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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 殇       
酒 殇
作者:初雪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5-6


    徐阿泰善饮,这是单位里的同事都知道的。在人们的印象里,徐局长的酒量是没有底的,喝多了,顶多也就是话比平时多了几句,脸色比平时红润了一点,更让大家佩服的是,他从不在酒桌上做婊子。徐阿泰的这份酒量这份酒品,引得那些在仕途上还有所指望的人都羡慕又妒嫉得不得了,巴不得自己也有徐局长的这份海量,靠着这海量可以更上一层楼。

    不错,徐阿泰是因为善饮而走上仕途的。就是说,如果没有那摸不着底的酒量,没有那不做婊子的酒品,徐阿泰不会成为现在的徐局长。还没有走上仕途之前,他只是机关的一名小公务员,间或在报纸上发篇酸酸的小诗什么的,其他的就什么都不是了。说来也挺凄凉的,他写诗,不为其他的,只为赚几个酒钱。为人夫为人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对他天天少不了半斤白酒的嗜好,他的老婆夏菊花很是抱怨,她再也不像谈恋爱时那样迷恋他的诗了,她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算计着他的酒钱。那些用写诗换来的微薄的稿费成了徐阿泰最主要的买酒的钱,当然只能买那些最低档的零打的白酒。

    徐阿泰的飞黄腾达缘于偶然的一次饭局。那回,单位来了三位内蒙的客人,在业务上与他所在的这个部门有关,碰巧他的头儿不在,于是他便出席了这个饭局。开始,并没有人看好他,那是因为他很少说话,不是他不会说话,而是单位的领导在场,他感到有些拘谨。随着荤段子带来的笑声,不知不觉已酒过三巡,喝酒的氛围便上来了,像桌上的酒浓得化不开了。这时蒙古客人豪爽而好斗的脾性便显现出来,他们端起酒杯,轮番向领导发起了进攻。领导是南方人,虽然酒量也不俗,可是一对三地喝毕竟有点力不从心。领导的眼睛开始在酒桌上寻找援助,可是手下的那几员大将都已经醉眼朦胧的,看样子是招架不住了,只有徐阿泰还是一脸的轻松。到机关这么年了,他还是第一次与领导共进午餐。领导的目光扫过他的时候,他感觉到了那里面含着的某种东西。但他没有回避,而是冲领导笑了笑,然后站起来,把小杯换成大杯,向三个内蒙客人发起了反攻。他的话多起来,虽不是什么荤段子,但很能迎合人的心理,说得客人心甘情愿地与他干杯,而且都是杯杯见底。这时候,酒桌上已化干戈为玉帛,气氛已变成沸腾的水。他清楚地听见,内蒙客人中官最大的那一个对着领导竖起了大拇指说:“这样的干部最放心!”说完就在饭桌上打起了呼噜,而徐阿泰还是像喝酒前那样处世不惊。领导不禁很欣赏地看了他一眼。那回,徐阿泰喝下了两斤白酒,从而把自己善饮的特性发挥到了极致。事后,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酒居然可以这么喝。

    一次偶然的饭局,让徐阿泰一举成名。大家都知道,他不仅酒量大,而且喝酒爽,从不在酒桌上“做婊子”。他开始出现在各种各样的饭局上,老大带着他,老二、老三也带着他,他成了单位领导的影子,一天赶两三个场子,那是家常便饭。他还是那样,先是话不多,从来都是以守为攻,等到酒过三巡,气氛来了,他便开始反击,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一次次他都是大获全胜。
   
“这样的干部最放心!这样的干部要提拔!”很多人都说着这样的话。说着说着,这就成了事实。局里的老大、老二、老三都异口同声地说他是开拓性人才。局里面缺少的就是像徐阿泰这样的开拓性人才。他顺理成章地坐上了办公室主任的交椅。谁说机遇都是给有准备的人的,有时候,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天赋也可以成为机遇的。此后,徐阿泰在仕途可谓一路顺畅,畅通无阻,从办公室主任当到副局长,再由副局长当到了今天的局长。

    做了局长的徐阿泰自然是春风得意,享受着在单位里发号施令的快感。他喜欢在大额账单上签上“徐阿泰”三个字的那种感觉,那一瞬间,他便进入了微醺的状态之中。他以为,微醺是嗜酒者最佳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他可以思维敏捷,才思泉涌;他可以不惧怕任何东西,变得一往无前;他可以重新步入青春期,在床上表现得勇猛无比;他可以排除任何杂念,对人和事的判断能力陡然提升了好几个层次。当然,他最得意的,还是在酒桌上终于可以品酒了,他不再需要为了证明自己在酒桌上冲锋陷阵,他是自由的、随意的。品酒的过程对于他而言,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仪式,而是对图腾的膜拜。在徐阿泰的心目中,酒早已上升为自己心中的图腾,它给了他春色满园,给了他五谷丰登,给了他智慧,给了胆量,给了他安全。

    做了局长的徐阿泰万事顺心,但也有担心的时候,他担心自己的酒量说不准哪天就掉下来,就像自己的老父亲,喝不下酒的时候,身体也就溃不成军了。他听老母亲说,父亲断气时,眼睛一直闭不上,直到母亲拿着一瓶酒在他眼前晃了晃,老父亲睁着的眼睛才突然闭上,一脸的满足和轻松。听母亲泣不成声地说完这一切,徐阿泰的心口突然剧烈地疼起来,他感到害怕,从未有过的害怕。那天夜里,他是伏在妻子的怀里睡的。

    徐阿泰的担心并不是自己的神经过敏,心血来潮。后来的事实证实了这一点。有一回他在品酒的过程中,尝到了血的腥味,那味道呛得他直想吐。他开始以为那是假酒,于是让人换了一瓶,结果还是那样子。他的心猛地一颤,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的死带给自己的害怕就在这时填满了整个心房,他再也不能泰然处之地呆下去了,于是找了个理由提前退席。到了家中,他抱着枕头,捂着被子还在一个劲地颤抖。那一时刻,他敏感地意识到,酒已不能带给他快感。有一段时间,他曾试图拒绝酒精的诱惑,尽量减少应酬的次数,甚至拿起笔重新写起徐志摩式的诗歌,然而不行,少了酒的助阵,他便如一只瘟了的鸡,提不起精神,思维也变得迟钝不堪,在重大决策面前变得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与那个“开拓性人才”判若两人。下属们都纷纷议论,徐局长老了。风言风语传入徐阿泰的耳中,他如同被人重重地搧了一记耳光,又疼又麻。对于一个在官场上混的人来说,老是很可怕的一件事,隐藏在它背后的东西,让人浮想联翩。为了证明自己,他巧妙地利用一个机会,把局里正职以上中层干部以及县局的局长统统聚到一起。在那个酒会上,他表现得异常活跃,喝下了两瓶五粮液。两瓶白酒,对徐阿泰而言,是珠穆朗玛峰,是一个极限,在他30岁的时候曾经跃上这个极限。20年之后,他想再一次向这个极限发出挑战,难度之大是可想而知了。徐阿泰又一次以自己的豪爽征服了所有的人,弄得那些对他这个局长位置虎视眈眈的人也有些胆怯了。但那次他醉了。当然,他不会醉在酒桌上,他用自己坚强的毅志和炉火纯青的演技支撑着,回到了家,这时他的醉态才显示出来。他开始狂吐,从卧室吐到客厅,又从客厅吐到卫生间,吐得满屋子都是酒臭。夏菊花责备他为什么不能少喝点呢,他说:“你懂个屁!”心里头却涌出了一股悲壮。

    现在,徐阿泰就要去赴一个宴会,口袋里揣着“海王金樽”。
   
其实,对于这次赴宴,徐阿泰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提心吊胆地用“海王金樽”做后盾,因为这本是一个非常轻松的聚会。但夏菊花硬让他带着,说什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一大家子全指望着他的身体了。他知道,妻子这是害怕了,害怕丈夫的身体有一天会因酒而垮掉,但更害怕身体垮掉之后这个家所失去的东西。妻子是个很现实的人,谈对象时,她给他买洋河,是为了讨他喜欢;结婚之后,洋河又重新换回了零打的老白干,并开始限制他的酒量,是为了好好过日子;当了官之后,她开始四处弄解酒的方子,当在电视上看到“海王金樽”的广告后,立即买了一箱这劳什子来,每天都在他的口袋里放上一小盒,她这么做,是为了让他的官当得时间长一点,指望着官位再向上升个一级半级的。每次当妻子煞有介事地把“海王金樽”放进他的口袋时,徐阿泰总是努力把眼前的她与那个被自己的诗句感动的她联系在一起,可是怎么也对不上号,那个面对着自己的赞美就脸红的夏菊花早已不复存在了,就像自己对酒的感觉,已渐渐地由产生诗句的源泉变成生存和与人交往的一种手段,最后变成想离开但又离不开的一种依赖。对于这样的感受,除了徐阿泰自己,只有一个人了解。这个人叫徐谦,是他的本家兄弟,打小玩到大的,彼此之间亲密到可以在欢场中共享一个女人。男人的友谊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说的哩。徐阿泰这次要去见的就是这个徐谦。

    应该说,这是一次小范围的聚会,这样的聚会每月一次,每次都是徐阿泰做东。在徐谦退居二线之前,这样的聚会每周要进行一次,拿着公家的钱,俩人轮流做东,而且范围还要大一点,彼此传递着只有自己圈子里的人才能知道的信息。自打徐谦退下来之后,陪他的人在减少,各种宴会也在减少,到如今,他只能一月一次地单刀赴会了。每每提到退下来之后的冷清,徐谦就直骂娘:“人情真他妈的薄如纸!”

    酒是五粮液,一人一瓶。喝第一杯之前,俩人都要先用茶叶水再用白开水漱口,然后才开始喝第一口酒,说准确一点,那第一口酒不叫喝,而叫品,半两酒含在嘴里用舌头玩味着,然后慢慢地呡到咽喉,一条直线流径食道送到胃中,整个过程有点像在品尝河豚那张带刺的皮,但看起来更像一种仪式。这个习惯是在他们当官之后养成的。没有当官的时候,在场面上应酬,那第一杯酒,从来都是一气吞下的,也许是一两,也许是二两,甚至是三两四两,最常碰到的是一两二钱五。那叫“感情深一口闷”。可在他们的意识中,那仅仅是为了博得自己领导的青睐,用酒量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别人的感情嘛,不过是逢场作戏,一边站着去吧。当然,如果是在自己家里,那个仪式一样的过程还是要进行的。他们都喜欢这个过程,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品出了酒的味道。只是只有他们俩人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他们才会说出品出怎样的味道。

    徐谦首先结束了那个仪式,双眼便眯成两条缝,显出一种醉态可掬的样子来:“好酒,是香蕉的味!”听徐谦这么一说,徐阿泰便有些羡慕了,酒含在口中,任凭如何凝神静气,感觉到的也只能是辣麻的酒精味。在徐阿泰的记忆中,是父亲让他尝出了酒的味道,那年他才五岁,父亲带着他参加一个亲戚的婚宴。在酒桌上,父亲用筷子蘸了杯中的酒,让儿子伸出舌头,点在上面,然后问儿子,什么味?儿子说,香蕉的味道。那会儿,他根本就没有过吃过香蕉,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父亲前几天指着一张图片告诉他,那就是香蕉,天底下最好吃的水果。他直到工作以后,才吃到了香蕉,第一次吃的时候,感觉那味还真的像父亲第一次给他品尝的那酒。其实,那酒不过是零打的老白干。五岁的徐阿泰在酒中感觉到了水果味,一桌的客人都啧啧称奇,可父亲不屑一顾地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那是你们不会喝酒。不瞒诸位说,我第一次喝酒时,喝出了苹果味。这才叫会喝!你们懂吗?

    面对着徐谦那陶醉的样子,徐阿泰说:“老兄,还喝出香蕉味了?别哄兄弟了。”徐谦的脸色立即起了变化,刚才的那种陶醉一扫而光,一丝愠色浮在了脸上:“谁哄你了?少来这一套!现在,我算是过气了,谁像你一天得转几个场子,瞧着多风光呀。不过,你的舌头早被酒精弄得残废了。作为兄弟,我可提醒你,我的现在就是你的将来。掐指算算吧,你还有几年呀?还是早做准备吧!”说着,一个人喝起闷酒来。徐阿泰明白,徐谦是真的动气了。刚退下来那会,单位的一把手顾着徐谦的提携情义,还让他管着一摊子事,但他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还像做一把手的时候,到处指手划脚的,弄得新一把手很难堪。毕竟一山容不得两虎,一把手也就顾不得什么情义不情义的哩,悄无声息、不动声色地把他的权力范围一步一步缩小。权小了,应酬自然也就跟着减少。对于嗜酒的人来说,少了应酬实在是件很要命的事,自己花钱买酒吧,总不那么甘心,况且凭自己的经济实力,又消费不起那些动辄上千元的高档酒,可喝惯了茅台、五粮液、剑南春、道光之类,喝其他的是什么味都没了。面对这种情形,徐谦也就顾不得脸面了,有时为了一件事,明明打个电话就可以解决的,他偏要亲自上门去操办,而且为一件事竟然上门五六次,上门一次人家自然就得招待一次吧,弄得对方单位意见很大。听到了外面的议论,徐阿泰就抓着个机会提醒他,没想到徐谦没好气地说,我就这脾气,怎么着?等你到了我这份上,说不定还不如我了。

    面对着老兄弟的抢白,徐阿泰并不生气,对于嗜酒的人来说,酒就是生命,饭可以不吃,但万万不能断了酒。他指着酒瓶对徐谦说:“今儿个可说好了,咱哥俩可得包圆,谁都不许赖!”徐谦的脸已经有些红了:“要跟我斗酒呀,你以为我怕你?一瓶酒算什么,想当初,两瓶也不在话下。你放心,我不当婊子。你吞不吞‘海王金樽’,跟我没关系!”徐阿泰听出了徐谦的弦外之音,他在借“海王金樽”来指责自己不正的酒品。徐阿泰没当官时的那股冲劲又上来,他从口袋中掏出“海王金樽”,把它往桌上一放:“谁做婊子了?就算对不起革命的本钱,也决不辜负了这美酒。我就不信,吃不出那香蕉味来?”
   
但是,徐阿泰的那股子冲劲并不能阻止自己年龄增长的步伐,人总是要老的,这是自然规律。徐谦的话提醒了徐阿泰,是啊,自己还能有几年风光?按常理,徐阿泰应该与徐谦同一年退下来的,是夏菊花让他延长了三年的任职期。

    夏菊花虽是个女流之辈,但在某些方面是颇有远见的。自打丈夫做了办公室主任,她立即意识到,丈夫的时运到了。她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年龄问题。年龄是个宝呀!对于这句口头禅隐藏的深意,她自是了如指掌。她四处活动,托人找关系,把徐阿泰的年龄减小了3岁,从户口簿到身份证到人事档案,彻底改了。

    可是,在徐阿泰还没有成为徐局长的时候,夏菊花对丈夫最经典的评价就是“废物”两字。她说,我瞎枯了眼,怎么就看上你这号废物?除了喝酒,什么都不会。请不要误会了夏菊花的意思,徐阿泰在她眼里并非一无是处,在一些特殊的时候,她对丈夫还是相当满意的,比如在床上。当初,她是冲着徐阿泰的诗来的。那会儿,他们都在机关的大批判宣传队里,天天批林批孔反苏修。按徐阿泰的那种出身,是不该进宣传队的。但领导说,徐阿泰能写,会编顺口溜,这号人宣传队里用得着。于是除阿泰就进了宣传队。那时,夏菊花是宣传队的小队长,梳着两根羊角辫,也不知哪来的精气神,干什么事都是风风火火的,压根就没把徐阿泰放在眼里。但有一天,徐阿泰突然间就触动了她的某根神经。她至今还记得,那是个初春的清晨,机关单身汉宿舍的院子里的鸟鸣把她从昏睡中唤醒了,随之而来的便是莫名的不安和烦躁。天还早,大家都还没有起床。夏菊花拿着脸盆毛巾牙刷之类朝水房走去,这时听见水房里有人,仔细一听,竟是徐阿泰在自言自语:你是三月里的柳枝/梦是你的衣裳/我却不敢惊扰你的梦。奇怪的是,在徐阿泰众多的诗句中,她能记住的却只有这三句。听惯了那些带着雄性苛尔蒙的口号,在这样一个情怀荡漾的季节里,听到那柔情似水的诗句,夏菊花的那份不安和烦躁感顷刻间化作了激动着的某种欲望,她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甚至有点魂不守舍了。等她进去时,与徐阿泰撞了个正着,她装模作样地说:“上班,到我办公室去,解决你的思想问题。”徐阿泰愣愣地说:“我有思想问题?”夏菊花早已恢复了一惯的那股精气神,拉着脸说:“你刚才在说什么了?别抵赖,我都听到了!”

    连续一个星期徐阿泰都要到夏菊花的办公室接受她的再教育。整个过程中,全是夏菊花在滔滔不绝地说,一说就是半天。第二个星期的时候,夏菊花带来了一瓶酒,是2块钱一瓶的洋河大曲,他们面对面地坐在办公室里,就着夏菊花从机关食堂打来的饭菜,徐阿泰咪起了小酒:“真香,可比零打的老白干强多了!”夏菊花捂着嘴笑了,徐阿泰说:“原来你也会温柔地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很好看。”夏菊花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一直红到凝脂一样雪白的脖子。接下去的几个星期,徐阿泰继续到夏菊花的办公室接受再教育,与前两个星期不同的是,徐阿泰变得喋喋不休,口若悬河,而夏菊花所做的就是天天带着一瓶酒,午饭时到食堂打两个人的饭菜。再后来,他们坐到同一条凳子上;再后来,拉起了手亲起了嘴;再后来,他们看到了双方的身体。当夏菊花看到徐阿泰那杆无与伦比的大枪时,她便发誓再也不会喜欢上其他的男人了。再后来,夏菊花带着身孕嫁给了徐阿泰。

    连夏菊花自己都说不清,当初怎么就被徐阿泰的那三句诗给感动了?怎么就被他的身体弄得死心塌地了?她同样说不清,打什么时候开始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是个废物,就是在他爬上局长的位置之后,她时不时还会骂出:“废物!”对于妻子的诸多不满,徐阿泰是从来不放在心上的,他对自己在床上的表现非常得意。什么叫爱情?爱情就是那点感觉,那点要求,那点邪念。当爱情发展成为夫妻的时候,只不过又在后面加了责任和义务两个词。问题是,如果彼此之间连那点感觉那点要求那点邪念都不存在的时候,责任和义务也就随之土崩瓦解,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了。徐阿泰对他们夫妻之间的前三者非常有信心,所以他不管在外做了什么,从不担心后院会失火的。

    但是,夏菊花的远见卓识并不能阻止丈夫一天一天老去的步伐。这天,徐阿泰接到了组织部部长打来的电话。当时,他正在本系统的干部职工大会上作一个报告,是关于机关作风建设的。秘书写了洋洋万言的讲话稿,道理讲得一套一套的。他这位局长深知这些洋洋万言都是些废话,毫无用处,但他必须是耐着性子读下去,这是为官者必不可少的本领。他读得唇焦舌躁、百无聊赖,台下的那些部下们听得昏昏欲睡、望眼欲穿。组织部部长的电话就在这时不失时机地打了进来。看到手机上显示的那个熟悉的号码,徐阿泰禁不住一个激灵,立刻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将发生一些什么。组织部长让他立即到组织部去一趟,说有要事商谈。
    接完电话,徐阿泰便有些沉不住气了,读稿子的语速也下意识地加快了,该脱稿发挥的地方也不发挥了,就这么照本宣读地一路读下去。但是,他的脑袋一刻也没有闲着,一边读着无趣的稿子,一边还在盘算着自己的何去何从。其实,对于风言风语他早就有所耳闻。市里的一名援藏干部回来了,正没适合的地方安排。本来嘛,安排个副局级也就说得过去了。但人家是二上西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不安排个正局级实在是对不起人家的一片赤胆忠心呀。排来排去,所有部委办局的一把手中,惟有徐阿泰到了退居二线的杠子,还差三个月就满57岁了。在官场上混的,哪个不是人精?人人心里都装着一把盘算,大账小账算得贼精贼精的。接到组织部部长的电话,徐阿泰就八九不离十猜到了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还不是让自己告老还乡。稿子终于读完了,会也散了。徐阿泰没有立即就到组织部去,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关上门,让自己定一定神,然后打开抽屉,那里面躺着的可不是什么机密文件,而是多年来他积攒下来的各式各样的酒瓶,每一只几乎都是精美的艺术品,每一件似乎都在向他叙述着什么。是什么呢?是自己的人生。突然间他发觉,这房间里的一切都可以抛弃,惟独不能抛弃的,就是这三抽屉的酒瓶。他流下了眼泪。

    在组织部的时间很短,前后不到半个钟头。应该说,徐阿泰与这位组织部长还是有些交情的。组织部长还只是个加括号的正科级的时候,曾求徐阿泰安排一位亲戚的工作。那件事,徐阿泰做得十分漂亮,硬是把一位职高生安排进了自己的局里,还活生生占了一个公务员的编制,气是那些本科生只有干瞪眼的份。徐阿泰之所以这么做,就是看中了在这位部长的前途无量。果不出所料,没有几年,那个人就平步青云,像一只绩优股一样一路飙升,全线飘红。原指望人家会记着自己的好,能与组织部长攀上点什么。可是,人心如古巷,幽深不可测。也就是这位组织部长,在向市委书记汇报徐阿泰的民意测评结果时,居然没帮他圆一句话,还把什么“酒杯一端,政策全忘”之类的话也全盘向市委书记托出,害得他连政协副主席的位置也没能猴得上去。不到半个钟头的谈话,用的也是都外交辞令,打着官腔。一句话,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反正都是一个字“退”。徐阿泰没有替自己要求什么,也没有申辩什么,这样的时候迟早都会来,迟三个月早三个月还不是一回事,说得再多也都是一大堆废话,还不如不说。

    从组织部出来,徐阿泰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挑了几只样子最别致的酒瓶,放进一只塑料袋中,拎在手中,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步行着上了街。还没有到下班的时候,但路上依旧人织如蚁。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对这座城市相当陌生,就是走在人群之中,他也是孤独的。是啊,自当上一把手以来,他就很少上街了,不用张口,什么都是下属给自己安排好的,连擤鼻涕用的手纸办公室主任都给自己想到了。在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之后,他进了一家超市。超市不大,但东西挺全,人也不少。引起他注意的自然是酒柜,一路扫过来,居然没有发现一瓶高档的酒,价格最贵的也只是100来块一瓶的,这种价位的酒他是从来不让上桌子的。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徐谦,听说他退下来之后,依旧馋酒馋得厉害,早中晚三顿不喝上一斤,心里就不舒服,开始还喝些中档酒,但是时间久了,经济上吃不消了,只能喝零打的白酒或是最便宜的五加皮酒。每次与自己小聚的时候总是说,像你我这样,退下来之后的影响力顶多两年,到时候,恐怕连瓶像样的酒也喝不成了。想到这些,徐阿泰的心里就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店里还真有零打的酒,不过都是用类似于装色拉油的塑料瓶装好的,一瓶5000毫升,说是用高粱、玉米、甘薯酿制的纯粮酒,可价格不到20元一瓶;还有一种高粱酒,玻璃瓶装的,量也挺多,2200毫升的,也不贵,15元左右。这些酒装在透明的瓶子里,看上去像一尘不染的纯净水,很朴素很干净的样子,可曾想到,它是那么的浓烈。有一个人在挑选,看上去很富态,但仔细一瞧,就觉出他的脸上有些浮肿,一看就知道是个嗜酒如命之徒。他只扫了一眼徐阿泰,一下子就嗅出了对方的味道,便很亲切地笑了笑,挑了瓶高粱酒,说:“这酒最好,够烈够味!”眼前的一切,让徐阿泰感动得不行,那是一种类似于亲情的感动,甚至他的嘴里都开始渗出口水。他抑制住自己的冲动,也拿了瓶与那个人一模一样的高粱酒,说:“听你的,老兄,就是它了!”

    回到家里,徐阿泰迫不及待地打开酒瓶,一股平庸的酒香冲进鼻孔,他对着酒瓶喝了一口。原以为,对于这种久违的低档酒,一定会有新的感受,比如从中品出水果味来。但是,什么味都没有,竟像白开水似的,毫无感觉。在万分失望中,他把酒倒进那些外型别致的酒瓶中,一一放进装饰柜里。此刻,他很想把自己的心情用文字表述出来,可是一拿起笔,就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有对空白稿纸发呆的份。他翻出自己曾发表过的那些诗作,躺在床上阅读起来,读着读着,自己也被那些诗句感动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些诗不是出自自己之手,是另外一个毫无相干的人写的。看看最后一首诗的发表日期,竟是自己当上局长助理之际,从那以后,就基本未动过笔。这一算,竟过去了20年。

    夏菊花回家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些酒瓶,立即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等看到躺在床上的丈夫时,一下子就全明白了。徐阿泰说:“组织部找我谈过话了……”夏菊花说:“一进家门,看到那些酒瓶,我就猜到了。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说到这里,夏菊花哽咽了。徐阿泰下了床,把妻子搂在怀里,说:“没什么好伤心的,我已比别人多呆了三年了,也够本了。今晚,好好陪老公喝两盅!”夏菊花“噗哧”笑了出来:“还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真是个‘废物’!”

    消息传得飞快,临近吃晚饭的时候,徐阿泰的手机快都打爆了,当然,所问的问题只有一个:他退居二线的消息是否属实?得到确切的消息后,便说些无关痛痒的安慰之话。人遇上倒霉的事,不提倒也罢,别人越安慰自己越是心里难受。徐阿泰本来已经差不多快平静的心,又被这些电话弄得不平衡了,于是他干脆把手机关了。但家里的电话铃声依然决然地响个不停,看看来电显示的号码,都是来问同样问题的,吵得他心神不宁。他又把电话拿起,让电话打不进来。夏菊花劝他还是接一接电话吧,人家也是好意。徐阿泰没好气地说,什么好意坏意,退了就是退了,没了权了,那才是真意。

    徐阿泰就着夏菊花烧的家常菜,喝着廉价的高粱酒。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这天的酒量竟会下降得这么厉害,没有喝多少,就开始上头了,而且胃里犯得难受。他弄不清楚,是自己真的老了,还是这酒太烈性。但他那股子冲劲又上来了,仿佛要跟酒拼命似的,只是一个劲猛地喝。夏菊花劝也劝不住,只好打电话给徐谦,让他劝劝老朋友。谁想徐谦在电话里说,让他喝得痛快吧,这一关谁都得过,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
    那晚,徐阿泰吐得一塌糊涂。醒来时,惊讶地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手上插着输液管,夏菊花和徐谦都坐在自己的床边。只听徐谦说:“老兄弟,你终于醒了,唬了大家半死。喝也不能这么个喝法,干吗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呢?”徐阿泰这才知道自己喝醉了。老天,自己竟然喝醉了,而且送进医院抢救?要是把这事传出去,还不成了别人嘴里的笑柄,自己的脸上还真是捱不住。他悄悄问夏菊花有没有惊动单位的同事。夏菊花冷笑一声:“人家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哩,哪有闲工夫烦你这朵明日黄花?”听妻子这么一说,徐阿泰的心凉了半截。要是自己在位的时候,遇到这种事,病房的门槛不被踏破才叫怪。这就叫世态炎凉!看看窗外,阳光像水一样透明柔和,可他的头疼得厉害。

    从某种意义上说,退居二线并不与退休划上等号。徐阿谦完全可以继续上班,继续参加局长办公会,继续参与局里大事要事的研究。可是一想到让自己配合某某协管某某事,心里就堵得慌,干脆就不去上班了。他不想弄得跟徐谦那样,被人讨厌了,才走人,那多无趣呀。那位援藏干部开始还不时向徐阿泰请教一些问题,开局长办公会的时候还让办公室主任通知他一声,但徐阿泰心里跟明镜似的,他这么做,不过是顾着自己的脸面罢了,难道他真的能听见自己的意见?别做春秋大梦了,这一套自己早在20多年前就用过了。可他嘴上还是用一些无关痛痒的外交辞令,说着漂亮的场面上的话。渐渐地,那位援藏干部也就不来电话了。

    退居二线的徐阿泰把自己摆在完全隐退的位置上,原本门庭若市的家骤显清冷,他像住宅小区所有的居民一样,过起了极其平静甚至是平庸的生活,打发着漫长而无奈的时光。有一段时间,他曾想拿起笔重叙诗缘,可是再也找着做诗的心态。他过去写的诗是属于新月派的,很唯美的那种,写这样的诗需要保持一颗天真的童心。在官场混了那些年,见的、经的、听的实在是太多,想在那样一个大染缸中继续保持天真的童心,无疑是痴心妄想、痴人说梦,要不,就是你的神经有问题。在挤牙膏一样挤了两首诗之后,他明白了,自己不可能再写诗了。那一时刻,他面对着窗外的艳阳天发出了长长的叹息,然后把曾经发表的诗作封存进了贮藏室,让时光的尘埃覆盖掉曾经有过的美好记忆。

    当徐阿泰还在一把手的职位上呆着的时候,看到市里一位老领导在退下来之后,连篇累牍地报纸、杂志上发表官德感言之类的文章,觉得简直就是极大的讽刺,这些话在位时为什么不说,干吗要到退下来时说?这不是“人走茶凉”、“葡萄酸”又是什么?还有一位老领导,除了当官还是当官,什么业余爱好都没有,退下来之后,百无聊赖地打发日子,后来迷上了上网,这么大年纪居然搞起了虚无的网恋,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的,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想到,他们的命运竟然这样快地就应在了自己的身上,有好几回他在无人的花园里狂喊,发泄着心中的郁闷。

    惟一给他安慰的还是酒。那次醉酒之后,身体恢复得很好,酒量竟然奇迹般地大增,早、中、晚得顿顿有酒,而且是烈性的白酒,一天不喝上1斤就觉得四肢乏力,像得了瘟病似的。在位时人家送的高档酒很快就被喝个精光,接下来只能像徐谦那样喝散打的酒了。夏菊花不乐意了,“废物”一词开始高频率地出现在她的言语中。听着妻子的唠叨,徐阿泰只好涎着脸向妻子讨饶着,但得到的是妻子“老不正经”的回应。是呀,到了这把年纪,徐阿泰引以自豪的那杆大枪再也起不了润滑剂的作用了,夫妻间的争吵成了不可避免。每次在美国的儿子来电话,夏菊花总是抱着电话不放,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苦;徐阿泰自然也不甘示弱,仗着酒性,一把抢过电话,不知所云地对着儿子狠狠发泄一通。儿子在电话里安慰说,既然过得不自在,不如到美国来散散心。这话说了很多次,老俩口终究没有成行。不为别的,只为徐阿泰离不了酒。有一回飞机票都买好了,因为与徐谦在一起喝得天昏地暗,活生生把飞机给误了。为这事,夏菊花气得要把丈夫收藏的那些别致的酒瓶扔到楼下,幸亏徐阿泰即时赶来,才把那些宝贝夺了下来。

    夏菊花到底还是搬来了救兵。这个人除了徐谦,还能有谁?
   
徐谦是在临近吃晚饭的时候登门的,手里拎着10元一瓶的洋河。他一进门就说,今天咱老哥俩换个地方,好好聚一聚。不容徐阿泰分说,拉了他就走。他们挤上一辆公交车,15分钟之后下了站,再穿过两条深深的巷子,拐进了另一条巷子,然后就进了一家小酒店,里面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位客人。令徐阿泰奇怪的是,这家酒店竟没有招牌。徐谦一进门就与店里的人亲热地打着招呼,看来是这里的常客了。他们找了靠窗的桌子坐下,刚一落座,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就端来了一壶茶。徐谦叫了四样菜,卤花生米、凉拌黄瓜、麻辣螺蛳和鱼香肉丝,都是些非常普通的家常菜。徐谦开了酒瓶,漱了口,开始进行品酒的仪式。望着徐谦那种陶醉的样子,徐阿泰心里头突然一阵酸楚,眼里闪过几星泪光,赶紧把脸擗向窗外。天已经黑透了,透过窗户,他看见狭小的巷子里有一些女子在晃动,左顾右盼的脸上都是暧昧的表情,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她们是干什么的,心里开始怪罪徐谦怎么把自己引到这种鬼地方来,要是被夏菊花知道了,还不要闹翻了天?

    徐谦结束了品酒仪式,意犹未尽地说:“今晚的感觉真好,居然品出了西红柿的味道。西红柿是个好东西呀,含有丰富的维生素,且不含糖,吃了不怕得糖尿病。上个月朋友送给我一本小册子,叫做《千万不要死于无知》。那上面说,西红柿这东西一定得烧熟了吃。哪天我把它复印了给你。我说,老兄弟,你在不在听?我在跟你讲保健知识哩。你真是个混毬!”徐阿泰转过脸来:“你他妈的才是混毬!你看看你都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呢?没想到,你竟会在这种地方混?”到底都是官场中的老江湖了,彼此的情绪虽然有些激动,但都尽量压低着声音,脸上的表情也保持着不动声色般的平和,外人根本看不出他们其实正在进行激烈的争辩。徐谦说:“是啊,这种地方!这种地方!别以为这种地方很下作,可是只有在这种地方,你我才能知道什么叫老百姓。看看在巷子里走来走去的那些女人,她们都是没有固定收入的失业者。那里面就有你我以前管着的那些企业的职工。看看他们,我们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小酒店里越发热闹起来,客人们就着廉价的小菜,饮着廉价的酒,趁着酒兴高谈阔论起来,有的对时事政治大谈特谈感想,有的谈起了蹊跷古怪的社会新闻,有的则对男女关系之事情有独钟……很快,徐谦就融入到这份热闹中,从这桌窜到那桌,轮番敬着酒。可徐阿泰仿佛是一个边缘人依旧沉默着。说实在的,他并不是与他们格格不入,他也很想融入其中,但就是怎么也开不了口,在这样的场合中,他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的孤儿。那晚,他们其实没喝多少酒,徐谦带去的那瓶洋河有一半剩了下来,但气氛却浓得化都化不开了。后来回忆起那晚的情景,徐阿泰蓦然发现,其实那气氛才是真正的酒!在回家的路上,徐谦告诉他,他也是经人介绍才知道这个地方的,这个地方治好了他退下来之后的伤痛。徐阿泰还得知,徐谦的那个介绍人前不久死了,心肌梗死,那本《千万不要死于无知》是他留下的,算作一个念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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