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报新闻:本报讯,昨天晚上有一名男士试图从金贸大厦20层楼顶上跳下。我市广大市民及公安干警齐心协力,拯救了那位男士的性命。关于这位男士的具体情况,警方正在调查之中。
当上官云鹏醒来的时候,这座城市还在睡着。很多日子以来,他这是第一次在城市的睡梦中醒来,而很多日子之前,城市醒了,他却在城市的喧嚣中进入了梦中。就在刚才他听见了一种窸窸窣窣的声响,有点压抑又有点冲动,遥远的却是临近的,模糊的也是清晰的,后来他就醒了。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他明白了,那声音其实就是这座城市的呼吸,他体内的欲望像夏日的蠓虫漫天飞舞。他拿起枕边的电话开始拷女朋友的BP机,他要寻呼小姐在BP机上显示“我想你,我要你”的字样,然后开始了释放他欲望的等待。 不一会儿电话铃响。女朋友说:“你怎么呢?天还没亮了!” 他问:“现在能上你那儿去吗? “你疯了,孩子在家哩。 “那什么时候?” “还什么时候呢?今天上午他就出差回来了。前几天,家里方便,打你电话总是占线,手机又关着。什么意思呀? “前几天呀,我在周游世界各地了。 “没正经!”女朋友“啪”地一声挂断了。
上官云鹏笑了笑,从床上爬起来,撩开窗帘,便有一丝晨曦洒了进来,拉开铝合金窗,听见了汽车的喧闹夹杂着自行车铃的声响,他知道这座城市开始醒了。但他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的表早停了,他的手机因为缺电和拖欠话费也停了,他的电脑染了病毒而无法启动,他只能从固定电话的“117”中知道现在是6:00。现在他对时间的感知只能局限在这个阿拉伯数字上,而前段日子他生活在时间的静止中。
那一切缘于一场现在看起来是一场闹剧的网恋,而当时他把这场网恋看作是举足轻重的。其实那场惊心动魄的恋爱从一开始就是闹剧,只是他无法预知未来。那个人在网上告诉他叫茶,然后俩人在网上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犹如琼瑶小说中写的那样。在与那个叫茶的人见面后,俩人都变得迫不急待。可是茶在脱去那身漂亮的衣服之后,上官云鹏看到的是与自己一样扁平的胸脯和昂挺的阳具,他惊叫:“你原来是一个男人?!” 茶说:“可我心里是女人!” 上官云鹏慌乱地穿着衣服,这时他才明白了自己受到了欺骗,受到了网络的欺骗,他的爱情给了一个易装癖加同性恋。他愤愤地说:“你变态!” 茶说:“什么叫变态什么叫正常?存在就是合理!”
这句话对上官云鹏无疑具有极大的杀伤力,因为这句话曾无次地从他的口中飞出。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在问他同一个问题,为什么总是喜欢比自己大很多的已婚女人。于是他运用了一句电影中的台词作答:弹过的钢琴才是好的钢琴。可问问题的人意犹未尽,继续说这简直就是变态。他就说,存在即合理。后来问的人多了,他也烦了,干脆去掉那句台词,直接用这句话作了最彻底的回答。现在这句话从面前的这个易装癖的男人口中说出,便犹如一枚导弹,把他的灵魂炸得支离破碎,他发现空气中飘浮着许多悬浮物,那是离开了身体的灵魂。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成了一根空心的玻璃丝,里面装满了污浊的空气,而睡意像暴风骤雨一样忽然而至,他才意识到在演出那场爱情闹剧的过程中,他的睡眠少得像减肥少女所进的食物。当灵魂变得虚无时,肉体便进入了冬眠的状态,从那一时刻起,他得了嗜睡症,周围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思维都变成静止,剩下的只有微弱的呼吸。
此刻他从嗜睡中醒来,所有的欲望都成了返青的小草,无边无际,却不能确定这些欲望的实际意义。笑意开始写在他的脸上,他对着所有他见着的人或物笑,这种笑决不是那种硬挤出来的,而是毫无意识的,最混沌最纯洁的。在他经过一幢楼房下面的时候,头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然后就看见一个青色的橘子皮落在了地上,像一朵残损的花。其实地上满是各式各样的果皮,还有纸屑、发黄的菜叶,这个城市的垃圾就像人的谎言一样布满各个角落,这个城市的人其实就在垃圾和谎言中生活着,却没有人因此而死亡。虽然被这青色的橘子皮砸了一下,但上官云鹏没有生气,而是挂着笑抬头向身边的这幢楼望去,每一家的铝合金窗子都是拉开着的,里面都是黑的,有种深不可测的意象。这时,一样东西从一个窗口飞了出来,做着抛物线运动,在半空中划下一道青色的轨迹,落在地上变成了橘子皮的原生状。他惊异地发现,橘子皮所做的抛物线式的自由落体运动其实极其美丽,像一个自由舞蹈的个体,表达着未知的结局,他这个观众便有了一种口渴的感觉。他又一次抬起头来,却发现所有的窗子都拉上了,高楼顶着蓝天白云。
阳光真好。走在路上他是这么想的。阳光下这座城市躁动不安了,它的躁动不安显现在如潮的人群和人群对公共财物的破坏中。路边那不锈钢栅栏上面的球不翼而飞,剩下的几个还在坚守着岗位,生出悲壮的意味来,其实上官云鹏生活的这座城市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一不小心就有了悲壮,只是没有人对这种悲壮加以关注。当他感到饥饿的时候,路上的人已经开始退潮。
他走进一家面店,笑着对老板说:“今天的天气很好。” 小老板也笑着说:“天气很好。” “来一碗面。” “什么样的面?” “随便。” “那就来碗大排面。” 面店里还有两个人,两个女人,她们在吃面。看见上官云鹏进来了,就抬起头,对着他笑了笑,他也对着她们笑了笑。她们一边吃着面一边在议论着什么,不时朝上官云鹏这边邪着眼瞅。其实上官云鹏一眼看出她们是干什么的。她们不施脂粉的脸有些浮肿,眼圈发黑,眼神都有点散,却是充满了欲望。昨晚也不知干了几个,也许一个,也许两个,甚至更多;也许对方是一位性欲狂,无休无止地折磨她们;也许对方是一个阳萎者,她们只好用嘴,她们的嘴就像垃圾桶一样,充满了男人生殖器和精液的混合味。在阳光开始普照的时候,她们进入冬眠状态;在阳光开始落下去的时候,她们精神亢奋,眼睛闪闪发亮。在落日的余晖和黑夜的霓虹中,注视着每一个男人,窥视着男人口袋里的钞票。上官云鹏在想像着这两个女人一天的生活时,她们已经吃好了,用餐巾纸抹了把没有血色的嘴唇,对着他笑了笑走出了面店,却站在门口不肯离去,不时掉过头朝上官云鹏这边笑,现在这笑已不是斜视而是放肆。上官云鹏终于明白她们把他没有意识的笑当成了一种暗示,就是说她们把他当成了猎物。上官云鹏故意在面条中加了很多的辣子,吃一口就要张着嘴伸出舌头吸口气,给舌头降降温,这样吃的速度便慢了下来。可门口的两只“野鸡”竟笑出声来。
吃完面条一走出面店,其中的一个女人就说:“你好,帅哥!” 上官云鹏说:“我可不叫帅哥。”他依然一脸的笑。 “难道你不知道自己长得很酷吗?” “不知道。” “看样子是个雏儿,我们就是喜欢雏儿。”两个女人又放肆地笑起来,像野鸡在煽动着翅膀。 “原来是要找雏儿呀,那你们得背着书包到中学去。” “帅哥真会开玩笑。我们给你打八折,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什么打八折?”上官云鹏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脸上依旧是灿然的笑。 那两个女人也在笑:“帅哥呀,怎么这么不解风情?该不会是同性恋吧?听说许多帅哥都是这样的。” “是吗?我呀,第一个就要把你们的老公或者未来的老公弄上手。”
那两个女人笑得前倾后仰,浓稠的液体从她们无神的却是像猫一样贪婪的眼睛里流出来,原本苍白病态的脸也因这笑和液体组合成的泛滥而有了血色。说实在的,上官云鹏对这两个女人并不厌恶,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们从没有掩饰她们的职业本质,在这个由虚伪构成的世界里便有了相对的质朴。在这个世界中每个人都是充满欲望的,这两个女人将人的欲望的某一部分释放出来,这就是她们的功能和贡献。问题是,这两个女人并不合上官云鹏的口味,她们的功能和贡献在他的面前就显得苍白无力。上官云鹏丢开这两个女人,开始向前走,脸上挂着笑,但他并不明白要走向哪儿。
太阳在这座城市的上空悬挂着,这里的路、建筑物、花草和人都光洁如镜。阳光并不透明。上官云鹏在无方向的行走中突然有了这样的发现,眼睛便有了刺痛的感觉,口渴在急剧地升腾。他看见一个围墙森严的大院门口围满了人,警察列队站在那儿,威严中带着几份懒散。像这样的院子门口围满了人是当今的一种时尚,如果哪一天这样的地方变得风平浪静,反倒不正常起来。上官云鹏像许多人一样穿过马路走了过去,很快他就知道,这是一群下岗的拿不到失业金的人在向政府请愿。面对着这样一群愤怒的人群,上官云鹏觉得他们很不幸,但决不能成为他同情的对象。他们是不幸的。他们的不幸在于他们知道自己的不幸,而不知道如何去解决这些不幸。他们像朝圣者一样拼命寻求自己的救世主,却看不清救世主其实就是他们自己。他们是那样怀念伟大领袖的时代,怀念那时他们是怎样的年轻,是怎样按时拿到工资,是怎样没有压力、轻轻松松地工作,是怎样不需要文化就可以得到饭碗,但他们已经忘记,在好几年前他们是怎样浪费、偷窃、破坏给了自己饭碗的公家的东西,是怎样把伪劣产品拿到柜台上,是怎样把有知识的人踩在脚底。他们的不幸还在于,他们咒骂在那个院子里上班的人都该死,咒骂他们的大吃大喝,咒骂他们的腐败肚子、房子、车子、票子,但是如果也让他们到这个院子里上班,也让他们用公家的钱去大吃大喝一顿,也让他们坐上奔驰、奥迪在高速公路上狂奔一阵,也让他们在豪华的住宅里拉一泡屎、洗一把澡,那么他们所有的愤怒都烟消云散,他们的咒骂变成了赞歌。面对着这样的一群,上官云鹏想起了亨利·米勒说过的一句话来:我是我自己最坏的敌人。一想起这句话,他对他们有的只是鄙视。
在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中,唯一让他生出同情的就是那个戴眼镜的男孩。那个男孩几乎是和上官云鹏同时到达那个院子的门口。上官云鹏听见男孩在问这群中的一个女人:“你们是哪个单位的?”那个女人告诉了他,然后就有好几个人围过来向他诉苦。上官云鹏觉得他们要找的不该是这个男孩,而应是信访办或者人大或者政协或者报社、电视台、电台这样的单位,现在男孩成了他们暂时的镇痛药。后来,一个警察过来让他们到院子里面去谈。男孩就说:“你们不能进去,进去了就出不来了。”后来就听见有人在喊:“那个戴眼镜的小X养在煽风点火!”男孩开始逃了,像羊见到狼那样惊恐地跑,后面几个警察在追,嘴里喊着抓坏人之类的话。其实这场追赶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男孩的结局。男孩被压在地上,这一瞬间,上官云鹏突然觉得口渴得厉害,他向前跑了几步,脸上挂着笑说:“他没有煽风点火,我看到了也听到了。”他看见男孩在哭,像无助的羊那样望着他,于是他又说:“他真的没有干坏事。” 其中的一个警察望了望上官云鹏,眼神特别重,说:“你看到了?也听到了?” 上官云鹏笑着点着头。 “把这小子一起带走!”
以后的一切就变得非常程序化,而上官云鹏感到的是莫名其妙和不可理喻,他在笑,而男孩依旧在哭。他们带他进入那个院子里的一间房间,并给他戴上了手铐,在这间房间里他没有看到那个男孩。手铐产生玻璃一样的光泽和冰一样的温度,带给他的是全新的体验,那是一种受虐的感觉,压抑着却是极其刺激而疯狂的,他低着头凝视着手铐,尽情去体验着那种受虐的感觉,便有些超然了。 “你叫什么?”开始做笔录了。 “上官云鹏。” “什么?武打小说的名字。你小子到这个时候还拿假名来哄我。你以为这是演戏呀?”对方站了起来,一张还算秀气的脸因为受到欺骗显现出气急败坏的样子来。 上官云鹏笑说:“我真的叫上官云鹏。”于是他说出了他的身份证号码、住宅地址、住宅电话、手机号码,还有一切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信息。
警察开始打电话,将上官云鹏所说的那些信息通过电话传给了电话那头,过了一会儿,这位警察开始用“嗯”、“呀”之类的语言进行表述,然后就挂断了电话。转身看了看上官云鹏,没有说话就出去了。此刻,房间里剩下上官云鹏一个人,外面的嘈杂声传进来,他嗅到了屋里发霉的气息,终于记起其实自己也曾在这样的房间里呆过,便有了一股近乎亲情般的感动。在受虐和感动的包容中,他看见一缕阳光射进来,洒在身上,那嗜睡的感觉又开始融化着他,一种未名的冲动勃然而起,他明白了,嗜睡的那段日子其实是他最快乐的。
那位警察又进来了,抽着烟,吐出来的烟雾在阳光里无规则地舞蹈,犹如他那抽烟时的眼神。他站起身来,把烟头扔到地上,脚熟练而有力地踩了一下,便径直走到上官云鹏面前打开了手铐。说:“以后,不要到这种场合,悠着点。” “我可以走了?” “当然。” 上官云鹏看看面前的这位小警察,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因为我爱笑。” 小警察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端详着上官云鹏,说:“你应该到精神病医院去看看。” “是吗?可我还是要说,那个男孩确实没有煽风点火。” “我知道。” [1] [2]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