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21世纪 K
一个阴郁的下午,K走进了位于城南的古旧书店。
K是打的到城南的。从影视拍摄基地到城南得坐两个小时的车。一钻进一辆的士,司机就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K,车子启动的时候,他问K:“先生是演员吧?挺面熟的。”在得到K的默认之后,司机开始大谈特谈从晚报上看来的娱乐圈的性丑闻,时不时冒出这么一句:“这是不是真的?拷!”可是没等K回答,他已进入对下一个性丑闻的叙述了。
K注视着司机的侧影,那是一个典型的东方人的轮廓,平坦的,缺少立体感,这张脸如果出现在银幕上,如果不经过无数次的特写,肯定没人能够记住。可是此时的这张脸是那样的生动,所有的五官在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呈龙飞凤舞之势,特别是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闪着熠熠的光芒,仿佛要把触目到的一切都吞进这激越的目光之中。K意识到,在对性丑闻津津乐道之中,这位司机自身的性开始复苏了,他的身体正分泌着雄性的荷尔蒙。在司机吐沫飞溅之中,K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来:演员就是要通过自己的表情和形体来揭示生活表象背后隐藏的东西,表演就是一个获取真相的过程。然而,在获取这个司机身后的真相后,K痛苦地发现,自己这个20多年前的偶像明星早已过气,已经不可能被人所关注了。从上车的那一时刻起,他就期待着这位的士司机能叫出自己的名字,能说出自己所演的片子,能谈一谈自己演过的那些得意的角色,可是他的期待在司机对各种各样丑闻的津津乐道中,被弄得粉身碎骨,他的自尊和虚荣也跟着荡然无存了。K拒绝了司机请他签名的请求,怀着一种酸酸的失落的感觉下了车。K扫视了一下周围,蓦然发现,曾来过许多次的这座小城市顷刻间变得如此陌生,眼前的一切竟都恍若隔世。阴郁的天空就在这时飘起了雨丝,若有若无。
K到书店是为了买有白话文翻译的《汉书》。他买这样经久不衰但决不会大红大紫的书,是为了自己在《美殇》中的角色。K在这部电视剧里扮演中年的汉武帝。自打步入影坛,每接一个新角色,他总是想方设法通过各种途径去体验生活,尽可能地走进角色那个特定的背景和心理之中。其实,他清楚得很,自己的这套表演方法早已过时了,现在的那些演员甚至连台词都不用背,一目十行地扫描一下剧本,换上戏服在镜头面前搔首弄姿几下子,完了,脱下戏服又去赶另外一个场子了,哪谈得上什么体验生活,进入角色?可他们照样能红,而且红得发紫。打开现在的电视机,几乎所有的频道都在播放又臭又长的电视剧,他们的脸就出现在那里面,千篇一律地演绎着不同的角色。看他们那种匆匆太匆匆的样子,K就会涌起老年人才有的悲凉:我真的老了吗?可实际上,他才四十出头。四十出头的男演员正是黄金时期,可他已从大银幕转向小荧屏了。对于演员来说,这简直就是一种堕落!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世界因为人欲横流,正迅速地堕落下去。作为一个身在其中的人,你要做的,也只能是一点一点地跟着堕落,然后成为其中的一员,否则,你就会被淘汰被遗忘。在演艺界这个名利场中,你可以没完没了地生出丑闻,但万万不能被淘汰被遗忘,如果是这样,他就会像被汉武帝打入冷宫的陈皇后,任凭使出浑身解数弄出一个动人魂魄的《长门赋》,也打动不了皇帝的心,最终落只能在无限的凄凉和孤独中等待死亡,了此一生。舞台太残酷,观众太无情,这就是我们所处的世界。
当初,接到导演邀请他出演汉武帝的电话时,K真的是狠狠激动了一阵子,那种创作的冲动呼之欲出。多少年来,他演警察,演干部,演商人,不断地重复着自己,心里烦透了,因为那都不是自己想演的,他以为自己在荧屏上已经死了。汉武帝这个角色的出现,K突然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在放下电话的那一瞬间,他对着天空狂喊,然后流出一行不需要依靠表演技巧而是实实在在发自内心的热泪,心亦如长上了翅膀驰荡在无垠的思绪之中。然而,当他读完导演递过来的脚本时,满心的期待变成被愚弄的压抑。说起来K是男一号,可剧本中的汉武帝其实只不过是众星捧月中的一颗星而已,那位李夫人才是真正的月亮,一切都是围绕着这个美女来设计的。那个汉武帝大多出现在交待情节的场景之中,很难发挥演员的演技。好不容易碰上了个好角色,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真是郁闷!K本想推掉这部戏,可是导演对自己有提携之恩,K的成名作就是这个导演的戏。“吃水不忘挖井人”,在影视圈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这个道理K自然是再清楚不过,况且导演的情景也是每况愈下,电影是轮不上导了,只好转向电视剧;高雅的艺术片拍不成,只好拍入俗的商业片,真有股江河日下的凄凉味。这种时候K不帮他撑一把还有谁能帮他呢?可导演安慰K说,虽然剧本中汉武帝的戏份轻了点,但他自会在拍摄过程中把握一下,适当增加K的戏份。面对导演的这句仿佛是无奈般的许诺,K毫无理由地流出了眼泪。
书店里坐着两个中年女营业员,没精打采地注视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打发着这个生意极为清淡的下午。看到K进来,其中的一个站起来,努力振作了一下精神,说:“先生需要什么书,我帮您挑。”
K用走马观花般的步态打量着书店里的一切,书的摆放显得有些零乱,大多数的书看上去有点旧旧的,还真有点出土文物的味道。难怪叫古旧书店,真是旧得可以。K带着嘲弄的心情,绕着书架转了一圈之后,问:“有《汉书》吗?”
两个中年女人望了望K,又互相望了望,不解地问:“您说的,我们不太懂。您到底需要什么书?”
K说:“我的普遍话说得不够标准吗?我的说是《汉书》,与《史记》齐名的。”
站着的那个女人恍然大悟般疾步朝一个书架走去,说:“《史记》有!”
K瞟了两个女人一眼,这下才发现,她们的长相、穿着一如城市里常见的那些小市民,一看就知道没什么品味,属于那种干着卖书的职业,却从不看书的货色。K说:“我要的不是司马迁的《史记》,而是班固的《汉书》。”
走动着的女人站住了,仿佛是求助似地望着坐在那里的女人。坐着的女人皱起了眉头,显然有点不耐烦了。她问:“你到底需要什么书?说清楚点好不好?”
K说:“《汉书》!你们怎么连《汉书》都不知道?这是最基本的常识!”
坐着的女人冷笑一声说:“我们是文盲,自然不懂你说的这种书。”说完之后,把头稍稍昂起,摆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姿态,望着窗外。
其实,K完全可以不理会这个女人的如此作态,但K是个相当较真的人,看到不顺眼的事就不舒服,一舒服就忍不住要说。K愠怒地说:“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
女人反问:“有你这样说话的吗?我倒要问问,你吃了什么长这么大?”
K刚要发作,手机响了,是导演的。导演在电话里告诉他,演女主角的演员和投资方就要到了,让他立即赶回,召开新闻发布会。挂了电话,就听见一直在找书的女人说:“找到了!找到了!对不起呀,先生,这是今天上午刚到的书,还没捞到熟悉了……”
K没好气地打断她说:“老子今天不买了!”说着,就扬长而去,背后传来两个女人的埋怨声。
扮演女主角的演员叫AN,是第一个定下来的演员。这并不是导演的意思,而是投资方点名要的,尽管导演对用AN扮演李夫人并不乐意,但是在金钱面前,他妥协了。导演跟K谈起此事时,恨恨地骂说:“操!艺术成了金钱的附属物,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可怜哟!”后来,K调了几部AN的片子来看,当然都是言情剧。现在的电视荧屏上,除了言情剧还是言情剧,到处都是俊男美女在那儿晃悠。言情剧中的AN确实是够俏的,只是太现代,缺少古典气质。当然长相现代的人演古装片成功的并不在少数,像潘虹,长得那么洋气,可是《杜十粮》演得很投入,戏很出彩,让观众忘记了她在古装造型上的不足。仅从AN的长相来断定她就不能演李夫人还是为时太早。问题是,尽管AN很走红,但演技实在不怎么样,那些电视剧看起来都很烂,人物性格几乎是千篇一律的,她的表演功力实在是要打问号的。不过,在泛滥成灾的商业片中,演员的演技本无所谓,俏脸蛋加离奇的故事,观众就会喜欢;观众喜欢,投资商的腰包就鼓;投资商的腰包一鼓,皆大欢喜了,管他什么创新艺术了,一边躺着去吧!坦率地说,K对《美殇》并不抱什么指望。
AN一副古装打扮从一辆黑色的奔驰车上款款而下,却戴着一副墨镜。AN一出现,娱记们立刻蜂拥而至,把她围了个水泄不通,闪光灯几乎把她吞噬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从娱记的口中飞出,如炸弹一样狂轰乱炸,让人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可AN在蜂拥的人群中依然保持着矜持的态度,那张性感的小嘴不时弄出一个嫣然的笑,配上那副墨镜,脸上就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意味。
望着这一情景,被记者冷落在一旁的K自言自语地吟诵着:“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呸!臭美什么呀?就她那点玩意,量也演不出李夫人那种翩若惊鸿的风姿和幽怨绵绵的性情。”K知道,说这话的是另外一位被冷落的演员,演李延年的熙。熙自有抱怨的道理,出道以来,他演了不少片子,演技也还不错,只是长相太过阴柔,始终演不了主角,红不起来,成不了AN那样的偶像,心中自是有数不清的抱怨。其实,剧本的李延年虽说是男二号,但戏份很吃重,演得好很能出彩的,熙指望着靠这部戏来个咸鱼翻身了。没想到,这些娱记们都是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光想着捧走红的角儿了,其他的人都被冷在了一边。
这次大庭广众之下的会面,K没有跟AN说上一句话,新闻发布会一结束,AN就钻进投资方的奔驰车,一溜烟跑了,给大家留下一个神秘莫测的背影。
K再次见到AN是在导演的房间里,那时她已卸下了那身古装打扮,一条洗得发白的件仔裤上束着一件宽大的白衬衫,手里拎着重重的一包东西,因为刚刚淋了雨,被染成亚麻色的头发湿漉漉的。
望着AN的这身打扮,导演皱了皱眉头说:“你的头得染回去,还有你的形体……”
未等导演说完,AN就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用一种欧洲女演员才有的沙哑的声音说:“头发不是问题,反正有头套的嘛!”她开始抚摸自己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像清风一样,生怕伤害了那头宝贝头发似的。“前几天刚做的,一下花掉了五千。可做出来大家都说好!”说着,她孤芳自赏般站在房间里的镜子前,一个劲地顾影自怜起来。
导演不再说话,无可奈何地拿起剧本,坐到角落里读起来。
望着这一幕,K的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那么尊敬的导演怎么会变得这么窝囊,居然就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麻木给拿住了,而且竟是风过无痕般地拿住了。可是,他又是那么理解导演,现在的那些星哪个不是牛气冲天的?倒不是他听导演的,而要导演听他的。况且这位奶奶又是投资方指定的,算得上半个财神爷,惹火了她,导演还得打起背包走人哩,谁得罪得起呀?然而我们的K就是眼里揉不得砂子,导演不敢说,他就倚老卖老出出这口恶气。K说:“AN,你的身上缺少忧郁的气质。缺少了忧郁,你演出来的李夫人肯定是死的。”
AN很快就从孤芳自赏中回到了现实之中,把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到桌上,挑衅地说:“K老师,你读《汉书》了吗?肯定没有!全剧组的演员肯定都没有!不过,我可是一字一字地读完了。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我发现李菡,就是李夫人,我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字,瞧多有诗意呀,是不是比李氏好听得多?我研究发现,李菡是处女座的女子,而我就是处女座的。这就是说,我找到了表演的支撑点。K老师,你与汉武帝之间有哪些共同点呢?”
这一问倒把K问得哑口无言,他没有料到,自己正准备做还没有做的事,这个黄毛丫头倒抢了先。正尴尬着,导演自顾自地拍起手来,连说:“好!好得很!”在场的人都有些纳闷,不知道导演是夸AN呢,还是在说剧本?在场的人都相视而笑。
屋外的雨一刻不停地下着,空气传递着潮湿而郁闷的情绪,屋子里除了惆怅还是惆怅。K望着窗外说:“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呢?”
AN说:“还是不停的好。第一场戏的背景就是下雨天吧?那个处女座的女孩在惆怅的雨中怀着惆怅的心情,期待着,期待着……她在期待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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