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汉 舞伎李菡
汉武帝时代的长安浸淫在奢靡和浮躁之中。随处可见那种极其妖艳的朱红,那是一种极不安分的颜色,令人联想起欲火中烧的眼睛。但是当今的皇帝喜欢,于是长安的百姓纷纷用这种不安分的颜色装饰门窗和庭柱。大街小巷总是车水马龙,大大小小的酒肆总是宾客盈门,所有的舞榭歌台总是吟唱着歌舞升平的乐曲。其实,那时的西汉王朝并不太平。在遥远的北方,勇士们正在烈日和黄沙中与野蛮的匈奴浴血奋战,那里战马嘶鸣,那里黄沙漫天,那里血流成河,那里生命如土。长安的芸芸众生没有人会想起那遥远的北方,没有人会把遥远的北方与长安联在一起,更没有人会想到北方的惨烈和悲壮正是为了长安的奢靡和浮躁。长安的人们仿佛吸食了毒品,沉醉于这种奢靡而浮躁的氛围,不能自拔。
但是,我们的主人公李菡想起了北方的边陲。
那是个长安不多见的霪雨菲菲的日子,李菡在冥冥之中听到了来自北方沙场酷烈的声音,于是她的心颤抖起来,眉宇间仿佛萦绕着一团雾。师傅妍常说:“菡丫头,你的心事太重了。”李菡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总有这么多的心事?为什么会想起与让女人走开的战场?难道是那个来看自己跳舞的士兵让自己如此牵挂着北方,牵挂着疆场?可是,自己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甚至彼此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她还是记住了那双眼睛。那是双清澈的眼睛,却是深不见底的,像冰山一样闪着冰冷的光,偶尔会闪过如水的温柔,那种温柔是足可以化掉人魂魄的温柔,但很快被冰冷藏了,冰冷的光总是令人不寒而栗。在无数的观众中,她笃笃记住了那个士兵的眼睛。她读懂了他,他与自己一样,也是一个心事很重的人。
一个年轻的男子为什么也是这样的心事重重?她常想。几年之后,她终于在皇宫中见着了他,知道了那是个足以名垂青史的人物,但是,那双依旧清澈的眼睛已不仅仅是隐藏着温柔的冰山,而是更像一把利剑,剑光背后隐匿着杀机和目空一切的不羁。那一时刻,她感到了恐惧。在那样的目光中,她柔弱拂柳的身躯一刹那间就承受了千斤的重担,关于家族种种的兴衰荣辱都在此时变得清晰起来,于是她开始变得勇敢而无畏。
李菡喜欢落雨天。在那样的日子,艺文坊显得清冷而寂寞,她不用再穿着劣质的舞服摆动着窈窕的身姿,不用再脸上荡着虚假的微笑面对一张张陌生的脸,不用再戴着很重的头饰长袖漫舞。现在,她一袭素白的衣裙,头发黑瀑布般自然地垂落,手里把玩着一枚碧绿的玉簪,望着飘散着的雨丝,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那枚玉簪是母亲留给她的惟一的念想,听母亲说它与那个何氏壁同产于楚国的楚山上,是名贵的玉打磨而成的,只有富贵之极的人才配得上它。那时的李菡并没有预见到,母亲留下的玉簪子皇上会用它来搔自己的头,于是六宫粉黛们纷纷效仿,每个人的头都插着类似的簪子,巴望着皇上说不定哪天也能用它来搔头;于是它有了一个流传亘古的名字——玉搔头。有一天,母亲说出了女儿出生的秘密。李菡从母亲的耳语中得知,自己生下来浑身长满了柔柔的茸毛,天空伴有彗星出现,全家族的人都以为那是不吉利的,可一位算命的高人说,她富贵之极。母亲那双被岁月磨得失去光泽的眼睛突然间亮了起来,仿佛重新点燃了生命的火焰,但母亲终归是去了,她没有等到自己的女儿大富大贵的那一天,带着无限的期待和遗憾。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呢?李菡清晰地记得,当初潮来临的时候,她身体上令人讨厌的茸毛一夜之间消失了,她变得冰肌如雪,目若秋水,灿如朝阳,一切都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可是,那个算命高人的谶语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应验?
推开窗就可看得见未央宫和长乐宫,那是皇帝住的地方。它们是那么遥远,可依旧看得出它们的富丽堂皇和不同凡响。每次推开窗,看见那遥不可及的皇宫,李菡的耳边就会响起母亲的话来。一个女人,除了做了皇帝的女人,又何谈富贵之极?李菡问师傅妍:“皇宫里面是什么样的?” 妍沉默着,好久,终于发出冗长而沉闷的叹息:“是什么地方呢?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地方。依我看,那是女人不得见人的地方。” 李菡理解妍的说法,妍进宫十年,被皇上宠幸过两次,后来她主动要求列入被遣散宫女的行列。妍常唠叨:“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对着皇上哭呀,真正的是万艳同悲。可为什么皇上笃笃从几百号人中记起了卫子夫呢?大家可都是被皇上宠幸过的呀。我哭得死去活来,皇上怎么就想不起我呢?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
街上有几个孩童在雨中追逐戏嬉,用稚嫩的童音唱着在长安流传了多年的童谣:“生男不喜,生女不怨,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也难怪师傅妍想不明白呀,卫子夫一哭就哭成了皇后,那些做奴隶的卫氏一门个个飞黄腾达。可妍呢?一哭把自己哭出了宫,流落到艺文坊做了命如草菅的歌舞师傅,说不定死的时候,连口棺材都买不起。这就是命运,女人的命运! 李菡问:“卫子夫是不是长得很美?”她明明知道这是句废话,可是她还是要问,还一边盯着自己铜镜中的影子。 妍说:“美!非常美!沉鱼落雁,闭花羞月,所有的好词都可用在她身上。只是……”妍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徒弟,“只是再美,也比不上咱菡丫头。你别笑,师傅可不是睁眼说瞎话,那可是千真万确的。卫子夫的美是灿烂的,但是入俗的;咱菡丫头的美是幽怨的,但是脱俗的,不是人人都可能欣赏的呀。”
面对着师傅的赞美,李菡的心有些飘忽不定了,蓦然间,她想起了那个士兵的眼睛,她明白,那个寒冷得让人害怕的眼睛不是凡夫俗子才能拥有的,只有有着智慧和勇敢的心,才配得上这双眼睛。想到这些,十八少女的心便狂跳起来。这时,她又听见了师傅长长的叹息:“可惜呀,这样的人品却生在市井街巷之中。如果你生于官宦之家,或者像卫子夫那样做皇亲国戚的家奴,说不定哪一天还能得到命运的垂青。可现在这个样子,偏偏自己的亲大哥又是被判了席勒宫刑的罪民,怕是难有出头之日呀。”妍流下了两行混浊的惋惜的眼泪。
师傅的眼泪滴在李菡的头发上,渗到头皮上很冷,犹如那个士兵的目光,李菡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说:“既然师傅说那是女人不见得人的地方,不去倒也罢!”说到这里,她的眉宇间又锁住了一团雾。 然后,李菡不知道的是,她的超凡脱俗的美已被大哥李延年写了词谱了曲,唱给了皇上听,皇上已被她的美勾住了魂魄,只是皇上还知道这个美人就是歌者的妹妹。那首歌在大哥的吟唱中已在宫中传开了: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再难得。
长安街上奔跑着一条狗。那是一条黑色的草狗,远没有猎狗的勇猛和灵敏,看上去永远是那么平庸,却快得似流体,坚定而固执地朝着一个方向奔去。它从艺文坊围墙的一处狗洞钻了进去,那个狗洞开在非常偏僻的地方,没有人会注意到那里。师傅妍首先看到了那条狗,那会儿她还在为自己和徒弟的命运而暗自流泪。看到那条狗她就眼睛放光,泪水更是越来越多地流了出来。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皇宫的狗,虽然乍一看是那样不起眼,但仔细一瞧出,就瞧出了它的不一般。那些在街上游荡的野狗,哪有这么油亮的毛色?哪有那么迅捷的身手?关于自己在后宫中的种种美好和屈辱的回忆又一起涌上了心头,妍的心颤栗着流血着。
李菡也看到了那条狗,心里一阵狂喜,她明白大哥来信了。在妹妹的心中,那位貌如潘安的大哥其实是极有才气的人,任何文人墨客的词句,到了他的手中都能配上美妙的乐曲,增强了诗的意境。大哥又是那么不幸,只因调戏了一位小厮,被处以宫刑,发配到皇宫养狗。可是在那些官宦人家,养几个娈童又算什么事呢?从大哥的身上,李菡知道了什么叫“只许周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知道了什么叫世态炎凉。大哥临行的话至今还萦绕着李菡的耳旁:妹妹,坚强点,不要哭泣。到了那边,大哥会想办法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大哥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灿烂的笑,没有一点上刑场的悲伤,仿佛失去了男人的命根子与己无关似的,他要去的是一个锦绣的天堂。几年之后,那条黑狗跑进了艺文坊,送来了大哥的信,虽只廖廖数语,却让李菡把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放下了。大哥还活在世上,是的,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李菡从厨房拿了块肉,然后解下挂在脖子上的香袋,黑狗躲到一边贪婪地享受自己用辛苦换来的馈赠。这一切,妍都看在了眼里。她用看穿人心的眼神研究着李菡,问:“你大哥来信了?信上都带来了什么好消息?”李菡不语,妍早就料到问是问不出什么的,因为这位心事很重的孩子实在是很有心机的。
妍猜得没错,大哥这回确实带来了好消息。小小的香袋里装着两块丝帕,一块上面写着字,那是鹅掌的烹饪方法;还有一块上画着一张图,是一个裸体的男子,用黑点标着一些穴位。看到这两封信,李菡的脸就刷地一下红了。她掩饰着自己慌乱的心情,跑进自己的房间,闩上门,把信又看了几遍,烂熟于心,然后把那两块丝帕烧了。她躺在床上,母亲的话再一次回响在耳边:“要拴住男人的心,就要满足男人的胃和‘剑’!”聪明的李菡一下子就明白了大哥的用意。她听师傅妍说起过,当今皇上最喜欢吃鹅掌;那么,那个裸体男人一定也是皇上。大哥这是要想方设法把自己送进宫呀。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进宫的事,李菡的眼前就浮现出那个士兵的那双眼睛,此刻,她忘记了那里面闪着的让自己恐慌的冷,看到的全是那里面的柔情。于是,李菡抱着枕头哭了,她听见了自己的心房传来的喜悦和绝望混杂的声响。
那天晚上,李菡把自己打扮成男子模样进了知春堂。知春堂隐没在长安极为偏僻的一条街上,那是专为有龙阳之好的男子开设的,就是说花街柳巷是女人卖肉的地方,而知春堂则是男人卖肉的地方。进去的时候,她听见了男人们发出的惊呼,脸上一阵接一阵地燥热。自己曾为各种男子跳舞唱歌,可那是在舞台上,他们离她很远。可现在,她真正融进了男人的中间,去探索这个未知的世界。她害怕,她惊慌,她惊异,她渴求,所有的感觉交织在一起,心就要跳出来了。她挑选了一个外形英武的男子。她曾经听师傅妍说过,皇上长得英武极了,是男人中的男人。李菡想,英武的男子身体应该是相似的。 她跟着那男子走进了一个房间。男子打量着面前的李菡,说:“公子这般潘安的貌,这般玉树临风,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李菡说:“你哪来这么多的废话!今天,我只看,不做。把衣服脱光!”
就这样,她第一次见到了男人的身体。她的目光像舌头一样在男子的身体上来回蠕动着,心跳快得几乎令她窒息。这就是男人吗?为什么这么丑陋?她闭着眼睛努力平息自己狂乱的心,让呼吸重新变得均匀。这时,她听见男子诱惑地说:“来吧,公子,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你我彼此需要,为什么不能共享极乐呢?”她睁开眼睛,男子正一步一步地逼近自己,她看见男子的身体正在变化,她的呼吸又一次急促起来。她的手已在男人的手中,那么充满了力量,一种与女人完全不同的气息填满了她整个的空间,她感觉自己在慢慢地化成水……然而,母亲的期望,大哥的临别赠言,师傅的叮咛,就在这一时刻,如雷鸣闪电,如万丈巨浪,打散了她对男人身体的欲望,她的呼吸变得均匀,她的心归于了平静,那个永远心事重重的超凡脱俗的李菡又回来了。她猛地推开那男子,厉声说:“放肆!给我一边站着去!”
男子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莫明其妙地看着面前这位翩翩佳公子,身体的潮水也在急速地退却。心静如水的李菡脑海中出现了那张清晰的图像,在图的指引下,她的手在男人裸露的身体游弋,在图上标着的穴位位置她就停下,微微用了力,于是她听见了男子的呻吟声,听见了男子由轻到重的喘息,看见了男子的皮肤慢慢开始发红,看见了男子的“剑”变得昂挺,她用心记着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当她的手在他的身体上游弋完第五次的时候,她转过身去,说:“穿上衣服吧!”然后丢下钱,走了。后来,当她在皇上的怀里,听着他那喃喃私语时,她对那个知春堂里不知名的男子生出了无限的感激之情。
清晨,小鸟的鸣叫把李菡从睡梦中唤醒。她摸摸自己的脑袋,回味着晚上发生的一切,禁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脸,但是在她的心中,那是一次神奇的旅程,让她知道了男人,知道了男人最原始和最本质的东西。她从小鸟欢快的歌唱中听到了天气的晴朗,她知道,今天的艺文坊将会门庭若市。 梳妆的时候,师傅妍来到她的跟前,用冷冷的光盯着她,问:“昨晚你到哪儿去了?” 李菡说:“师傅你为什么总是限制我的自由?” “自由?”妍冷笑着,“有朝一日,等你进了皇宫,才知道什么叫不自由。哼,这天底下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享受荣华富贵的代价就是失去自由,获得自由的代价就是永远贫贱。因为你是女人,这就是女人的命!你懂吗?”
李菡望着师傅那张开始枯萎下去的脸,那张脸也曾年轻,也曾美丽,可是已被岁月的负重压干了,这令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曾经是那样的美丽,多少王孙贵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是终究命比纸薄,在欢场中了此一生。李菡哭了。 妍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要哭到舞台上哭。今天会有一位贵人到看演出,你要好好地唱,好好地舞,要把他们唱哭舞哭,让他们永远记住你的歌喉,你的舞姿,你的美丽。记住,女人致命的武器就是女人自己!”
锣鼓敲起来了,丝竹吹起来了,素琴弹起来了,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粉墨登场了,她翩若惊鸿,歌如夜莺,身似拂柳,肌如冰雪,如一轮红日罩住了整个舞台。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魂喻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 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住于空堂。 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 援雅翠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 惕寤觉而无见兮,魂廷廷若有亡。 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 观众星之行列兮,比昴出于东方。
李菡知道自己唱的是大才子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当这首描写废后陈阿娇的赋流落到民间的时候,所有读它的人都流下了同情的流泪,可是这动情的诗篇并没有换回皇上的心,他毅然决然地用卫子夫取代了出身高贵的陈阿娇。这就是女人,被男人主宰着命运。歌舞中的李菡被诗句浸染着自己的情感,任泪水无声无息地在面颊上流淌。台下已是一片哭声,只有那个坐在最佳位置的贵妇人无动于衷地望着台上的歌舞者,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李菡。演出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她就退场了。
李菡早就注意到了那个贵妇人,远远地都能感受到她身上洋溢着的贵族气息。下台后,她看见师傅妍正坐着发呆,一双失神的眼睛里面全是绝望。妍说:“她还是走了,走了。菡丫头,你的命好苦!” 师傅的声音听起来好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突然间李菡感觉自己被恐惧包裹着,冷得直打哆嗦。她问:“师傅,你这是怎么呢?” 妍说:“知道那个贵妇人是谁吗?是当今的皇姑平阳公主呀。皇上就是在她那里发现了卫子夫的。原指望着这次她能把你带走,可是她走了,走了,她没有看上你,没有,一点也没有……我在你身上用的心思全都白费了……”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惨淡的微笑,然后僵直了,死了。
李菡在自己十八年的人生中已经遭遇了两次死亡,母亲和师傅,都是自己最亲的人。她们都曾那样的美丽,可都死得那样无足轻重那样轻于鸿毛,这难道就是女人最终的结局吗?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红颜薄命吗?铜镜中映出一个女人,她是那么美,又是那么柔弱那么无助,就像即将凋零的花朵,让人生出无限的怜爱。这是谁?这是我吗?她摇摇头,不相信这个美得让人怜惜的人就是自己。她想起了死去的母亲,想起了死去的师傅妍,想起了从母亲和妍那里听到许多死去的女子,她明白了,这个美丽的影像其实是天底下所有薄命女子的混合体。她的悲伤她的怜惜她的愁思像潮水一样侵袭而来,她失去了注视那个影像的勇气,镜子终于碎了一地。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