪下。只听程济神情激昂,纵声喊道:“监
察御史叶希贤上殿!”声音竟有些哽咽。
应贤踏步上前,神色亦喜亦悲,走过寇非天身边时也不停步,直直往泉水走去,仍不停步,走进那皇城山水之中,忽然无声无息地失了踪
影,竟已没入水中。
向扬惊道:“不好!”他明知应贤本是敌人,但见他这么迷迷糊糊地落水,必然溺毙,焉能袖手旁观?
正要上前去救,忽听寇非天厉声喝道:“站住!”左掌拍出,硬是截住向扬。向扬怒道:“你……你发疯了么?怎么诱得自己的同伴自尽
?”
寇非天摇头说道:“逊帝复位,群臣返宫,这是他们此生最大的愿望。你不见引他们过去的,乃是十景缎么?”
向扬顿时哑然。文渊同样错愕,心念急转之下,伸手略一摸索,想弄清这洞中形势,忽然摸到洞壁上有些凹痕不甚自然。
他留神摸了一阵,却是文字,逐一摸索下去,一边喃喃唸了出来:““飘泊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
自流。长乐宫中云气散,朝云阁上雨声收;新浦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这首七言律诗所述内容,猛然令文渊想起一件史事来:那是大明开国以来仅见的逼帝逊位之内乱。当年明太祖朱元璋传位於皇太孙朱允炆
,是为建文皇帝,执政宽仁,有“四载宽政解严霜”之美誉。但越辈传位,却也引起叔父辈的诸王不满。燕王朱棣打着“清君侧,靖内难”口
号,举兵攻入京城,史称“靖难”。
城破之时,宫中起火,传说建文皇帝已死於自焚,实际上却是不知所踪。燕王登基,是为永乐皇帝,大举屠杀建文旧臣,又逼建文皇帝之
师方孝儒拟即位诏书。方孝儒誓死不拟,竟惨遭“灭十族”,即在九族之外,又搜捕门生弟子,诛杀殆尽。诸臣族人遇害者,人数逾万,人心
惶惶,正所谓“天下英雄尽还乡”。
建文皇帝下落成谜,民间曾传他削发出家,以避追杀,但毕竟无人可证。靖难至今,已有四十余年,正与这壁上七律所述吻合。文渊猛然
想起当日海船之上,寇非天假死之前的一番高呼,又听他与程济现下言语,再与此诗一加对照……
“吴王府教授杨应能上殿!刑部郎中梁田玉上殿!刑部侍郎金焦上殿……”
随着程济发喊,应能与身后的踽偻老翁们一一走向那水上宫城,神情又是激奋,又是感慨,又似乎无穷欢喜,无不含泪。向扬看着众老一
一投水,再也无一上浮,实在无法忍受,大声叫道:“不要过去!你们都想送死么?”话才说完,应能已然入水。余下寥寥数老宛若着魔,毫
不理会向扬。
寇非天缓缓地道:“他们都是昔时朝中官员,这一生只盼能拥故主重掌朝政,只是……嘿嘿,世事难料,此梦难圆。文渊,你可知道我这
“寇非天”三字底下,真义为何?”文渊轻轻点头,道:“败者为寇,这是你曾说过的,我此刻终於明白。“应文”所指,其实乃是“建文”
?”
寇非天微笑不答。向扬先见玉玺,又闻此言,心中也已明白了十之八九,说道:“你若曾是帝王,自能取得皇陵派的武功精要。四十年来
,你练成了绝顶武功……但若要起义复位,恐怕迟了罢?”
寇非天哈哈一笑,长鬚飘扬,道:“飘泊西南四十秋!我混迹江湖,看尽世事,早已不复想重登皇位。可是随我出亡的群臣,却是为了什
么?这一群人是我最后一批旧臣,罪恶渊薮的人均死在海上沉船,在朝在野,我都已没有部属。这水中皇城,就是我最后的归宿。要复位,我
自会到那儿复位去!”文渊道:“那儿没有东西。寇……前辈,那是假象,我完全感觉不到那儿有什么宫阙山水!”
寇非天笑道:“那又如何?随我出宫的人,尽没於此。他们凋零得更早,在水中漫漫等待多少年,今日宫阙既成,我难道还不回去么?”
说话之间,程济也已走到水边,缓缓沉入。
向扬、文渊震惊过甚,一时无语。寇非天说道:“这帝王之位,我只能在我那群臣梦里慢慢的坐了,江湖朝廷,本是两个天地,你看那龙
驭清可得了什么好下场?我既已是“寇非天”,早已认份。你们是江湖上最后见得老夫一面的人,这执掌皇陵的印玺,就交给你们了!”手一
扬,玉玺挟劲飞出,向扬伸手接住,低头一看,只见玉质凝光,上刻“太皇之宝”四字,雕工精细,洵为奇珍。
寇非天转身望向泉水,眼见少了玉玺华光,十景缎异象渐散,映水皇城逐渐扭曲如烟,当下纵声长笑,道:“该上朝了!”大步踏出,竟
有龙行虎步的气象,往那濒临溃散的幻影城阙直走过去,足踏水面。向扬、文渊同时动念,齐声叫道:“慢着!”飞奔上前,去扳寇非天肩头
,突然两道金芒浮动,猛然翻出。
寇非天只掌齐发,从他一执玉玺便已流滚全身的“太皇印”功力猛然击出,宛如驱起一条金甲黄龙,卷起寒泉之水轰将出来,汹涌水流猛
地将向扬、文渊震得连退七、八步,“太皇印”掌力跟着冲击过来。这股威力是寇非天倾毕生之力所发,真气激荡,震撼得眠龙洞里石屑纷飞
。向扬甫一站稳,那无俦威力随即扑至。他抓紧这片刻空隙,瞬即运起“天雷无妄”,右掌推出,眠龙洞中如响惊雷,太皇印掌力顿时被抵得
无法寸进,但也绝不因而消灭。
文渊急踏步伐,右臂一振,伸指搭向半空,宛若虚按一道无形琴絃,喝道:“师兄,换手!”
右指一拨,左掌笔直拍出,“广陵止息”烈劲出手,与“天雷无妄”合成一股,但听得轰然巨响,三道劲力相拚之下,回旋激荡,威力如
山冢崒崩,烈风将向扬、文渊震出眠龙洞外,几乎摔倒。向扬使劲硬沉下身子,硬生生站稳下来;文渊凭空几个回旋,飘然卸去余力,方才落
地。两人长吁一口气时,忽地同时一惊:“我们……破了太皇印!”
洞中传来一阵长笑,悠然不绝。两人急抢入洞,但见泉水不起余波,清寒依旧,再也没有寇非天的身影。“十景缎”在三大绝学的功劲推
挤之下,全都落在地上,揉作一团。
向扬拾起一看,失声叫道:“糟糕!”文渊道:“怎么了?”
向扬道:“这十景缎……全都没了颜色。这是什么道理?”
文渊愕然道:“没了颜色?那怎么会?”
那十景缎本来光彩灿烂,哪知就在玉玺照耀、倒映宫阁之后,此时竟失却色彩,化为十疋素丝了。是何道理,两人又如何能明?向扬出神
半晌,忽然发掌一击泉水,但听泼刺声响,激起丈来高的水花。文渊道:“底下没反应。水深么?”向扬叹道:“我不知道。”
两人收起十景缎,默默出洞。走得片刻,文渊忽道:“师兄,这地方叫眠龙洞,恐怕是寇非天到了之后,方才改名。”向扬道:“是么?
”文渊道:“眠龙、眠龙,龙便是睡着了,总有一朝会醒。师兄,说不定我们还能见到那寇非天。”
向扬摇头苦笑,叹道:“那也不用。”伸手一摸怀中玉玺,说道:“不用到那一天,江湖上或又会有像他这样的高手。”
此后眠龙洞中一泓寒泉渐浅,后人有测之者,不难及底。西南江湖上或曾传言有人投泉而死,自是无人置信。就是向扬、文渊二人,也不
能深信寇非天等当真死於泉中。
说不定,他们当真到了另一个世界,逊帝在那梦想中的皇城重登大宝,百官朝拜,涕泣难以成言……
向扬、文渊离开眠龙洞,重回苍山云弄峰下,再与众人聚首。向扬一将十景缎展开,众人无不哗然。石娘子笑道:“这下可好,哪一疋才
是咱们的“花港观鱼”,可全看不出来了!”
向扬说道:“如今十景缎已失其效,留着何用?”石娘子道:“不然,十景缎或是暂失光彩,也未可知。此间只有华夫人知晓十景缎奥妙
,不若就请她保管下来。”
此时华夫人伤势舒缓,精神已好了许多,正坐在一旁树下休息。听得石娘子此言,微微一笑,道:“也罢,好在我有两位好徒儿,说到底
,最后还是要他们代劳的。”
文渊听见华夫人此语,略一踌躇,慢慢走近过去。只听“叮”一声极轻的拨絃声,对他悄悄暗示着什么。文渊深深作揖,朝华夫人低声道
:“晚辈失礼。您……可是师娘么?”他听得向扬说起“师娘”的事来,这才知晓华夫人的身分,却是一直没能上前相认,此时方才说了。华
夫人笑得颇有几分无奈,说道:“怎么不是呢?”
忽听华瑄喉里一阵呜咽声,“哇”地投进母亲怀里,大哭起来。小慕容上前帮着轻拍她的背,朝文渊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妹子喜极
而泣,刚刚哭得还不够……”文渊神情尴尬,低声道:“你们早知道了?”小慕容笑道:“早知道啦!”
文渊支吾几声,低声道:“紫缘,紫缘……你在哪儿?”紫缘这时才凑上前来,笑道:“我在这儿呢。瑄妹得见娘亲,你不高兴?”文渊
道:“怎么不高兴?
那也是我师娘啊!”紫缘微笑道:“何止师娘,还是岳母呢。”
文渊苦笑道:“看起来,我是最后知道的了?”紫缘笑道:“看来是了。”
文渊低声道:“我怎么解释你和小茵才好?这……这我真头痛了。”紫缘微笑道:“照实说啊!你对任先生不也能说得很自然么?”文渊
大窘,道:“连你也开始看我笑话?你都知道“何止师娘”了,这……这哪能相提并论?”
华夫人正搂着华瑄,思绪纷纷,忽然望见文渊、紫缘悄声说话,当下说道:“渊儿,你且过来。”
紫缘抿嘴一笑,转过身子。文渊硬着头皮走上前去,重新向师娘请安。
华夫人轻声道:“你的本事学得很好啊,谁教你的?”
文渊苦笑道:“师娘说笑了,徒儿当然是向师父学艺。”
华夫人微笑道:“嗯,你知道认师父学功夫,怎么不认得师娘?”
文渊身子一僵,赫然想起他护着华夫人下楼之时,言语间错把她当作年轻姑娘,又是一路搂抱过来,甚至直到华瑄叫了出来,才知道她衣
裳不妥。
前后算算,亵渎师娘的地方委实不少,不由得冷汗涔涔,一时尴尬得不知如何解释。向扬见他如此,惑然不解,低声道:“怎么了?”
文渊声音压得更低,头要栽到地下似地说道:“我至少冒犯师娘三大罪状,呜呼哀哉!”
向扬愕然道:“岂有此理!你……你又怎么了?”
小慕容已听华瑄略述前情,推想文渊的性情,早已猜得整体情况十之八九,眼见文渊战战兢兢,当即替他解围,笑道:“夫人,你也别太
责难他啦!你想,他既看不见你,又只来得及听你说几句话,就得赶着打打杀杀了,怎能认得出夫人您啊?”华夫人微微一笑,道:“他连打
打杀杀的声音都能听得分明,我的声音便听不出来?”小慕容笑道:“啊呀夫人,这是当然的啊!”华夫人道:“哦?此话怎讲?”
小慕容盈盈一笑,道:“夫人芳华正好,光听声音,谁也只会当是位年轻姑娘,他又是个书呆……”眼珠往文渊一飘,笑道:“……怎想
得到是师娘呢?又如果换作是我矇了眼睛,只用听的……”华夫人道:“嗯,是你的话?”小慕容笑道:“本该是要叫妹子的,又怕把自己叫
老了,只好叫声姐姐。现下我看见夫人啦,若不是知道您的辈分,我还是要叫姐姐呢!”
历来女子听得年轻貌美的褒美,脸上反应如何,各不相同,心里却没有不受用的。华夫人摇头笑道:“什么姐姐?真是胡诌。”但神情自
然开怀。
小慕容忙道:“哪里,我可是从来不胡说八道的!”文渊在旁听得清楚,暗暗苦笑,心道:“你不会胡说,却不知还有谁会?”
华夫人轻拍华瑄肩膀,笑道:“瑄儿,你去哪里认来这样一个好姐姐?”
华瑄早就止了泪,这时眨着眼睛,抬着头道:“西湖!”
华夫人莞尔摇头,轻抚女儿头发,笑道:“真是!你要有她一半的伶牙俐齿,还用得着怕你师兄三心二意么?”
华瑄脸蛋一红,道:“我……我很久没担心过了。”
“三心二意”四字一出,文渊当真如坐针毡,不由得把紫缘、小慕容、华瑄一一看过,心中暗暗叫苦。
却听华夫人道:“紫缘姑娘,可请你过来一下?”
紫缘闻声,当即上前裣衽行礼,轻声道:“小女子见过夫人。”
华夫人道:“你跟渊儿也是情投意合,是么?”
紫缘只颊微透绯红,柔声道:“还盼夫人成全。”
华夫人微笑不语,端详了紫缘一阵,不由得暗暗叹息:“好一位温柔娟秀的姑娘,渊儿怎能舍她得下?”
她才与失散十数年的女儿欢聚,又听说华瑄与师兄相恋,将缔丝萝。喜慰之余,自然也要考察一下这二弟子兼女婿的人品才学,却不想华
瑄支支吾吾,好半天才道出真情,原来三女之心共属一人。
华夫人心惜爱女,见她与紫缘、小慕容情谊融洽,又看文渊人品武功俱佳,便想:“瑄儿既已有了美满归宿,我又何必擅自作主?若要渊
儿不与那两位姑娘来往,恐怕又要闹出纠纷,反而不美。且顺着瑄儿的意,便是一桩现成的良缘,岂不是好?”当下欣然笑道:“瑄儿,你说
如何?”
华瑄却也因为喜逢亲娘,一心想让华夫人欢心乐意,此时唯恐说话太过任性,只道:“瑄儿听娘的就是。嗯,娘……你不会不让紫缘姐姐
、慕容姐姐跟我……跟我们在一起罢?”
说着说着,依然透出担心来。华夫人微笑起来,柔声道:“你们既能相处得好,做娘的还会为难你们么?便依你们自个儿的罢。”
华瑄喜道:“真的……谢谢娘!”
文渊忙跟着谢过,笑道:“多谢师娘!”
直至此时,方才松了口气。紫缘同声谢道:“多谢夫人……”
小慕容却拱手笑道:“好姐姐,多谢你啦!”
华夫人抿嘴一笑,微微抬望碧空,想着四人和乐情境,回忆十余年来所历,不觉百感交集,悠悠出神。
扁阴荏苒,匆匆数月过去,又是杨柳绿时,荒远的陜北也染上了明媚春光。
离华玄清墓地不远处的山脚,几个月前便搭起了三两小屋,向扬、赵婉雁便在此住下。只因赵婉雁有孕在身,无论如何得找个地方定下来
调养身子,向扬便带她重回学艺旧地,结庐而居。
华夫人也一同住在此地,一来思念亡夫,二来却要是教导赵婉雁怀胎时的种种。华瑄哪里肯依,要拉着娘亲同住,华夫人却笑道:“我还
是跟你向师兄住得好。瑄儿啊,要是我天天在你身边,不用多久,你可就会要改口了,你信不信?”
华瑄睁大了眼睛,道:“娘,你怎么这么说?我怎么会要你走嘛!”
华夫人笑道:“我又不是没当过小泵娘,还不知道女孩儿的心思?”仍旧与向扬、赵婉雁住在一起。
云南一行,了结了无数恩怨,文渊与师兄两下告别之后,复带着紫缘、小慕容、华瑄回巾帼庄接了小枫,五人依旧居无定所,四处游历。
所不同者,却在於师门夙怨已尽,再无树敌,文渊自是欣然。至於正统皇帝仍陷於瓦剌军中,尚未得归,这等朝廷大事他却无意再次插手,尽
有于谦统持大局,巩固社稷。
这日春暖花开,文渊同众女来寻向扬,对他和华瑄来说,又是故地重游。此时赵婉雁大腹便便,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向扬微笑道:“都是
自家人,怎地还会不好意思?”赵婉雁羞红着脸,赧然笑道:“肚子都大起来啦,出去见人又不好看。你……你出去就好。”向扬笑道:“好
,好,那你就留在房里。”
出房不久,只听外头喧哗说笑一阵,房门突然又打开来,华瑄冲进来叫道:“赵姐姐,我要看!”
赵婉雁吓了一跳,忙往被窝里一躲,摇手笑道:“出去,出去,有什么好看啊?”
才说着,小慕容也跟着跑了进来,笑道:“哎呀,怎么盖起来了?妹子,掀开来看!”想来她们一听向扬说起赵婉雁的肚子,便兴高采烈地跑进来闹。
此时赵婉雁已怀胎七月,肚子圆圆满满,亦是难免。华瑄伸手轻摸,歪着头摸了一阵,说道:“真的有在动……宝宝是男的,还是女的?”
赵婉雁笑道:“还没生下来,又怎么知道?”
小慕容嘻嘻笑道:“等你生下了宝宝,肚子一收回去,向公子一定觉得你苗条百倍。”
赵婉雁笑道:“谢谢,谢谢!”
此时紫缘、小枫扶着华夫人进来,众女嘻笑之际,向扬、文渊却出了屋子,说起别来情事,边走边谈,缓缓到了师父华玄清的墓前。
向扬至此停步,一望墓碑,说道:“师弟,咱们出道至今,武功各有长进,也都觅得伴侣,甚至找到了师娘。你说,咱们对得起师父的教诲了么?”
文渊微笑道:“师父的恩情,永难还清,但至少你我所作所为,至今无愧於心。”
向扬道:“也是。这几个月过得平静,想想真不习惯。等孩子出世,婉雁调养好身子,我倒还想出去闯一闯。”
文渊笑道:“那是当然。总不能踏入江湖没两年,就抽身隐退了,是罢?”
两人在师父墓前拜了三拜,相对一笑,转往回行。到得屋中,忽听华瑄高声叫道:“向师兄,文师兄,你们快来看!”两人闻声愕然,先后进房。
只见众女围成一圈,不知正围观着什么东西。向扬上前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长堤绿波的景緻,“苏堤春晓”。
华夫人神情怔然,道:“这……本来已经不见了,如何会又浮现出来?好久翻出来看看,没想到……”
其余九疋锦缎,都摆在一旁的箱里。小慕容说道:“说不定其他的锦缎也都复原了。我们拿出来看看!”
不用看,一定是的。文渊很想这么说,虽然他无法亲眼看见。十景缎反映出来的,乃是人身欲望,原已变成的白布的十景缎既然复原,就得有人继续往那几可乱真的幻境走过去。 紫缘闲弹两下琴絃,似有意,若无意。文渊悠悠一笑,心中明白:新的旅程,漫漫长路,想必是不远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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